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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秘密

“下次给我等着。”苏起重新蹲下洗带子,洗着洗着,想起苏落说的话。

苏落抱着脑袋逃走了。

抓住了把柄?

苏起扬手:“你跟我说什么?‘嘁’?苏落你是不是没大没小了?!”

嗯,如果她是一只猫,她一定被梁水揪住了尾巴。

苏落挠挠头,说:“操心你的中考吧。嘁。”

苏起:“喵—”

苏起说:“大人的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嗯?作业写完了吗?课文背诵了吗?明年小升初考试准备好了吗?”

她开心地喵喵叫着,把腕带洗得喷喷香,又担心天气冷迟迟不干,把小太阳拿出来烤火。

苏起心里一惊,慌得像做贼一样。没承想苏落接下来说:“你怎么这么好,还帮他洗东西?是不是你干了什么坏事,被他抓住把柄了?”

她守在旁边跟翻煎饼一样,又怕烤不干又怕烤坏。

可苏落那小崽子眯着眼睛打量几下:“这是水哥的吧?”

隔着门窗玻璃,巷子里几个妈妈在交谈。

苏起吓了一跳,说:“不要你管。”

“转过年就中考了,又不能特招,我快急死了。”这是沈卉兰的声音,“等寒假再请子深帮她补习。最近在家也别画画了。”

苏落走进来,说:“姐姐,你在干吗?”

康提不担心梁水,问:“七七成绩还行吧?”

苏起一进门就拿了水盆和香皂,蹲在厕所里给梁水洗腕带和发带。

程英英说:“考一中应该没什么问题。她最近学习也勤奋了点儿,不过老师说她上课还是喜欢讲小话,还偷吃零食。这孩子啊,说不听。”

一路聊着天回了家。

正说着,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是花瓶砸在电视机上。

路子灏吐苦水:“但他管我管得太严了。”

谈话声戛然而止,巷子里各家的窗户都静了一秒,只有李枫然的窗口传出钢琴声。

林声说:“看来你爸爸很想你和你妈妈。”

下一秒,女人愤怒而悲怨的哭号声刺破夜空:“路耀国你这个狗杂种,我捅你先人!”

暑假路子深上大学时路耀国回来过一次,国庆假期回来一次,前段时间又回来一次,回来得特别勤。

琴声骤停。

大家同情地叹了口气。

漆黑的冬夜,昏暗的巷子,尽头那户人家,椅子砸墙声,玻璃崩裂声,仿佛要拆了家。

路子灏说:“唉,不行。我爸最近在家,回去迟了会训我的。”

几个妈妈们对视一眼,大事不好,立刻赶去路子灏家。男人和孩子们也随即赶去。

她心情很好,踩着单车,忽然提议:“我们去玩赛车机和篮球机吧。”

路子灏家中一片狼藉,被砸得稀巴烂,陈燕把能看到的一切都砸了,还不满意,抓起凳子往桌子上砸;路子灏站在墙角,呆若木鸡。路耀国则垂着脑袋坐在一旁,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

梁水忍不了她了,回头要抢自己的手套。苏起已迅速溜走,一踩自行车骑过了操场。

康提和程英英拦住情绪激动的陈燕:“这是怎么了?”

“感觉你手套也是臭的。”她故意说。

陈燕已哭得满面泪痕:“路耀国你个没良心的,你以为自己是皇帝啊?给我搞个杂种出来!我给你们路家生了两个儿子还不够,你还在外边做窝。你在广州跟人家庭美满,我在云西给你守活寡,你这挨千刀的也不怕报应!”

梁水没搭理她。

在场之人全都震住了。白炽灯照得人面色惨白如鬼魅。

李枫然正要说什么,梁水已褪下自己的手套,不客气地砸在苏起脑门上。苏起哀怨地瞪他一下,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套戴好:“哇,你手怎么这么大?”

“九岁了。”陈燕抓着程英英的手,号哭,“广州的那个都九岁了!我被他骗了十几年!”

梁水皱眉:“你怎么不把自己丢教室啊?”

邻居们满脸惊骇,谁都不知该如何劝了。

苏起刚把自行车推出车棚,猛的一顿:“完了,我手套忘在教室了。”

陈燕怒极攻心,上去扑打路耀国的头:“我嫁给你十几年,做过半点对不起你路家的事没有?你这花花肠子怎么不烂穿了你?你老子是这种货色,你也是这种货色,你们路家全是——”

梁水用力拉紧了脖子上的围巾。

“你跟老子别骂长辈啊!”路耀国被她打骂着,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把她一推,“我在外头拼死拼活养家你管过我的心思没,你在家里头做太太吃喝玩乐谁给的你钱?”

深秋初冬,夜风寒凉。

“我吃喝玩乐?你—”陈燕气急,指着他的鼻子,忽然—

大家收拾好教室,关上门窗回家。

“畜生。”角落里,路子灏脸色铁青。

回到教室,李枫然刚好上楼来。不到半分钟,梁水拎着拖把回来了,路子灏、林声和他一起。

陈燕吓得震住了,在场的父母皆是心惊。

“哦。”苏起拖着空桶子回去,脚步轻得能起飞。

屋子里一片死寂。

梁水对她这样子早习以为常,白眼都懒得翻,他把垃圾从楼道里倒下去,见她洗拖把洗得费劲,从她手中拿过拖把杆,说:“我来。你把垃圾桶拖回去。”

屋外北风呜咽。

“……”苏起闭嘴,收表情,用力地挤拖把,水龙头流水哗哗。

路子灏一字一句:“流氓。混账。下三烂。”

梁水拎着垃圾桶过来倒垃圾,一副看着傻子的表情。

路耀国惊愕,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儿子之口。儿子骂老子,大逆不道啊。顷刻间,震惊转变为羞辱愤怒,他抄起被砸断的凳子腿就朝路子灏打下去。

水池在走廊尽头3班的门旁,她拧开水龙头冲洗拖把,一边冲一边晃着拖把杆扭腰跳舞:“一开始我只顾着看你,装作不经意心却飘过去,还窃喜你没发现我,躲在角—”

林家民冲上去拦住:“你这是干什么?!”

苏起吐吐舌头,偷笑着拎了拖把出去。她轻快地走上走廊,哼起了歌:“我的世界变得奇妙而难以言喻……”

梁水立刻将路子灏扯过来,扯到众人所站的区域,双手将他护住,路子灏已是泪流满面,号哭着吼道:“你就是个伪君子!”

“少给我装。”梁水哼了一声,他弯着腰扫地,头也不抬,“一值日就偷懒。我算摸透你了。”

这一声控诉悲愤而绝望。

苏起听到动静,这才想起自己又忘了,忙起身说:“还是我来扫吧。”

路耀国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一松,棍子掉在地上,人也忽地瘫软在地。

梁水收好毛巾,灌了瓶水进肚,见她还坐在位置上写作业,走到教室后头去,拿起扫把,从一组开始扫地。

嗯,你说什么都对。

苏起不搭理他,也不看他的眼神,继续假装非常认真地写作业。

寒冷冬夜,江风肆虐。

梁水还不相信:“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长江似一条宽阔而黑暗的荒原,荒原边上灯光点点。那是北门街道的灯火。

“真的。”苏起一把抓住那团黑色,手心的触感温热而湿润,塞进自己的书包里,“明天给你。”

北门街道挨近防洪堤的地方是南江巷,两排面对面的平行矮房屋,几道黄色的灯光从各屋门窗里铺陈出来,交错连接着对门的房子。

梁水倒愣了一下,狐疑:“真的假的?”

有一处红瓦上,漏出一个亮着日光灯的小阁楼,像黑夜中的一个小灯笼。

苏起:“行啊。”

那是梁水的房间。男孩的抽泣声隐隐约约。

“臭吗?”他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你帮我洗啊。”

路子灏趴在梁水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哇哇直哭。

苏起眼神慌忙落在桌上,见他的腕带和发带堆在那里,胡乱说:“臭死了。”

梁水和李枫然垂着脑袋坐在床边,不知怎么安慰他。

他拿眼角斜她:“看什么?”

路耀国一直是路子灏的骄傲,或许正是因为爸爸常年不在身边,孩子只能通过自我美化—我爸爸去大城市工作,去闯荡,去干大事了—来满足那块缺失的心。陈燕是这么告诉他的,路耀国也是这么做的,他每次回来都带着最新最好的零食、衣服和玩具,跟巷子里的小伙伴讲天南海北的故事,是一位神奇的见多识广的爸爸。

她回头看他,他拿毛巾搓着自己的头发,像搓着一只大狗头。

可今天,这个闪闪发亮的形象破碎了。

他呼吸声很重,把运动包放在桌上,拿毛巾擦了下汗,又把发带扯下来,揉头发。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运动过的蓬勃少年的味道。

路子灏哭得声嘶力竭,小伙伴们互相交换眼神,都不知该怎么办。这是一件大人都无法处理的棘手的事。

苏起说:“你别着凉了。”

苏起看他哭得头上、脖子上全是汗,找了梁水的毛巾,从他后脖颈塞进去,隔着衣服和后背吸汗,以免他感冒。

梁水刚训练完,一脸潮红,发带箍在额头上,头发湿成一簇簇的,手臂上还挂着几滴汗珠。

林声干巴巴地说:“路造,我爸爸也很烦的,嘴上说很多大话,但其实他一点儿也不了不起。你看,我都没钱买好的画笔。”

苏起陡然想起正事,猛地抬头。

苏起也赶忙说:“我妈妈上次还跟我爸爸吵架了,我叔叔又把我爸爸的工程搞烂了,保修费都收不回来。我妈妈很生气。”

梁水走下讲台,穿过通道,纳闷道:“今天不是你值日吗?还没扫地?”

李枫然默然片刻,说:“我爸爸……从来不管家里的事,一周四天住医院。不住的时候,也很少看见他。”

她没抬头,仿佛此刻写的是重大机密,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

梁水耸了下肩:“我爸爸跑了。”

脑子还没转过来,梁水已走进教室。

路子灏哭声小了,终于开口,赌气道:“我要去上海找我哥哥,我再不回来了!”

等等,她为什么要装?

虽然是气话,但大家依然担心。

苏起听得出脚步声是谁,假装没听到,飞速掏出英语单词本抄单词写作业。

李枫然轻声问:“那你妈妈呢?”

她坐回座位,掏出草稿纸,学着梁水的笔迹在上头练习a、b、c、d英文字母,写了没一会儿,窗外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步两台阶,很轻跃。

路子灏这下不吭声了,又涌出一行泪,他忽然翻身坐起来,满脸通红:“我要去广州打死那个叫路子程的人!”

苏起:“……”鬼知道那是他上什么课的时候刻上去的。

那是路耀国在外头生的九岁男孩。

再一看,前边自己的椅子背上有一行字:“苏七七是只猪。”旁边画了个小猪头。

这时,苏落跑上楼来,把自己新得的变形金刚塞到他手里,说:“子灏哥哥,送给你的。”

苏起:“……”

路子灏抹了下眼泪,握着变形金刚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苏起把他的课本原封不动放回去,捡起自己的书,起身,又见他课桌上画了个憨头憨脑的光头小和尚,旁边站着一只狗。

苏起从背后搂着苏落,愤愤地说:“要是我爸爸在外面给我生了个弟弟,我一定打死他!”

原来是上课的时候无聊在画字体。

苏落扬起脑袋望着姐姐:“可你也总打我。”

“Lu Zihao”

苏起:“你懂什么?我是带着爱打你,那个的话,我会带着恨打死!”

“Lin Sheng”

苏落:“你能不能带着恨不打我?”

“Li Fengran”

苏起“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苏落摸摸手背,闭了嘴。但隔了一秒,他问:“子灏哥哥,你的爸爸妈妈会离婚吗?”

“Liang Shui”

这一问,屋子里没了声响。

是用艺术体写的,字母S写得尤其洒脱漂亮。她还来不及惊讶欣喜,突然发现下面还有其他人的。

路子灏也愣住了,迷茫而又惊慌地看着自己的伙伴们。

但她忽然看到了她的名字:“Su Qiqi”。

梁水低声问:“你希望他们离婚吗?”

她仿佛在欣赏名家大作,开心地看了好一会儿,又翻出英语课本,只见很多分辨不出来的鬼画符和蚊香乱圈圈,一看就是上课打瞌睡手指不受控制留下的印迹。

路子灏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那是他的爸爸,他哪里能真的希望爸爸去广州那个家再也不回来了呢?

她抽出他的数学书翻看,上头居然有很多笔记和公式,男孩的字飘逸潦草,看着很利落,特立独行。他的数字,尤其是4、5、9写得特别好看,还有字母xyzπαβ都写得很潇洒。

但他很快坚定道:“我听我妈妈的,我妈妈说什么,我都支持她。”

很普通的男生抽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苏起觉得很稀奇,甚至觉得他抽屉里有木头香和书香,她好奇心爆棚,仿佛这里是秘密花园。

他话音一落,梁水道:“不管他们怎么样,我们都支持你。”

梁水的课桌抽屉不算整齐,但也不凌乱,左边胡乱堆了一摞课本,右边一摞作业本和《灌篮高手》还有《犬夜叉》漫画书。上头放着一包薯片和绿箭口香糖。

苏起和林声立刻点头:“我们都支持你!”

她回到梁水课桌前,丢了本自己的书在地上,打算如果有人进来,她就假装捡书。一切准备好,她把挂在课桌上的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偷偷往里边瞄。

李枫然:“对。”

她跑出教室,在走廊上、楼梯间、栏杆边望了一遭,到处都没人。

苏落挥挥拳头:“我也支持你子灏哥哥!”

她放下扫帚走回来,经过梁水的课桌,心头忽地一动。一个小小的心思冒出来。

路子灏嘴巴一揪,又哭了起来。

最后拿扫帚把里头的垃圾跟炒菜似的翻了一遍,这才长出一大口气。

陈燕最终没有跟路耀国离婚。

正开心地瞧着,走廊上有人走过。苏起猛回神,原来只是隔壁班逗留的同学。苏起一看满纸的“梁水”,吓了一跳,赶紧把纸撕了,丢去垃圾桶。她怕被倒垃圾的人发现,又把那张纸撕成了无数个写着“梁”和“水”的小方块,再把每个小方块撕得粉末状,跟下雪似的撒进垃圾桶。

陈燕的弟弟、路子灏的舅舅上门来把路耀国狠揍了一顿,还找来路耀国的父母兄弟让他们给个交代。路子深也从上海请假回来了。路耀国把家里的房子过到陈燕一人名下,所有存款转到陈燕卡上。待收的工程款合同也悉数上交,以后由陈燕弟弟去广州收款。家中财政大权全交到陈燕手里。

她很满意,原来她这个手残也能把字写得这么好看。

当然,这些事发生在孩子们上学期间,他们不知道过程,只知道结果—路耀国再不去广州了,留在云西做生意。路子灏的奶奶过来带孙子,陈燕去超市上班。

那两个字飘逸地站在纸上,像一个挺拔的人儿。

大概经历了一个月,这场风波就散了。南江巷又恢复了平静。

真好看。

苏起起先在想,大人们会不会看不起路耀国,对他冷眼相看,因为他做了丑事,欺负了陈燕阿姨;而路耀国会不会闷闷不乐,因为他再也见不到广州的那对母子了。

这两个字真好看,她无意识地在空白信纸上写,写了一遍,觉得“梁”下边的“木”写大了;又写一遍,“水”字的一撇撇远了;她一遍遍地练,写啊写,终于写了一个完美而潇洒的“梁水”。

但并没有。

梁水……

大人们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路耀国生病的时候,李援平给他介绍了医生;他做生意,苏勉勤给他介绍了人脉;林家民还帮他修了摩托车。

她愣了一下,心跳有点加快。

路耀国在南江巷生活得很开心,老家的风土人情、饮食气候他都觉得舒适,见到孩子们依然笑眯眯的。

她看着看着,发现“梁水”出现的频率有点儿高。从生活小事到心情感叹,哪儿都有“梁水”。

苏起不理解,为什么他做了坏事却被原谅了,尤其是陈燕阿姨,为什么那么轻易原谅了他。

下午她给王衣衣写了封信,现在检查下错别字,就可以寄了。

她问程英英,得到的结果自然是:“大人的事,小孩别多嘴。”

苏起看其他人下课时间还早,也不急着做值日,把自己的椅子放下来,拿出刚买的新本子。她最近喜欢收集漂亮本子,总忍不住买,零花钱都花光了。

苏起愤愤地说:“你们大人分不清楚是非对错。哼!”

四十几张椅子齐齐倒立在课桌上,四脚朝天的样子。

之后一天,苏起和林声无意听到程英英和康提的对话。

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程英英说:“你啊,别什么都写在脸上。下次对路耀国客气点儿,燕子既然选了忍,我们旁人就什么都别说了。成天不给他好脸色,这不是帮她出气,是在天天提醒她这道疤啊。”

她有些忧心,路子灏和李枫然的成绩都不错,梁水马马虎虎,但他拿了好几个短道速滑的奖项,上一中是板上钉钉的。她担心林声,林声的成绩一直在中游徘徊,数学尤其差。路子深给她补了一个暑假后,这学期好点儿了。要是寒假能继续补就好了。

康提道:“我见他就烦。燕子昨天又跟我哭了,说一想到广州那个,心里头就恨,恨不得捅死路耀国。想离又怕养不起两个儿子,怕影响子灏读书,怕他叛逆变坏,怕子深上大学没生活费,怕他找媳妇人家嫌弃他单亲,更怕路耀国把钱都给那头,自己儿子吃亏。这女人哪,一当了妈就什么都只为孩子想了。”

苏起今天要做值日,得回趟教室。

程英英:“好在两个孩子都争气,又孝顺,不然真是没半点指望了。我倒没看出子深这孩子有这么大担当。回来说要改姓陈,不当路家人了,把路家亲戚吓得不得了。居然还说要告他爸什么事实重婚。”

其他班的学生早放学回家了。

“路家就出了这么一个高才生,谁舍得?”康提叹道,“子深长大了啊。要不是他,路耀国能那么乖乖听燕子的?子灏成绩也好,都是读书的料。不像广州那个,听说学什么都不上道。哼,”说到这儿,康提刻薄道,“智商遗传妈,估计那女的就是个蠢货。”

走出练功房,天色昏暗。

苏起并不明白大人的话,说得家庭像是一个利益集合体一样,做决定不是出于爱或恨,而是各种权衡。反正她理解不了。

苏起不知道怎么接话,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林声也理解不了,只说了句:“子深哥哥好酷。”

“但学习好难呀,我的脑袋转不动。”

到了寒假,路子深在上海打工,不肯回来,表达对他爸爸的不满。路耀国给他打电话不接。陈燕心疼得在电话里哭,说过年怎么能一个人住在宿舍。路子深拗不过他妈,腊月二十八回了家。之后本想提前走的,但路耀国表现很好,在家里忙上忙下,对妻子是又道歉又买礼物。毕竟是至亲,路子深便没再摆脸色下去。

苏起说:“还有一个多学期呢,你加油复习嘛。”

他寒假待了一段时间,又给林声补习了数学。

“不过你成绩好,肯定能考上。”付茜说。

寒假一过,初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

艺体班只有一届,更像是个试验。在她们之后,实验中学没再招过专门的特长生班。艺体班里很多是低分进来的,如今面临高中,没这个优惠了。

新学期刚开始,除了体育生,艺体班其他特长课全停了。提供场地,不再强制上课。

“除了体育生,高中不招其他特长生了,你知道吗?”付茜忧伤地说。

班主任说,大家好好复习,准备中考。但班上学生文化成绩差,很多人都不指望上一中,很多人已准备上中专。气氛倒也并不紧张。

苏起想也不想,说:“我要上一中。”

梁水依然在训练,李枫然也依然练琴。

云西中心城区有五所高中,好学校只有云西市第一高级中学。另外几所升学率低,学风也差。

但苏起不跳舞了,路子灏更是从画画课中解放了。两人每天留在学校,一边等梁水和李枫然,一边帮林声补习数学—她也暂时不画画了。

付茜忽问:“苏起,你以后想读哪个高中?”

林声数学成绩差,只考四十几分。他们几个里,就属她考一中最悬。

下课了,她换衣服鞋子时冷得瑟瑟发抖。

苏起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林声能考取一中:“声声,你看你,是个软咚咚,”说着戳一下她的脸,戳得她脑袋晃了晃,“要是不跟我在一个学校,别人欺负你怎么办?那些坏男生骚扰你怎么办?所以你一定要加油听见没有?和我还有大家在一个高中,我才能保护你。听见没?”她握紧拳头竖在她面前。

苏起最后压了一下腿,抬头时,见练功房外的树木光秃秃的。

林声也学她握紧拳头,点头:“我加油!”

秋风一卷,窗外的树叶又掉光了。

路子灏严肃道:“七七你能不能别打岔,抓紧时间!”语气温和,“声声,看这一题!”

她却站在原地,脑袋空空的,好几秒都没反应过来。

苏起翻了个白眼,林声微笑着低头看题。

“那就好。”他松了她的手,回教室去了,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甩了甩酸痛的手臂。

路子灏的数学成绩最好,多半时候由他给林声讲题,苏起偶尔跟着听,大部分时候自己在一旁写作业。

苏起握着他的手回头,活动一下腿脚,摇了摇头:“没有。”

写完了时间还早,就去操场练习立定跳远、仰卧起坐和800米—中考要考体育。

梁水松松地往后一落,下了台阶,手还撑着她,问:“脚麻了?”

那天苏起蹦跶着去操场,路过琴房,听见李枫然在弹一首很简单的曲子《永远同在》,是那年夏天小伙伴们一起看的《千与千寻》片尾曲。

她的心跳声在耳边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直到丁零零,下课铃声终于响起。

音乐很神奇,听着曲调,过去的回忆就自动浮现在眼前—梁水的阁楼里,孩子们排排坐在席子上,望着盗版碟播放出来的画面。

世界好安静啊。

她偷偷猫进去,坐在琴房后头的椅子上听。

阳光在招摇,风在吹,老师在讲秦始皇。

李枫然背对着她,背脊挺直,头颅微垂,他的脸映在黑色的钢琴漆面上,变成了黑白色,苏起听着音乐,走了神,她试图回想小学毕业时李枫然的样子,梁水的样子,他们所有人的样子。

奇怪,小时候不是这样子的呀。

可奇怪的是,明明才过去三年,她却记不太清了。

苏起眨巴眼睛,看向前方。她觉得有些热,他的手好热,滚烫而有力。那股热度顺着手心直抵心间。太热了,她的手心出汗了,心也快沸腾了。

她记得发生过的事情,但已记不得他们当时的样子。

她微微扭头看梁水,他正视着前方的楼梯,侧脸平定而淡漠,仿佛没事人一样。但她的手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手臂因发力而轻轻震颤着,一股紧绷的力量源源不断托举着她,支撑着她。

只是发现不知不觉中,忽然大家都长高了,发育了,挺拔了。

苏起被他的手掌撑着,脚上的压力瞬间减轻。

不知什么时候,钢琴声停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想移动重心缓解一下。忽然,梁水伸手过来,指尖钩了下她的手心。她一愣,他已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一股向上的力量涌上来,将她撑了起来。

李枫然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中,他手指离开琴键,坐了几秒后,回过头来。

实在太酸了,忍不了了。

苏起和他对视,眼神已穿透他,看向了更远的方向。

苏起起先还觉得站一站不要紧,可渐渐就开始吃力了。她不知还有多久下课,她脚板心越来越酸痛,背后都要出汗了。

“七七?”

这下两人都不说话了,各自面对楼梯,半只脚掌踩在台阶上站着。

苏起回过神,说:“真好听,想起去年夏天了。”

苏起默不吭声,一半脚掌踩上台阶,罚起了站。

李枫然说:“我会想起每个夏天。”

老师毫不留情:“都给我站到下课!”说着进了教室。

苏起又歪头回味了一会儿,跑过去趴在琴边,说:“怎么忽然弹这么简单的,课间放松?”

梁水这下开口了:“老师,她是女生,站不稳的。”

他淡笑:“算是吧。”

苏起:“……”

苏起垂眼,拿手指戳一两个钢琴键,忽然问:“风风,你觉得辛苦吗?”

老师转过头:“你也照他这么站。”

李枫然微愣:“什么?”

苏起看他这么站着,忍不住想帮他求情:“老师,其实—”

“练琴啊,每天练琴辛苦吗?孤独吗?”苏起歪着头看他,漆黑的眼睛像水洗过的玻璃珠子。

“……”梁水明白是什么意思,挠了下头,走到台阶前,前脚掌站到台阶上,后脚板悬空,他人晃了一下,便站稳了。

他怔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回答。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罚站还讲小话,啊?!”老师简直忍无可忍了,指了下楼梯间的台阶,说,“梁水,你给我站到那里去。”

他不答,苏起也不在意,她戳着哆来咪发,说:“音乐有开心的调子,也有悲伤的调。但音乐是幸福的。风风,我是这么觉得的,嘻嘻。”她吐了吐舌头,觉得自己是瞎说一气。

身旁一道阴影,历史老师站在侧后方。

李枫然微微笑:“我知道。”他看着琴键上的她的手指,细细的,长长的,轻快地胡乱地跳跃地弹出一串不成曲调却很好听的钢琴音。这样的音乐也是幸福的。

梁水说:“你给我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你怎么经过这里?”

苏起说:“我说的是真话,本来就是你给我的。”

苏起瞪圆眼睛,一拍脑袋:“啊我要去练体育。跟水砸约好了的,完了完了,他要骂我了!你跟我一起去吧!”

梁水看着面前的楼梯间,说:“苏七七你恩将仇报,我送你吃的,你拖我下水。”

李枫然道:“水子带我练过了,我中考体育没问题的。”

两人一高一矮齐齐在走廊里罚站。

“……”苏起惨叫一声,“我先走啦风风拜拜!”

梁水瞥了苏起一眼,带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淡淡神情,转身走出了教室。

她一溜烟儿地跑出去,李枫然才慢慢说了句:“拜拜。”

苏起:“……”

估计这冒失鬼是没听见的。

但老师还是看见了,说:“这么好笑,都给我站到教室外头笑去。”

苏起冲到田径场上,人都快跑断气了,但也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苏起吃到第三颗,看梁水那认真享受的模样,忽然没忍住,别过头去笑了一下,又赶紧调整好表情。

梁水果然没给他好脸色,眼神跟刀子一样,斥:“苏七七你有没有时间观念?!”

一包糖果只有七八颗,两人一分,很快就可以吃完。

苏起眼珠一转:“我去找风风了,想拉他一起来练!”

前排有同学笑了起来。

梁水冷着脸,抱着手,一副“我倒要看你编出什么花样儿来”的样子,说:“然后呢?”

梁水稍稍挑了下眉,一副“嗯,真的还蛮好吃哦”的欠扁样子。

“然后风风一首曲子弹了好久好久好久才弹完,等弹完了他才告诉我,他练过了。”苏起叹气,“你看他这个人,也不早跟我说,害我等那么久。我刚刚已经说过他了。”

两人对视一下,无声地默默地剥开糖果纸,把糖放进嘴里。

梁水看着她:“……”

梁水又扭头瞥了眼祸害自己的犯罪分子苏起,她居然很平静,反正这是她经常会干的事儿,他丝毫不意外。她自然也丝毫不内疚。

他才不信她的鬼话,但也懒得追究,板着脸领她去沙坑。

“快吃啊,别耽误同学们的上课时间。”

她尾巴一样跟着他,讨好地说:“水砸,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

梁水没抗议,抓了抓头发,无奈地起身,居然还跺了跺脚把裤子抻了下。他走到讲台上,看了老师一眼。

“……”梁水的脸有些绷不住。

老师:“你也给我站上来!”

苏起再接再厉:“真的,水砸,你—”

梁水没否认。

梁水:“给我闭嘴。”

老师:“是吗,梁水?”

“噢。”她知道已经把他哄好了。

梁水微微瞪了下眼,一副不敢相信她居然拖他下水的神情。

两人走到沙坑边,他教她立定跳远的正确姿势。

全班同学齐齐扭头。

“双脚与肩同宽,预摆的时候腿站直,下蹲,手臂尽量后摆,跳的时候前脚掌用力蹬地—”

苏起冲老师尴尬微笑,但老师不心软。她红着脸,拿出一颗来,刚撕开糖纸,瞥见梁水坐在底下笑,她忽然说:“老师,糖是梁水刚刚给我的。”

话音未落,梁水向前跃起,身体舒展,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落到了两三米外的沙地里。他落下后,又往前轻跳几步,出了沙滩。

历史老师放下书,抱着手:“来,在讲台上把这包糖吃完,吃完了再下来。”

苏起看得满心佩服,她学着他的样子摆臂,蹲起,用力一跃。

苏起低着脑袋,抓着一包糖走上讲台。

咚。

历史老师:“苏起,到讲台上去,带着你的糖。”

她只能跳一米多。

唔,嘴巴里柠檬味在融化。

梁水站在一旁,扑哧一下笑得弯了腰:“苏七七你跟只猪一样。”

苏起:“……”

苏起气得跑过去打他,梁水一边笑得直不起腰一边抬手挡她的袭击。两人正闹着,一道身影从立定跳远处飞跃过来,身子矫健,跳了近两米。

她假装铅笔掉在地上,弯腰去捡,趁机把糖果塞进嘴里,然后从课桌下抬起头来,一下子迎上了历史老师的眼神。

是梁水他们体育队的张余果。

忍不住了。她趁老师拿着教材从通道走过,偷偷撕开袋子,拿出一颗黄色的糖果,撕开包装纸。

她转身拍拍裤子上的沙子,跳到一边,笑道:“好久没跳远了,成绩居然还不错。”

她拿出来一看,是一小袋花花绿绿的Sugus瑞士糖。苏起吃过这种糖果,含在嘴里像果汁融化了一般浓郁。一见到那黄色的柠檬味,她嘴巴都酸了。

苏起跑过去看看沙地里自己的脚印,再看看她的脚印,有些羡慕,说:“我要是能跳那么远就好了。”

苏起慢慢往后坐好了,一边盯着老师,一边偷偷把手从背后伸过去,摸到桌子底下,忽然触碰到了他的手指,凉凉的,细腻的,她的心莫名一紧。下一秒,梁水迅速塞了包东西在她手里。

梁水隔着沙地瞅她半晌,说:“没事。你这个已经达标了。只要姿势对,多练几次能跳更远。”

苏起心软了,微微回头。梁水歪着头,一边肩膀斜挨着桌面,一边冲她挑了下眉—他的手伸在桌子底下,有东西要给她。

苏起有了信心:“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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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梁水说,“不过跳我那么远不可能。”

可两三秒后,那支笔再次碰到她的后背上,轻轻地在她背上画了三下。笔头痒痒地隔着校服摩擦着,那三下是一个笑脸:

苏起忍不住笑着跑过沙滩,冲到他面前推了他胸口一把。

他不戳了。苏起气得鼓起嘴巴。

梁水被她推得后退两三步,笑着转身,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他走。

苏起把椅子摆好,低头看书。不知过了多久,背后被人用笔戳了一下,她抖了下肩膀,不理他。他又戳了一下,她又抖了下肩膀,还是不理他。

张余果问:“梁水你去哪儿?”

梁水耸了下肩,一副“sorry啊”的样子。

梁水指了下苏起:“给她记仰卧起坐。”

苏起红透了脸,恨恨地回头看梁水。

张余果热情道:“要我帮忙吗?苏起,我来帮你吧。”

同学们都看过来。

虽然梁水和她很熟,但苏起和她不熟,她摇了摇头:“谢谢啦,不用。”

老师再度抬起头来。

“那好吧。”张余果也不强求,自己去训练了。

她成了夹在椅子背和课桌间的一块瘪瘪的夹心饼干。

梁水拖了个垫子过来给苏起练仰卧起坐。

“哗—”一声椅子摩擦地板的巨响,苏起跟坐着滑椅一样迅速往前一滑,胸脯撞到课桌上“砰”的一声。

苏起坐在垫子上,瞥了一眼远处的张余果,忽然问:“水砸,你为什么没找女朋友谈恋爱啊?”

可没想到梁水腿长,两只脚都蹬在她的椅子后栏上,她这一搬椅子,梁水力没收住,惯性往前一蹬。

梁水好笑:“你以前不是说,上网、抽烟、打桌球、谈恋爱,都不好吗?”

正讲课的老师抬起头来,苏起赶紧闭了嘴,低下头去。老师继续讲课。苏起回头,狠狠瞪了梁水一眼,生气地搬着椅子往前挪,以示和他划清界限。

苏起让自己看上去很随意的样子:“我看你们体育队谈恋爱的很多,好奇嘛。明明一直都有那么多人给你写情书。你就没有一个喜欢的?”

不到三秒,头发被人一扯,她猛的一仰头:“啊!”

梁水被她这么一问,竟认真想了片刻,最后摇头:“没有喜欢的。”

苏起冲他吐吐舌头,回了头。

“怎么会一个都没有呢?给你写情书的人真可怜。”苏起话这么说,心里却窃喜,“那这样吧,你说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我去帮你找好不好?”

“……”梁水微抿着唇,表情平静,眼神一副要砍死她的样子。

可梁水只想了一秒,就说:“不知道。”

苏起赶紧回头,看见自己的马尾尖尖再次从梁水脸上打过去。

“啊?”

苏起扭头看外边,她厚厚的长长的马尾一甩,后排的梁水“咝—”一声。

“我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我只知道,反正到现在,没有哪个让我觉得我喜欢。”

课堂上响起笑声。

苏起不知是喜是忧,又见张余果看着这个方向,于是小心地问:“我觉得张余果很好看,和你还是队友,你这都没考虑啊?”

她心不在焉地靠在椅背上犯懒,窗外几个隔壁班的男生经过,唱着周杰伦的歌:“不知不觉,一节课过去鸟—”

梁水正弄着秒表,随口说:“我觉得你很好,和我还是邻居,我是不是也得考虑你?”

是节历史课,苏起早把历史书当故事书看完了,对老师讲的课便不那么感兴趣。

这十足的漫不经心的玩笑话,却叫苏起心狂跳不止。

上课铃响,她心情很不错地回到座位上。

好呀!考虑我呀!

苏起捡起纸团,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笑容却不自觉放大,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她溜进教室,蹦着跳着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但她故作嫌弃地“嘁”了一声,梁水瞧她片刻,唇角一勾,道:“让我猜猜,你在这儿跟我磨磨叽叽说闲话是为了什么。”

他呵呵道:“跑呀。”

苏起心一紧,他猜到了?

苏起拔腿就跑,梁水已迅速把东西吐出来包进纸里团一团,起手一扔,精准地砸在苏起的太阳穴上。

梁水站在垫子旁俯视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是不是又想偷懒不做仰卧起坐?”

梁水话说到一半,嘴里含着浪味仙,忽然意识到她行为反常,皱了眉,含混道:“是不是掉地上的?”

苏起:“……”

苏起狡黠一笑,扭身就走。

嗯。你猜对了。真棒。

梁水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无意识地乖乖把脑袋凑过来,张嘴接住了她的喂食。

“行了。开始!”梁水给她计时数数。

她忽然眼珠一转,走到梁水身后,梁水正侧身跟朋友说话,眼角的余光看见了苏起,瞟了她一下。苏起把浪味仙递到他嘴边:“啊—”

苏起躺在垫子上仰卧起坐,做了没几个,她的脚不自觉往上翘起。

她捡起来,觉得可惜。要不是周围有人,她就自己吃掉了。

“10,11,12—”梁水瞟了眼她翘起的不安分的脚,数着数着,单膝跪下去拿膝盖和小腿压住她的脚背,“13—”他无意中扭头看她,苏起正好一下子用力坐起来,差点儿撞到他脸上。

苏起若有所思,一个没注意,手上的浪味仙掉地上了。

两人的鼻尖只差几毫米,她的心突的一跳,霎时面如火烧。

怎么以前没发现他吹口哨很好听呢。

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睛清澈澄明,眉心微微蹙着,呼出的热气撩在她嘴唇上。她脑子里空白一片,但只是一瞬间,他自然地扭过头去了,看着表继续:“14—”

下边人抬起头,打了个招呼:“哟!水哥!”

苏起也瞬间倒了下去,只见天空蓝得像宝石。

梁水只是寻常地看她一眼,又移开了眼神。楼下有体育队的人经过,他忽然唇角一勾,笑了起来,朝下边吹了个响亮而清脆的口哨。

“15,16—”

她的心轻轻拨动了一下,像微风拂过水面。

她近乎机械地起起落落,每起一次,都能凑近他的侧脸,看他仿佛如一幅画映在她眼前—他低垂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弯弯的耳朵,连头发的长度都很完美。

楼梯间和教室形成一个L形的走廊拐角,苏起也到栏杆边趴着,梁水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眼神朝她移过来。

苏起觉得自己像是脑子出了问题,紊乱了,他的声音在她耳朵里都混乱了。

不过—她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头顶—应该没什么好看的。

“30,慢了,”他语气不佳,“31,苏七七你给我快点儿—”

苏起咬着浪味仙,心想,她从楼下经过时,他有没有看见她呢。

煎熬,心跳。

不知是此刻的阳光太灿烂,抑或是别的,她觉得梁水整个人都变得耀眼了。刚才在楼下隔那么远,她都能一眼从那么多人里认出他。

每起一次,都能闻见他的气息;每起一次,他的声音也更清晰,心跳得要疯了!

他趴在栏杆边,双手闲闲地搭在围栏上,手指很长,不安分地乱动着。侧脸轮廓分明,碎发落在眉上。长长的黑黑的睫毛低垂着,看着楼下。

好不容易—

苏起上到四楼,迎面就看见了梁水。

“时间到!”梁水松开她的腿,站起身,“44个,不够满分。”

苏起他们三年都在这个教室,这栋楼的楼梯间是镂空外挂的,与1班的走廊刚好平行。

苏起坐在垫子边喘气,心脏跳得像要爆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心忽然就静了一秒。

梁水瞧她片刻,说:“苏七七你不行啊,还要多练。就一分钟的仰卧起坐,你看你脸红成这样。”

梁水也在。

家长夜话

苏起走到楼前,一抬眸,看见四楼的栏杆边趴着几个学生。

程英英:“现在路耀国跟那边没联系了?”

付茜道:“你也没多大,好不好?”

陈燕:“说是没了。联不联系我也不关心了,反正钱我都管着,他一分也别想弄出去。”

“小屁孩。”她说。

康提:“你也宽些心吧,既然选择继续走,这事儿就别总在心里磨,气伤了自己不好。大不了你也玩你的,谁怕谁啊?”

这么想的时候,她正吃着浪味仙,和付茜一起去小卖部买零食回来。几个初一新生笑闹着在她们周围跑过来冲过去。

陈燕:“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被欺负成这样也不离婚。”

她走在学校里再不会缩手缩脚,她悠然自得,十分自在,看一眼低年级学生露出那犯傻的样子,心里不免叹一句:呵,小学生的稚气都没退呢,傻乎乎。

程英英:“不是没用。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跟各种事情妥协低头呢?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捞着路耀国的钱,以后都给子深和子灏攒着。都是女人,哪里会不懂?”

第一次穿着校服走进学校,听到高年级的学生说:“哇,小弟弟小妹妹们来了。”那一刻仿佛还在昨天。一眨眼,他们已变成初三的大哥哥大姐姐。

陈燕:“都怪我自己没本事……”

可暑假一过,当她上了初三,她忽然发现初一、初二的时光仿佛一瞬如流水般从指间漏走了。

康提:“怎么好好的又哭起来了?你当他路耀国是个屁啊。你就按我说的,每天好好上班,开心跳舞,烦了就跟我们说。熬过这段时期就好了。之后你就会明白,男人啊,不是生活的全部。”

苏起觉得,在无数个上课打瞌睡的时刻,时间慢得仿佛凝固一般,那该死的下课铃仿佛在一个世纪之后,迟迟不响。上学的每一天都格外漫长,一节节的课程像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火车厢。每个星期一盼望着星期五下午到来的心情,正如在冬季等待候鸟归来般绝望。

程英英:“擦擦泪。不说这些了,我们叫上卉兰姐,上街买漂亮衣服去。”

时间是一件神奇的东西。身在其中,它慢如蜗牛;回首一看,它快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