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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日不见兮,如隔十八秋

苏起和林声一聊,发现彼此的心境一模一样。最近林声也过得格外忧郁,她很想念他们。直到今天她忽然决定要来找苏起,心里立刻就畅快了。

苏落坐在床尾,摇着蒲扇给姐姐赶蚊子。

她找大人问了路线,把苏起外公外婆的名字和地址写在字条上,骑车而来。那么热的天,她开心极了。一路经过无数重复的鱼塘、菜园、禾苗地、玉米地、平房屋、禾场。

夜里洗完澡,外婆把孩子们的衣服洗了晾在禾场的竹竿子上吹晚风。苏起和林声躺在竹床上看漫天星空。

她都不知道骑了多远,怕超过了,就停下来问。

那晚,外婆给她们做了一大碗湖鲜汤。

就这么一路蹬踩着踏板,仿佛要山穷水尽,她心里却坚信柳暗花明,直到—

苏起找来簸箕,坐在压水井的水泥池子边洗湖鲜。林声光脚站在石头上给他们压水,苏落这个小泥人被井水冲得头发丝儿衣服缝儿全在淌泥。清透的水冲着泥巴在布满青苔的水泥池里流淌。

“我看见那棵超级大的柑子树了,想起你说过你外婆家门口有。结果就真的看见你了。”林声激动地说。

到傍晚,苏落满身泥巴地拎回来一个小桶,满满的全是湖蟹和龙虾。中间还有几只泥鳅和小鲫鱼呢。

“声声你真棒!”苏起紧紧搂住她,两人抱在一起咯咯笑。

苏起说:“来客了。还不去抓螃蟹和龙虾。”

笑完了,林声坐起来要拿苏落的蒲扇,说:“落落,我来扇吧。”

苏起开心极了。苏落睡午觉醒来,脸上还印着凉席印子呢,睡眼惺忪地出大门,见林声来了,立刻兴奋:“声声姐姐!”

苏起赶紧拉她,说:“让他扇,小孩子要多运动的。”又说,“去,抱个西瓜来。”

林声指指背上的书包:“一天可不够,我带了换洗衣服来啦。”

苏落:“你为什么不去?”

苏起说:“声声,你今天跟我一起睡吗?”

苏起扬手。

林声拿冰凉的井水洗了红彤彤的脸,冲了手臂,又把小腿和脚丫子冲洗了一遍,凉快极了。

苏落于是又去抱西瓜。

苏起继续给她压水:“你再洗洗脸。”

几只萤火虫在草丛中飞舞,苏起别扭地在竹床上翻滚了两下,趴着跷起小腿,忽然问:“你说—”名字刚到嘴边,又换了一个,“路造会想我们吗?”

苏起把她拉到压水井边,用力压了铁手柄三四下,清澈的井水汩汩从管子里涌出来。林声弯腰把嘴巴凑到管子边,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

林声点头:“会吧。”

“对呀,我骑了三个小时呢。”林声冲她比手指头,“我要渴死了。”

苏起“哦”了一声,抠着竹床,问:“那风风呢?”

“你外婆家那么远!”苏起惊诧。

“也会吧。”

“我外婆家。”林声上气不接下气。

她又“哦”了一声,却再也不问了。

“你怎么来啦?从哪里来的呀?”

夏夜很安静,小虫子在草丛里鸣叫。苏起的小腿在空中轻轻摇了摇。

天,篱笆上蓝色、粉色、紫色的牵牛花开得多鲜艳呀,一朵一朵像满篱的小喇叭!

林声等了一会儿,见她不问了,忽而继续问:“那水子会想我们吗?”

“声声!”苏起尖叫着扔下蒲扇,跳下摇椅,冲过禾场,吓得鸡飞狗也跳。林声已跳下车,站在菜园篱笆边。

苏起心里咚咚两下,硬着头皮,假装平淡的语气,说:“他那脾气,谁知道会不会想?”说完,心里却又酸了下。

她奋力蹬着大人的女式自行车,戴着个草帽,小脸热得通红。

“我觉得他会想的。水子很重感情的。”林声说,隔了一会儿,又问,“子深哥哥会想我们吗?”

她一下子惊醒,那可不就是林声?

苏起说:“不会吧,在他眼里我们就是小屁孩。”

苏起迷迷糊糊睁开眼,以为在做梦,可远处的鱼塘边,有人骑着自行车:“七七!七七!”

“也对。”林声抬头望星空,说,“不知道大家那里是不是也有这么多星星呢。”

这样孤单地思考人生却无所得的苦闷日子一直持续着,直到七月末的一个下午,苏起抱着一把蒲扇在摇椅上睡着了,睡梦中依稀听到林声的呼声:“七七!七七!”

苏起又翻了个身,躺着看星星。前段时间,年级里有女生开始研究星座这种事了,苏起并不懂。

为什么那么亲密的人却忽然之间都没了联系呢?苏起想不明白,纳闷又苦恼。

星座?

没有电话,没有通信,没有信件,只有缓慢流淌的时间。

她听女生研究说,梁水是摩羯座,是一个很慢热很难走进他心里的星座。

答案是不知道。

苏起并不清楚摩羯座是什么。

此刻地球上的另外几个伙伴,他们正在干什么呢?也在想她吗?也在等周杰伦的新专辑吗?

天上的星座吗?

她心里难过极了。真希望他们所有人立刻出现在她面前,或许她会激动得哭一场。可面前只有几只鸡漫无目的地啄食小石子,那只大黄狗趴在阴凉处呼呼大睡。

她一个都不认识,只知道北斗七星像勺子。

她躺在摇椅上,看天上的云朵一片片飘走,忽然觉得伙伴们就像那些云朵。她曾以为小伙伴会永远在一起,但现在还没长大呢,就分开了。虽然只是短暂的分别,但苏起也觉得空茫,她意识到,这样的分别在将来成长的路上会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多,越来越久……

她看啊看,忽然坐起来,趴在林声耳边说悄悄话:“你有没有亲过别人?”

她又孤独起来。

林声脸一红:“当然没有。”

苏起折到五百只的时候,不折了。书包塞不下了。

苏起戳她脸蛋:“你没有背着我偷偷谈恋爱吧?”

苏落正开心呢,苏起一掌拍在他脑袋上,把千纸鹤夺走了。

“我要谈恋爱一定跟你讲。”林声说。

苏落回来看见,好奇地拿起一只,揪着它的尾巴晃动两下,千纸鹤振动翅膀扑腾起来。

“那好吧。”苏起很满意,又小声说,“付茜跟陈峰亲过。”

趁外公外婆去种地了,趁苏落去玩了,她拿出她的小书包—她买了十几叠彩色的折千纸鹤的纸。每想起梁水一次,就偷偷在纸的背面写上一句“我喜欢你”,再把它折成千纸鹤,将里边的字藏起来。

“哇。”林声并不太奇怪,她们班很多女生都私下跟人谈恋爱了。

“喜欢—不喜欢—”好不容易数到半路,满手芳香扑鼻,她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花瓣散落一地—得,不记得数到哪儿了。

苏起抠了抠腿上的蚊子包:“声声,亲人是什么感觉呢?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亲呢?”

但柑子花瓣数少,一眼就看清楚了,是作弊。她于是摘一堆兜在裙子里一片片揪。

林声歪头想了会儿,想不出。

大部分时候她躺在柑子树下的摇椅上发呆,柑子花随风飘落,恰好一朵入怀,她捡起来一片一片揪花瓣,计算梁水喜不喜欢她。

两人目光一对视,忽而偷笑起来。

苏起以前来乡下也这么玩,但这次她蔫儿蔫儿的,没什么兴致。只有在苏落跟其他小孩下河扎猛子的时候,她才折一根竹条子去抽他:“苏落你玩水不怕淹死!”

她们在竹床上坐好了,互相靠近,轻轻地亲了亲嘴巴。

苏落很调皮,跟附近的孩子们偷苞谷烧烤,也不管烤不烤熟就往嘴里塞;还去抓鱼抓螃蟹钓龙虾,玩得一身泥,还拿炮仗丢进水里,炸得水里的鱼受惊之下蹦得老高。胆子更大的时候还去草丛里抓小蛇,结果被毛毛虫扎得满手包。

咦?软软的。

中午最热的时候,她把摇椅搬到巨大的柑子树下,吹着风,嗅着树叶的清香午睡。

两个女孩亲了一下,立刻捂着嘴巴笑起来。

乡下轻快的夏风将她的愁绪吹散了一丝。她每天跟着外公外婆去地里摘苞谷,抱西瓜,菜园子里新摘的黄瓜和西红柿比市里买的清甜多了。

原来这就是亲亲啊。苏起想,很有趣,很好玩,但可能会腻。她以后不用跟水砸天天亲亲。

苏起没在南江巷过太久,她很快带着苏落去乡下外婆家了。

南江夜话

还是不知道结果比较好,她心想。

路子灏:“妈妈,去一中要两万块赞助费吗?”

那么热的夏天,她的心忽然凉成了一块冰块。

陈燕:“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骑车回去的路上,苏起揪着眉毛,想来想去想不出结果。梁水喜欢她吗?好像没有。如果他知道她喜欢他,他会讨厌她吗?会吧。

路子灏:“我不想去一中了,我就去二中读书,去哪里读书都一样的。”

如果水砸知道了,他会怎么样呢?

陈燕:“不一样。二中学风不好,会把人带坏。再说,你难道不想跟七七水子他们一个学校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叫苏起一个激灵。

路子灏:“我不想用他的钱!”

再说,就算梁水知道又有什么好怕的?

陈燕:“……子灏,这是妈妈自己的私房钱。”

苏起越想越不安,围着邮筒瞎转圈圈,又一想,王衣衣又不认识梁水。

路子灏:“……那我也不想用你的钱!”

要是被梁水知道了怎么办?

陈燕:“你这孩子,这么点儿事,有什么好哭的呢?钱攒着放银行也没用,就是等着这种时候用的。我晓得,你整个初三心情不好,影响学习了。但没事,还有三年。子灏啊,你妈妈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本事,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啊。我不指望你考什么名牌大学给我争光,但你必须读书,必须努力,将来才有更多的选择,才不会被生活逼得没有退路,只能弯腰,只能跪下去。这些话,你现在听不懂。但你相信妈妈一次,按妈妈说的来,好不好?”

听到信封落进筒底“咚”的一响,她又了,无意识地在投信口扒拉了两下,有点后悔。

路子灏抽泣:“嗯。”

烈日当头,苏起顶着大太阳,踩着单车,汗流浃背跑去邮局寄信。

回到云西后,苏起买了漂亮的绳子,把几百只纸鹤串起来。一串挂上十几只,一共二十串,漂亮极了。

直到最后记完,再也想不起更多细节了,她也不检查,红着脸飞速把信纸塞进信封。

她把它们挂在自己床边,每晚睡觉前都拨弄几下。

她没有细想,仿佛在高考考场抢时间写作文一样,慌张忙乱,搜刮着脑中的珍贵记忆,迫不及待将它们一个一个记下来,生怕写慢了就忘了。

八月末的一个下午,她正往冰棍模具里倒绿豆沙,忽然听见巷子里拉杆箱滚动的声音。

天气太热,她写得脸都红了。好几次忍不住趴在桌上把脑袋埋进手臂里,她想变成一只小狗在地上打滚然后咬自己的尾巴。

陈燕笑着说:“哟,水子回来啦!”

仿佛含在心里一整年的酒酿终于找到出口,源源不断倾倒出来。

梁水:“是啊燕子阿姨。”

苏起不知不觉写了十几页信纸,全是些细碎的琐事,做课间操时,他从她身边经过,踢了下她的膝盖窝,回头时的笑容很嘚瑟;她正吃着零食走在走廊上,他从后边经过,伸手从她袋子里抓出一把薯片,扬着眉梢大步走了;她上体育课时从篮球架旁走过,篮球朝她脑袋砸来,他冲上来伸手将球捞走,眼神紧张……

少年的声音又清又朗,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

窗外,金银花在微风中摇曳,丝丝清香渗进窗户。

苏起扔下绿豆沙冲出门,就见梁水走进自家大门的侧影。

发完呆,忽而又翻身坐起来跑到窗边,翻出最漂亮的信纸给王衣衣写信。她忍不住了,她一定要找一个人告诉她,她喜欢梁水!

苏起叫:“水砸!”

她一想到他,脸就不自觉发烫。只能想一两下,要是再多想几下,人就捂着脸嗷一声在凉席上滚来滚去,滚停了就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发呆。

拉杆箱停在门边,他稍稍往后一倾,露出脑袋来,挑着眉毛冲她一笑,仍是那副散漫不羁的样子,也不说话,笑完就进屋去了。

她很想念李枫然、林声和路子灏,尤其—想念梁水。

苏起心里乐开了花,笑着跑过去。

那天,苏起抱了半个冰镇大西瓜,坐在凉席上拿勺子舀,才吃了五分之一就饱了。她看着剩下的大西瓜,觉得很孤独。

梁水在饮水机边接水,他仰起头喝水,喉结上下滚动。

苏起没电脑,联系不到任何人。她拉着苏落去过一次网吧,但梁水、李枫然、路子灏、林声的头像都是灰暗的。只有付茜加了她的QQ。苏起通过验证,立刻跟她讲话,但没有回应。她也不在线。

近一个暑假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脸庞的棱角更明晰了,眼神也更清定了些,略有心事的样子。她看着他,脑子一空,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苏起在南江巷待了几天,不用做作业,不用考试,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她却忽然觉得时间慢下来了,巷子也忽然安静下来了。除了烈日暴晒,连风都没有。

刚才的轻快劲儿一下子没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林声靠自己考上一中,沈卉兰特别骄傲,趁着放假,干脆全家回乡下,逢亲戚就夸自己女儿争气。画画画得好,还光凭文化课考上了一中。

他也有一会儿没说话,好像一个暑假不见,生疏了一点儿?

巷子里的孩子走掉一大半,只剩下苏起、林声和苏落。

他放下水杯,去收拾箱子。

陈燕通过冯秀英老师牵线,找关系花了两万块“赞助费”把路子灏送进了一中。路子深暑假在上海打工做家教,路子灏因为中考失利,情绪不太高,跑去上海找他哥哥了。

她站在一旁看,心里暗自琢磨。

假期刚开始,李枫然就跟着那位老艺术家去国外进修了。梁水要去韩国集训,集训前有两周休息时间,康提带他去英国玩了。

屋里一时陷入安静。

2004年的暑假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梁水拉开箱子拉链了,抬头看她,说:“你怎么晒这么黑?去挖煤了?”

康提:“……”

苏起想回嘴,却不知为何突然间有些沮丧。她摸摸自己的脸,她变黑了?变丑了吗?

梁水:“像只猪。”

她没回嘴,梁水倒有些意外,笑了下,说:“你傻站那儿干吗?”

康提:“哎……咦?七七这张照片真可爱。”

苏起走到沙发旁坐下,又发现他头发剪短了点儿,挺好看的,更加利落清爽了。但不知为何,她有种陌生的局促感,不太自在。

梁水:“那就,反正没有喜欢的。”

梁水无意识地哼着歌,在收拾他箱子里的收纳袋。他穿了件白T恤和黑色运动裤,看着十分简单干净。他很自在地走来走去,站起蹲下,整理自己的物件,这是他的家。但他没有特意看苏起,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跟她噼里啪啦讲一堆旅行见闻—哪个城市很大,哪个建筑很奇怪,哪个运动员口音如何如何,都没有。

康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那哪能比啊?”

仿佛过去的近两个月,他出去蜕变了,成长了,看见了更多的风景,心里装下了更多的东西,不需要也没必要跟她分享了。

梁水:“如果这么说,起码得超过苏七七,才算是喜欢。”

抑或是大家都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保持距离?付茜说男生和女生长大了是不能继续做朋友的。

康提:“回来回来。就没有你想对她好,想照顾保护的女生?”

是吗?

梁水:“走了。”

她低下头,有点儿难过。

康提:“啧啧啧,你这傻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你最近看奥运会了吗?”梁水忽然问。

梁水:“没有。”

“看了。”她立刻点头,“我看了跳水。”

康提:“没有?一个都没有?一点儿心动的都没有吗?”

“你有没有看中国队那个刘翔?”男孩眼里闪过一道光,“110米跨栏进决赛了,我感觉他能拿冠军。”

梁水:“没有。”

“我没看那个……”她声音低下去,心里懊恼,为什么她刚好就没有看到刘翔呢?

康提:“说嘛,这同学录里有没有你喜欢的女生?”

“黄种人还没在这个项目拿过冠军呢。”梁水说到这儿,掩饰不住兴奋,“我希望他能夺冠。”

梁水:“哎呀,你别管。”

苏起忙问:“决赛什么时候啊?”

康提:“跟妈妈说实话,是不是在学校里收到了很多情书?有没有喜欢的?你妈妈我很开明的,真的。”

“27号晚上,28号凌晨。”

梁水:“嘁。”

苏起说:“那决赛的时候我们一起看呗?”

康提:“你这小子,在学校蛮受欢迎啊,嗯?”

“好啊。”梁水说,“你觉得他能夺冠吗?”

梁水:“我都没看完。”

苏起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他一定能夺冠!”虽然她还不知道刘翔是谁,也不知道110米跨栏是什么东西。

康提:“你这同学录,我的天。这么厚一本。”

梁水笑起来:“算你有眼光。”

南江夜话

苏起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开玩笑地说:“水砸,你在国外那么久,有没有把我们忘了?肯定没想我们吧?”

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梁水随手翻着箱子里的零碎物品,笑:“那是。”

少年们看着各自的狼狈样子,忽然间哈哈大笑了起来。

苏起的心往下一落。

五人跑得满头大汗,或坐在地上,或趴在桌上大口喘气。

梁水一扭头,表情茫然:“这位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讲台课桌哗啦啦地响。

苏起说:“不告诉你。”

李枫然和路子灏冲到一组前排座位上。林声直接坐在了门口。

梁水皱眉,食指抠抠太阳穴:“我想想,哦,好像叫朱八八。”

苏起、林声首先冲进楼梯间,爬到第二楼时,男生们也冲进了楼。苏起占了内道优势,拉着扶手借力往上爬。她手酸脚软,毫不气馁,竟死死咬着,和梁水一同冲进教室,撞到讲台上。

苏起板着脸看他。

两个女生全力朝坡上跑,三个男生如疾风飞旋而来。女生还不放弃,尖叫着跑到教学楼前,男生们飞速拉短距离。

梁水粲然一笑,初见面的模样,说:“朱八八你好,你是猪八戒的妹妹吗?”

操场那一头,三个男生从双杠上跳下来了。

苏起扑哧一笑,捶了他肩膀一下。

两个女生用尽全力,以百米决赛的速度奔过操场。三十秒,她们冲上主干道,所到之处刮起一阵风,来看分数的学生们迅速避让,好奇观望。

他蹲在地上,没防备也没用力,被她推得轻轻晃了一下,人却是笑着的。

苏起和林声相视一笑,立刻跳下双杠,奋力朝操场另一头跑去。

以前的他们又回来了。

梁水大方道:“让你三十秒。”

苏起坐在沙发上放松地晃荡脚丫。

话一出,伙伴们心知肚明,互相对视着笑了起来。

他忽而问:“七七,你听《七里香》了吗?”

苏起忽然说:“看谁先跑回教室?”

她赶忙说:“没有!我想等大家回来了一起听呢。我在街上看见海报了,好漂亮呀!”

曾经小学操场的双杠在她眼里像大人一样高,需要仰望。如今却不是了。她还记得小学时他们几个坐在双杠上吃冰棍,等上课铃响,就齐齐跳下双杠,比赛谁先跑回教室。那时,她的速度和男孩子们势均力敌。

正说着,梁水从箱子里拿出CD机来,蹲在地上转身看她:“我跟你讲,这首歌绝对—”

苏起看着偌大的操场,忽而想起了小学,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他不说了,怕剧透似的。

谁也没有说话,各自将此刻的一切刻在心里。

苏起坐在沙发上,他蹲在一旁,将一个像耳罩似的红色耳机套在她头上,罩住了两只耳朵。苏起没见过这种耳机,好奇地摸了摸。梁水摁下了播放键。

夏风轻拂,树摇草长,校园里安静极了。远处的教学楼也静悄悄的,耳边却莫名响起了上课时期的喧闹。

前奏一出来的瞬间,仿佛整个夏天扑面而来,苏起惊喜地瞪大眼睛。梁水知道她听到了,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抬起手指,轻轻为她耳中的音乐打起了节拍。

五个少年安静地坐在操场一角的双杠上。

耳机封闭了苏起的耳朵,但歌词出现的一瞬间,梁水无声地唱出了口型:“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的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蓝天上有一丝云彩,晃悠悠滑过。

他一下站起,潇洒地转了个身,哼着歌继续收拾行李,或走或站或蹲,每个动作都带着音乐。

林声则被梁水和路子灏一起拎了上去。

雨下整夜

苏起走到边上,用眼神指了一下。梁水往旁边挪了挪让位置,苏起爬上去坐他旁边,发现手脚没有小学时灵活了。

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他们走到健身器材边,梁水撑着双杠轻松一跃,跳上去坐着。李枫然和路子灏也跳了上去。

……

正值夏天,田径场上草皮青葱,围墙边树木茂盛。

院子落叶

苏起环顾四周:“我们学校还是蛮漂亮的。”

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苏起拿手肘杵了他一下,梁水没还手,安静地走着。

苏起听着耳机里宛如立体声的《七里香》,眼神跟着梁水走,耳中的音乐和他嚅动的嘴唇他轻点的手指他轻踏的脚板无缝重合。她忽然想到,和他去省城听《叶惠美》中《晴天》那首歌,居然已是一年前的暑假了。

众人:“……”

“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梁水在微风中眯了下眼睛,说:“我觉得,一次都不会回来。”

最后一句歌词唱完,那优雅的后奏再度响起,苏起仿佛在一首歌中度过了一整个雨水充沛连风都带着香味的夏天。

李枫然点头。

她意犹未尽地拿下耳机,梁水说:“怎么样?”

林声说:“我们可以经常回来。”

苏起的眼睛亮着星星:“太好听了。周杰伦从来不让人失望!”

走着走着,路子灏忽然问:“你们说,我们以后会经常回来吗?”

“我现在很好奇他下张专辑还能不能更上一层楼。”梁水说,递给她一盘没拆封的新CD,“送给你的。”

刚升学那会儿,觉得田径场巨大无比,如今熟悉了,便觉得不过如此。

苏起开心地接过来,又说:“你买的我就可以听啊,干吗多买一个?”

大家于是走到田径场,绕着跑道一圈圈地走。那是三年来上体育课的地方。

梁水抠抠脑袋,说:“我懒得找别的礼物了。”

她不走,梁水便说:“我们去操场上走一圈吧。”

苏起一看,还有几盘《七里香》估计是给伙伴们的,不知道的以为CD批发呢。

看完分数要回家了,苏起说:“不行,付茜还没来呢,她要我等她的。我怕以后见不到面了。”她还带了她保存多年的小贝儿,准备送给付茜做纪念。

苏起:“……”

大家点头,觉得有道理。

她还是很喜欢的,爱不释手地观赏CD封面照片,忽而问:“水砸,你在韩国训练得怎么样呀?”

梁水说:“我觉得可能按分数算,路造你只差一分,要不了多少钱。”

“还行吧。”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太多,只道,“有点提高。”

苏起说:“要是我是个大富翁就好了,我就出钱把你买进去。”

“真好。”苏起满意道,又问,“韩国好玩吗?”

李枫然摇头:“不知道。”

梁水摇头:“不好玩,也不好吃。你以后旅游千万别去。”

路子灏:“那要多少钱啊?”

苏起说:“出国要很多钱吧,我只能等长大自己挣很多钱了再出去玩。”

“不过……”李枫然说,“我妈妈说实验中学招生的时候,有的学生分数线不达标,是买进来的。不知道一中……”

梁水叹气,一副勉为其难状:“要是你长大了挣不到钱,我就挣钱带你去吧。你想去哪儿随便说。”

梁水:“怎么可能?”

苏起不满意了,控诉:“为什么我长大了挣不到钱呀?!”

路子灏挠挠脑袋:“我也不知道。你们说,有没有人不去上学,然后我就去把空位补上啊?”

“……”他抓抓脑袋,“行行行,你挣很多钱,你带我去行不行?”

林声:“那怎么办呀?”

苏起说:“那还差不多。”

众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闲扯了一会儿,康提喊梁水去洗澡,苏起抱着CD和CD机,开心地准备回家。

路子灏:“抄答案了。”

梁水一见,皱眉:“欸,我都送你CD了,你不把我的拿出来?”CD机里装着的是梁水的碟片。

苏起:“你以前考试不这样啊。”

“听多了磨花了怎么办?”苏起搂紧自己的《七里香》,“我这个一直不拆,以后我都听你的。”

路子灏说:“我英语本来就差。”

“……”梁水挥了挥手,“滚。”

李枫然说:“你是不是把答案填错了?”

“好嘞!”苏起笑眯眯地滚了。

片刻前的欢喜气氛瞬间凝固。

苏起回到家后,听完整张碟片,觉得每一首都好听。她趴在凉席上晃脚,忽然看见挂在床边的千纸鹤,咬着嘴巴微红着脸想了半天,终于心一横,溜下了床。

路子灏排在第七位,他也考了469,差一分。英语只考了50分。

梁水刚洗完澡,套了件白T恤,清清爽爽。他头发湿漉漉一簇簇的,看着很柔软的样子。

他们班470分以上的只有四人,其余全部没上线,成绩表上一大片两三百分。

他一脚踩着沙发边,坐在沙发上拿毛巾搓头发,就见苏起拎着几十串鸟儿过来,愣了愣,眯眼问:“那是……鹅?”

梁水是第五名,考了469,也是“云西市第一高级中学”。但考了相同分数的美术生陈峰是云西二中。

“……”苏起说,“千纸鹤。”

第四名470,同样录取云西一中。

她给自己找了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你给我送了《七里香》,这是给你的回礼。”

录取高中:云西市第一高级中学。林声尖叫着跳起来抱住苏起,两人兴奋得又蹦又跳。

梁水擦头发的手停在半空,眼神直了几秒,说:“我不要。”

第三名是林声,472。

那断然拒绝的表情让苏起深受刺激:“不能不要!”

第二名是李枫然,497。

梁水也抓狂,从沙发上跳起来:“这么多鸟?我放哪儿啊?”

她居然考了他们班第一名。

苏起拎起小锤子和一袋小钉子,说:“不用你操心,我给你挂在房门上,当门帘。”

录取高中:云西市第一高级中学

梁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嫌弃:“女的才挂这种东西。我又不是娘娘腔。”

总分数:501

苏起不理他,要往楼上走。

性别:女

梁水将毛巾往茶几上一甩,说:“我警告你啊,你敢敲钉子,我敲掉你脑壳。”

姓名:苏起

要是以前,苏起就跟他杠了。反正梁水最后都拗不过她的。

序号:1

但这一刻,她忽然停在了楼梯口,不敢去了。她有些不确定,怕他真的会把这些鸟儿抢过去扔在地上。

苏起跑过去一看,惊呆了。

一想到那个画面,她的心就像被猛地扯了一下。

梁水视力极好,在几米远外就看见了,笑起来:“哇!苏七七!”

她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之间,十分难堪。

几个人走到公告栏边,初三1班的成绩单贴在第一张,按序号、姓名、性别、单科成绩、总分数、录取高中的信息排列着。

确实是自己不对。折这些东西纯属自己开心,他家又没地方放。早知道就折星星放进玻璃罐子里了,又漂亮又节省空间。

低年级的已经放暑假,初三学生则很多还没来。

那这些千纸鹤怎么办呢?挂在家里要是哪天苏落拆了发现秘密就完了,那……丢进臭水沟?

早上九点,学校空而静。

她想到那个画面,心一抽抽地疼。

不久后成绩出来,少年们去学校查成绩。

可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或许,人只会在长大之后,才能渐渐体会到分别的苦涩意义。

她拎着千纸鹤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绳子末端无数只千纸鹤落在地上。

和小学毕业时不同,他们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分别愁绪。

她垂着脑袋,准备走的时候,听到梁水叹了口气,气道:“挂吧挂吧。你去挂吧!”

和小学毕业时一样,他们有了一整个无忧无虑的暑假。

苏起扭头看他,他一脸郁躁:“一分钟!给我挂完了滚啊,小心我后悔!”

那时的少年没有太大的学业压力,也没有想过中考会对未来造成的影响。在他们眼里,中考的意义更在于“能否和伙伴在一个学校”。

苏起眼睛一亮,噔噔噔蹿上了楼。

苏起考试过程中并没太紧张,当作平时测验应对了。考完后问其他人,连林声也不觉得紧张。

她迅速搬了把椅子放在门口,踩着椅子站在门廊下,手忙脚乱地把绳子放在椅背上,又去拿锤子和钉子。

众人:“好!”

好不容易钉了一颗,一分钟到了。

李枫然说:“第一步,后天好好考试。”

梁水插着兜上了楼,神色冷酷,像一个前来抽鞭子验收的包工头。

苏起蹦起来:“说话不算话是小狗!”

苏起竖起一根手指:“再给我一分钟?”

梁水这下不说话了,径自下楼,走了一截,忽然道:“苏七七,你别答应得轻巧,到时候说话不算话。”

梁水居然很配合:“只要一分钟?”

苏起得到朋友们的支持,鼓起勇气又看梁水,眼神坚定。

“……”苏起说,“一个小时。”

林声道:“我跟七七一样!”

梁水脑袋往旁边一指:“滚下来!”

李枫然说:“我去哪儿都无所谓。”

苏起以为他要赶她走,还犹豫着。梁水把她从椅子上搬了下来。苏起猛地趴在他肩上,心里一惊,下一秒就被放置落地了。他踢掉自己的拖鞋,黑着脸站上去给门框钉钉子。

路子灏说:“我不用说服,我要紧跟大部队。”

“一共多少串?”

苏起被问住了,不开心了,但她很快又说:“你怕你想去的地方和我们不一样吗?那你说你想去哪里,我跟着去总行了吧。我再说服风风、声声和路造。”

“二十。”

梁水说:“如果我们都不在一个城市呢?”

苏起拎着二十串千纸鹤,仰着脑袋望他。

苏起愣了愣,坚持说:“我可以去你们都在的城市。”

他微抿着唇,目光盯着门框,语气不耐烦,但眼神却很专注。他拿手指量了一下门框的宽度,大致分了二十等份做标记,开始敲钉子。

梁水呵呵两下,反问:“然后呢,以后还有高考,毕业还有工作。大家都会去一个地方?”

刚敲一下,他就低头看她:“仰着脑袋干吗?接灰呢?”

林声也说:“我一定好好考试,争取考上一中,和你们在一起。”

苏起:“……”

苏起一下子难过极了:“我们可以约好,然后努力呀。”

他说:“木渣渣掉眼睛里别怪我啊。”

“不是我同不同意的问题。”梁水语气散漫,“没有人会永远在一起。时间久了都会分开。也不会有谁为了谁留下。”

苏起于是后退一步,低下了头,背过身去抿着唇笑。

苏起不高兴:“水砸,你不同意?”

砰砰一顿敲,梁水很快把二十颗钉子钉好,说:“拿过来。”

梁水却抬了抬眉梢,转弯走下一级楼梯。

苏起小心地把千纸鹤分开一条递给他,他把绳子绑在钉子上,用力打了结。

林声用力点点头。

一串接一串,他挂好一半了,忽而问:“你折这些东西用了多久?”

路子灏说:“我们本来就不会分开,以后老了也在一起玩。”

苏起脱口而出:“一个星期。”

“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不分开,好不好?”苏起追上去,急切地说。

梁水正弯腰接她手里的一串千纸鹤,反应过来了:“你不说这是回礼吗?”他突然笑起来,散散地蹲在椅子上,“我说怎么你一回家就拿了这么多来,你早就折好了是不是?”

幸好,他们还在,没跟她分开。她这么想着,忽然就像被风抚平了心上的褶皱。

苏起怔住,张口结舌。她心跳加速,惊慌失措。此刻他的脸近在眼前,她呼吸都困难了。

“哦。”苏起揪紧书包,加速下楼跟上他们。

下一秒,梁水脸色一变,猛地戳她脑门:“我就知道你无聊瞎折了一堆没地方放,你妈妈要扔掉,你就全扔我这儿来了?”说着站起身,一脚就要踹她,“我就说你往我这儿扔破烂呢!”

梁水说:“走了。”

苏起没反应过来,一动不动。梁水本就没用力,脚丫子踹在她手臂上,她轻晃了晃。

“七七?”梁水、李枫然、林声和路子灏站在下一道楼梯上,抬头看着她。

梁水俯视着她那灰土般的表情:“被我说中了吧?不行,我要把它都扯了—”

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怅然。

“哎—”苏起慌忙去拦。

苏起跟着伙伴们慢慢走下台阶,忍不住回头望。隔着楼梯间,她看了眼自己教室的门窗玻璃和黑板。

但梁水没有真的要扯,而是把又一串挂在房门上。

橙色的阳光折射在玻璃窗上,将教室照得暖融融一片。

苏起气得一掌打在他光露的小腿上。

桌椅整整齐齐倒立在桌上,地板光洁如新。

“啪”的一声清脆。

逗留的学生越来越少。教学楼空荡起来,一间间教室窗明几净,连黑板都洗得清透发亮。

苏起:“……”

太阳西斜,楼梯间的水流早已干涸,只有几处台阶边缘悬着几颗水珠,将滴欲滴。

梁水:“你没吃饭吗,这么点劲儿。”

“嗯,我第一个就加你。”

苏起不搭理他,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

“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啊。”苏起立刻说,“我给你同学录上写QQ号了,你快去申请QQ,加我就可以啦。”

终于全部挂好了。

“那说好了哦。”付茜说,“你以后不要忘记我呀。哎,我还想一直和你做好朋友呢。”

梁水从椅子上跳下来,退后一看,还不错,不算难看。

“我上午十点到。”

隔着清风拂动的千纸鹤帘,苏起看着他的脸,少年嘴角含着一丝笑。他伸手拨动一下帘子,尚有好奇心,他说:“苏七七,你一天到晚就搞这些无聊的东西?”

付茜拉着苏起问:“看成绩那天你几点来呀?我们约一下,我怕到时候见不到你。”

“你知道个鬼。”苏起说。

还有人舍不得走,在学校逗留。

两人隔着几百只摇动的千纸鹤,梁水看着那些鸟儿,苏起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楼道清洗干净,男生们关了水龙头。操场上出现了陆陆续续放学回家的学生们。蓝白色的校服这边一堆,那边一丛。

很安静。

苏起也跟着大喊一声,喊完却忽然难过起来。她要走了,而她的学校,要留在回忆里留在过去里了;她的同学们,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他背后是红瓦、绿树和蓝天,很美好的样子。

各楼层的初中生全附和着喊起来:“实验中学—我走啦!”

苏起觉得,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她也会很开心。

这时,梁水却忽然朝楼外喊了一句:“实验中学—我走啦!”

巷子里又传来箱子滚轮声,梁水扭头往下看,说:“我去看看是不是李凡回来了。”他快步下了楼。

所有人都开心极了。

苏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她才掀开帘子出来。一串串千纸鹤被她扰动,窸窸窣窣,她将食指放在嘴边,对它们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直到渐渐水清澈了。教室和走廊清洁如新。窗台无尘,玻璃明亮,连栏杆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从来没那么干净过。

她悄悄说:“不要告诉他哟。”

浑浊的泥水一层层往下淌。

千纸鹤随风拂动着,慢慢静了下去。

镂空的楼梯间跟漏水似的哗啦啦掉水,淌过大半个操场。光着脚丫的学生们满楼跑,已不知是打扫还是玩耍。

从梁家出来,苏起脚步轻快。一想到梁水每天都能看见那些千纸鹤,她忍不住转了个圈儿。

苏起也兴奋地脱了鞋子卷起裤腿,任清凉的水从脚趾间冲过,舒爽极了。男生们哇啦哇啦嘻嘻哈哈拿拖把推着水流清洗地板,还有人掀起水花玩水仗。水流顺着楼梯间淌下去。楼下的班级纷纷效仿,一时间,整栋教学楼变成了水楼。

一进家门,发现桌上一个精致的礼盒。

几个班的男生欢叫着,脱了鞋子,光脚卷起裤腿,拿拖把和扫帚把水往教室里扫,要把曾经学习过的这片地板清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苏起奇怪:“这是什么?”

初三1班在四层,同层有三个班级,是一个L形的长走廊。打扫到半路,梁水弄来一根长水管,接住水池的水龙头,管子往地上一扔,清水哗啦啦冲洗着水磨石地板。

“枫然回来了。送给你的礼物。”

他们三年没换过教室,看不出教室是否老了破了,但教室里的人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初从小学里走来的满眼好奇的孩子了。

那是个精致的白色三角钢琴音乐盒,拧动发条,芭蕾舞者便在琴上转圈跳舞。苏起虽在学校精品店见过类似的,但大都粗制滥造,不像这个精致。播放的是《千与千寻》,而不是清一色的《致爱丽丝》。

课桌讲台早就清空,椅子全部倒立在桌上,大家从来没有那么积极自觉过,抢着扫地拖地,擦玻璃擦窗台洗黑板。没有劳动工具的同学只能趴在栏杆边看楼下—像曾经度过的无数个课间一样。

苏起喜欢极了,跳起来:“我去找风风。”

布置考场前一天下午,全年级进行了清洁大扫除。

进了李枫然家,梁水也在。两人在聊各自训练的事。

同学录写完满满一本时,中考进入倒计时。

南江巷里真正理解“坚持有多苦”的,就只有他们俩了。

“风风,你真好。”苏起开心地说,又在他的同学录里加了一行,“风风,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拉钩!”

两人神色都很平淡冷静的样子,聊到一半,苏起进来,就停了。

寄语依然很短,但苏起很满意,李枫然这只闷葫芦写出“可爱”“永远在一起”,她已经很开心了。而且他还学着现在流行的同学录签名写了三个艺术字,拆开看是“一帆风顺”“勿忘我”之类的。

苏起小心地把八音盒放到茶几上,拧了发条让舞者跳舞。她喜气洋洋的,两个少年脸上都褪去严肃,含了丝笑。

寄语:七七,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生,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苏起欢乐道:“风风,谢谢你啊,我好喜欢这个。比我在精品店看到的都好看。”

……

李枫然淡笑:“不客气。”

电话:没有

梁水歪在沙发上,揪着手里的卫生纸揉成一个小团儿,砸她脑门上:“怎么没见你谢我啊?”

喜欢的电影:《千与千寻》

苏起摸摸额头,瞪他一眼,又对李枫然说:“风风你想要什么?我给你送个回礼吧?”

喜欢的颜色:黄色

李枫然垂眸想了会儿,摇头:“我没有想要的。”

英文名:没有

苏起央求道:“你想一个嘛。我会努力的。我现在没钱,但我可以攒。等我上高中,我每天就有五块钱了。”

出生年月:1990年1月3日

李枫然笑:“你送的都行。”

小名:风风、李凡

苏起一转眼珠:“那就看我了哦。”

姓名:李枫然

梁水拿脚碰了下李枫然,颇有传授经验的架势:“别随便,小心她送你一堆纸鸟儿,放都没地方放,到时你就哭吧。”

一节课后,李枫然就把同学录还回来了。

苏起甩他一个凶凶的眼神。

李枫然笑了一下:“好。”

李枫然笑了笑,忽而说:“七七。”

她把同学录递给李枫然,凶凶地警告:“你要是只写八个字,我就—”她恶狠狠地挥了下拳头。

“什么?”

如果眼神变成刀,苏起能把他的后背戳出洞来。

“万花筒吧。”

“不写。”梁水甩下两个字,走了。

“你要万花筒?”现在的万花筒并不贵,“这个简单!”

“你给我重新写!”

“你的那个。”李枫然说,“你小时候经常玩的那个,说你的仙国的彩色玻璃跟那个万花筒一样,那个。”

“一页废话。”梁水歪着脑袋抠抠额头,“我眼睛都看花了。看你那字我都能想到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停不下来。”

家长夜话

苏起要气疯:“我给你写了整整一页纸!”

程英英:“欸?我好不容易收好的旧东西,谁又给我从床底下翻出来了?这一地的灰!苏七七呢?!”

梁水站住。苏起翻到他那一页,只见“一帆风顺,万事如意”八个字,外加一个张牙舞爪的“梁水”。

苏勉勤:“去李家了,说是送什么万花筒。”

梁水扔下她的同学录就走,苏起赶紧翻开:“你站住!”

程英英:“她怎么不把这一箱都送去啊,一堆破烂。上次找那个什么贝儿,也是翻得一团糟。咦?小红云的衣服居然没褪色,还是这么鲜艳,你看,她的眼睛还会闭起来。”

“……”苏起白了他一眼。

苏勉勤:“我试试这个电动陀螺。哈哈哈,还能转。七七读幼儿园的时候最喜欢这个了。”

那天梁水来还苏起的同学录,见她正给付茜写,写了密密麻麻两页纸。梁水咂舌:“我只知道你嘴巴话多,没想到字也多。”

程英英:“哎呀你别翻了。你们爷俩翻着容易,又不用你们收拾打扫!”

反观梁水,收到的同学录最多,但他回给同学的一律没有扩写内容,信息只填姓名那一栏,寄语是清一色的“一帆风顺,万事如意”,仿佛多写一个字能累断了他的手。

苏勉勤:“好好好,不翻了。欸?那个盒子是什么?”

苏起心里有些酸。她翻箱倒柜,把自己所有照片翻了个遍,选出一张最好看的。可左看右看,又觉得不如舞蹈队其他女生好看,她纠结半天,还是把照片贴了上去。

程英英:“我看看。—哎呀,这!”

苏起拿到梁水的同学录时,偷偷带回家看了一晚上。有几个和她玩得不错的女生,写她的同学录都没那么用心,却在梁水的同学录上长篇大论,把那一页装点得格外精致—别说彩笔,银粉、金粉的笔都用上了,贴的照片也比贴在苏起同学录上的漂亮许多。还有好多隔壁班的女生呢。

苏勉勤:“这不是你过生日康提送的高跟鞋吗?五六年了吧?”

梁水和李枫然也有,他俩的同学录被人写得满满当当,很多女生在他们本子上贴了漂亮的照片。

程英英:“这鞋子好贵的,又好看,我舍不得穿嘛。想留着等重要场合再穿,谁知道一留,留忘记了。现在也—唉,不流行这个了。”

像陈莎琳就在苏起的同学录上写了一句:“你是一个勇敢善良的女孩,希望你幸福快乐。”

苏勉勤:“所以有什么好东西啊,尽早用,千万别攒着。攒着攒着就过时了,不是当年的滋味了。—欸?这只鞋怎么断了?”

毕竟,毕业就分别。以后会不会同校甚至再见面,都不得而知。

程英英:“不可能啊?我收起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其他同学也是如此,大家都很热情,连过去三年里有过矛盾不和的同学也会交换,把最好的夸赞和最美的祝福全写上。

苏勉勤:“可能是被其他箱子挤压了。”

她给每一本写上自己的姓名、小名、英文名、出生年月、QQ号、喜欢的颜色、运动、食物,等等。虽然并不知道这些小信息有什么意义,但她不仅耐心详细地写了,还拿水彩笔画了图。

程英英:“我怎么觉得是苏七七踩断的?”

苏起买了个漂亮的封皮上有扣子的同学录,让老师同学给她写毕业寄语。她的课桌里也塞满了其他人的同学录。

苏勉勤:“别瞎说,又赖七七。”

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整个初中三年级卷起了写同学录的风潮。

程英英:“我这鞋盒当初放在床腿边,现在挪到最里头去了,肯定就是她。那个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