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水衣服被她扯变了形,露出一大截锁骨。他仰着下巴,好不容易把她脑袋从自己脖子上推开:“苏起你是狗吗?”
路子灏见状,惊掉了下巴。
苏起质问:“你抽烟了?”
苏起眼睛一眯,好歹认识十几年,他尾巴一翘她就知道他想拉什么屎,绝对有鬼。她目光锁定他,大步走过去,双手揪住他校服衣领,鼻子凑上去猛嗅他脖子。梁水被她脑袋挤得被迫抬起头。
梁水眼睛亮闪闪的,忽然一笑,扯着自己衣领凑近她:“来来来,闻闻闻,钻进来闻。”
阳光照在梁水的碎发上,他表情有些奚落:“你干吗?”
苏起蹙着眉,瞥一眼他领口里纤细的锁骨和一块胸脯,很确定刚才只闻到了他身上原本的体味,好像熟悉又好像很陌生的味道。或许是男生特有的味道,但她此刻无心追究—梁水身上没有烟味。
三人的动作因苏起的破门而入戛然而止,齐刷刷扭头看她。
她扭头看向另外两个人,路子灏脖子一缩,一手揪紧衣领,一手伸出阻拦的手势,哀号:“我还是黄花大闺男!苏七七你到底是不是个女的!”
李枫然和路子灏正合力把一筐排球从架子上抬下来,梁水正弯腰将篮球从一个筐扔进另一个筐进行清点。
路子灏站得更远,苏起的第二个目标是离她较近的李枫然。
器材室里摆满木架。各种体育器材—跳绳、篮球、排球、足球、羽毛球拍、铅球—杂乱堆放着。
李枫然一声没吭,盯着她。他已经从她的眼神里预料到接下来她要做的事,他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空气忽然安静。
苏起走过去揪住他衣领,他被她拉得微低了下头,她踮起脚正要故技重施,身后猛然一股阻力。梁水揪住她后衣领,把她提到一旁:“你别欺负李凡啊!”
下节课是体育课,教室里学生所剩无几。苏起迅速合上本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下四楼,跑过初一教学楼前的空地,冲过主干道,绕到操场,直奔器材室,猛地推开门。
李枫然看了眼被揪皱的衣领,再看向她,还是没说话。
“在器材室里。李枫然跟路子灏也在。”
苏起好不容易挣脱梁水的手,对李枫然道:“你不许跟梁水学坏,听见没有?路造,还有你。”
“抽烟?真的假的?”
李枫然看了看梁水,后者无所谓地耸了下肩。
“连抽烟都很帅。”
苏起拿梁水没办法,临走前甩了句毫无力量的狠话:“别让我下次抓到你。”
“还用觉得吗?”
她转身往外走,梁水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忍不住,一脚踹了下她屁股。
“你觉不觉得梁水很帅?”
女孩的屁股软嘟嘟的。苏起一个趔趄,回头瞪他。
那天最后一节课前,苏起正写着值日报告,走廊上隔壁班女生的对话传了过来。
梁水挑眉:“扯平了。”
但抽烟是大事。
苏起心知自己抓错,理亏,默默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苏起说归说,却没把他名字记在值日生日志里。毕竟,滑楼梯只是小事。嗯,至少她觉得是小事。
器材室里陷入安静。
可梁水如此几下,几秒就下了四楼,溜走不见了。
透过玻璃窗,三人目送她走远,路子灏忽然一个大喘气,拍拍胸脯:“妈呀!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千里眼吗?”他心惊胆战,跳到窗口往外看,一根被摁灭的烟头掉在草丛里。
她趴在栏杆上,朝下头喊:“校规第二十八条:不准滑楼梯扶手!”
梁水弯腰继续点篮球,道:“我就说让你别抽。”
苏起说不过他,决定小女子动手不动口,一拳挥向他肩膀,他轻松一躲,一步跳到楼梯栏杆上,唰地滑下去,半路手撑着一跳,翻身到下一级楼梯上。
路子灏叫屈:“哎,我还不是为了让你们体验一下?”
“抓我?”梁水眉毛飞得老高,“你在我眼里跟乌龟一样慢。”
梁水头也不抬:“谢了,我不用。”
苏起道:“别让我哪天抓到你,到时候你求我都没用。”
“为什么?”
轮到她值日时,她戴着红袖标巡逻。梁水笑话她,说她是太平洋警察管得宽。
梁水:“我妈说不让我抽烟。”
苏起有充分理由怀疑,如果有一天他们三个变坏,一定是梁水起的头。
路子灏:“嘁!哎,李凡,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李枫然呢,和很多人并不太熟,只是点头之交—因为梁水认识。
李枫然想了想,说:“还行。有点呛。”
梁水并不算活泼,成天一副懒懒散散对人爱搭不理的死样子。但从隔壁班到高年级,到处都有他熟人。苏起很费解—他课间不是睡觉就是上厕所就是训练,哪里有空认识那么多人。
路子灏笑道:“我下次……”
而这两根草性格迥异。
话没说完,梁水直起腰,一个篮球砸过来:“你别把他带坏了,小心我告诉你哥,看他不揍死你。”
苏起觉得她们眼神有问题,梁水那狗样子根本就不是校草,校狗尾巴草还差不多。她觉得李枫然或许可以当校草。
路子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那冰山脸的哥,闭了嘴,转问:“哎,刚好幸好你反应快。你怎么知道苏七七要来?”
也有很多女生过来看校草。
梁水懒懒道:“她那咚咚咚的脚步声,我一听就头皮发麻。”他嫌弃道,“我怀疑她上辈子是什么动物变的。”
但林声很少有亲近的同学,连美术队的女孩子们都和她来往不多。但这不妨碍她声名远播,年级流传说艺体班出了个校花,连初二、初三的男生都特意经过教室来偷看她。
话音一落,三人同时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什么。
初一过了大半个学期,她跟班上所有人都混熟了,舞蹈队的不说,美术队、体育队都有她的好哥们儿好姐妹,甚至隔壁班都有熟人。
片刻后,路子灏放弃了:“不知道。想不出是什么动物。”
苏起愣了愣。
李枫然:“嗯。”
林声默然片刻,耸肩:“无所谓吧。”
梁水盖棺定论:“那就猪吧。”补充一句,“一只瘦的猪。”
苏起说:“可是除了我们之外,还是要有新的才好呀。”
李枫然纠正他的量词:“一头。”
林声抿唇笑:“最好的朋友我有四个呢,已经很多了。”
梁水咧嘴笑:“嗯,我要跟苏七七说你说她是一头。”
苏起毫不犹豫:“当然是你啦!”她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你是最好的!我这么问你是希望你有更多的好朋友,你就更开心。”
李枫然:“……”
林声却反问:“你跟付茜好,还是跟我比较好?”
三人抬了两个球筐往操场上走,班上同学们已经在上课场地集合。几个女生捂着肚子正跟体育老师讨论着什么。
苏起观察她片刻,又觉得哪里不对:“声声,你在班上朋友多吗?”
路子灏好奇:“欸,你们发现没有?女生总是请假不上体育课,说什么那个那个,然后体育老师就同意了。”
“嗯。”
梁水:“你是说,来月经?”
苏起很高兴她与自己共鸣:“你也觉得吧?”
“对。”路子灏又说,“我发现好多女生都请过假,但苏七七没有,你说为什么?”
林声说:“我也觉得初中不好,还是小学好。”
李枫然思索一下,说:“七七好像没有……来。”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觉得很困难。
苏起便去找林声,向她表达对成长的担忧。
梁水则觉得很简单:“她就是个男的。”
梁水打抱不平:“苏七七你别欺负李凡啊。”
那天早晨,李枫然起床刷牙。他含着满口的水,扬起下巴咕噜咕噜准备吐出来时,瞥见镜子里自己的喉咙上有一块小凸起。他凑近了看,伸手在凸起处摸了下,隔着一层皮肤,下面是硬硬的骨头。
李枫然抿紧嘴巴,居然默默点了下头。
他想起班上一个叫陈峰的男生,有段时间在男生堆里偷偷哭,说得了绝症,不敢告诉爸爸妈妈,怕他们伤心。大家问他得了什么绝症,他指着喉咙说长了个肿瘤。路子灏笑:“那是喉结!你这憨包,男生都会长,我哥哥就长了,你看,我也有!”
一旁的李枫然刚要说什么,见此情景,默默闭嘴,扭过头去远离战场,但来不及了,苏起眼睛抓到了他,说:“还有你这条鱼,做一条乖乖的鱼听见没?不然把你烤了吃。”
陈峰破涕为笑。
路子灏一头问号,无辜极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路子灏说:“你要长大变成男人了知道吗?”
苏起咬牙道:“还有你路造,你们都一样!”
李枫然刷完牙,又摸了摸喉结,他并没感到多大的变化。哦,好像声音变了点,不太明亮了。但幸好他不需要唱歌,如果是苏起,她一定会很沮丧。
路子灏睡眼惺忪地抬头,象征性地拦了下梁水,懒洋洋道:“哎哟又怎么了你们?”
“风风!要走啦!”苏起在巷子里叫他。
梁水正趴桌上睡觉,冷不丁挨了揍,摸着后脑勺抬起头:“苏七七你有病啊?”抄起一本书卷成卷就往她脑袋上敲,“是不是欠扁你?”
“哦!来了。”他套上校服外套,提起书包。
苏起很生气,回教室后一巴掌拍在梁水脑袋上:“你要是学坏了,就给我等着!”
经过小客厅,冯秀英正收拾教案:“枫然你拿钱去外边吃。”语气一变,怨道,“反正做了饭你爸爸也不会吃。浪费我心情。我都不知道我嫁个不存在的男人干什么。”
陈莎琳很自豪地认了那群大哥大姐。
李枫然从饼干盒子里拿了三块钱,出了门。
对方懒得跟小女生计较,也不想被记名,放过林声了,但没走两步,又问了舞蹈队的陈莎琳同样的问题。
巷子里,路子灏跨在自行车上,在逗一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猫咪。那只猫来巷子里有几天了。陈燕叫道:“小心它爪子挠你。”说着,走上前塞了五块钱到路子灏的校服口袋。
林声惊得不知所措,那天正好周三,戴着“检查员”红袖标的苏起一大步跨过来挡在林声面前,瞪着来人。
高中生路子深没等他们,蹬着自行车先出发了。车轮声在清晨的拐角里一滚,就没了踪迹。
高年级有一些这样的学生,课间来初一教学楼巡视,见林声很漂亮,就说:“我收你做妹妹吧,以后在学校我罩着你。”
林声刚出门,才踢开自行车脚刹,沈卉兰就跟出来,叹气:“怎么又买学习资料,要多少钱啊?七七!”
很多事情在悄然变化,她抓不到,某天蓦然回首,才发现量变已引起质变,比如忽然之间蹿高了的梁水和李枫然,比如她慢慢隆起的胸部,比如林声毫无预兆的月经初潮。如果这一切只是让人忧愁怅然,是必将面临的成长,那另一种成长却是她不能接受的—变坏—躲在灌木丛中亲嘴摸身的少男少女,跟老师对杠的不良学生,拉帮结派的混混。
林声低头不吭声。
似乎所有可爱乖乖的小学生在踏入中学校门的那一瞬间,从内至外都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好像穿上那套校服后,就忽然从天真幼稚的小学生变成了张扬翻腾的少年。仿佛田地里齐整整的小禾苗儿忽然之间杂草横生,野蛮生长。
苏起回头:“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起发现中学这件事变得不可控。
沈卉兰:“老师又让买学习资料了?”
说来,她也对初中生活忧心忡忡。
苏起瞪着眼睛:“对呀!”
苏起郑重地点点头。
“多少钱啊?”
康提道:“很多孩子上初中就学坏了,你要盯着水子,知道吗?我一说太多,他就不高兴发脾气,跟个炮仗一样。”
林声用手指抠了抠车把手。
实验中学为规范校风校纪,组织了学生检查员巡逻,发现异常情况及时向教导处报到。苏起踊跃报名,成了每周三的检查员之一。
苏起说:“十八块。”
康提站在自家门口喝豆浆,见了她,过来低声问:“七七,听声声说,你做了校纪值日生?”
梁水刚走出门,见状回头对康提说:“哦,我忘了。要买学习资料,十八块。”
苏起缠了条毛茸茸的暖黄色围巾,把自行车推出门。
康提给了他二十。
北风一过,气温骤降。
苏起眼神无声地移向他,苦于无法拆穿;梁水极其细微地挑了下眉,跨上自行车。脚一蹬,风一样嗖地从她身边骑过去。
至于苏起,她瞥了眼电视,立刻决定除了中国队,她还要支持意大利队—因为他们实在太帅了。
程英英端着一碗面汤出来,皱眉道:“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喝汤呢?营养都在汤里—你要买学习资料?”
整条巷子的男人们都很兴奋,喜爱足球的林家民大谈米卢,毫不吝啬将所有赞美之词送给这个外国人。
苏起眼珠一转:“我不买,我用付茜的。”
明年暑假,五星红旗将出现在韩日世界杯赛场上。
程英英:“我看你就是偷懒不好好学。”
中国队在沈阳五里河以1︰0击败阿曼队,世界杯出线了。
“哪有,我昨天测验考得可好啦。”
梁水抬起眼皮,眼神瞬间聚焦:“啊!中国队出线了!”
“自我感觉良好的,成绩出来都很差。”苏落背着书包从她身边经过,说。
“天呀!”她叫。
苏起伸手扇他后脑勺:“你再说一句!”
苏起心不在焉地看电脑,忽然,弹窗蹦出一条新闻。
小学生苏落灵活躲开,跑走了。
似乎在长大的过程中,女生和男生的身体力量越发悬殊了。
沈卉兰还在叹气说资料贵,林声沉默地接过她手里的钱,头也不回地用力踩动自行车,跟着梁水消失在了拐角。
他好像有力量了。
梁水绕出巷子,骑上坡时,放慢了速度,问:“你有什么麻烦吗?”
可苏起却感觉到了不同。梁水依然瘦弱,可不像小的时候那么弱不禁风,推一下能摇晃一下。
“没有。”林声用力蹬着踏板,憋得脸颊通红。
苏起扬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梁水没躲,也没还手,甚至没摇晃,完全不在意地重新坐下玩游戏,一只脚撂在电脑主机上。
梁水单手扶着车龙头,踩上江堤,另一只手将康提刚给的那二十块钱塞进她口袋,说:“先放你这儿。”
梁水学她的语调,细声道:“你胡说!”
林声一愣,脚下猛的一松—她的车已爬上江堤,地势平坦了。
苏起吃惊:“你胡说!”
堤坝那边,江水如练。
梁水说:“我就告诉你妈,你搞网恋。”
晨风吹着梁水的短发和校服,他已骑到前边去了。
她忘了他删她好友的愤怒,第一反应:“我要告诉提提阿姨,你说脏话。”
“等等我呀!”苏起的声音从巷子里传来,三人争先恐后冲上坡。一串自行车沿着江堤飞驰而去。
苏起表情震惊,盯着梁水看—她想不出他会说“脏话”。梁水已经快高出她一个头了,但无论怎么看,仍然是孩子啊。
“苏七七你慢点儿!给我冲到江里去算了!”巷子里,四个妈妈守在各自门前张望着孩子离去的身影。“回回都火急火燎跟猴子烧屁股似的。”程英英端着面汤碗,训了一句。
发送,删好友。
陈燕朝邻居们走来,神秘兮兮的样子,忽然说:“我家子灏长大了。”
苏起还在发愣呢,梁水抬眼见了,起身把她的椅子推滚开,弯腰在键盘上打了几个字:“玩你大爷!”
程英英、沈卉兰、康提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此刻她问起南通是个怎样的城市。没想到男生忽然说喜欢她,问:“你要不要来找我玩?我给你买火车票。”
陈燕脸上笑成一朵花儿,凑过来嘀咕几句,妈妈们心领神会地一笑。
那个南通的男孩已经上大学了,苏起和他聊过几次天。
陈燕道:“他早上爬起来洗内裤,不让我碰。我说长大了是好事儿啊,他不准我说,我偏要逗他,说恭喜你长大了,奖励你五块钱。哈哈哈哈哈。”
苏起继续上QQ,她在QQ上认识了几个其他城市的好友,开封的、衢州的。还有一个叫南通的城市。
康提叹:“我要这么逗梁水,他能把屋顶掀了。”
梁水无语,坐旁边玩《贪吃蛇》去了。
冯秀英老师终于收拾好从屋里出来,说:“自然处理,少逗点儿,孩子这时期心里敏感。”
“第二部好看呀。我喜欢香妃。”苏起还买过香妃的头饰呢。
“我知道。他脸皮薄,我现在先不说,等他长大了,我拿这事笑死他。”陈燕咯咯大笑。
“《还珠格格》。”
沈卉兰打趣:“你家子灏还脸皮薄呢?”
“比如?”
“话不是这么说,现在是青春期。不管孩子是什么性格,心里头都敏感脆弱得很。”冯老师说。
“不信?”
沈卉兰这才想起来:“声声也是。她来好事,她爸爸搞开明,说了句恭喜,她气得一天没跟他讲话。”
“啧啧啧,学了一个成语不得了。”
程英英:“这些孩子,以后怕是越来越不好管啰。”
梁水不屑一顾:“所有电视剧的第二部都不好看。狗尾续貂懂吗?”
康提侧头,透过玻璃门窗看到自己的脸,忽然说:“孩子们长大了,我们就老了。”
苏起麻溜地在电脑前坐下:“哇,《流星花园》要拍第二部了。道明寺真帅,我长大了要嫁给他!”
一时无语。
梁水白她一眼,扣好衬衫扣子。
陈燕道:“老什么老?欸,咱们去跳舞呗。我知道一个舞厅。”
苏起躲开:“啊—耍流氓!”
苏起、梁水上学骑车大概二十分钟,走过一段长江江堤,连接着一道城内堤坝,下一个小坡进城,穿过四五个杂乱的十字路口,上一个很陡的山坡,进了燕山,再走一道蜿蜒的路就到实验中学了。
梁水敞着衬衫,逼近她,说:“那你现在要看吗?啊?要看吗?”作势拉裤子腰带。
早上的中学门口挤满小摊小贩,身着校服的中学生们聚在小卖部、小摊贩周围买早餐和零食。
“我小时候还看过你穿开裆裤呢。”
李枫然停车去早餐店买米粉,梁水在家吃过早餐,但路边梅花糕的香味把他吸引了。那是用模具烤的细长条的梅花形状糕点,里边有红豆夹心,外焦里嫩,脆脆的外皮尤其好吃。
梁水:“看你个头,小时候能比吗?”
苏起咽了下口水,要一块五呢,好贵。
苏起不以为意:“又不是没看过。”
梁水接过梅花糕,就见苏起的眼神黏在他手上,跟502胶似的。
她蹿上阁楼,推门进去,不料梁水正在换衣服,T恤刚脱光,露出精瘦平坦的小腹。他吓了一跳,慌忙抓起一件白衬衫,脸都红了:“不会敲门啊你!!”
苏起:“水砸—”
苏起便不打扰李枫然了,跑去隔壁找梁水。
“想得美。”
Bryant24:“你又去折磨李枫然了?能不能让人好好练琴?”
苏起噘了一下嘴。
花之露娜lulu:吐舌头表情。
梁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把梅花糕递给她。
Bryant24:“无聊吗你?”
苏起张开“血盆大口”,梁水眼疾手快,一把掐住她后脖颈。她这下乖了,缩着脖子咬了不大不小一块,冲他眯眯笑。
苏起等了一会儿,又问:“你在干吗?”
梁水说:“不拦着你,你能把我手一起啃了。”
梁水那边没消息了。
苏起说:“嘁,你的手一看就没鸡爪好吃。”
苏起想想也是,回了句:“哈哈。”
李枫然拎着一碗面过来,问:“七七你想吃梅花糕吗?”
Bryant24:“废话。不玩电脑能回你信息?”
梁水道:“你别跟她买,她已经吃饱了。”
花之露娜lulu:“又玩电脑!”
苏起冲李枫然摆手:“不用买啦。谢谢风风!”
Bryant24:“玩电脑。”
梁水呵呵一声:“吃我的怎么没听你说谢谢啊?”
花之露娜lulu:“你在干吗?”
“你刚才掐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苏起说,“风风,过会儿回教室,你吃面的时候给我吃一点。”
能在线上碰到的好友只有有电脑的梁水。苏起便兴奋地跟他QQ聊天。
李枫然:“好。”
起初苏起总让梁水给她挂号,她要升级星星、月亮、太阳。梁水懒得搭理她。苏起就去李枫然新买的电脑上挂,李枫然从不拒绝。
“放辣椒了吗?”
然而申请后,每人都只有四个好友。加上其他人家里没电脑,没地方登录,QQ形同虚设。
“放了。”
李枫然说:“单词表上随便翻的。”
“棒!”
苏起左看右看,问:“花?跳舞?这是什么?”
一行人推着自行车进学校,把车停进自行车棚。
可李枫然想了想,写了个“Flowerdance”。
今天来得有点迟,车棚里挤满了车。梁水找到一处空位,勉强把五辆车塞了进去。刚锁上车,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
林声叫“绿竹悠然”,路子灏叫“路造”,他说:“李凡,你就叫李凡吧。”
“梁水,你的赛车好好看哦。”是他们班体育队的张余果。张余果是练短跑的,又高又瘦。天天在跑道上跑,皮肤却很白。
苏起起了个QQ名,叫“花之露娜lulu”,被梁水嘲笑了一番。他起的是“Bryant24”,苏起也在心里嫌弃了他一道—你还不是只晓得看科比。
梁水看了一眼自行车,说:“还行吧。”
苏起瞪了他一眼。
张余果开玩笑的样子:“哪次回家的时候搭一路呗。”
梁水看一眼她的号码,嫌弃:“不换。我前面一串连续数字呢。你那个烂号码。”
“不顺路啊。”梁水说,“再说我车后面没座位,把你绑在轮子上吗?”
苏起:“我生日?我跟你换!”
路子灏扑哧笑起来。
梁水说:“咦?我的尾号是120?”
张余果也笑了:“对哦,我都没注意到。哈哈。”
少年们回家发现了电脑,兴奋极了,又开心又稀奇,全跑去梁水的阁楼,挤在一起申请了QQ。
她爽朗笑笑,先走了。
大人们各怀心思地回了家。
苏起在一旁看着,全程沉默地蹙眉。
沈卉兰“啧”了一声。
梁水瞥见,说:“有屁就放。”
“四千六。”
苏起果断地说:“水砸,你的声音变了。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沈卉兰问:“这得多少钱啊?”
朋友们的目光聚焦到梁水脸上,梁水皱眉:“你是猪吗?人的声音都会变的。”
冯秀英低声对李援平说:“我看这电脑确实好,要不也给枫然买一台?”
苏起眉心舒展,下了定论,她说:“你现在说话声音变得像一只鸭子,嘎嘎嘎—”她大笑起来,边说边扑腾“翅膀”。
林家民激动道:“我看看国足准备得怎么样,这周打阿曼队,赢了就世界杯出线了!”
梁水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
“腾讯QQ注册用户突破3000万。”
苏起笑得更厉害:“本来就像鸭子,嘎嘎嘎—”
“中国男足积极备战,期待迎来首次世界杯出线。”
梁水不再搭理她了,跟着林声出了车棚。
“韩日世界杯场馆建设进入收工阶段。”
他不太开心。
“美国报复!阿富汗局势恶化,联合国呼吁多方和平协谈。”
变声这件事他自己早就发现了,他困惑而又茫然。他也很反感喉咙上忽然凸起的骨头,嗓子里沉下去的嗓音,身上忽然冒出的几根毛发,这都让他无端烦躁。
“乌克兰防空演习击毁俄罗斯客机,78人遇难。”
李枫然可以和他爸爸讲,路子灏的爸爸在外地,他可以和哥哥讲。梁水不知道跟谁讲,他也不想跟任何人讲。
“9•11恐怖袭击余波:美国民众自发纪念遇难者。”
苏起说他的声音像鸭子。他很少生苏起的气,但这天他忽然不想理她了。至少,一天之内是不会理她了。
“俄罗斯‘库尔斯克’核潜艇沉没揭秘,118名官兵遇难真相。”
而没心没肺的苏起根本不知道他生气了。她照常上课,做课间操,跟同学玩闹,去练功房跳舞,没发现任何异常。
大人们将脑袋凑过去,果然,网页上花花绿绿全是新闻:
下午放学了,上专业课前,苏起说:“我下课了在学校外面等你们。我过会儿要去逛精品店,买一个漂亮的本子。”
康提打开网页,输入Yahoo网站:“你们看。”
梁水说:“你弄完就先回去,不用等我。”
“放心吧。”康提对儿子的秉性一清二楚,“他玩游戏不上瘾。再说了,现在流行上网,可以看外头的世界。孩子的眼光不能总窝在云西呀。”
苏起说:“又不是等你一个人。”
程英英提醒康提:“你盯着点儿,别让水子一天到晚玩游戏。”
梁水说:“哦。”
陈燕也说:“什么电脑火脑的,看得我这颗人脑都晕了。还是电视机好用。哎呀,这东西买回来全给小孩子打游戏了。”
他拎着运动服和鞋子,将袋子扔在肩后,走了。
苏勉勤说:“我是搞不懂这种机器的,太复杂了。”
苏起有些意外他居然没跟她斗嘴,诧异地问路子灏:“他怎么了?”
那电脑又笨又重,跟电视机一样,还带着一串叫主机、鼠标和键盘的家伙。送货员安装好了,大人们围着观摩半天。
路子灏茫然:“嗯?怎么怎么了?”
林家民笑:“你这个乡巴佬,这叫电脑。”
苏起也没多想,拎着舞鞋去了练功房。
沈卉兰说:“又买电视机了?”
梁水的上冰训练主要在周末和周二、周四,另外几天则在学校和体育队一起体能训练。他练了一个半小时的短跑,跑得筋疲力尽,还不太想走。
康提给梁水买了台电脑。送货时,邻居们都来围观。
他早跟李枫然、路子灏说了不用等他,打算留下多练半个小时,没承想跑了几个回合,美术队的陈峰跑过来,喊:“梁水,苏起好像在校外头哭。”
那年国庆,南江巷来了个新玩意儿。
梁水一愣,问:“出什么事了?”
她不再纠结于一字马了,当一个不会劈叉的舞者也不错。
“不知道啊,她坐在精品店门口哭,叫也叫不走。”
苏起忽地一笑:“付茜也说我跳舞好看。”
梁水脱了跑鞋,迅速收拾好背包跑出去。
“你当然有。”程英英说,“你玩成这样,成绩也不差啊。而且老师不是夸你舞感好吗?你跳舞比他们都好看,当然,除开劈叉。”
他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足球场,冲到学校门口,就见苏起缩成一团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安安静静地扎着脑袋,一只手用力抠着鞋子,眼泪吧嗒吧嗒往地上掉,在灰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斑点,但没有发出声音。
苏起沉默,问:“那么,我没有天生擅长的东西?只能靠努力吗?”
“苏七七!”梁水陡然间无名火起,怒道,“谁打你了?!”
程英英想了想,无法跟女儿说有人天生就聪明,她说:“有些人有他天生擅长的东西。但如果不努力,这种天赋也会渐渐浪费。长大是一场马拉松,后面的路还很长。”
苏起猛地抬起脑袋,一见他来,顿时哭出声来,眼睛、鼻子、嘴巴全皱成一团:“水砸—水砸!”她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苏起思索了一会儿,说:“可路造他跟我一样每天玩,但他考试比我好。”
梁水更是恼火:“谁欺负你了?说完再哭!”
程英英说:“不容易的,七七。你没看到他们背后的努力。不管再冷的天,水子早上五点半都起床训练,枫然没有一天间断过练琴。没有一个人容易的。”
苏起哭得浑身直颤,抬起手指身边,一个路过的男生迎上梁水刀子一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定在原地,茫然四望。
苏起跟程英英说,感觉小伙伴们学特长都很容易,只有她很难。
苏起指着空气,哭号:“我的车—”
苏起下意识学着他转书,但她一转,书就掉下去了。她连转笔都不会。梁水可以把笔转得起花儿,在三根手指间切换自如,李枫然和路子灏也行,连林声都会简单地转,只有苏起不会。
梁水一愣,四下看,却不见她的黄色自行车。苏起哭得直打嗝:“我的车……被偷……偷走了。我明明停……停在这里。还锁……锁了。一出来,就……就不见了。”她越说越伤心,越哭越惨。
“你死远点儿!”苏起一本书砸过去,梁水抬手一挡,轻松接手里一转,书本在他指尖转动起来。
四百多块钱的车,才骑了两个月就被偷,怎么不心疼。
梁水转着笔,说:“可能老师同情你。”
云西市偷自行车的贼多,无数学生深受其害,他们心里清楚—那车是找不回来了。
苏起万念俱灰,说:“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录取的。我是舞蹈队最不漂亮、基本功最差的。”
“我回去怎么跟妈妈讲呀?”苏起站在梁水的自行车跟前,抹眼泪。
苏起:“……”
“要怪只能怪小偷,你妈妈不会怪你的。”梁水生气道,又缓和了些,“你快上来吧,天都黑了。”
梁水说:“但短跑能跑第一。”
梁水的车没有后座,只有前头一根横梁。
苏起说:“哦。”
苏起眼泪汪汪爬上横梁,侧身坐着,说:“就算妈妈不怪我我也难过呀。四百多块钱呢。小偷怎么这么讨厌呀?”她一边伤心流泪一边说,“我这么坐着你好骑车吗?”
梁水说:“我们班就我一个学速滑的。”
“可以。”梁水双手拢着她的身子,握紧车龙头,用力一踩踏板,上了路。
苏起问:“你在你们班体育生里排第几啊?”
前头空间狭小,梁水踩一圈自行车,腿就跟苏起的腿摩擦到一块儿。苏起尽量把脚缩到前边,一边缩着一边委屈道:“小偷为什么要偷我的车呢?我只是个学生,又没有钱,他们怎么那么没良心?”
她扭头看了一眼李枫然,他不用问了;再看梁水,梁水正在转笔,抬眸看她:“怎么?”
“要有良心还能当小偷吗?”梁水说。
苏起叹:“你说中等,就是前排了。”
“怎么有这么坏的人呀?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们没有小孩吗?呜呜。”
林声说:“中等吧。”
“坏人才不会跟你感同身受。”
苏起问林声:“你画画跟美术队的同学比,怎么样啊?”
苏起不吭声了,抬手抹了下眼泪。
秋天一来,天黑得早。梁水他们转战到李枫然家写作业,留苏起独自在户外嗷嗷叫。
梁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索性就不说话了。骑到燕山山坡那儿了,坡很陡,平时捏着刹车冲下坡,都有些心惊胆战。
梁水他们搬着凳子在巷子里写作业,旁边支一根蚊香,有时梁水看她可怜巴巴的,会端一盘蚊香过来放在她脚边熏蚊子。
苏起抽了一下鼻子,问:“我要不要下来?”
每天回家苏起都站在屋外,把腿撂到窗台上压腿,一边压一边嗷嗷叫。整条巷子都回响着她的惨叫。
“不用。”梁水问,“你怕?”
尤其是当舞蹈队所有女生一字劈下去,而她半吊子悬着像一把生锈的剪刀支在原地时,她感觉很丢人,人生都灰暗了。
“我才不怕。”
可苏起不行。劈叉是她人生一大坎。
梁水极淡地笑了一下。
苏起很羡慕付茜,付茜长得漂亮,且天生筋骨软。付茜说她没练过,天生会劈叉,前后侧各个方向都轻而易举。
少年和少女的头贴得很近,他的笑声就在她耳朵边。
范老师总夸苏起舞感好,但基本功不刻苦。
“走了哦。”他说,轻轻捏起了刹车。
苏起很不喜欢基本功,开胯、压腿、踢腿、劈叉都让她苦不堪言;但她喜欢跟老师学跳舞,范老师的芭蕾和民族舞非常优异。除此之外,在练功休息之余,她还会教大家一些流行的韩国舞,比如李贞贤和S.E.S。
自行车缓缓冲下山坡,渐渐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风一样奔驰。苏起坐在他的车横梁上,这感觉和平时骑车不一样,因为她完全不可控制,刹车在他手上。风声呼啸,她的心揪成一团,身体条件反射地朝后仰,肩膀不自觉靠进了梁水前倾的怀抱里。两人的脑袋几乎平行,脸颊挨在近处,在加速下冲的自行车上激越地瑟瑟发抖。
每天下午第四节是专业课,苏起接受了比小学时期更专业的舞蹈训练。给她们上课的正是那位年轻的范老师。
苏起浑身在打战,忽然大叫一声:“小偷都去死吧!坏蛋!坏蛋!”
苏起很喜欢初中,她们班是全年级最特殊的艺体班,人数比其他班少十几个。她很快就跟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
她迎着风叫完后,郁结舒畅了一些。
自此,五个穿着校服的小小少年每天在晨光日出时分,骑着车行驶在长江大堤上,而后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去上学,又在日落晚霞时,穿过喧嚣的大街行驶到霞光粼粼的江边。
车已冲下整个山坡,车速达到最大,冲到十字路口前,正好是绿灯。梁水松了刹车,他和她狂风一样嗖地从暂停的车辆面前驶过,飞过了十字路口。
程英英本来想给苏起买女孩款的,但苏起看梁水骑在男生款赛车上潇洒极了,叫着也要男款。林声见大家都买一样的,自然不肯落下。
一直到车速降下来,两人紧靠的身体才自然地分开了些。梁水重新踩动踏板,载着她穿过三个路口,到了上行的坡道。这次他也没下车,那个坡并不陡,但他还是费了一番力气。
家长给他们买了同款单车,只是颜色不同—梁水的是红色,苏起的是黄色,李枫然的是蓝色,林声的是绿色,路子灏的是紫色。
苏起听见他用力踩车的喘息声,有时他躬起身子,下巴会和她撞到一块儿。但她没有说要下来走,他也没说让她下来。他用力踩着,快到坡顶时,车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某一秒,仿佛静止了。
南江巷不在实验中学片区,家和学校离得远,又没有直达的公交,只能骑车上学。
但熬过那一秒,车就上去了。
最开心的莫过于她儿童时期的粉色小童车退居二线,换成了少年们骑的赛车单车。
高高的大堤上,一边是城区,一边是北门街区。
但她那支胖胖的能切换红、绿、蓝、黑的四色圆珠笔留了下来。又硬又粗的白橡皮换成了软绵绵的印着韩文字母的米黄色橡皮,擦笔记又轻松又干净;她的米菲兔小尺子换成了更专业的三角板量角器组合套装。连彩虹色的儿童双肩包也换成了当时最流行的帆布单肩包,挂在背后酷酷的。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她扔掉了她那粉色的正面是美少女战士、反面是乘法口诀表、内层贴满小美人鱼和《还珠格格》贴纸的铁皮铅笔盒,换成了可抽拉的印着水滴娃娃的双层磨砂文具盒;她那长短不一的中华铅笔被漂亮的钢笔替代;自动铅笔和笔芯也换成了高级款。
苏起脸上的泪痕已干,她揉揉眼睛,说:“哇,真好看呀。”
上初中这件事对苏起来说,更像是一种形式上的转变。
他们就那样骑行在昏暗无人的大堤上,在最后一丝暮色中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