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水默然片刻,说:“再也见不到就怎样呢?你会很伤心吗?”
苏起一边走一边摇摇他的袖子,说:“你不走好不好?现在很多人拐卖小孩子的,你离家出走,就被拐跑了。然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起愣了愣,眼睛里泪光闪闪,说:“当然。我还要天天哭。”
梁水:“……”
李枫然说:“她会的。真的。”
“那我是傻子,你就不走了吗?”苏起巴巴地问。
路子灏说:“我也会哭。”
梁水无语,说:“苏七七,你是个傻子吗?”
林声点点头:“我也是。”
路子灏赶紧点头,拍拍胸脯:“可以的。”
梁水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我在的时候你也天天哭,你是个好哭包。”
苏起指了指路子灏:“那你去住路造家。造,你说呢?”
林声说:“七七不是天天哭的。那是很小的时候了。水子,你别走。我们都舍不得你的。”
梁水说:“住在你家不叫离家出走,笨蛋,我们是邻居!”
李枫然说:“你也可以去我家住。我的床很大。”
苏起揪住他袖子:“水砸你别走呀,你要是想离家出走,你可以住在我家。”
“我的床更大。”路子灏说。
梁水白她一眼,不回答。
林声说:“我家可以打地铺!”
苏起惊讶,急道:“你真的要走呀?”
“我家也可以。”苏起举手,大声说,“我还可以把落落借给你玩。你不高兴可以捏落落的脸。他的脸可好捏了。”
梁水不答,反问:“你要给我妈妈当奸细吗?你要去打小报告吗?”
路子灏说:“我可以让我妈妈生个弟弟,或者妹妹,给你们玩!”
李枫然、林声、路子灏齐齐看过来。
梁水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江风推着他们,梁水加快步伐往前跑了几步,苏起紧追过去,直接问:“水砸,你还会离家出走吗?”
苏起一愣,立刻把脑袋凑到他面前,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两只眼睛在放光:“真的?”
梁水没有任何反应,径自往前走。
梁水不答,但大家都松了口气。
她走到梁水身边,小声说:“阿姨其实也很难过的。她说她昨天错了。”
然而到了学校,趁着课间梁水去上厕所的间隙,路子灏拉着李枫然转过头来,冲苏起和林声勾勾手,说:“我们要注意,不能让水子偷偷跑了。”
苏起爬上坡,看见长江窄窄的一条,露出了沿岸凌乱的碎石。
林声惊讶:“他不是说了不走吗?”
他盯着她看,眼神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在猜测什么。
李枫然说:“以防万一。”
苏起跑出巷口,梁水他们站在堤坝上等她。冬天的江风很大,吹得梁水的围巾在他脖子上乱飞。
苏起:“那我们怎么办?”
“你才拉屎了!”她尖叫。
路子灏:“今天水子值日,放学后我们要留下来跟他一起值日。天天跟他一起。”
苏起冲康提摆摆手,转头跑了。
苏起说:“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呀。”
巷口传来路子灏的喊声:“苏七七你去拉屎了吗?怎么还不来?!”
他们当中无论谁值日,其他人都会一起。
康提眼睛也红了,摸摸她的脑袋,说:“昨天是阿姨不好。阿姨错了。”
路子灏挠挠脑袋:“对哦。”
她不回答,苏起焦急道:“水砸脾气不好,后爸会打他的。”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浮上一层眼泪,说,“提提阿姨,你以后别打水砸了好不好?你是大人,他又打不赢你的。水砸太可怜了。”她眼泪汪汪。
“那我们改变战术!”他说,“我们就像平时一样。”
康提一愣。她现在心里乱得很,没想到小孩子的思维飞得那么远。
林声说:“我们平时就是这样啊。”
苏起皱起眉心:“提提阿姨,你会给水砸找后爸吗?”
“哦。”路子灏又挠挠脑袋,说,“七七,你不要再说离家出走的事了。知道吗?我们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谢谢你啊,七七。”
苏起点头。
“我看着,不让他跑。”
小伙伴决定要保守秘密,不能让班上的同学知道梁水家里的事。如果以后有谁笑话他,苏起和路子灏要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康提顿了一秒:“嗯。”
梁水回来了,兴致不太高,蔫儿蔫儿地趴在桌上发呆。
苏起想了下,说:“你怕他跑到火车站去吗?”
苏起拿出泡泡胶,捏一捏搓一搓,套在小管子上吹了个泡泡给他玩。
“七七,你在学校帮阿姨看着水子啊,别叫他乱跑。”
梁水没情绪地看了一眼,伸手一捏,把泡泡捏瘪了,变成一坨胶。
苏起留在最后头:“提提阿姨?”
苏起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又吹了一个给他,梁水又把它捏成一坨。
一伙人准备去上学,康提跟苏起招了下手。
一个吹,一个捏,无限循环,不厌其烦。
外婆给梁水做了早餐,梁水很听话地吃完了稀饭和包子,临走前还跟外婆说了再见。
路子灏摇摇头,说:“我觉得水子被七七带傻了。”
但他们想多了。
李枫然回头,就见苏起转转眼珠,忽然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拿泡泡胶吹了个装满水的泡泡出来,放在梁水面前。
第二天苏起吃完早餐去找梁水,一出门就见李枫然和林声早在梁水家等着了。大家交换眼神,对昨天的事心有余悸,生怕梁水又挨打。
梁水没精打采的,伸手刚要捏,发现触感不对。他那半死不活的眼神挪过来瞟了一眼,定睛看了会儿,拿手指戳了戳,水泡泡跟团子似的懒懒地在桌面上晃荡两下。
她很想快点长大,但她长大后要做不一样的大人。
梁水拎起那坨水泡泡,把它拎到桌椅间,一松手,泡泡摔落在地面,啪出一摊水。
苏起不问了,大人每次不想跟小孩子解释的时候,就用这句话搪塞。苏起觉得很厌烦,大人一点都不好。他们教小孩要诚实,自己却不够坦诚;说要认真有耐心,自己却总是敷衍。
苏起笑眯眯,又继续吹。
苏勉勤不知如何解释,说:“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不懂。”
路子灏:“……”
苏起不讲话了,过了一会儿:“那么,是水砸爸爸不喜欢水砸妈妈了吗?”
李枫然:“……”
“不讲就不讲。”
李枫然想让他开心点儿,就说:“你外婆做饭好吃吗?”
苏起:“我不跟你讲话。没人跟你讲话。”
“好吃。”梁水抬起头,说,“放学了你们去我家吃饭吧。”
程英英:“啧啧,你是个脾气不好的小巫婆。”
林声立刻说:“好呀。你外婆一直陪你吗?”
程英英脚趾在苏起的小屁股上蹬了一下,苏起发脾气地打开她。
“嗯。我外婆最好了。”梁水点了点头,忽然说,“我讨厌我舅舅,他总说外孙是外人。”
“你干吗喜欢她?”苏起生气道,“她是个脾气不好的巫婆。”
“我舅舅也是。”苏起不开心地噘嘴。
“你妈妈闹着玩儿呢。我们不分开啊。我那么喜欢你妈妈,怎么会跟她离婚呢?”
“我外婆从来不把我当外人,她对我最好。”梁水说。
苏起抹着眼泪爬过去,钻进爸爸怀里。
林声点头:“就是。”
苏勉勤坐起身,哄:“七七,到爸爸这儿来。”
那天放学,苏起他们像往常一样留下来和梁水一起做值日。梁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怎么还闹起来了?又没真离。”大人根本不理解小孩子的恐惧。
他们拿着扫帚在操场上扫地,梁水扫到一半,被路子灏招惹了几下,和他对打了起来。苏起则又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假装自己是青春美少女队的成员。只有林声和李枫然认真扫地,好结束完值日早点回家。
苏起眼睛一热,哭音争执道:“是你先说的!你先说的!我不管,你们离婚我就跳江,我还要把落落抱走!”
一切又变得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了。
程英英立刻拍了下她的嘴:“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苏起再没问过梁水是否还想离家出走,其他人也没再问过。梁水自己也再没提过。很多痛苦的、不能理解的、不能接受的事情,在哭过、闹过、抗争过,而又无法改变之后,就那么接受了。
苏起说:“哼,你们要是离婚,我就跳江。”
时间像他们每天看见的堤坝外的江水,或翻腾,或静默地流过。谁也逆转不了它奔流的去向。
话音未落,苏勉勤轻蹬了她一下,道:“别瞎说,吓到孩子。”说着,从床那头抬起头,“七七,你妈妈说着玩儿呢。”
当你发现什么都不能改变的时候,大概就是童年的结束吧。
程英英随口道:“我倒是想跟你爸爸离。”
冬去春来。
她在被子里伸了伸脚,脚丫贴住苏落热乎的肚皮,说:“你们会离婚吗?”
天气再次转暖时,林家民再度心血来潮,想重拾他的南江巷强身健体计划。这次,他不仅想组织孩子们晨跑,还号召家长们也加入进来。然而一年前的失败历历在目,无论大人们还是孩子们都对他的计划不甚关心。
苏起抬抬下巴,很喜欢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的感觉。她虽然有自己的床了,但冬天太冷,她还是喜欢挤过来一家人睡。爸爸和弟弟睡在另一头,她跟妈妈睡在这一头。有时毛线球会从她的额头上滚过去,痒痒的,很柔软。
沈卉兰嫌弃地说:“我请你做做好事,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睡你的觉。”程英英给她掖了下被子,继续打毛线。苏起的新毛裤只剩下最后一小截裤腿了。
林家民面对作鸟兽散的邻居们,讪笑两声。只有苏起留在原地,林家民立即笑道:“七七,你要加入吗?”
“路造说的,再说,我们班上有的同学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再也不在一起了。其他同学都笑话他没有爸爸了呢。真坏!”
苏起摇头,说:“我知道有个人每天早上都跑步。从去年开始。”
苏勉勤一愣:“谁跟你说的?”
第二天一早,林家民换上运动服跑去江边。一个男孩瘦弱的身影在蒙蒙亮的水天交接线上起起落落地跑动着。
“是不是离婚了?”
是梁水。
“不知道。”
林家民调整和他一样的步伐,笑:“你每天来跑步?昨天怎么不跟我说要加入……”
“他以后不回来了吗?”
“谁加入谁啊?”梁水面无表情。
“南宁吧,不知道。很远的地方。”
林家民尴尬地哈哈两声:“叔叔当初没坚持,很羞愧呀。”
那晚,苏起问程英英:“水砸爸爸去哪里了?”
梁水不说话,径自往前跑,碎发在额前颤动。
外婆一伸手,梁水就扑到她怀里抱紧她,终于委屈得号啕大哭起来。
他跑到原点停下来,迈开弓步做拉伸,忽然低声说:
外婆个子不高,却中气十足:“自己搞事搞得稀烂,冲孩子发火。水子他得罪你了?你有什么资格打他?!”说着,语气一转,疼惜道,“水子,快,到外婆这儿来。”
“你们大人很奇怪,教小孩子做人要言出必行,可为什么自己答应的话却不算数呢?”他语气很淡,却露出一丝迷茫和困惑。
康提的母亲从乡下赶来了。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风尘仆仆。
林家民面上烧了起来,以为他在说自己,但—
“我看你有好大本事!”一声呵斥从外头传来。
“以前我爸爸陪我跑步,说要陪我跑到十八岁。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忘了他说过的话了?”他低下头去,声音几不可闻,“可我记得很清楚。”
康提挫败无比,再度扬起手上的竹条。
林家民不知如何回答。是啊,为什么大人们都说话不算话呢,他也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还毫不自知。
“你别碰我!”梁水愤恨地喊道。
林家民想从孩子的眼睛里看出点情绪,无果。梁水只是眯眼看着雾气渐散的江面。
梁水一声不吭,抓起书包就要走。康提揪住他肩膀把他扯回来。
“还有你,林叔叔。你总说做事都要坚持,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是你好像也没有坚持下去。”梁水看向他,很困惑,“为什么大人做不到的事情,全要求小孩做到呢?”
康提打了一会儿,心里疼得要死,松开梁水,转身抹眼泪。
林家民:“水子—”
路子灏急得满巷子找人,但其他家长没下班,他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没人能帮忙。
梁水:“我们巷子里有很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子灏、子灏的妈妈、你、七七的妈妈、七七,还有……我爸爸。他就是这样,一会儿要当歌手,一会儿要开小卖部,一会儿要当司机,一会儿要搞聚会。”
李枫然也紧紧抱住梁水,挨了一鞭子。
林家民想起老婆每日的念叨,想起声声,不知自己在孩子心目中是否也是这德行,正要说什么,梁水说:“但他很开心,他让我也很开心。你也是,你们让巷子里的人都很开心。”
苏起冲上去护住梁水,呜呜直哭:“提提阿姨别打啦,你别打啦!”
孩子仰头看着他,眼睛乌黑清亮。
康提拎着瘦小的孩子,竹条子抽得更狠,抽得她自己泪流满面。可梁水竟一滴眼泪不流,也不躲,死犟在那里任她打。
林家民感动又难过,摸摸他的后脑勺,说:“水子想爸爸了吗?”
孩子不跑也不躲,他反抗的方式是绝望地嘶喊:“你把爸爸赶走了,你是坏人!是坏人!我不跟你一起住,我要去找爸爸!我不跟你一起了!”
梁水别开眼神看江面:“他为什么很久都不给我打电话了?”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坚持了一秒,肩膀就塌了下去,“他不想我吗?”
丈夫、儿子的双重失败叫她心痛难当,愤怒难忍。康提拿起竹条抽他。她心里越气就抽得越狠,可她抽得越狠,梁水越不屈服。
“他很想你。”林家民说,“他不常常打电话,或许因为很忙,或许不知道怎么面对。水子,大人也会失败、解决不了问题,有时候比小孩还无能。但他一定很想你。我是爸爸,我知道。我保证。”
一个要走,一个不让。
梁水双手插进兜里,运动服口袋上印出孩子小小的拳头,江面上碧波荡漾,他说:“你明天还来跑步吗?”
康提不是个善于沟通的人,相反,她脾气又硬又倔,而这脾气完美地遗传给了她儿子。
“当然。”林家民举了下拳头,拿出一贯夸张而抖擞的气势,“这次我一定坚持下去。”
康提好说歹说,梁水就是不听,死活要走。
梁水转身往回走,嘀咕:“我感觉不是很相信。”
走了的人一了百了,留下的人罪孽深重。
“水子你这么说就不够意思了啊。”林家民跟上他。
梁水回家后什么也没说,他收拾了几件衣服要离家出走,他要去找爸爸。
背后,朝霞已漫天。
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空空的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铁轨,就那么望着。
一天天,日子如流水般淌过,仿佛不断重复上演。
但梁水没有哭,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夏天一来,五年级接近尾声。
苏起难过极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天苏起放学回家,巷子里家家户户锅碗瓢盆响。紫菜汤、炒芹菜、回锅肉、海带汤的香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曲钢琴声夹杂其中。
路子灏走过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眼泪直流。
苏起循声望过去。
李枫然他们追上来了,满头的汗,心脏狂跳,整个人像要爆炸。他们喘着气,扶着腰,梁水背对着他们,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肩膀抖动着,剧烈抖动着。
李枫然坐在窗边练琴,她趴在钢琴边看他,他丝毫不受打扰,只抬眸看她一眼,又垂下眸去。
但一瞬间,火车像秋风中的落叶被卷走,急速奔向远方。
琴边立着一台落地灯,灯光照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很柔软的样子。
他凄厉地喊:“爸爸!”
“风风。”苏起手指在钢琴键上一划,扒拉出一串轻轻的哆来咪发梭拉西哆。余音散去,李枫然的曲子丝毫不受影响。
书包、外套全跑掉了,他还在跑。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她的各种“捣乱”。
一股撕裂的痛袭上心头,泪水瞬间湿透双眼:“爸爸!”
“嗯?”
但来不及了,火车加速了。
“你弹琴开心吗?”
那孩子几乎耗尽了力气,可失去父亲的恐惧刺激着他,他竟越跑越快,风一般冲向站台。
“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他说,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
他跳过砖头沙石遍地的荒地,踉跄着差点儿摔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拼命跑向那辆启动的火车。
“那你为什么一直学呢?”苏起问。
火车站很小,很破,只有一条铁轨。那里停着一辆灰绿色的火车,火车头上冒着青烟。
“我妈妈说,很多东西小时候不好好学,长大了就很难学会。”
梁水从车站院墙的破洞里钻进去,奔向站台。
苏起苦思冥想,并不懂:“怎么可能?大人做事情总是很容易呀,小孩子才困难呢。”
火车的汽笛声撕扯着孩子们的神经。
李枫然:“你今天怎么了?”
那个男孩子的衣衫在冬天的冷风里拉扯出凌乱的形状,他的头发张牙舞爪地飞着,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秒都不肯停下,仿佛在追一件他在这世上最珍贵最不可失去的东西。
“你知道一个叫韩寒的人吗?他说学习没用,不上学了。我想想,也觉得学习没用。”
苏起和林声两个女孩子跑得面颊通红,快断气了,却咬牙撑着,追着梁水的步伐。
“七七。”冯秀英在隔壁听见了,叫她。
火车站跟小学隔着三条街,梁水在前头拼命奔跑,跑过没有红绿灯的交通秩序乱成一团的十字路口,跑过人潮汹涌的菜市场、幼儿园,跑过斑驳荒废的工厂墙角。
苏起背后一麻,赶紧站直,手从键盘上拿下来背在身后,讨好地笑:“我刚刚来,没有打扰风风。”
梁水像疯了一样穿过走廊,冲下楼梯,跑出校园大门;四个小伙伴紧随其后,搅得校园一阵骚乱。
冯秀英是中学老师,孩子们对她都有些敬畏。她笑:“你过来。”
“水砸!”苏起、林声、李枫然、路子灏跟着追了出去。
她递给她一颗苹果。苏起接过来咬了一口。
苏起等人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桌子椅子被带倒,乒乓乱响,下一秒,梁水背着书包的身影已消失在教室门口。
“七七,你不想上学?”
“水子!”路子深的目光找到梁水,道,“你爸爸走了,坐火车。你赶紧去火车站拦他!迟了就见不到了!”
苏起含着苹果:“我不知道。”
路子灏问:“哥哥?你来干什……”
冯秀英:“读书让你很痛苦吗?”
大家都愣了一下。
苏起认真想一想,又摇了摇头:“没有。”
正说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路子深冲进教室。
冯秀英没深问,走出去,示意她跟过去。
大家收拾书包起身,苏起说:“我的钱攒够了,过会儿陪我去小卖部买娃娃。”
出了门,冯秀英指指巷子口的柳树,说:“你以前很喜欢爬那棵树?”
下课铃响,终于放学。
“嗯。”
一切好像恢复了寻常,像曾经平凡的每天一样,等放学了,他们又会叽叽喳喳吵着闹着,蹦着跳着一起回家。
“七七你看,风在吹它,多美呀。几个月前它冒新芽的时候,嫩绿嫩绿的,你见过吗?”
梁水在课上看着漫画,苏起则自由自在瞎涂鸦。她纳闷自己的涂鸦怎么总是不如林声画得好看。
“见过。”
小伙伴松了口气,林声送了袋咪咪虾条给他吃,李枫然给了他一袋鸡味圈,路子灏把刚买的《灌篮高手》给他看,他自己都还没看呢。
“那你会想到什么呢?如果是一句诗的话。”
苏起却不生气,知道他已经好了。
苏起眼睛一亮:“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梁水白了她一眼。
“你看,如果不学习,你是不是就不知道这句话?”
苏起歪歪脑袋,说:“你才是憨包,憨包才天天苦瓜脸。”
苏起一愣,很快又笑着点头。
她昂首挺胸回到座位上,刚坐下,梁水伸手拔掉她鼻子里的两支铅笔,说:“你像个憨包!”
“所以学习是有意义的对不对?你还小,以后会在学习中发现更多惊喜。不过这个过程很漫长,哪天你觉得痛苦,再来跟秀英阿姨说,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路子灏和林声笑得不行,连李枫然都笑了。
“好!”
苏起还不把铅笔拔下来,她想让梁水多笑一会儿,于是她昂着脑袋,带着两只“象牙”,迈着豪迈的步伐走下讲台。
“学习无意义”的想法自此抛之脑后。
老师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厚脸皮,觉得再笑下去控制不住课堂了,说:“下去吧。”
身为小学生的最后一个暑假,苏起玩得格外欢畅。她早早做完暑假作业,作业本在巷子里传阅一遍,解放了整条巷子的小孩。
班上同学笑得更厉害,起哄:“像!”
她早上睡到自然醒,再出门找小伙伴,不是趴在林声家的凉席上看孙悟空,就是坐在梁水的阁楼里玩游戏,又或者在树林子里打知了,在巷子里玩滑板车。
苏起盯着梁水,见他忽然也笑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直不起腰,但笑出了白牙。她一时间开心不已,也露出大大的笑容,说:“我像不像一只大象!哞—”
先是康提买了辆滑板车给梁水,接着其他妈妈也买了。孩子们天天踩着滑板车在巷子里堤坝上飞驰,还斗着胆子从坡上往下冲。
一时间哄堂大笑,前排几个同学笑得捶桌子,直不起腰。
快乐的时光过了不久,一本叫《哈佛女孩刘亦婷》的书席卷全国。
苏起抬起眼皮看了看老师,然后看看全班同学,她眼珠一转,忽然一叉腰,大声说:“你看我的象牙!”
冯秀英老师买了书,跟大家聚在一起商量,要测试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可能上哈佛。
老师:“刚才讲的话呢,讲给全班同学听。”
书上说刘亦婷有很强的意志力,握着冰块能握八分钟。
她忽然有些忧伤,他怎么还不笑呢。他有那么难过吗?
妈妈们把孩子从滑板车上揪下来排排站好,一人手心放了块大冰块,叫他们握紧。
她瞥了眼梁水,他静静看着她。
不到一分钟,苏起就嗷嗷叫着扔了冰块,路子灏紧随其后。
苏起没办法,红着脸慢慢把铅笔的橡皮擦头塞进两只鼻孔里,班上的同学们捂住嘴巴笑起来。
林声坚持了一分半,受不了了。
苏起抬头看了看老师,求饶地咧嘴笑,但老师表情严厉。
李枫然和梁水捏到三分钟,也扔掉了。
老师不为所动,说:“你刚在干什么?来,我把讲台给你,你表演给全班同学看。”
大人叹息连连,看来他们的孩子没有上哈佛的潜质。
苏起握着两支铅笔走到讲台上,抿着唇扫了眼全班同学,腼腆一笑,又朝老师讨好地笑了一下。
没关系,冯秀英说,可以按书里的方法训练孩子。父母们制订了一套完整的计划,很快开始实施。
“把笔拿上来!”
暑假提前结束了。孩子们每天要抄报纸背电话本锻炼专注力和耐力,还得跑步、仰卧起坐锻炼体力,学习到晚上十一点还不够,第二天五点就起来锻炼。
苏起默默把铅笔拿下来,站起身。
孩子们苦不堪言,苏起视刘亦婷为仇敌,每天要咒骂她几遍。
梁水扭头看她,还没来得及做任何表情,语文老师说:“苏起,你在干什么?你给我站到讲台上来!”
“那个讨厌鬼!为什么上个哈佛要让全世界知道,你有本事上火星呀!”
苏起绞尽脑汁,把两只短铅笔塞在鼻孔里,拍拍他的肩膀:“你看我的象牙。”
“黑猫警长、葫芦娃、哪吒、飞天小女警都比她厉害,人家也没有写书,就她最讨厌!”
她画画给他看,一会儿把路子灏画成猪,一会儿把李枫然画成鹅,还把自己画成乌龟,但梁水只是看一眼,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但炼狱生活很快结束。
苏起毫不气馁,上课也不遗余力想让他开心。
路子灏因为睡眠太少生了病,送去医院后被医生训了一顿。陈燕便让他退出了哈佛培养计划。程英英并没指望苏起多成器,跟着退出;康提考虑到梁水很不开心,也放弃了。
“苏七七你好烦哪!”他咕哝一声,把脑袋埋进手臂里。
大人们的培养计划再一次虎头蛇尾。
“那你想不想听我唱歌?”
家长们商议后的结果是,先让孩子快快乐乐过童年,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不好。”
话虽这么说,暑假一过,几个妈妈忽然意识到明年孩子得上初中了。云西市区最好的初中莫过于实验中学,可按片区划分,他们得去和诚初中。
苏起跟着趴在桌上,歪头问他:“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和诚校风不太好,家长们忧心忡忡。
他摇摇头。
直到有一天实验中学的老师冯秀英带来消息,为响应国家素质教育号召,实验中学将成立首个艺术体育特长班,招收在体育、美术、音乐、舞蹈方面有特长的学生。
李枫然把漫画书递给他:“你看不看《哆啦A梦》?”
好处是文化课也不落下。上初中后,艺体班的课程表和普通班级一样,只不过每天多一节专业课。
他没兴趣,蔫儿蔫儿地趴在桌子上。
冯秀英说,招生选拔在明年,孩子们正好赶上这拨。只要比同龄学生稍微有特长就行。比如像李枫然这样的,通过选拔轻而易举。哪怕像苏起那样,长相可爱,会唱唱歌跳跳舞,比同龄人强一点儿,也是很有可能入选的。
一下课,路子灏就转过身来,问:“水子我们去操场上玩吧?”
康提想了下,说:“我刚好认识个教练,让水子练习短道速滑吧,走体育这块儿。”
大家交换一下眼神,都很难过。
陈燕说:“子灏可以画画,他书上全是涂鸦,我也找个老师应付选拔。”
但梁水无动于衷,扭过头去了。
林家民抓脑袋:“哎呀我家声声有什么特长,我倒是不知道了。”
梁水无精打采地抬头,她把泡泡糖吹得很大很大还不停,终于吹炸了,一大块糊在脸上。路子灏和林声赶紧配合地哈哈大笑,想感染梁水一起笑。
陈燕建议:“唱歌跳舞吧。声声长得那么好看,老师一看就会收。”
“你看我吹泡泡!”
“她放不开。”沈卉兰叹气,“你们哪里见她唱过歌?”
“不吃。”
康提说:“这孩子太秀气。七七那淘气劲儿分她一半就好了。”
“你吃不吃无花果?”
“谁说不是呢?”
“不吃。”
程英英纳闷:“我听七七说,声声很会画画啊,你们不知道吗?”
梁水一路上情绪很低落,苏起把苏落丢给林声牵,跑到他身边问:“水砸你吃不吃仙丹?”
散了会回家,程英英一进门,就见林声正趴在桌子边教苏落写作业。
李枫然留在最后,沉默地往屋子里看。直到梁水迈出门槛,他才心事重重地跟他并肩走了。
程英英问:“七七呢?”
“梁霄叔叔再见,康提阿姨再见!”孩子们打着招呼,出发了。
厕所里传来苏起的叫声:“拉㞎㞎呢!”
“去吧。”他们挥了下手。
程英英:“你别说话,臭死我了。”
梁水踉跄一下,走了两步,又揪了下书包带子,回头:“爸爸,妈妈,我去上学了。”
“胡说!”
梁霄笑了笑,拍拍梁水的肩,往门口的方向拨了一下。
程英英拉了椅子坐到桌边,问:“声声,你想学画画吗?”
苏起一愣,缩着脖子吐舌头:“我现在打不赢他啦。他力气可大了。”
林声诧异。
梁霄看向门口探出的一串小脑袋,说:“七七,在学校别欺负我们家水子啊。”
程英英把事情说了一下。
他扭头看康提,康提脸上像是挂不住表情了,仓促道:“真的。水子,去学校吧,别迟到了。”
林声问:“大家都会去那个班读书吗?”
梁水却不太相信似的,问:“真的?”
“会努力。”
趴在门边的几个小孩齐齐松了一口气,为梁水高兴。
林声低头,在纸上画圈。
“不吵架了。”梁霄笑了一下,说,“以后都不吵架了。”
“如果唱歌、跳舞、画画、音乐、运动选一个,你选哪个?”
康提眼睛一红。
林声说:“画画要纸、要笔、要颜料,好贵的。我们家里穷。”
他声音很低:“你们能不吵架了吗?”
程英英心头咯噔一下,看着女孩漂亮的小脸:“为什么这么想?声声,你们家不穷。真的。”
他比以前长高了些,但在父母面前依旧很瘦小。
“穷的。程阿姨。”林声说,“我想要娃娃、要琴,妈妈说买不起,说爸爸挣的钱很少。”
梁水接过来,低下头。
程英英默然片刻,说:“不是的。你妈妈只是比较节俭,把钱攒着为了以后的生活。她一切都为了你打算,知道吗?比如,就是为了现在你学画画打算的。”
康提随手捋了下头发,从冰箱上的鞋盒子里拿出一块零钱给他。
“真的?”林声不太相信,“但我想要什么,她总说不。”
“英英阿姨煮了面条。”
“爸爸妈妈呢有自己的苦恼,每天都有很多操心的事,不是每次都能考虑到你的感受。但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想法,主动跟你妈妈说,好吗?”
康提问:“吃早饭了?”
“嗯。”
康提和梁霄脸色不太好。他们昨晚没怎么休息,但见到梁水,却不约而同缓和了脸色。
那晚,程英英心事重重。她想着南江巷这破败的环境,这四周简陋的家,再想这一路的艰辛坎坷,心里不安极了。
上学前经过家门,梁水进去看了一下。苏起和林声他们几个在门口等他,都担心地凑到门边朝里边看。他们不理解,康提阿姨很好,总是给他们买好吃的;梁霄叔叔也很好,总是给他们买好玩的。为什么他们两个要吵架呢?
她走进小房,夏天挂着蚊帐,苏起和苏落露着肚皮躺在凉席上吹电风扇。
苏起察觉到一丝不对,又不吭声了。她忽然不想要那两块钱了。
程英英掀开蚊帐钻进去,苏起见她来,开心地贴过去箍住她。
程英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满眼却是怜惜。
苏落也凑过来。
梁水没说话,对程英英弯了下腰,说:“谢谢阿姨。”
程英英拍了会儿苏起的背,忽然问:“七七,你觉得我们家穷吗?”
苏起接过零用钱时开心极了,说:“水砸,你天天在我家住吧。”
“穷?”苏起歪着脑袋,纳闷,“不穷呀。”
吃完早餐,临上学前,程英英破天荒地给苏起的零用钱增加到两块,也给了梁水两块钱。
“我什么都有。”她说,“我想要的什么东西,妈妈你都给我了呀。”
第二天早上,程英英给他们三个小孩子煮了面条。
•南江日常•
后来她实在坚持不住,就睡着了。
等到春末夏初的时候,冯秀英老师忽然召集了巷子里的大人们开了个会,说是遇到了形势严峻的问题。
那个晚上,巷子里的争吵持续了多久,苏起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爸爸妈妈一直没回家,她一直抱着梁水。梁水的脸颊软软的嫩嫩的,身上有舒肤佳肥皂的香味。
会议在梁家举行,康提都特意扔下了家具城的一堆工作,早早赶回来。
她抱紧他,小手轻拍他的背。他依然不说话,一动不动,像忽然没了魂魄。
冯秀英带来的消息很简单,那个叫韩寒的高中生退学了,不上课了。今天冯秀英中学的学生们全在闹,说不上学了,还有撕书的。
“不冷不冷。”她说,“不怕不怕。”
程英英吃了一惊:“不上学?这孩子怎么能不上学?”
苏起赶紧搂住他,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紧搂住他。
冯秀英:“何止不上学啊,把中国的教育制度抨击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学数学没用学英语没用物理生物化学历史政治统统没用。他不学了。”
梁水的手握成了拳头。
几个家长面面相觑,无法理解。
外头吵得更厉害了,风中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陈燕道:“这哪儿来的破孩子?年纪轻轻不读书做什么,啊?打游戏爬树刷盘子,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呀。我看就是新闻故意夸张,乱写。”
苏起翻身趴着,抬起脑袋看他。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台灯光照在他的睫毛上,在脸颊上投影出长长的黑线。他咬紧牙关,可控制不住发抖。
康提说:“他是不是很有名,写了那个什么几重门?”
他自从进了屋就没再说过话,仿佛失了音。
“三重。”李援平说,“书倒是写得不错。”
梁水不作声。
“这不是重点。”冯秀英苦口婆心道,“现在有小孩子要跟着学跟着闹,我们一定得有所防范。这不是小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家枫然我倒是不担心。”
“水砸,你冷吗?”苏起小声问。
陈燕一想,说:“我家子灏贪玩是贪玩,但不敢不上学。不上学我把他游戏机全没收喽。”
他冷吗?
林家民说:“声声也一直很乖。”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发抖,牙齿咯咯地打架。
康提叹了口气:“水子应该也没问题。”
可梁水在发抖。
一阵沉默。
现在和之前所有的冬天一样,台灯亮着,在起伏的油毡布上投下一圈黑色的阴影。被子里放着热水袋,很暖和了。
感觉好像少了一个人。
苏起想起在南江巷度过的很多个冬天的夜晚,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妈妈偎在被子里给她打毛衣,她睡在妈妈身边,抱着她的腿。屋外冷风呼啸,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不管外头江风多大,她都觉得很温暖。
众人齐齐回头。
窗外,北风跟魔鬼似的号叫。夜,越来越冷,仿佛大堤外的江水会随时被狂风席卷漫过来,将巷子淹没进冰冷的水底。
程英英没说话,忽然低头扶了下额头。
不知哪方说了句什么,冯秀英老师立刻斥道:“瞎说!越说越没名堂!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你们不朝对方看也得朝水子看,那么标致的孩子你们也舍得!”
果不其然,巷子里传来孩子们回家的跑步声。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成一团乱麻。
这帮煞星放学了。
女人们都不吭声。只有程英英说了句“双方都有问题,梁霄也得多心疼康提”。
苏起的声音又高又亮,仿佛十万火急:“妈妈!妈妈!”她喊,又兴奋又壮烈,仿佛要宣告给全世界,“我不上学啦!我要退学!不上学啦!”
男人们都在劝,说梁霄也是给家里添置物件,好心办坏事。说康提强势了些,也得让男人喘口气。
程英英双手捂住了脸。她女儿有颗鸡脑袋。
“对,你没变,你还是个孩子,我是你妈!”
……
“你有没有良心?!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跟你结婚前我就这样。我一点儿没变,你变了!”
程英英套着围裙,在灶台边打鸡蛋花,筷子敲得碗壁啪啪响。
“梁霄你有没有点良心!”
苏起围着她转来转去,眼睛亮亮的,慷慨激昂地给她讲述她的偶像韩寒的光辉事迹。这个大人构建的世界是多么错误;他们身为学生、身为孩子要为自己的未来而活;学校是大人给他们的东西,那些数学语文学了也是没有用处的,全是在浪费时间。她要去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再也不会上学了。
“你的钱?我是没挣吗?你在麻纺厂当女工的时候谁养的你?现在挣大钱了看不起我了是吧?”
程英英格外耐心地听她叽叽咕咕讲了半个小时,她中途还停下喝了杯水,讲述韩寒如何控诉整个教育制度。
“我辛辛苦苦搭站票去广州,站一天一夜,跑十趟都挣不了三万!”康提一脚踹到车上,车倒在地上发出轰隆巨响,“你为家里做过半点事情没有?我问你,一天到晚除了玩闹,吃吃喝喝,你干过什么正事?要穿好的,用好的,你讲什么排场?骑个哈雷别人就高看你几分还是怎么的?你皮夹子里有几块钱啊这么糟蹋?我的钱都是浪打来的?!”
程英英心想,苏起恐怕连“制度”这个词的意思都不明白,完全在鹦鹉学舌。但不可否认,苏鹦鹉讲得特别好。
“你打呀!”康提的声音在狠了一秒之后,夹杂了哽咽,“三万……”
一直到她说要过自己的生活时,程英英才停下手里的锅铲,说:“苏鹦鹉,你给我先停下。”
程英英见势不妙,立刻和苏勉勤赶出去。
“啊?”苏起歪头,“鹦鹉?”
康提:“你打!你这狗日的碰我一下,我不弄死你!”
程英英问:“你先告诉我,你想过的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林家民:“怎么还浑起来了?!”
苏起卡了一下壳,转转眼珠,很快给出答案:“我想天天唱歌、跳舞,跟你在一起。”她扑上来搂住她的腰,笑容灿烂,“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妈妈。”
接下来是迅速移动的脚步声、劝架声、阻拦声。
程英英拨开她那可爱的笑脸,说:“这招没用。”她把辣椒扔进锅里,说,“我就知道你是不想上学。”
下一秒什么东西砸在摩托车上,哐当巨响。
“你冤枉我!”苏起说,“为什么你不支持我?韩寒的妈妈就支持他!”
突然,巷子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梁家的门开了,梁霄的吼声传来:“你敢砸一下试试!”
程英英深吸一口气:“今天我必须告诉你一个事实,世上所有的妈妈都是不一样的。你拿我跟寒寒或者热热的妈妈比,没有用。而你,苏七七,也跟其他的小孩不一样,是不是?”
程英英灌了两个热水袋,给他们一人抱一个。
苏起满心疑惑,听得一愣一愣。
苏起牙齿咯咯打架,抱紧苏落:“冷。”
“每一对妈妈和小孩都不一样,你拿我跟韩寒的妈妈比,那我问你,你要把我和她交换吗?”
梁水还是不说话。
苏起不吭声了,眉头皱得紧紧的,终于:“我不换。但是我跟你讲,我不换别的妈妈,不代表我现在不生你的气。你一点儿都不支持我!”她依然坚持立场。
“被子里冷吗?”程英英问。
“那你能支持我吗?”程英英问。
程英英把梁水和苏起两人安置进被窝,一旁的苏落早睡熟了,缩成一团,热乎乎的跟小暖水炉似的。
“支持你什么,你说!”她大方道。
门“砰”地关上。
“支持我坚持让你去上学,别说退学,连逃课都不可以。”
接着是李援平医生的声音:“都给我进屋去!也不怕孩子听见!”
“……”苏起说,“哼!我气饱了,不吃你的饭。我告诉你,你做饭一点儿都不好吃!”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不得了了?啊?赚了点儿钱,插根鸡毛就成凤凰了?”梁霄吼道。
……
梁水没作声。
(苏起不再视韩寒为偶像后)
程英英给他们洗脚,装作没听见外面的声音,说:“水子,今天我跟七七的爸爸要出去,你留在我们家保护七七和落落,好不好?”
苏起:“妈妈,我要吃饭!”
梁水和苏起低着头,盯着热水里的脚丫。
程英英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屋外风声里夹杂着康提压低的怒斥:“三万块钱买这么个东西,你脑壳里装的糠吗?你是不是神经不正常?!”
苏起坐上桌,接过饭碗,说:“程英英妈妈。”
昏黄的白炽灯下,梁水和苏起坐在小板凳上,小脚放在装满热水的脚盆里。
“嗯?”
冬夜,寒冷刺骨。北风呼啸,穿堂过巷,平房屋顶上的油毡布被吹得起起落落。
“你说世界上有很多小孩都不一样吗?”
梁水愣愣地被程英英带回家,没有反抗。他也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气氛变化。
“是的。”
家长赶忙把各自孩子带回去,程英英上前牵梁水:“水子,你过来跟七七他们玩。”
“那你想过跟别人换小孩吗?”
“明天再玩。”陈燕赶紧把路子灏揪下来。
“从来没有。”
苏起扭来扭去:“我不冷呀,我要玩车……”
“我也是。”苏起说,咧出她招牌式的可爱笑容,“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苏勉勤察觉不对,把爬上摩托车座正跟梁水抢位置的苏起抱起来,说:“小孩子先睡觉,这么冷的天,别冻着了。”
程英英说:“闭嘴。吃你的饭。”
康提的脸色在冬夜的风里一度度寒凉。
“哈哈,闭上嘴就不能吃饭啦!”苏起得意道。
“你这出手可真大方啊。”林家民笑着上前夸赞,被老婆沈卉兰扯了下胳膊。
程英英塞了一块鸡肉到她嘴里,终于堵上了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鹦鹉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