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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痴缠

“宋方淮。”

沈斯亮面无表情,盯着那道身影,忽然就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其实霍皙和宋方淮之所以离得那么近,是宋方淮在给霍皙留他的手机号码。俩人头一回见面,宋方淮自知不方便直接去家里坐,干脆趁着机会把话说开,留个电话,日后也方便联系。

武杨神经粗:“那男的是谁?怎么看着不认识?俩人怎么离得那么近?”

“我知道老爷子和你爸说的那桩亲,你不用尴尬,今天能见面算是个缘分,他们怎么说是他们之间的事儿,跟咱俩没关系。”

沈斯亮停止喝水,锁定目标,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不紧不慢的拧着瓶盖:“是。”

霍皙笑一笑:“好。”

沈斯亮被浇了一头一脸,仰头咕咚咕咚喝水,武杨眯眼瞅着路灯底下:“斯亮,你看看那人是不是霍皙?”

宋方淮抓住机会,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你给我留个电话吧,以后抽空请你吃饭,我家里有好多原声片子,你也能去跟我妈聊聊二胡,她退休一人在家里,挺闷的。”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足球场有人在庆祝吹口哨,五打五对抗赛,武杨他们大获全胜,正在草地上疯跑拿着矿泉水彼此追着狂泼。

霍皙接过来,也不扭捏,在上面按了一串数字,宋方淮保存名字的时候很周到的问了一句,哪个xi?霍皙说,斧斤剖木的皙,宋方淮一乐,好名儿,跟你挺像,存完,宋方淮愣愣看着霍皙,你存一下我的?

宋方淮啧啧点头:“比我们强,我们那院里除了双杠就是抗晕的滚轮,还有个塑胶跑道,别的什么也没有。”

霍皙一怔:“我出门没带手机。”说完,她自觉突兀,赶紧补了一句:“没关系,你说吧,我能背下来。”

霍皙看了一眼,道:“是,外面的是足球场,里面是羽毛球,体能训练器械什么的。”

这姑娘,倒是实诚。

“这儿是你们的体育场?”宋方淮指着不远处一大片开阔场地问道。

宋方淮不说话,似笑非笑盯着她看,眼里含着不自知的宠,报出一串数字,说完,他问她,记住了吗?

俩人走在一起,俊男美女,回头率还挺高。

宋方淮是个商人,形式做派蛮嚣张,手机尾号连着五位一模一样,霍皙记性又好,她默念两遍,就记住了。

这边儿,宋方淮送霍皙回了大院,也不着急走,俩人就在里头慢悠悠散起步来,宋方淮是个不太容易冷场的人,很会找话题。一会儿问问霍皙这个,一会儿问问她那个。

俩人站在路口分别,霍皙笑的跟朵儿百合花似的,武杨直勾勾地瞅,怂恿沈斯亮:“咱就这么干看着?”

蒋晓鲁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冲过去,把手塞进宁小诚的手心儿里。

沈斯亮摸摸裤兜,想找烟,找了半天才想起来换了裤子,他把手里矿泉书瓶捏的嘎吱嘎吱响。

他待她就像待个不懂事儿的妹子,也没多想,他站在人群中,无奈朝她伸出干净手掌,等着她来。

武杨不怕死:“咱俩也过去打个招呼?”

小诚失笑,笑她孩子气。

“不认不识的去干嘛啊?让人讪着?要去你去。”沈斯亮把手里的空水瓶空投到垃圾桶里,转身就走,后背一大片衣裳都让汗给浸湿了。武杨问他:“嘛去?”

蒋晓鲁讷讷地,有点委屈:“你扯着我的手走呗,咱俩这样,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回家。”

宁小诚回头:“怎么了?走啊,我送你回家。”

“哎,你真不怕二朵儿跟别人跑了?”

她停在原地,叫他:“小诚哥。”

“腿长在她身上,想跟谁走就跟谁走,我管的着吗?”沈斯亮给武杨一个后脑勺,他说“她想跟谁走就跟谁走”这几个字的时候从牙根儿里往外挤,是真气的够呛。

两边都是晚上出来遛弯儿的行人,有一家三口,有情侣,有老夫妻,都一对儿一对儿的,路窄,有人接踵擦过她的肩膀,不轻不重,晓鲁走着走着,就不动了。

男人的天性就是这样,他以为这个东西,这个人是他的,就应该永远是他的,她从来不会走,不管两个人闹成什么样,哪怕最后两败俱伤,她也应该是他的。

她不说,宁小诚也不问,俩人一前一后往家走。

可是,哪儿有那么多你以为,你认为,就应该这样的事情?

晓鲁刚要张口,想起宁小诚是混这行的祖宗,她不想让他知道,于是闭嘴不答。

回家势必要出了足球场路过两人,沈斯亮从他们身边经过,目不斜视,脸上严肃的就差踢着正步了。

她平常总穿着高跟鞋,让人觉着特有气势,这回忽然矮了几公分,蛮小鸟依人。宁小诚背着手,随口问:“谁抢你的生意?哪只基金?”

他打定主意不理霍皙,再也不掺和她的事儿了。

蒋晓鲁穿着锯断根儿的平底鞋,很快追上去,叽叽喳喳的:“小诚哥,别走嘛,我最近丢了一单特别大的托管业务,还是被人中途抢走的,特搓火,你不知道,我下半年就指着这单生意活着呢!”

这天,霍皙开车去印刷厂盯第二天的报纸,回来的时候路过沈斯亮单位门前,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堵车,想加塞儿的,变道的,拐弯的,把那条路堵的是水泄不通。越到这时候人心里越烦躁。

小诚倒抽一口冷气。这丫头,说话也忒没遮没拦了。他瞅了她几秒,转身大步就走。

霍皙想抄条近路,正倒车出来,车子歪歪扭扭横在人家单位门前,这时候门口车杆开了,从里头驶出一辆奥迪。

晓鲁粗神经,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调皮歪头:“那你就没想趁我之危?”

沈斯亮这人挺有风度的,一般看见路堵,从来不抢,就等这些加塞变道的先走,他不疾不徐刹车停在门口,还有闲心跟人家岗哨聊大天儿。

宁小诚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笑,故意逗她:“还挺沉。”

“今天你的岗啊?”

“哦……”晓鲁有点失望。

门卫不能说话,眨了眨眼。

宁小诚很沉稳:“不是我,服务员给你弄上去的。”

沈斯亮二大爷似的仰在座椅里,一只手搭在车外:“下哨以后快点跑,我出来的时候听你们排长说今天晚上吃火锅,内蒙的羊,别回头捞不上。”

晓鲁思维跳跃很快,她嘿嘿笑,追上去问:“昨天你抱我到楼上的?”

岗哨想笑,又不敢笑,憋着嘴咧出个很小的弧度。

小诚转身走,悠悠的:“那为什么要喝多呢?酒可不是个好东西。”

沈斯亮坐在车里叹气,这条路,没个十分二十分的,根本别想出去,他盯着前风挡玻璃发呆,看着着看,觉着前头挡路这车眼熟,再一看,才发现里头坐的是霍皙。

“醒啦!”晓鲁走到小诚身边,直率的问:“小诚哥,昨天我喝多了,睡相是不是挺难看的?”

她小心翼翼倒车转弯,尽量不蹭着别人,看得出来挺着急,好像赶路,沈斯亮面无表情在车里按喇叭,催命似的按,把头从车里探出来跟她嚷嚷:“快点走啊!!”

小诚问:“醒了?”

“堵着别人不知道吗?”

见惯了蒋晓鲁平常浓妆示人,如今冷不丁这么一看,这丫头皮肤白,浓眉大眼,长相挺大气,倒也不失可爱。

霍皙吓一跳,从车里扭头看他。

在将沉的暮色中,她素着脸,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被风一吹,没有细心打理,有点乱,她神情懊恼。

看清是沈斯亮,霍皙抿着唇,不理他,也不跟他争吵,脚下加油,蹭的一下就蹿出去了。

蒋晓鲁出来时还穿着昨天的装扮,她酷爱Chanel,裙子是鲜亮的正红色,包也是经典款,都是些不菲的东西,偏偏她又不爱惜。那包随意斜跨在身上,往后一扭。

她开车这本事,还是原来是他教的。

那是双鲁布托的经典款,一双近万,服务生锯的时候战战兢兢的。

沈斯亮心里憋着一口气,不能发泄,只能讪讪跟着车流往前走。

蒋晓鲁踢踢踏踏从阁楼上下来,丝毫没有昨天醉酒的窘迫,出来之前还特地好好收拾了一下自己,把花掉的妆洗干净,刷了个牙,下楼时觉得高跟鞋敲在木楼梯的声音太响,找服务生二话没说就拿家伙把鞋跟给锯了。

与此同时,宋方淮开始对霍皙发起猛烈的攻势,那天俩人分别以后,霍皙回家没有几分钟,手机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宋方淮这顶楼有几个房间,都收拾的挺干净的,宁小诚给她送到楼上安顿好,就在这儿等她醒。

短信内容很简单,就是一个名字,提醒她记得保存号码。接着没过几天,宋方淮就邀请霍皙吃了一顿饭,而且没给霍皙拒绝的机会,直接去了她们报社楼下。

有美女来,自然气氛更热,晓鲁向来玩儿的疯,喝酒从来不耍赖,该多少就是多少,小诚劝她差不多得了,她也不听,喝多了,就趴在小诚肩膀上哭,刚开始是小声啜泣,后来就变成了嚎啕大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小诚哄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最后一同来的朋友跟他说,晓鲁这段时间心情一直不好,今天也是借题发挥,她不想回家,把她交给别人我们也不放心,要不你就帮忙照顾照顾?

而且,宋方淮从来不逾矩,吃饭就是吃饭,像两个适可而止的朋友,从不言深。他借着在报社投广告的机会,能跟她找到很多话题聊。

他笑,你怎么也来了啊?她爽快,听说这儿是新开的,来凑个热闹呗。晓鲁的朋友也都不是扭捏的性子,见到她有熟人,干脆两桌人并到一起,拼酒通宵。

他问她:“你之前一直在哪里工作?”

就着乱七八糟的灯光小诚仔细看了看,才知道这姑娘是隔壁的蒋晓鲁。

“在副刊的一本地理杂志。”

昨天是宋方淮这酒吧新开业,小诚来捧场,一群人胡天胡地都喝大了,小诚起来去外面接电话,刚回来就被一个女孩拖进了舞池,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女孩儿附在小诚身边大声喊:“你也来玩儿啊?”

“搞地理,一定去过挺多地方吧?”

晓鲁关上窗户,听话下楼。

“嗯……是不少。”霍皙低头吃饭,身后有人经过,她会很轻的起身抬一抬椅子,给人家让出空间。

小诚把烟从唇间拿下来,收回烟盒,朝她一摆手:“下来。”

宋方淮给她倒了一杯茶,随意问道:“那为什么会想到出去工作呢?”

蒋晓鲁在楼上朝他明艳纯净的笑,露出一排洁白贝齿。

霍皙顿了顿,垂下眼,并不打算撒谎。

正思忖间,小诚从兜里摸出烟来放进唇间,楼上的小二楼窗子被推开,有女孩趴在窗边清脆喊他:“小诚哥!”

“因为我做了件错事。”

这些年她在北京没什么朋友,圈子很窄,基本就自己院儿里这些人,她又封闭,不擅长主动交朋友,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宋方淮这人在外三教九流什么都接触,人脉和做事都很有一套,认识他没坏处,其次要是两个人真的能谈得来,让霍皙心里放下过去那点事儿,能在一起,也算圆满。

“而且当时大学没毕业,能选择的工作也不多。”

第二是,他出于局外人的角度,给霍皙往外推了一把。

宋方淮笑一笑,不再继续追问。

他想借着宋方淮,逼沈斯亮一把,看看她心里对霍皙的情意还剩了多少。如果真的还有戏,这是个催化剂。

他懂得维护一个姑娘的尊严,尤其是在她毫无保留愿意对你坦诚剖开伤口露出自己人生中相对丑陋的一部分的时候。

第一是,他了解斯亮,这俩人都是宁死都不愿意说软话,都不愿意低头的主儿,明明心里有对方,可是碍着小航和家里,怎么也不能迈过那道坎在一起。纠缠了这么多年,不死不活的没个结果,对谁都是伤害。

而且,宋方淮在决定主动追她之前,把她和沈斯亮之间的事情也摸的差不多了。当然,是背着霍皙,也背着宁小诚。

其实把霍皙介绍给宋方淮,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他们后勤的孩子抱团儿,自己在海军院儿里也有发小儿不是?他先是找朋友打听了沈斯亮的底细,又费周折搞清了两人闹掰的真相。

看两个人慢慢走远了,宁小诚才静下来认真琢磨起这事儿。

宁小诚知道宋方淮的心思以后问他:“你现在不嫌弃我们二朵儿跟斯亮以前的那点事儿了?”

宋方淮跟着霍皙走了,临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冲宁小诚眨眼,谢了哥们儿!

宋方淮大度一笑:“女人嘛,谁还能没点过去没点历史,这样的人受过伤,遭人疼,只要你那兄弟别冲进来掺和一脚,咱还是有信心给她拿下的。”

霍皙随即绽开一个大方的笑:“那行。”

宁小诚心里感慨,这可真不好说,他那哥们是个有上限没下限的主儿,心里对霍皙没情还好,要是真有,哪天脾气上来,搞不好三人都得来个重伤。

小诚知道她想什么,摸摸她的头发:“让方淮送你回去吧,小诚哥还有点事儿,他跟我一样,没什么抹不开的。”

而且沈斯亮这些天特别静,静的吓人,每天按点儿上下班,谁找他都不出来,小诚大着胆子约他一起吃饭,他接电话,什么也不说,就俩字,没空。

她一个习惯,在接触陌生人的时候总会有一些防备或者退缩,下意识依赖一些自己信任熟悉的东西。

宁小诚感到危机,试探宋方淮:“那你俩……进行到哪一步了?”

霍皙下意识望向小诚。

“你想我跟她进行到哪一步?”宋方淮反问:“见父母?还是直接给你发婚礼请柬?”

宋方淮赶紧道:“那我送你吧,咱俩不开车,正好我在八号院住了这么多年,还没去你们那儿看看呢。”

说完宋方淮摸摸下巴,蛮感慨:“我妈说今年十一是个好日子。”

霍皙礼貌拒绝:“不了,我回去了。”她朝小诚一笑:“小诚哥,我走了?”

宁小诚懊悔,心想,这下算是完了。

有了这么个开始,一来二去,俩人之间被二胡这个引子打开气氛,宋方淮邀请她:“进去坐坐吗?朋友新开的,环境还行。”

从那以后,宋方淮对霍皙越发的上心。

“不错,我妈以前在音乐学院当客座教授,她也是拉二胡,以前总跟我念叨说喜欢这个的人不多了。”

那天他不知道在哪儿淘了两张票,说要去保利剧院听传统乐器演奏会,宋方淮这人有个习惯,他做什么事儿从来不征求你的同意,只要他问清了你的时间和日程,直接把车开到你家楼下,让你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霍皙点点头:“小时候跟着家里人学过。”

而且他在楼下等霍皙的时候,意外和许怀勐碰了正着。

“你会拉二胡?”宋方淮问。

当时许怀勐激动的嘴唇都抖了,连说三个好字。宋方淮笑着送他,乖的亲儿子似的,您慢走,我晚上肯定按时安全的给霍皙送回家。

宋方淮是个很有风度的人,握女士的手仅仅停顿一两秒,随即浅浅放开,但是就那一两秒也够了,那只手温软,指甲干净,白净匀称。

音乐会去的都是很知名的音乐家,台上拉二胡的是一位五十多岁,风韵独特的妇人,《流波曲》,《三宝佛》,《光明行》,一曲接一曲,整整一个半小时还要多,结束的时候,宋方淮问霍皙,你想不想去后台看看?

“霍皙。”

霍皙迟疑,还是不去打扰了吧。

霍皙觉得尴尬,之前许善宇那张大嘴巴逢人就说,这下倒好,倒是在这种场合下碰见真人了,宋方淮显然也知道这个缘故,笑的意味深长,霍皙硬着头皮和他握手。

宋方淮拉起她的手,没关系。

他今天穿了件紫色暗灰条纹的衬衫,立领,他肤色又白,整个人修长,有一股内敛儒雅的气质。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牵手,霍皙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宋方淮回头,如果不想去的话,我不为难你。

这句宋方淮说的隐含笑意且意味深长。

霍皙等了几秒,反握住他的手,绽开一朵笑,走吧。

宋方淮朝霍皙伸出手,绅士友好:“你好,宋方淮。”

俩人一起去了后台,平时只在电视里或者课堂上才有机会接触的名家,正在后台卸妆聊天,霍皙径直被带到了演奏二胡那位老师的身后,听宋方淮说,妈。

霍皙一怔。

妇人闻声转头,温柔和蔼地站起来,笑着跟霍皙点了点头,问宋方淮:“这就是你跟我说喜欢二胡的那个姑娘?”

“正好,小诚哥给你介绍个人。”宁小诚往身后让了让,露出宋方淮:“这是我一个朋友,姓宋,叫宋方淮。刚才夸你琴拉的好,说特崇拜你。”

宋方淮牵着霍皙的手:“对,今天带她来看看您。”

“吃多了,出来散散步。”

宋方淮的母亲打量着霍皙,慢慢点头,挺好,挺好。一看就是个温柔懂事的好姑娘。

“谁跟你开玩笑了,今天怎么想起上这儿来了?”

周围有老熟人路过,呦呵着打趣,老韩,这是儿子带着儿媳妇给你,给咱这些老家伙捧场来了!

“小诚哥,你就别开我玩笑了。”

宋方淮的母亲自己开了车,不用一道走,两人从剧院出来的时候,霍皙轻轻松开宋方淮的手,站在停车场边:“方淮,你带我来见你妈妈,应该提前跟我说。”

“哎。”小诚亲切应了,拉着她:“刚才瞧着那人像你,没敢认,结果一听,可不就是我们二朵儿吗。”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作主张,霍皙很直白:“你这样,让我很尴尬。”

霍皙拎着胡琴过来,甜甜跟小诚打招呼:“小诚哥。”

宋方淮慢悠悠的笑:“怎么,怕自己打扮的不正式给婆婆留下不好的印象?”

宋方淮一下就傻了。

霍皙转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深吸一口气,“我是说,我们……”

宁小诚低低地,一副我看你怎么收场的表情:“姓霍,叫霍皙,你爹给你介绍的那门亲就是她。”

“别想太多。”宋方淮稍微敛了笑,正色道:“不是见父母,我这几天天天不着家,我妈问我都干嘛去了,跟谁在一块儿,她马上就跟我爸回山东了,今天是几个老朋友凑在一起办个音乐会乐一乐,我以为你会喜欢,就带你来了。”

宋方淮呸呸吐掉烟,赶紧整了整衣裳:“你等会儿,见了面怎么说啊,这姑娘是谁啊?”

“不是给你施压,你知道,我喜欢你,也很认真的想跟你发展的更进一步,但是,我不强迫你。”

小诚不搭理宋方淮,跟霍皙摆手示意她过来,霍皙一看是小诚,也没多想,露出一个浅笑就走过来了。

在和霍皙交往的这段时间里,宋方淮能明显感觉到她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了转变,从最开始的生疏,到现在的不抗拒,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两个人似乎永远都停在这儿了,他想让自己在不抗拒和接受之间,更进一步。

见霍皙回头,宋方淮激动:“嘿!嘿!你真认识啊?”

这天,两个人约好一起吃晚饭,而且吃饭的理由让霍皙根本无法拒绝。

霍皙一愣,机警回头,谁喊她?还敢这么大声喊她小名儿?

宋方淮因为生意的事情要回B市,而且这一次去多久,什么时候回,都还没个准确的时间。霍皙在电话这边听了,说,那我请你吧,当给你送行,想吃什么你来定。

小诚嘿了一声,扯着嗓子又喊:“二朵儿!!!”

一直以来,两个人在一起,总是他照顾她的口味多一些。

宋方淮笑啐他:“装熟咱也会,不认识可别瞎逞强啊。”

宋方淮背着手在路上转悠很久,最后选在了梅府家宴。

霍皙没听见,拎着二胡在湖边溜溜达达的走。

梅府菜非常有名,挨着恭王府,是座典型古色古香三进院的宅子,据传,是清朝时期哪个王爷侧福晋的居所,里头有梅兰芳先生生前用过的旧物,厨子,也是当时先生家厨的亲传弟子。

话音刚落,宁小诚忽然招手朝远处喊了一嗓子:“霍皙!”

霍皙来的时候,宋方淮已经点好了菜。

宋方淮:“谁撒谎谁王八蛋。”

一道三味碟,苦瓜肴肉,拌双笋,油焖虾,三道做开胃,鸳鸯鸡粥,是用鸡茸和蔬菜汁捣碎了熬的,做主食,辅上龙须鱼丝这道吃内行门道的功夫菜,最后,是一壶梅府自酿的荔枝酒。

小诚:“一言为定。”

霍皙被管家引至梅厅,宋方淮正坐在那里等。

宋方淮没当真,也半开玩笑道:“行,要是真能让她跟我握个手留个号码,这酒吧我转手给你一半,你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对不起,路上堵车。”

小诚淡定:“真的,我介绍你俩认识,你怎么谢我吧。”

“没事儿。”宋方淮为她拉开椅子:“我也没等多长时间。”

怎么胡说八道的。

霍皙今天穿的淡,一件很宽松的白衬衫,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还绑了个马尾,颇有几分学生的清纯。

宋方淮瞅他一眼:“是不是昨晚儿上喝的酒还没醒呢?”

宋方淮给她布菜:“明天上午的飞机,也不知道这趟去了多久能回来,今天这顿,只当送别。”

宁小诚忽然转移话题:“哎,我把刚才拉二胡那姑娘介绍给你怎么样?你怎么谢我?”

霍皙点点头:“那祝你一路平安。”

宋方淮不太在意:“那我更不掺和了,多漂亮咱也不动心。”

宋方淮感到意外,随即又像习惯了似的笑笑:“你可真直白,好歹也说一句会想我的话,给个安慰啊。”

宁小诚笑笑:“确实跟斯亮谈了好几年,后来俩人出了点事儿,她走了,这段时间刚回来,那丫头长的漂亮,也有个性。”

“要不……你跟单位请几天假,跟我一起去?”

因此,宋方淮也没把话说的太深。

霍皙拿筷子的手一顿,还没拒绝,门口管家又高声往里引来一位客人。

宋方淮知道小诚跟沈斯亮好,比自己跟他的关系要好,其实说起来,俩人还是在后来生意上有往来才认识的,宋方淮经朋友介绍把手里一些闲钱给小诚做个风险投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见了面一聊天,都是北京长大的爷们儿,很多话题都有共鸣,一来二去的,才算是攒下了交情。

沈斯亮悠闲走进来,今天天热,他穿常服衬衫,像是从什么正式场合刚下来似的,管家嘴里快速而熟练的讲着这梅府的历史,梅先生的生前趣事,沈斯亮微微皱眉,有点不耐烦。

宋方淮这些年一直在B市,跟他们这帮后勤院里长大的孩子不熟,彼此听过对方的名号,但谁也没见过谁,就算是见过,也是小时候弹玻璃球打弹弓子碰过一面两面。

“成成成,听一千八遍了,省了吧。”

刚才还说那个姑娘呢,怎么扯到这儿来了,宋方淮抻了个懒腰,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我爸跟我提过一嘴,还去家里看了,好像是他老战友的闺女,姓霍,提了几次一直也没见面,人家不乐意,咱也不能上赶着去,好像……”宋方淮话到一半,点到为止:“还跟你那兄弟沈斯亮扯的不太清楚。”

管家嘿嘿一笑:“谢您体谅。今儿包厢满了,没给订上,客人已经在厅里等您来了,多包涵。”

“方淮,我记着前一阵子有人给你说媒,谁家闺女来着?”

今天是南京那边的一个老同学来北京,沈斯亮给人家接风,没想到临时让一个会议给绊脚,来的倒是比人家还晚。

说话间,那姑娘从湖边起身离开,宁小诚看见个侧脸,一下就乐了。

沈斯亮以前是这儿的常客,只是最近这几年不爱来了,管家使眼色,有服务生抬着屏风过来。

“呸,我是敬佩,是欣赏。”宋方淮直勾勾盯着人家背影:“你说,她明天还来吗?”

沈斯亮被领着往位置走,刚一进大厅,他步子停了一下。

宁小诚问:“怎么着,这就动心了?”

霍皙和宋方淮坐在他的正前方,一个正对着他,一个背对着他。

现在的姑娘一窝蜂去弹钢琴,拉提琴,为了气质为了美,反倒把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乐器给忘了。

宋方淮不知道说什么,霍皙正在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起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可是她一见到沈斯亮,那笑就立刻收回去了,还有点紧张。

宋方淮眯眼把烟点着了,叹气:“这年头,会拉二胡的姑娘可真不多了。”

俩人对视,沈斯亮率先跟她点头,不咸不淡地打招呼:“来吃饭?”

宁小诚顺着他的眼睛望过去,确实是个姑娘,细细白白的背影,蝴蝶骨特别美。他说:“嗯,挺漂亮。”

他那态度,就像对一个关系不亲不疏,不冷不热的老熟人。

宋方淮坏笑:“看一姑娘。”

宋方淮闻声转头,出于礼貌站起来,霍皙也跟着站起来:“是,斯亮哥,你也来吃饭?”

宁小诚从他身后踱步过来,笑着问:“看什么呢?”

沈斯亮面无波澜:“来见个朋友。”

宋方淮趴在湖边的白玉柱子上,嘴里正含着烟瞅着远处发呆,他这几天刚回北京,一茬一茬的朋友太多,天天泡在声色场上,前一阵子他为了帮一个兄弟的忙,临时接手了个酒吧,昨天开业,过了一宿。

宋方淮一听这名字,不动声色看了沈斯亮一眼,北京长大的爷们儿都自来熟,不等霍皙介绍,他先熟络伸出手,挡在霍皙前头自报家门:“你好,宋方淮。”

只有真正在南方生活过的人,才能把那种情景和意境发挥到极致。

沈斯亮也特友好的跟人家握手,真像刚认识的朋友似的,乖戾笑道:“沈斯亮。”

霍皙静静坐在台阶上,丝毫不感被关注的尴尬。她恬静微笑,运指娴熟,一曲毕,老头儿惊讶问她:“姑娘,南方人?”

“你们吃,我先进去。”

趁着暗沉暮色,音符一起,两把二胡相得益彰,京胡的响,六角的软,南方的景儿,北京的人,配合的严丝合缝,吸引了不少行人。

“那就不送了,我们这儿也刚吃没几分钟。”

一大一小,一老一少,并排坐在湖边。

“甭客气。”沈斯亮望了霍皙一眼,浅笑着走了。

霍皙的外公在苏州是个小有名气的民间音乐家,拉了半辈子二胡,霍皙耳濡目染多少也能比划比划,当年她被许怀勐接走的时候,唯一从家里带走的大家具,就是这把琴。

隔着一道屏风,里头那道缝儿能瞧见外头,可外头瞧不见里头,霍皙这顿饭自沈斯亮走了以后,就开始心不在焉,宋方淮跟她说什么,做什么,她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出。

老头儿难觅知音,今天倍感意外:“走着!”

她一愣神,全都是沈斯亮刚才那笑。

霍皙坐在老头身边,琴架在腿上:“您是高手,要是不嫌弃我,咱俩一起?”

宋方淮不紧不慢的观察她,端起桌上的荔枝酒抿了一口,伸手摸摸她出神的脸。

老头儿乐了:“怎么着,砸场子?”他高兴,把琴皮递给她:“来一段儿给我听听?”

“霍皙?我去下洗手间。”

“您这是京胡,京胡音重,八分的时候用四分之三,您就用了一半。”

“好。”

老头儿摇摇头:“不可能,我拉琴从来没错过。”

屏风后头,沈斯亮低头看了眼手机,抬眼时发现外头那道黑色身影不见了,他放下电话,跟对方应了一句:“你先坐着,我去趟洗手间。”

霍皙笑眯眯:“您之前半段的重音拉错了。”

对方不满:“刚坐下几分钟啊?”

她手里那把六角胡琴,是个值钱的物件。

沈斯亮站起来,两只手吊儿郎当插在裤兜儿:“下午开会的时候茶喝多了,去放个水。”

这首曲子清婉悠扬,描述的是江南春色旖旎,三月杨柳轻风拂面的意境。老头儿奏的入神,半眯着眼睛,一曲完毕,他睁眼看着坐在那的霍皙,问:“闺女,会拉二胡?”

洗手间里,俩人一起并排站在外面的洗手台上洗手,彼此心照不宣。

今天老头儿拉的是朱昌耀先生的《江南春色》。

都是心有城府的人,想干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宋方淮故意起身试探,沈斯亮看穿他的伎俩,将计就计,也大大方方的跟进来。

天热,霍皙穿了件深蓝色的抹胸,一条浅色长裤,拎着把二胡慢悠悠往湖边走,这地方是她新发现的,每天晚上这个时间,都有个老头儿在这儿准时拉曲子,围观的人不多,都自己干自己的事儿,老头拉得自在,每天的曲子从来不重样。

宋方淮一边用温水冲着手上的泡沫,一边从镜子里朝沈斯亮客气笑笑:“霍皙总跟我提起你。”

那公园是开放式的,临着一个人工湖,每天有很多遛弯遛鸟的老人,周围也有很多有腔调的酒吧和小馆。

沈斯亮悠闲吹着口哨:“是吗,都跟你说我什么啊?”

今天晚上,霍皙吃过晚饭,换了衣服去家门外不远的一个公园散步。

宋方淮手上动作没停,温和关掉水龙头,就知道他会找茬:“说你对她很好,挺照顾她的。”

可说巧也是真巧。

沈斯亮点点头,慢条斯理的抽出纸巾擦手上的水,微笑盯着宋方淮:“那她没跟你说……我把她照顾到什么地方去了?”

合着,是找着下家了。

宋方淮内敛笑笑,四两拨千斤:“照顾到什么地方去都不要紧,关键是她现在在我身边儿就行了。”

自那天她去了医院以后,再也没来过。

沈斯亮静静地望着他,舔了舔嘴角。

难怪整整一个多月没看她人影。

宋方淮像和朋友聊天似的:“我明天要回B市了,霍皙也跟我一起,我父母都在山东,可能过段时间就在那边登记办婚礼了,有机会带她回北京的时候咱们再一块儿吃饭。”

难怪呢。

“登记”“婚礼”“带她回北京”这种把霍皙当成附属品一样的表达方式,彻底激怒了沈斯亮。

他两只手随意插在裤兜里,脚上一双绿色解放鞋,悠悠盯着路边。

宋方淮转身欲走,沈斯亮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叫住他:“宋方淮,你了解她吗。”

沈斯亮把矿泉水放到地上,不说话了。

宋方淮回头:“什么叫了解,什么叫不了解?”

武杨捂着心口:“诶呦喂,天地良心,哥们能拿这事儿跟你开玩笑吗?许善宇那大嘴巴说的,小诚我们都知道,蓓蓓也问过霍皙。”

“她抽烟,爱吃甜食,会拉二胡,能喝点小酒,母亲早逝,和之前的恋人有过五年历史,她上过大学,没毕业,做过记者,也挨过打。”

“谁跟你说的?”沈斯亮眉毛拧起来:“满嘴跑火车。”

“这些算吗?”

武杨闭嘴想了半天,还是觉着这事儿应该告诉他:“二朵儿他爹给她找了门亲,以前是咱前头八号院儿的,叫宋方淮,说是俩人奔着结婚去的。”

沈斯亮定定地,语气中稍露遗憾:“知道的可真不少。”

沈斯亮发毛:“知道什么?好好说话。”

宋方淮不甚在意,沈斯亮朝他摆摆手,露出一个神秘的表情,示意他离自己近一点,宋方淮微笑着凑过去,想听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武杨一愣,莫名其妙:“你真不知道?”

沈斯亮凑近他耳边,身子前倾,笑的恶劣,几乎一字一句。

沈斯亮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第二口含在嘴里,鼓着脸半天才咽下去:“跟她那组长啊?俩人没戏。”

宋方淮渐渐敛了笑,裤兜里的手骤然握紧。

武杨大大咧咧道:“忙谈恋爱,忙嫁人呗。”

说完,沈斯亮如愿看到他的表情,悠然走出了洗手间。

沈斯亮拍拍手上的灰:“她最近忙什么呢?”

他朋友见他回来,随口问了一句:“去这么长时间?”

“找霍皙呢吧?”

“碰上个朋友,说两句话。”

“看热闹。”

桌上的菜都上齐了,俩人谁也没动筷子,对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卡,推给他:“小伟临走的时候特地嘱咐我让我还给你的。”

说话的时候沈斯亮眼神一直往外头乱瞟,武杨踢他:“你看谁呢?”

“里头的钱他留了一半,把住院的尾款结清了,他说不拿,你心里过意不去,全拿了,他也知道你日子过得紧,哥们儿的心意全都领了。”

“高兴呗。”

沈斯亮看着那张卡不动:“他爸妈接过去了吗?”

“给我做了顿饭。”

“去了,一到告别大厅他妈直接就昏过去了,老爷子心脏病也犯了,邢菲抱着孩子一直哭,那场面,没几个人看了能不掉眼泪的。”

“哪儿怪?”

沈斯亮拿起筷子,闷头吃菜,吃了两口,转过头再也不动了。

上楼换了衣服,武杨他们已经等在足球场边上了,沈斯亮场前热身,先趴在地上坐了几个俯卧撑,又抻了抻筋骨,跟武杨聊天儿:“我家老爷子今天有点怪。”

对方知道,他这是心里难受呐。

“你儿子哪儿那么不禁撞。”沈斯亮起来收拾碗筷,特意用左手动了一下:“这不挺好吗。”

宋方淮从洗手间回来,体贴问霍皙:“吃好了吗?”

“那也还是小心着,伤筋动骨一百天,武杨那孩子身子骨壮实,别给你撞坏了。”

“好了。”

沈斯亮放下筷子:“左边。”

“那正好,你送我回去吧,明天一早的飞机,我回去收拾行李。”宋方淮没坐,一直站在她对面,招呼服务生:“麻烦买单。”

“是……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霍皙擦擦嘴,匆忙站起来:“我买过了,说好这顿是我请你的。”

沈斯亮擦擦嘴:“早没事儿了。”

宋方淮停顿了几秒,起身绅士给她拉开椅子:“那就走吧。”

吃了一头一脸的汗,沈钟岐给他拿纸巾,关心道:“你那胳膊好利索了吗?”

霍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了,总感觉宋方淮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他今天没开车,送他回去的时候,宋方淮总是有意无意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沉思,也像是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爸,我一会儿跟武杨他们出去踢球。”

到家楼下,宋方淮邀请她上楼坐坐:“这房子平常我不怎么回来,上楼喝点茶,这趟走得远,你们女孩心细,正好帮我想想有什么漏下的要带。”

沈钟岐慈爱的看着他:“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晚上七八点钟,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宋方淮说的也很大方,如果不去,反倒显得自己想太多,霍皙答应下来,和他一起下车。

都是些家常菜,沈斯亮囫囵吃着,人老了,做饭的手艺不如从前了,但他还是挺捧场,一小碗饭很快就见了底儿。

上了楼,宋方淮去厨房烧水,招呼她坐,从卧室里拖出一只箱子:“B市比北京气候湿,气温也要低一些,在北京这几天还真不太习惯。”

除了骨头汤以外,桌上还有卤好的牛蹄筋儿,辣椒炒瘦肉,苦瓜鸡蛋,和一道烧土豆。

霍皙站起来:“我帮你吧。”

“不用。”沈斯亮拉开椅子坐下:“就这么吃吧,挺好。”

“不用,我自己来,做家务整理东西这些还是可以的。”他熟练把衣服叠好,指了指卧室:“你帮我把床头的充电器拿过来。”

沈钟岐一愣,赶紧也尝了一口:“……你看我这记性,我给你拿回去重新回回炉。”

霍皙依言去取,他电线之类的很多,笔记本的,手机的,平板的,收拾了一个小包,到最后怎么也放不到箱子里,男人干这事儿都有点没耐心,塞了几下塞不进去,宋方淮想扔在那儿不管,霍皙接过来,在箱子边缘横着腾出一块位置,刚好卡进去。

沈斯亮换鞋进屋,走到餐桌旁边,端起碗喝了一口,静了几秒:“您没放盐吧?”

宋方淮坐在地上,手撑在两边夸她:“经验挺足。”

知道沈斯亮今天回来,沈钟岐特地下班早了一点,买了骨头回家,用文火足足炖了两个小时。

她一边扣箱子纽带一边跟他说:“我以前跟着摄制组出去拍摄的时候没经验,箱子每次都要带两三个,后来我们组里一个老师跟我说,东西越少带越好,而且还要利用空间,要不然到了地方没人管你,拎着几个大箱子就够累的。”

再后来,俩人长大了,上学的上学,出国的出国,生活都能自理,都快忘了家里饭菜是什么味儿了。

霍皙把两个锁扣锁好,又把拉链拉上,大功完成:“行啦。”

那时候哥儿俩有个老式的打饭搪瓷缸子,墨绿的,一次一缸饭,半缸菜,吃了能有七八年。

她弓着腰把箱子推到墙边,刚想回头,迎面撞上宋方淮急急压过来的嘴唇。

其实沈钟岐年轻的时候,厨艺很好,尤其是在妻子去世以后,沈斯亮拉扯着年幼弟弟在家,那时候沈钟岐下班早,也不像现在这么忙,每天晚上都回来给他们哥俩做饭。后来长大一点,小航能走路懂事儿了,沈钟岐就不像原来那么常常回来了,沈斯亮就带着弟弟去吃食堂。

他把她堵到墙和自己身体中间,吻的迫切,且不容人反抗。

见他回来,沈钟岐不似往常严肃,笑呵呵地说:“知道你回来,给你炖了点儿骨头,多少年不下厨房了,手艺有点生。”

那对霍皙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气息,在她最毫无防备的时候压过来,霍皙被迫难受的仰起头,第一反应是抗拒,她试图推开宋方淮,嘴里发出断续呜咽:“唔……宋方……”

住院二十多天,他得先去沈钟岐那儿报个到。进了家门,沈钟岐正好往桌上放了最后一盘菜,沈斯亮往玄关扔了车钥匙,吸了吸鼻子,一股子炖肉的味儿:“爸,您忙什么呢?”

宋方淮顺势左手抓住她两只手臂举起来,另一只手从她腰后穿过,揽在自己怀里。

“行啊。”沈斯亮痛快答应:“我回趟老爷子那儿,换身衣裳,你们在球场等我。”

你情我愿的风月之事,他宋方淮本是个中高手,向来不缺那些引诱技巧。

沈斯亮以前也是学校足球队的种子选手,踢的就是后卫,懂球的都知道,当后卫要最会审时度势,关键的时候能防守,转场的时候敢进攻,是整个队伍中最深藏不露的力量。

结实带着浓烈荷尔蒙气息的胸膛压住霍皙,手指沿着她腰椎往下,尾椎以上,中间两寸,沿着她牛仔裤的边缘探到骶骨,滚烫手掌拂过,霍皙浑身一颤,接着推开宋方淮的动作更加剧烈。

“行不行给句痛快话,都等着呢。”

她越这样,宋方淮想征服她的欲望就越强烈。她身上有一种很淡很清甜的玫瑰香,没有香水那么刺鼻浓烈,那股味道若有似无,只有两个人在极为接近的时候才会从四肢百骸钻进来。

“我,陶戈他们,五打五,来不?”

厨房烧水的水壶咕咕作响,霍皙试图以一种平静的方式打断他:“水开了……”

沈斯亮一只手扶着方向盘,歪着肩膀,显然那只胳膊还没好利索:“都谁啊?”

“不用管它。”

武杨趴在车窗外:“小沈同志,咱们弟兄踢球,差个后卫,你来给凑个人手呗?”

他开始转战她的脖颈,肩颈衔接处,温热舌尖轻触,柔软肌肤战栗,霍皙抑制自己发抖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了:“宋方淮,你放开我。”

沈斯亮踩着刹车慢慢停下,降了车窗:“大晚上的你们都在这儿干什么呢?”

宋方淮恍若未闻,接着验证下一处。

他去拦车。

下一处是……

踢足球,讲的就是个团队精神和默契,不认识的人临时组队,影响发挥,武杨琢磨着去哪儿再找个人来,正好不远处过来一辆车,武杨一拍大腿:“有了。”

他动手解开她的衬衫。白衬衫的扣子连着崩开三颗,锁骨往下,灼热的呼吸喷在上面,他抬手欲动,霍皙忽然使出吃奶的劲儿用脑门撞了宋方淮一下,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帮小子踢球耍赖,玩儿的脏。”

啪——

多长时间没运动了,就当活动身子骨儿,陶戈他们也点头应下,可是算来算去,还差了一个人,有个兵说:“看看体育场有谁,咱再找呗。”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室内发出回声,厨房里的热水因为沸腾滚了出来,浇到电线上,电闸挣扎两下,还是灭了。

武杨犹豫,本来是想去陶家给陶蓓蓓她爹拜寿的,这下两头脱不开身,陶蓓蓓因为母亲在厨房说的那番话心里难过,不想回家,便撺掇武杨去参加。

宋方淮狼狈后退,满室寂静。

晚上警卫排的几个兵在体育场攒了场足球赛,小规模的,就五个人,他们换了大背心和短裤往场地走,正好遇上陶家三个兄弟和武杨,闲打趣说了一嘴:“武爷,陶哥,我们踢球人手不够,凑个份子呗。”

只有两人心照不宣的呼吸声起伏相闻。

可怜他们家这傻蓓蓓,自己陷入情网还不自知。

晚上九点,窗外灯火璀璨,不断晃过车窗,映出霍皙在车窗中失魂落魄的脸。她漫无目的在路上乱转,不知道自己去哪儿。

陶洋,陶戈,陶磊三兄弟抱着膀站在树底下,看着这俩人一唱一和,齐刷刷翻白眼儿,妹妹,说是自己的妹妹,哥们几个给她出头,护着她,宝贝着她,到最后怎么着?还不是给别人当了媳妇儿?

她眼睛通红,可始终一滴眼泪也没掉,就是面无表情。

“喜欢下回我给你买个更大的,不生气了好吧?”

身后的车有人按喇叭催她,她恍若未闻,后面等不急,一脚油门追上来,远远地把她甩在后头,霍皙茫然盯着那串远走的红色尾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忽然加快车速猛地冲了出去。

“喜欢。”

这是在城中一个以舒适性和私人性为主题的住宅区,霍皙凭着印象横冲直撞找到门牌号,一路按电梯到了十五楼。

“你就说你喜不喜欢?”

十五楼,1501.

“你怎么总抢毛毛的东西呀……”

她伸手敲门,不轻不重,连着三下,里面没人应声。霍皙不甘心,抬手重重又敲了几下,里头依然没有动静。

武杨捡起刚才掉地上的玩偶套在手上,嬉皮笑脸哄她:“你看,像不像你?我特意从张小毛手里抢的。”

她倔劲上来,开始抿唇砸,砸的一下比一下狠,胳膊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打肿了,她又换脚踢。

陶蓓蓓摇头,缺心眼儿似的还去摸他:“我哥给你打疼了吧?”

门上的密码锁不堪重负,发出短促警报,霍皙怔怔看了一眼,迟疑着伸手。

武杨厚着脸皮凑过去扳陶蓓蓓的脸:“让我看看,刚才伤没伤着?”

刚碰到密码。

陶蓓蓓充耳不闻,回头还恶狠狠瞪了她哥一眼,没事儿就打人,粗鲁,讨厌死了。

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

俩人这一来一往,甜言蜜语,陶家仨小子一下就炸了:“嘿嘿嘿!!!嘛呢嘛呢!!陶蓓蓓你还有没有良心?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沈斯亮站在里面,似是预料到她会来似的,旁若无人转身进屋。他像是刚回来,似乎还没来及换衣服。

陶蓓蓓吓得什么都忘了,讷讷道:“那你也不能这么让他们揍你啊,三打一,你不被打死了。”

霍皙冲进去,通红了一晚上的眼睛终于泛酸,泪水聚积,她一把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就抵在沈斯亮脖子上,她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脖子上还有刺眼的紫色淤痕,那股不要命的劲儿,活像头不怕死的狮子。

她这一冲,武杨下意识护着她的头背过身,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疼的人快吐血了,缓了半天,他把怀里的人拎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傻啊!要是我没收住这拳就挨你头上了知道吗!”

她咬牙切齿,眼泪顺着眼眶往下掉,从牙缝挤出话来逼问他:“你他妈到底和宋方淮说了什么。”

陶洋拳头刚举起来,陶蓓蓓愣头愣脑就冲进去死死抱住武杨的腰:“大哥你别打了!!”

因为身高差距,她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迫使沈斯亮微微低下头,刀刃抵在他脖子上,攥着刀的手指都白了。能看出来她手上使了多大的劲儿。

陶蓓蓓火急火燎的追出来,就看见三个人乱成一团的画面,她还真以为是自己这俩哥哥在打武杨,殊不知,是人家在高手过招互相较着劲呢。

霍皙是真恨透他了。

话说间,仨人就比划起来了,一开始武杨还像模像样趴在那儿让他们打两下报报仇,后来他觉着势头不对,陶戈陶磊这是真下黑手收拾他,一个大背摔以后,他也急了,武杨怎么说也是团里大比武的冠军,这回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沈斯亮盯着她通红的眼睛,玩味笑一笑,蛮无所谓:“他对你干什么了,我就跟他说什么了。”

陶洋晃晃脖子,松筋骨,给陶戈递个眼神儿:“还怎么着,打呗!”

霍皙彻底崩溃了:“你简直不是人!!!”

“还嘴犟?老大,你说怎么着?”

拿着刀的手又往里狠狠逼了几分,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豆大的眼珠噼里啪啦往下掉,不是委屈,是恐惧,是愤恨。

“我啥时候欺负你妹妹了!”

沈斯亮也不动,就站在这儿让她拿刀威胁,俩人站在客厅中央像是对峙似的,时间静止,一秒一秒流逝,屋里静的能听见秒针转圈的细微声响。

陶戈呸他:“谁是你二哥?你欺负我妹妹,还想跟我成一家子?”

霍皙先是盯着他无声掉泪,掉着掉着就变成了小声呜咽,攥着刀的手在发抖,最后,咣当一声,锋利尖锐的水果刀落地,终于是嚎啕大哭。

武杨也没想到出师不利这么快就被降服,赶紧跟陶戈服软:“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咱哥俩多少年没见了……”

一个小时以前,在宋方淮家里。

可没想到,他还没上门,人家倒找上来了。武杨一看,气势不对,拔腿就跑,陶戈一个飞毛腿给人按趴下:“武杨,哪儿去?”

他声音疲倦而感慨:“霍皙,我说过我喜欢你,但是我也说过,我不强迫你,不管是感情,还是身体。”

武杨拿着从人家孩子手里骗的玩具,正大模大样往陶家走,寻思趁着她家人多去给拜个寿,伸手不打笑脸人,到时候不怕陶蓓蓓不看他。

一室黑暗。

毛毛扁扁嘴,有点舍不得,可是又不舍得拒绝小舅,最后下了好大决心似的:“好吧!那我给你!”

只有窗外墨蓝的天色透进来,依稀辨认身影。

武杨从兜里摸出几块巧克力:“那下回小舅给你买个新的,你先把他借给小舅玩儿两天。”

霍皙迅速拢好衣裳,呼吸急促的瞪着宋方淮,面对他淡淡无奈的指控,她竟然无力反驳。

三岁大的女娃眨巴着眼睛:“不行,这个是妈妈给我买的,我天天搂着睡觉的。”

宋方淮咧了咧嘴,是了,这才是她。露出性子里固有的烈,原来的真,打破那层对着陌生的人皮。

武杨跟人家商量:“毛毛,你把这个给小舅行吗?”

他问她:“害怕了?”

那天可蓓蓓不欢而散以后,他心里一直想找个机会去跟人家和好,说说软话,毕竟二十年光腚娃娃的情谊不能因为这几句话就散了,今天回家,恰好碰上表姐带着孩子来串门,小丫头手里捧着个玩偶,那玩偶长的还挺喜气,桃子造型,笑容荒诞,傻萌傻萌的。

“刚才我亲你的时候你愣了几秒,是不是想试着接受我,然后又没法说服自己?还是……”他故意拉长音调,玩味问她:“还是那一瞬间,你把我当成了谁?”

仨人浩浩荡荡往武杨家走,正好和手里拿个玩具的罪魁祸首正面遭遇了。

霍皙羞耻绝望的闭上眼睛,眼泪忽然就滚出来了。

何况陶蓓蓓小的时候就喜欢粘着武杨,跟这三个堂哥不亲,陶家偏偏女孩还少,几个傻小子想跟妹妹多玩儿一会,抓不着机会,这回,总算找到一个宣泄口。

说不清是因为之前的恐惧,还是歉疚。

陶蓓蓓把这事儿跟几个哥哥一说,三个人不愿意了,呸,我妹妹嫁不嫁的出去跟他有什么关系?哪儿用得着他来指手画脚!走,抄家伙报仇。

宋方淮后退倚在身后不远的沙发背上,身上的T恤领口也开了,里面露出一片泛红的肌肤,连耳朵也是热的,显然是从某种念头里刚刚抽离自己。

武杨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霍皙,我相信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因为想用我去忘了谁。”

小诚给她揩掉眼泪,怎么哄都没用,最后一进屋,武杨想问又拉不下脸,她……走了?小诚镇静,走了。哭着走的。

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始终眼里看的是他,心里想的是他,从不三心二意,他也能感受到她有多努力。虽然疏懒被动,但不冷漠,他能在无声无息中感受来自这个女孩的认真。

陶蓓蓓难受的眼泪都掉出来了,摇摇头,小诚哥我不吃了,从此以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她渴望一段新的人生,不抗拒接触陌生的人和事,她一直都在努力的想开始一段新感情,可奈何命运弄人,她还是败给了曾经那段岁月。

一来二去,俩人谁也不肯让谁,最后陶蓓蓓委屈,起身就走,宁小诚出来圆场,蓓蓓,你武杨哥今天生理期,有毛病,别搭理他,来,小诚哥给你点好吃的,吃完我送你回去。

“在我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忘了一件事儿。我喜欢你,你疏懒被动也好,你热情坦荡也罢,这些一切你身上我喜欢的东西,都是因为沈斯亮。”

陶蓓蓓被噎住,梗着脖子半天没吭声,武杨心里解气,没遮没拦的提醒她:“姑娘家家别那么上赶着,好像嫁不出去着急人家娶你似的,忒难看。”

霍皙被宋方淮赶出来,失魂落魄的坐在车里,忽然格外恨自己。

武杨往后一靠,傲慢劲儿上来:“爷天天保卫你们安全,直升机一天巡逻三回。你说我怎么不上天?”

也恨他。

武杨这么一喊,陶蓓蓓吓了一跳,瞬间尴尬,她怒拍桌子呛他:“你那么厉害你怎么不上天?”

恨他带给自己这么深刻难以磨灭的影响,恨他在和她纠缠这么多年两人下定决心彼此分开各自生活的时候,还是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把她给毁了。

还腾云腾云,你们家腾云那么厉害他咋不上天呢?没带着他那研究成果一起给安到航天器上和太阳肩并肩啊?

而且还是用这么恶劣,让人愤怒的方式。

听着听着,全程没发一言的武杨忽然就不耐烦了。

霍皙哭的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转头就开始砸他的家。

我们家腾云……我们家……

她抄手将身边一切能碰到的东西全都给砸个稀巴烂,像是终于把一直压在心里的情绪一股脑的发泄出来,不顾后果,也不管是谁。

我们家腾云很得导师器重,说要攻读博士后呢。

沈斯亮任她砸,态度宽容的就像对待一个神经病人。

我们家腾云可棒了,他研究那个控制工程可以运用到航天器上,都申请科技专利啦。

他站在茶几旁边,慢条斯理的摘掉手表,然后解开衬衫的扣子,从裤兜里摸出之前摘掉的肩章臂章,认真安在衣裳上头。

席间,有人问起蓓蓓和她新谈的那个男朋友,陶蓓蓓给他们介绍,一张嘴,就是我们家腾云。

沈斯亮的家装修的很讲究,有几分美式风格,家具全都是一水儿的胡桃木,他喜欢音响,电视柜下头摆着的是几年前他托朋友从国外弄回来的一套丹麦的机器,价值不说,光是到手这一路颠簸,就很让人珍惜,霍皙才不在乎,见了眼红,直接搬出来摔掉。

那天他们组团一起去医院看沈斯亮,宁小诚开车,蓓蓓知道了以后中途也要去,在医院不能多待,一到了晚上就有护士把他们撵出来,正是饭点儿,小诚说请大家一起吃个饭再回去。

他心疼什么,她就毁什么。

陶蓓蓓挠头,这时候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拌了两句嘴,我也有不对。”

沈斯亮听见响儿,往后瞥一眼,装看不见,又摸出手机低头摆弄。

陶洋因为常年在海港皮肤晒的黑,一说话颇有气势,很有大哥的样子。

墙上挂着的画,其中一幅是宁小诚在他生日时候送的礼物,她看见也摘下扔掉,客厅电视墙旁边两排的落地书架,茶几上的水杯和零碎,她冲过去,不砸不痛快似的,疯了一样往出甩。

陶洋得意看着老二老三,一抱手:“也就武杨能让她阴一阵儿雨一阵儿的,跟大哥说说,他怎么着你了,要是真欺负人,哥给你报仇去。”

他爱看的那些书,什么军事外语,格斗术,侦查技能,情报论,又厚又重,一股脑的掉在地上。

陶蓓蓓水管子一歪,洋洋洒洒喷了陶磊一身,她不可思议看着陶洋:“你怎么知道?”

地上还有垫子,四四方方的,那是以前她给他买的,他看书的时候认真,有时候拿出一本,什么也不管,就往地下一坐,腰靠着身后的木架子,一坐就几个小时。

“武杨?”

往往看完了,坐起来的时候,才捂着屁股哎呦,吵着腰疼。

她找了个排球教练的活儿,每天就在体育中心教教小孩热身和一些基本技巧,也不太像能跟人怄气,陶洋比他们年长几岁,心眼儿最多,他直接说了个人名儿。

那时候她心疼他,心里惦记着,就去外头买了个厚厚软软的地垫和靠枕,让他舒舒服服的在那儿看。

陶磊靠在车上,接着猜:“那是……工作不顺心了?”

如今看起来,只觉得自己可笑。

陶蓓蓓一扭头:“才不是。”

霍皙用胳膊抹了下脸,捡起垫子欲扔,无意间碰到最后一层格子,发出声清脆响动,她一看,瞬间顿住。

陶磊猜:“是男朋友?俩人闹别扭了?”

那是只很小的瓷娃娃,产自德国著名的瓷器城市迈森,造型复古,很有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的风格,瓷娃娃穿着长长的白色裙子,头戴王冠,背上长了一对柔软的翅膀,闭着眼睛,甜甜笑着,似乎梦见了最心爱的人来跟自己求婚。

这一看就是不高兴了,怎么说也是她老爹做寿,当闺女的总苦着一张脸可不行。陶蓓蓓心思浅,想干什么全都在脸上,那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儿分明就是写着为情所困呐!

霍皙慢慢伸手拿起来,捧在手心里怔怔的看。

“哎呦,还闹小脾气儿了,跟三哥说说,谁欺负你了?”

“砸啊,怎么不砸?”沈斯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踩在一室狼藉中。

陶蓓蓓坐在大哥车顶,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水管子浇花,闻言她恹恹的:“你想吃你就去呗,反正我不进去。”

霍皙转身:“你以为我不敢?”

陶戈扬声问:“蓓蓓,今儿二哥瞧着你怎么没精神呢,屋里那么多好吃的,你不赶紧去?”

她颤抖着把手高高举起,掌心里拖着那个小东西,作势狠狠往下摔,她是真不想要了,铁了心要把自己跟他这点回忆全都打碎。

老大陶洋从手机中抬头看了一眼,嗯了声:“谁知道,有心事?”

沈斯亮慌了,一把抓着她的手低头吻上去。

陶家三兄弟在后院聊了会儿天,忽然老二陶戈问:“你说,咱家蓓蓓,今天是怎么了?”

他咬着她嘴唇,发泄怒气似的拼命的吮,吻得慌乱,像是终于失而复得了一件心爱的宝贝:“二朵儿……二朵儿……”

陶蓓蓓正在院子趴墙根儿,站在厨房的窗户外头想偷几个饺子吃,一听自家妈妈跟二婶三婶说这话,瞬间低落。

霍皙也死命的咬他,之前宋方淮给她的那种强迫体验重回脑海,心理下意识抗拒,呜咽着捶打沈斯亮,恨不得给她打死,她那点力气跟小猫挠似的,沈斯亮不依不饶,给她推到电视旁边的墙上,开始扯她身上的衣服。

“你说那么大个子一个姑娘,从小就鼓捣她那个排球,也没什么学历,现在不好好用硬件武装自己,整天吊儿郎当的,将来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谁娶你啊。”

从她进屋开始,脖子上那道醒目的紫色淤痕就刺激着他。

“要是真知道轻重就好了,成天在外头不着家,前一阵子瞒着我跟她爸谈了个男朋友,是个博士,我这一听,也行,小伙子不错,刚想说带家来给我看看,谁知道前两天耷拉着脑袋回来,一问,又跟人家闹别扭了。”

“沈斯亮,你这么对我,不过就是仗着我和你那点过去……”霍皙声音破碎,仰头痛苦流泪,终于不再反抗。

陶蓓蓓的三婶劝她:“咱家蓓蓓也挺好,大嫂,你别总唉声叹气的,回头让蓓蓓听了多伤孩子自尊啊。闺女大了,她知道轻重。”

可是他和她之间,也只剩下那点过去来维系现在了。

陶蓓蓓妈妈听的心里不是滋味儿,她喜欢男孩,奈何自己跟老陶就生了蓓蓓这一个丫头,因为年岁大了,怀第二胎的时候因为身体原因给放弃了,所以一看这些出息的小辈,心里总是有点遗憾。

从她回来以后,直到现在沈斯亮才慌乱发觉,自己似乎并没有给她什么值得留下美好回忆的东西。

“过了年,就调到海南了,家里这些年供这个小祖宗读书,可算是熬出头喽。”

他终于服软,把头埋在她颈边,喑哑低沉:“霍皙,我不折磨你了,你也别再折磨我了行吗……”

陶蓓蓓的妈妈很满意,转而问另一个弟妹:“那洋洋呢?现在工作还在大连?”

“你知道我多怕你今天晚上就留在宋方淮家里吗。”

陶蓓蓓的三婶跟大嫂话家常:“快了,想今年十一办。那对象谈了三四年了,感情也挺稳定,不能总耽误着人家姑娘。”

尤其是在听宋方淮说要娶她的时候,是真慌了,长久以来,沈斯亮以为自己会和霍皙分开,会和他吵架,冷战,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嫁给别人。

“老三,磊子那对象谈的怎么样了?啥时候结婚?”

所以他故意说那些话激怒宋方淮,也是在给自己下一个赌。

一进门,拎着茶叶的,自己带着酒的,进门就洗手下厨帮忙的,把陶家本来就不大的地方挤得热热闹闹,陶妈妈在厨房一边洗碗一边喜滋滋地往外看,陶家三兄弟站在后院,正在聊天。

如果她跟着宋方淮走,两人从此以后形同陌路,她跟谁嫁谁,和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如果她从宋方淮那里出来,他就什么都不管,把她牢牢绑在身边儿,俩人是互相折磨一辈子也好,是能放下过去也好,再也不分开。

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陶蓓蓓她爹六十大寿,老陶不爱热闹,说在家吃个家常便饭,于是平常见不着的面儿的亲戚就都一窝蜂来了。

他开车一路跟着他们,看她送宋方淮回家,看她跟她上楼,他一个人坐在车里默默抬头看眼前那一栋亮灯的楼,也不知道哪扇窗户后头就站着她和他。

陶家聚会的时候不多,尤其是在陶蓓蓓的爷爷去世以后,家里老人没了就像丢了个主心骨,每年也就过年的时候大家伙才能真凑在一起。

等到几近心灰意冷的时候,沈斯亮才终于亢奋起来。

今天是陶蓓蓓父亲的生日,陶家盛产男丁,老陶这代一共是兄弟三个,陶蓓蓓的爸爸排行最大,底下有二叔和三叔,除了老陶生了个丫头以外,陶家孙辈儿的都是男孩。二叔的儿子叫陶洋,三叔家的俩双胞胎叫陶戈和陶磊。

霍皙狼狈从楼里出来,明明才二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却感觉有二十几年那么长,他欣喜若狂跟在她身后,看她往自己家的方向开,他这才拼命加油赶在她前面回来。

霍皙被逗笑,和陶蓓蓓靠在一起,悠悠叹气。

他听她砸门,听她声嘶力竭在门外喊沈斯亮你个王八蛋的时候,没人知道他有多开心。

“当然!”陶蓓蓓严肃起来,拉着霍皙的手:“如果你真的能找到很爱你你也很喜欢的人,我会非常高兴的。”

“二朵儿……你不知道你走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沈斯亮辗转她的脖子,胸口,一路往下,轻而易举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他再恨你,可是他舍不得伤害你。可是你嫁给别人就不一样了,万一那人要打你呢?要喝多了酒欺负你呢?你挨了欺负,我们都不知道,以后谁给你报仇?”

她还是习惯穿一个牌子的内衣,还是喜欢深蓝色。

“就是……就是……”陶蓓蓓嘴笨,想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我拿你当亲人,不想你嫁给斯亮哥以外的人,我怕这个世界上,除了斯亮哥,再也没人能那么对你好。”

她的胸脯温柔而饱满,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霍皙姐,我希望你能好,也希望你能快乐。”

霍皙被他吻得浑身发软,手不自觉就搭在他的脖子上,沈斯亮停了停,把手掌顺着她的后背贴在她的肩胛骨上,施力让她微微更贴着自己。

陶蓓蓓慌张摇头:“不是的。”

那只温热干燥的手掌贴着她的肌肤,让霍皙浑身颤栗。这是两人之间不为人知的默契,在她恐慌紧张的时候,他安抚诱哄她时的习惯动作。

“我俩能好,是皆大欢喜,我俩不好,我就得这么折磨自己,在对方的眼皮底下,这么折磨自己一辈子。”

沈斯亮吻她的眼泪:“别和别人在一起。”

“蓓蓓。”两个姑娘并排坐在商场的长椅上,霍皙看着某处发呆:“是不是在你们心里,我除了沈斯亮,跟谁在一起,都不对。”

“小伟死了。”他深深吻她,终于露出许久没有的疲倦神态:“他说过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的,我怕你也走……”

这伙人,这个他们从小长到大的家属院,给过霍皙快乐,可是也给过她无尽伤害。陶蓓蓓单纯,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她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怕霍皙就这么走了。

霍皙手里的东西一松,发出轻微沉闷声响,随即,终于闭眼,缓慢伸手回抱住他。

无根的人,最渴望的,无非就是个温暖依靠。

沈斯亮鲜少表现出执着的一面,他不顾她反应一遍遍亲吻她,像是真怕她再走,一个向来在外人面前以成熟面孔示人的男人,是极少会表露自己的疲惫和软弱的。

霍皙单身,她好歹在这院儿里有个家,他们这些人能看着她,哪怕她跟沈斯亮这样不死不活的,哪怕俩人就是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她还是他们的朋友。要是霍皙真的嫁人了,搬走了,许怀勐给她寻了个新的交往对象,她可真的,就走了。

他是真的,看够了这些生死离别。

“霍皙姐,你别生我气。”陶蓓蓓撒娇把头枕在她胳膊上:“我就是怕你谈了恋爱,嫁出去,该不理我们了。”

时至今日,霍皙才不得不承认,她恨他,也爱他。爱恨入骨,便是你和他的命运。而她能做的,就是在他痛到极点的时候,给他一场安慰而已。

陶蓓蓓懊恼看着霍皙,有点后悔:“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爱恨,撕扯,纠缠,离散,总之,这辈子都逃不开了,

“那个宋方淮,我都没见过。”

这一晚和在南京不同。

霍皙沉默一会儿,摸摸陶蓓蓓的头:“蓓蓓,我没谈恋爱,上个月十三号是我妈妈的忌日,我回苏州给她扫墓了。”

不是急切发泄,不是粗暴对峙,而是真真正正一场久别重逢的温柔体验。

反倒是许善宇逢人就说,好像两个人真在一块定了婚事似的。

他把手垫在她脑后,手指插进她微湿的发中,卧室黑暗,霍皙听到他低低的说:“今天梅府唱的是虹霓关。”

霍皙敢捂着心口跟陶蓓蓓保证,天地良心,这一个月,她什么也没干,别说相亲了,她连宋方淮这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霍皙小声喘息,说,我知道。

“你别瞒着我啦,现在整个院儿里都传开了,说那人是什么门当户对,风度翩翩,有名有姓的,叫宋方淮!你之前那半个多月不在家,骗我说出差,其实就是和他在苏州度蜜月。”陶蓓蓓鼓起脸,有点不开心:“霍皙姐,斯亮哥还在住院呢,你这样,忒不仗义。”

沈斯亮笑了,随即更为激烈动作,他知道她记起来了。

霍皙失笑:“你听谁说的?”

那一年,霍皙二十岁。

陶蓓蓓陪霍皙结完账,小心翼翼:“他们都说许伯伯给你介绍了新的男朋友,你不会是真的谈恋爱了吧?”

零九年的初夏,大礼堂有一次文工团义务的京剧票友会,很多平日相熟的叔叔伯伯都在场,晚上大家图凑个热闹,武杨的母亲又是那天晚上的A角大青衣,一帮孩子去捧场,沈斯亮也带着霍皙去看。

在沈斯亮住院的这段时间,她的生活开始变得舒适,安逸起来。

霍皙长在南方,接触评弹一类的多些,对京剧不太了解,可北京的孩子不一样,从小受家里耳濡目染,多少都能学着唱腔装模作样的跟上两句,台上的演员油头粉面,唱完昆曲唱花脸,底下鼓掌,台上敲锣,好不热闹。那天演的最后一出,正好是《虹霓关》,从礼堂出来以后,天色大晚,意外下了暴雨。

她忽然就不再为难自己了。

沈斯亮的家离大礼堂只有二十分钟,送霍皙回家,却要四十分钟。

霍皙对钱没什么概念,她其实平常吃喝花不了多少,工资每个月打在卡里,她也不记得数额,在商场花够了,人家收银员笑着跟她说“小姐,您余额不足”的时候,她也毫不窘迫,淡定把卡收回来,转眼就换另一张卡。

俩人心照不宣一起回了他的公寓,他拿干净的毛巾和衣服给她换,她在浴室擦干头发,换上他宽大的衬衫,调皮学着晚上听的唱腔,学着里面丫头,甩袖子从里面出来。

“有。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沈斯亮半躺在沙发里,逗她:“人家头上可是要贴片子,穿上彩鞋彩裤的,你学的太业余。”

霍皙一愣:“有吗?”

她嬉皮笑脸迈着武生的步子在他面前晃,两条腿又白又长,看的沈斯亮心猿意马。

陶蓓蓓兴趣不在衣服上:“霍皙姐,我发现你最近的购物欲特别旺盛。你发财啦?”

他搂着她的腰,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蹭着她的鼻尖意味深长。

年轻女孩子,总是喜欢打扮的,霍皙把那件衣服放回去,又挑出一件黑白相间的上衣:“这个呢?”

窗外瓢泼大雨,浓重惊雷,一切都发生那么顺其自然。

陶蓓蓓皱了皱鼻子:“不要粉色,霍皙姐,我都穿腻啦!”

那时候二十岁少女的身体,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喜欢这个吗?”

一切都正好。

霍皙从货架上拿出一件衣裳在蓓蓓身上比了比:“冬天啊……冬天太冷,人该犯懒了。”

发育的正好,生涩的正好,柔软的正好,对陌生事物的追求和大胆也正好。

“那冬天再买嘛。”

霍皙没刻意忍住自己的喘息,她觉得这是两情相悦的事情,她喜欢他,爱他带给自己一切疯狂的感觉,她也想让他听到,看到,那时候的霍皙,毫不掩饰自己对沈斯亮的喜欢,对他的觊觎。

霍皙笑一笑:“好看啊。”

到了最后,他磨着她的嘴唇轻缓问她:“二朵儿,还好吗?”

因为换季,霍皙约着陶蓓蓓在一起逛了几次街,买了好多不合时宜的毛衣,裤子,手套之类,在一排排衣架前头,陶蓓蓓奇怪问她:“霍皙姐,你买这么多冬装干什么?”

霍皙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满目温柔,极尽媚骨。她伸出手,又偏偏带着几分孩子的稚气。

很快就入了夏,到了北京酷暑的季节。

“咦?你刚才也没嚷?怎么嗓子都哑了呀。”

罗选用病历本打打他的腿,无奈叹息:“你就犯浑吧。”

她问的真诚,软软的小手摸着他的脸,勾魂儿似的带着那么股子风情。她这么一说,沈斯亮就知道,得,白心疼她。

沈斯亮翻了个身,气的直哼哼:“我皮厚,巴掌下去连个印儿都没有,想看我笑话啊?出门右拐,重症监护,比我惨的有的是。”

霍皙嘤咛着哭过几场,意识渐渐模糊,她额发尽湿的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依稀听见沈斯亮抱着自己轻轻恶劣说。

写完病例,他坐在沈斯亮床边:“你这回,可把你爹气的够呛。那天,他打你了?”

二朵儿,你看,你跟别人在一起经历的这些事儿,都是跟我有关的。

所以罗选这个当舅舅的,难免多分一点心,寻寻私情。

入夜时分。

“嗯,胸部水肿已经消失了,但是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不舒服就说,别逞强。”罗选严肃道,说完,从胸前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在他床尾的病历卡上刷刷写备注:“这几天我值班,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给你盯死了,甭想着找机会往外跑。”

霍皙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境,梦境里真实的画面让人无法自拔。

“挺好。”

初夏夜晚,二十岁的少女历经人生中第一场情事,面颊绯红,躺在熟悉臂弯,并未困倦,反而精神十足。

罗选又把另一张CT拿出来:“这个你前几年肋骨伤的复查,我不放心,又叫人给你拍了一张,现在剧烈运动的时候还咳嗽不?”

年轻时的沈斯亮有很匀称结实的肌理,男人味儿十足的线条,还有他短短的,漆黑的头茬。

沈斯亮母亲去世以后,娘家跟他爸爸关系一直很疏远,但是对沈斯亮却很好,罗选又因为年轻的时候一直接受西方教育,思想不古板老派,沈斯亮跟他总是没大没小。

她和他并排窝在床上,忽然感慨:“沈斯亮,要是我认识你认识的早一点就好了,像蓓蓓一样。”

罗选的话暗含警告意味,是告诉他以后轻着点折腾。

沈斯亮说:“我小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干正经事儿,也没少祸害女孩。蓓蓓跟着我们天天在一块儿混,没看见她爹妈都愁成什么样儿了。”

“这次你是真捡条命。”

霍皙仰头问:“你都干啥了?”

罗选笑一笑,顺着窗户的光线拿出两张片子,指给沈斯亮看:“下午加了个班,去门诊把片子给你拿回来了。看见了吗,肱骨伤的最重,二三节处断裂,其次是肩胛肌肉组织挫伤,如果后期恢复的不好,以后举,抬,这样的基本动作都会很吃力。”

沈斯亮摸着下巴,随口给她讲几件以前的糗事儿:“以前五六岁的时候吧,不懂事儿,院儿里连队菜地种了一堆柿子和黄瓜,那时候我们和三号楼那帮孩子不太好,小诚武杨他们就带我去菜地里撒尿,把柿子浇了个透,浇完,我们就去人家楼下嚷嚷菜地里的柿子熟了,又大又甜,那帮小子嘴馋,一听一窝蜂去抢,他们前脚去,我们后脚就去人家连里打小报告,当时排长姓张,特耿直,听完以后带了一帮兵给那几个小子抓个现行。”

医生是总院骨科的一把刀,叫罗选,是沈斯亮母亲的弟弟,论亲戚关系,沈斯亮得叫他一声亲二舅。

霍皙听了哈哈笑:“那人家后来就没报复你们?”

“天热,冲个凉。”沈斯亮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你晚上值班?”

“报复了啊。”沈斯亮坐起来,转过身给她看,他后脑勺下头贴着头皮,有很浅的一道疤:“那时候我小,记吃不记打,前几天坑人家,后几天就能混在一起玩儿,可他们不这么想,报复心忒重,其中一个趁我跟他们踢球的时候拿花盆直接拍我头上了,这个就是那时候落的疤。”

推门进来的医生大概四十多岁,带着眼镜,风度翩翩,非常儒雅,他狐疑的打量打量沈斯亮,不满道:“不是让你别碰水吗?”

霍皙摸摸他那块疤,骂他:“活该,谁让你们阴人家。”

有人推门进来,他也不为所动。

“后来上初中的时候吧,那时候大家都早恋,嗨,其实说是早恋,就是跟学校哪个女同学,或者女同桌没事儿递个纸条,拉拉手什么的。”

沈斯亮在医院又躺了三天,不说话,也不跟人说笑,唬着一张脸,小护士进门给他打针的时候都不敢再看他了。

“那你也是?”

霍皙的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电梯门口。

“我才不跟他们凑这个热闹,一个个都像没发育起来的豆芽儿菜,没劲,也没那时间。”

沈钟岐一声怒喝,死死揪着沈斯亮衣领:“你敢!”

霍皙说:“我才不信。”

沈斯亮从病房冲出来。

“真的。”沈斯亮信誓旦旦:“我天天被家里看的死死的,一点机会都没有,每周能趁我爸管的不严的时候跟他们出去打打球,爬墙出去看个电影就算老天开眼了。”

沈钟岐忽然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尤其是在我妈生完小航走了以后,那时候我对死也没什么概念,总觉着哪天,我妈还能回来,,每天就知道傻淘,有一回放学晚了,我跟他们去游戏厅打游戏,我爸下班也晚,小航发烧,家里阿姨也没在意,小航烧的直哼哼,我爸气的有火发不出来,给我按到板凳上一顿胖揍,愣是三天没敢躺着睡觉。从那以后,再也不敢乱跑了。就跟人家村里的小媳妇似的,放了学就回家,身后背一孩子,满院儿抱着他遛弯儿,生怕让人家当成我儿子,逢人就说,哎,你看,这是我弟弟,长的跟我像吧?”

她瘦弱脊背承担的,背负的,永远比这一刻,这三个字要沉的多的多。

霍皙乐出声,笑着笑着,又有点心疼他:“那你就一直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哪个女孩儿?”

这句道歉,迟来了三年,带着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丧子长者的愧疚,带着无法弥补的伤害,她弯腰,如此沉重的一躬,让在场的人都动容。

她问的直白,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单纯好奇。

“对不起——”

“有一个。”沈斯亮跟她交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南京上学的时候,那年我们学校招的女生特别少,我们系里就分来一个,挺漂亮的,成绩也好,就是特喜欢什么都跟男生比,太要强。”

在沈钟岐的目光中,霍皙挺直脊背,在他的注视中,从容的,平静的,缓缓弯腰。

霍皙从床上一跃而起,好奇:“怎么好上的?”

“沈叔叔。”

“我们有一次野外拉练,仨人一组,她刚好分到我和劳显这儿来,晚间作业的时候她为了画地标在林子里跑丢了,从山坡上滚下去,是我把她找着的。”

霍皙停下。

在军校那么个管理严格的地方,人待的时间越长就越叛逆,都是气血方刚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然后——

“学校对这事儿看的严,我俩刚有点苗头,让同学看见,打了小报告。她被教导员找去谈话,吓的哭了好几天,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背着锅,就去找当时的队长和主任承认错误,说是我主动的,跟她没关系,事儿出了以后,她也不敢再见我了,咱也不能耽误人家前途,就那么不了了之了呗。”

霍皙沿着走廊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沈钟岐依旧站在病房门口。

“后来,她也没再找你?”

沈钟岐这些年老了很多,两鬓有了白头发,霍皙联想到许怀勐,自觉难堪,赶紧跟沈钟岐道别,沈钟岐背着手,应了一声。

沈斯亮揉揉她的头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谁能想到,他今天心血来潮,过来走了一遭。

霍皙懒洋洋缩回被窝,心塞:“随口问的,还真问着了。”

他住院到现在,虽说来探病的人多,但是没一个是真知心能照顾他的,沈钟岐因为对医院有阴影,知道以后也没说话,点点头,让秘书过来看了一眼情况,表示自己知道就作罢了。

“后来毕业了,她来这边出差,找过我一回。”

沈斯亮显然也没想到沈钟岐会来,有点意外。

霍皙用被子蒙头,瓮声瓮气:“沈斯亮,你是不是一直都特喜欢那种英姿飒爽的女人啊。”

毕竟,那是人家的亲儿子。

沈斯亮就知道她想多了,宽解她道:“甭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当时……就算是互相有点好感。较劲呗,现在人家都结婚了,家安在武汉,还给我寄过一次请柬。”

谁都知道,自从沈斯亮弟弟小航没了以后,霍皙再也没见过他们沈家长辈的面,如今这样的场合遇上,她的立场自然尴尬。

“谁也没你好,我们二朵儿会唱京剧版的ABCD歌,能吃两碗饭,会说三国话,哦对,晚上睡觉还打呼噜,你说这样的姑娘,我上哪儿找去?给我什么我都不换啊。”

这一躬,这一声沈叔叔,叫到在场几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霍皙炸庙,猛地从被窝坐起来打他,沈斯亮蒙着枕头哎呦,好像真被打怕了似的。

霍皙无措,站了几秒,还是朝沈钟岐鞠了一躬:“沈叔叔。”

俩人就这么躺在床上闲聊,从天南聊到地北,从几岁聊到十几岁,恨不得想把之前那些年,彼此不认识的时候都要补回来似的。

沈钟岐手还放在把手上,看到霍皙,半天才缓过来:“小霍,你也在。”

霍皙豁地睁开眼睛,梦里俩人说的那些话啊,做的那些事儿啊,像真的似的在眼前晃,她眨眨眼,屋里漆黑,只有床头开了一盏暗灯。

气氛正处于极微妙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霍皙一怔,门外的人也是一怔。

她愣了几秒,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这屋里的陈设,太熟悉了。

他拧着眉毛,想跟霍皙发火,可看到她笑,又愣了。

沈斯亮不知道去哪儿了,旁边枕头被躺的皱皱巴巴,显然是没走多长时间,屋里开着空调,被子裹在身上,严严实实。

可惜,放到现在,活像只病老虎。

霍皙坐起来,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捡起衣服穿上。

沈斯亮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甩甩头发上的水,他头发剃的精短,俊脸不可避免挂了几滴水珠,这要是在泳池或者是在海边,绝对是极诱惑人的。

没拖鞋,就光着脚。

她一笑,露出几分以前的孩子稚气,气氛一下就安静了。

卧室对面是书房,书房的门是虚掩的,里头透出来灯光,能听见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应该是在写什么东西。

脏水顺着沈斯亮脑门往下淌,他一闭眼,霍皙憋不住笑,一下乐出了声儿。

霍皙没推门进去,她去了一片狼藉的客厅,客厅里到处都是砸过之后的惨烈骸骨,她踢开乱七八糟的东西,弓着腰,仔细就着窗外灯光找东西。

那水盆是陆晏棠浸泡毛巾给他擦汗的,霍皙瞅瞅那毛巾,闷声从盆里拎出来,白毛巾湿哒哒地往下淌着水,沈斯亮露出满意神情,刚想就坡下驴,霍皙随手就扣在沈斯亮的头上,关门就走。

她在墙边摸啊,找啊,终于在一个置物筐里摸到了。

“我不想怎么着,看你好好的就行了。”霍皙打定主意想走,沈斯亮拽着她找理由:“你好歹把水给我换了再走吧,当扶贫救弱了。”

那只娃娃依然闭着眼睛,笑容幸福甜美,被霍皙拖在手心儿,小心翼翼地看。

都刻意把心里小航的事儿忘在脑后,彼此装傻,然后不知死活不知疼痛的去爱着对方。

从真正意义上来说,这是沈斯亮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

“该跟你说的我都说了。你这么晾着我算怎么回事儿?还想我怎么着?”沈斯亮问的有点不,他觉着俩人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死角。

因为他工作原因,不能因私出境,每次霍皙放假的时候想出去旅行,都因为他种种原因不能成行,那时候蓓蓓上学,她身边也没个放心一起作伴的朋友,就哪里也不去,陪在他身边。

霍皙忽然就觉着自己有点心灰意冷了,她不想跟他继续争辩,好不容易从家里跑出来,就是想来看看他,如今见他人还有精神和她说这些,她心里放下,便道:“那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霍皙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她大二寒假,他回来的时候告诉她过两天有一个陪同领导出国访问的随行机会,去德国的德累斯顿,一个仅次于柏林的第二大城市。

可是最不在意的话,也伤人最深。

这只娃娃,就是他在那儿给她带回来的。

明明是句表心意的话,告诉她这么多年一直等她,结果到了沈斯亮嘴里就变了味儿。可是也不能怪她,男人嘛,总是对自己有一种优越的自信,而且他说的,也是实话。

他们住的地方在德累斯顿东北方向,叫迈森,是德国以前的军事重地,有很多城堡,当地的介绍人说这里的瓷器很出名,工厂和博物馆是世界各地游客来了都要去参观的景点。

这一句话,算是彻底戳了霍皙心口。

晚上休息,有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沈斯亮趁机去街上的市集逛了逛,街上两旁有很多精致的小店面,玻璃橱窗里放着的是各种各样精美的瓷器,他路过,被一只娃娃造型的摆件吸引。

夏天病房闷热,人心里也烦躁,沈斯亮耐着性子,一时说话有点伤人:“霍皙,我要是真陆晏棠有点什么,就轮不上你回来了。”

他用英文跟老板交流,不太好沟通,依稀得知这娃娃出自十八世纪,是个古董,老板要价也不低,沈斯亮想了想,还是跟人家买了。

一听这话,沈斯亮就明白了,明明跟她解释过了,可她就是不信任自己。

回去的时候碰上刘卫江,还跟他开玩笑,买了什么宝贝东西,包的左一层右一层啊?沈斯亮把东西从揣进裤兜,冲领导嘿嘿一乐。

尽力争取,绝不强求。她这是想走。

刘卫江笑骂他,儿大不由娘啊,出去一趟,心里就惦记着女朋友,爹和弟弟全忘了。

霍皙发自肺腑的跟他说真心话:“我知道她是一个好女人,但是并不能抹杀她确确实实伤害了别人家庭的事实,每次许善宇看见我那个德行,我都特能理解他,这事儿换我,我也不平衡,可能会做的比他还要过分,沈斯亮,我是喜欢你,可我也有原则。”

他回来的时候把这个装不经意送给她,霍皙还以为是他在机场买的再普通不过的伴手礼,

“所以沈斯亮,我是真不想,再重复一遍我妈妈的路了。”

后来这只娃娃在两人一次吵架中被她冲动打碎了,翅膀掉了一角,她恼怒摔门出去,以后再也没见过它。

“我一直天真以为我爸是真死了,直到许怀勐把我接回来,我才明白他们说野孩子的真正意义。”

她一直以为,被他生气给扔了。

霍皙笑一笑,浅淡道:“后来长大一点,我发现我妈总是趁着没人的时候看照片儿,那照片有年头了,她穿着衬衫,跟在一个男人身后,手里捧着本子,看着看着,就哭。”

现在娃娃的翅膀不知道用了什么胶粘好,不细看,压根看不出那道浅浅裂痕。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野孩子,回家跟我妈说,我妈搂着我半天没说话,从那以后,我家院门从她下班回来以后就被关死,我再也没出去过。”

霍皙想站起来把手里的东西找个合适的地方收好,起身的时候脚不小心踢到了一本书的书角,痛的一下弯腰。

霍皙打断沈斯亮:“以前四五岁吧,我跟我妈住在那种老弄堂里,小孩子每天晚上都能在一起玩儿的那种,很热闹,那时候我刚和我妈搬到那儿,我小,不懂事儿,爱凑热闹,就拿着玩具出去跟他们一起玩儿,他们不带我,还泼了我一身水,转着圈说我是没爹的野孩子。”

这么一踢,露出杂物中那本书的半边脸,霍皙一顿。

“你听我说完行吗?”

应该是本杂志,又厚又重,白色封皮,红色边线,该是她之前砸他书架的时候带下来的,她有印象,那几本书挺重,和其他的不一样,摞在一起,书脊是朝里放的。

沈斯亮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当霍皙吃醋跟他发脾气,还嬉皮笑脸的:“真生气了?哪儿跟哪儿啊。我都跟你说……”

霍皙摸黑把上面那层东西拂落。

她很郑重的跟沈斯亮说:“咱俩就这样吧。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谁也别招谁,行吗?”

果然。

直到刚才看到陆晏棠,她穿着英姿飒爽的军装,能跟他对某个她不了解的话题侃侃而谈,两个人看起来那么般配,霍皙才是真的退却了。

整整六本杂志,散落不一的铺在地上,按照年份,能清楚看到他们的排序。

当然这话,霍皙没跟尤梦说。

2012年12月,2013年6月,12月,2014年6月,……

可是你不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比你还年轻。他对你来说是爱情,是生活中的一种不可或缺,可他对我来说,是她日复一日苟且偷生的岁月中,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以此类推,一直到今年年初的首月刊截止。

尤梦不甘心:“你跟他已经不合适了,我比你年轻,更有竞争力。”

沈斯亮在书房写一篇论文,他最近正研究战史,手边放着本厚厚《苏联闪击战》的英文原著,他向来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太上心,可是现在进步的忒快,又面临将来进修,需要硬件,该学的东西还是得学。

什么都可以让,唯独喜欢和爱情,是不能跟人分享的。

这篇论文内刊要的急,马上就要到截稿日期了。

那是霍皙第一次手足无措,俩人坐在报社的拐角,霍皙坐在地上,半晌才说:“那怎么办呢,我也很喜欢他。”

在灯光下,他时不时用右手在电脑上敲,偶尔遇到需要记录的地方,他会用胳膊压着书页,同时,左手拿着笔在本子上写下注释或者重点。

“他不接我电话,我找不到他,可是我知道这几天你一定跟他在一起。”

不知道以前谁说过这么一句话,沈斯亮这人,只有是他认真研究什么时候,才最吸引女人的。

就在她的报社楼下,她穿着白裙子,背着包,一双大眼睛就那么可怜巴巴的看着她:“霍皙姐,我知道你和沈斯亮关系不一般,但我是真喜欢他,你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在书房坐了快两个小时,就差个收尾,他起来去倒水,路过卧室,沈斯亮轻轻推门往里探了一眼。

她从来都没告诉过他,也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在后来,尤梦曾经来找过她。

床上空无一人。

以前霍皙一直觉得,他身边没人,她可以试着去靠近他,反正就这一张脸皮,豁出去了,可是后来他带着尤梦在大院礼堂出现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下,那姑娘那么年轻,才二十岁,在她眼睛里,霍皙能看到她当初和自己一样对他的迷恋和崇拜。

他站在门口,叫她,霍皙?

“你烦我,讨厌我,我还顶着厚脸皮往上贴,之前是尤梦,现在是陆晏棠,你这样,让我感觉自己特别恶心。”

没人应答,浴室的门关着。沈斯亮回头,这才发现客厅的暗灯开了一盏。

“一个大写的恬不知耻。”

他眉头一皱,转身就往客厅跑。

她转过头,这些天积攒着的压抑,紧张,担忧的情绪终于爆发:“沈斯亮,你知道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什么吗?”

霍皙背对着他,嘴里含着烟,正坐在书架旁边,一动不动。她的腿上,放了一本摊开的杂志,她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皙也知道陆晏棠的为人,可是心里就是过不去那道坎儿,这道坎儿有多折磨人谁也不知道,被她放在心里,自己为难自己。

沈斯亮走过去,慢慢蹲下,想把那本书合上拿走,霍皙用手按着,颤抖质问:“你买都买了,还怕我看见?”

陆晏棠做人爽朗,从来不搞背后那一套,喜欢就是喜欢,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喜欢,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不欣赏,不敬佩,可要说关系,也就这么点儿关系,顶多算是男人对女人的一种态度,不讨厌,但也不亲近。

他忽然就无声笑了。

陆晏棠喜欢沈斯亮,周围的人都知道她当初是为他去的南京进修,她想配得上他,哪怕那时候沈斯亮已经跟她说的非常清楚,人家也是大方一笑,你谈你的,我追我的,再说了,我去南京进修也不全是为了你,总不能放弃一个让自己进步的机会不是?

陪着霍皙在她对面坐下来,伸手把她嘴里的烟抽出来,转手送进自己唇间含着。

后来霍皙走了,沈钟岐有意把两人撮合在一起,不凑巧,陆晏棠又去了南京进修,这回她回来,已经从昔日年轻姑娘变成了干练的女军官。

“我没想瞒你。”

只是那时候沈斯亮身边有霍皙,心思压根不在她身上。

沈斯亮定定看着她,平静道:“你走的那年冬天,我去找过你。”

从那以后,沈钟岐看在老部下的情谊上,多少总是会照顾一下陆晏棠。而且陆晏棠喜欢沈斯亮,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那是在小航去世之后,她走后的小半年,正时值年关下。

细细打听了以后才知道,这闺女分到北京工作一个人来闯荡,父母依旧还是留在上海。

也不知道怎么,那年冬天北京特别冷,连着下了几场大雪,腊月二十九,沈斯亮的单位上半天班,他从办公楼里出来,遇上几个同事,跟人家点头说了两句家常话,拎着车钥匙往外走。

那时候她穿着一身松枝绿,齐耳的短发,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喊了沈钟岐一声叔叔。沈钟岐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姑娘着实吓了一跳。

有熟人跟他关系近,私下里凑近他闲聊:“斯亮,今年过年……你上哪儿去?”

陆晏棠的父亲曾经是沈钟岐的部下,可以说沈钟岐是看着陆晏棠长大的,后来他们举家搬迁到上海,就此和沈家断了联系。后来陆晏棠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恰好到部队做宣传干事,一次开个大型会议的时候,她负责下发整理会议纪要,与拎着公文包的沈钟岐撞了个正着。

弟弟刚因为车祸走了没多长时间,沈钟岐受不了这个打击,让人接到了河北疗养,不在家,

“天地良心,我俩什么事儿都没有。”

母亲娘家那边儿又是往年大年初二的时候他才上门去拜年,看看年迈的姥姥和两个娘舅,这样一来,年三十反倒就剩他一个人了。

沈斯亮用右手把那盆拿起来搁到一边,知道她是生陆晏棠的气了,亲了亲她的手:“她上午去总办,正好碰上我爸了,她一听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我保证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不来,我正愁怎么给她送走呢。”

沈斯亮咧嘴一乐,面色如常:“以前哪儿过,现在就哪儿过。”

霍皙两只手还傻乎乎端着盆,便用胳膊肘推搡着他,不让他靠近:“你先起开,我去把水倒了。”

人家拍拍他的肩:“成,要是一人儿忙不过来,上我家来吃饺子。”

“生气了?”

“行,哥们儿心领了。”沈斯亮笑着拉开车门,跟人家摆摆手,开车出了单位。

霍皙垂下眼:“你没事儿就行了。

车在外头冻了几个小时,一进去一股凉气,沈斯亮把暖风开到最大,一人儿开始在街上转悠。

“我这回伤的不太好看,怕你惦记,就没给你打电话。”

马上又是一年春节,路上的人也少了,沈斯亮沿着街道去了家以前常买资料的书店,一进门,就门口卖报的大爷和一个收银员在。

等陆晏棠走远了,沈斯亮见走廊四下无人,一只手给霍皙提溜到病房里,踢上门,把人抵在墙上,暧昧问她:“你怎么来了?”

沈斯亮跺了跺脚上的雪,问:“大爷,您这儿有《图行地理》吗?”

沈斯亮微哂,不太自在:“我这德行就不给你回礼了,心意收到了。”

大爷两只手插着袖子,坐在棉门帘后头,瞅他一眼:“今儿怎么想起来买这个了?”

说完,她转身扭着纤腰走了,没走两步,还回头给沈斯亮敬了个礼,蛮庄重:“早日康复。”

“嗨,查个资料,里头有东西能用的着。”

她回屋拿起桌上的帽子,扣在头上,朝他话里有话道:“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大爷认识沈斯亮,慢慢悠悠站起来,跟他摇摇头:“那本卖的不好,半年出一次,早就不进货了,今年发的刊号就在这两天,快过年了谁也不愿意送,怕是不好找,要不……你去别的地方看看?要是以后都用,大爷下回上货给你记着,你再来。”

陆晏棠知道沈斯亮的意思,也不让来让去,干脆就把盆递给霍皙:“行,那你们聊着,我就先回去了。”

沈斯亮琢磨琢磨:“成,麻烦您了。”

霍皙抿着嘴唇,沉默接过来。

从书店出来,沈斯亮不死心,依旧在路上转悠,专门去学校或者老居民区的门口,那地方有报刊亭,兴许就能碰上。

许善宇没骗霍皙,他确实伤的挺重,整个左手臂都抱着纱布还有固定板,沈斯亮想把陆晏棠手里的小水盆接过来,奈何自己没手,便在霍皙腰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提醒她:“接过来啊,老让人家端着算怎么回事儿。”

连着跑了三个,总算是在一个快收摊的地方买着了。老板给他拿的时候还高兴呢:“这个我就上了三本,你赶巧,这是最后一本了,卖完我也回家了。”

沈斯亮顺势搂住霍皙的腰,往怀里一带:“不用,把活儿给她,让她干。也麻烦你一下午了,回去吧。”

沈斯亮接过来,给人家递了张五十的,说了句甭找,就上车走了。

陆晏棠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气氛,怡然一笑:“你们先说话,我去水房。”

回家的时候,大院儿里张灯结彩,礼堂挂的都是大红灯笼贴的红色福字,不少人从服务社拎着买的菜,在路上碰见互相说几句吉祥话。

这是跟谁闹脾气呢。

进门正好碰上家里阿姨放假,拎着个小包跟他嘱咐:“斯亮,我给你包了饺子放冰箱里了,你爸不在家,一人儿别饿着。”

他问的高兴,可是听到霍皙耳朵里,就像是自己搅和了他的好事儿似的。她自觉尴尬,感觉自己很没立场,像个外人似的,便低低道:“听说你受伤了,来看你一眼。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

这勤务大姐在沈家照顾小十年了,沈斯亮点点头,给大姐拿了个红包,一年到头人家抛家舍业的照顾老沈也不容易,大姐怎么说也算是看着他和小航长起来的,如今两兄弟没了一个,家里冷冷清清,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儿,红着眼睛走了。

沈斯亮闻声急匆匆出来,吊着一只膀子,黑黢黢眼睛盯着她,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沈斯亮上楼换了衣服,在屋里静坐了一会儿,楼下就有人敲门。

听听,这话说的,好像她是这个屋的女主人,管着这里的一切似的。

开门,陶蓓蓓穿着羽绒服,围了一圈红围脖站在门外,抱着两个饭盒儿,冻得缩手缩脚。

见到霍皙,陆晏棠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淡定下来,朝她友善笑笑,一点也不见外:“是来看斯亮的吧?他在里头呢,天热,我去换盆儿水,你先坐。”

沈斯亮意外:“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霍皙吗!”

陶蓓蓓吸了吸鼻子,露出两只眼睛:“看见你车停在外头了,我妈酱了点儿牛肉和猪脚,让我给你送过来,她说今年你家人少,怕你不做饭,留着这几天吃。”

两人正面相对时,霍皙瞥到女人明艳面孔,陆晏棠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

沈斯亮失笑,接过饭盒,把小丫头领进屋:“快进来。”

霍皙惊的蹭一下直起身,转身就走,女人笑意盈盈不疾不徐的叫住她:“哎——你不是——”

陶蓓蓓进屋在沙发上坐下,摘了围巾和手套,大眼睛怯怯在屋里转了一圈儿。

霍皙怔怔看着,还没来得及躲,女人挽着袖子浅笑着转身,和霍皙对上个正着。

沈家因为小航去世,门口不能挂红,冷冷清清。沈斯亮从厨房出来给她拿爱喝的饮料,陶蓓蓓接过来,忽闪忽闪盯着沈斯亮看。

只见高间内,一个身材瘦长高挑的女人正背着她站在病床前,半弯着腰,刚好挡住床上那人的脸。

“斯亮哥,要不……今年,你上我家去吧。我哥哥他们都回来了,咱一起玩牌。”

她趴在门口的玻璃上往里瞧,大眼睛有点渴望,又有点偷偷摸摸,这不看倒还好,一看,坏了。

沈斯亮微哂:“怎么一个一个都这德行,弄得你斯亮哥跟无家可归似的,没事儿,甭惦记我,我好着呢。”

霍皙按照房间号找到门口,想进去的时候又犹豫了。

陶蓓蓓从小就崇拜沈斯亮,又有点敬畏他,有话想跟他说,不敢开口。低头啜了两口饮料又放下,把沙发上的红围脖拿过来塞进沈斯亮手里。

见霍皙不说话,小护士心里想里头住着的这个身份不浅,来探视的,搞不好不是女朋友就是同事,要真耽误事儿自己还真承担不起,于是松了口:“1702,进去的时候声音小一点。”

“嘛啊?给我的礼物啊?蓓蓓,你可够能蒙我的。”

这几天来看这人的特别多,每天穿着军装的,拎着水果花篮的,年轻的,岁数大的,快要把这门槛踏破了。

陶蓓蓓摇头,忽然小心的说了句话:“这是霍皙姐给你的。”

护士一听,打量她两眼,抱怨:“你是他什么人啊?这个点儿不让探视了。天天都有人来,一坐就是小半天,哪个都这样,我们这工作还做不做了?”

沈斯亮一愣,陶蓓蓓大着胆子跟他说:“她之前跟我妈学着织的,说你冬天感冒总咳嗽,想过年给你戴,结果她一直忙着毕业论文的事儿,拖了好久才织好,后来拜托我妈妈教她收尾,就放在我这儿了。”

霍皙直接把车扎到医院的停车场,沈斯亮这号人物住的肯定都是高级病房,一层楼都看不见几个人的那种,霍皙按照电梯里的指示牌摸到骨科,又跟护士站的护士打听。

沈斯亮拿着那条围巾,低头半天没说话。

只见霍皙开着车,一溜烟儿就跑了。哪儿还见人影!

陶蓓蓓心里难受,瞅着沈斯亮一下就哭了:“斯亮哥,你说霍皙姐去哪儿了。”她哭的伤心,上气不接下气:“我给她打电话她从来都没接过,后来就关机,都这么长时间了……今年外头都是雪灾,都过年了,你说她会不会在外头出事儿啊……”

许怀勐从一楼窗子闻声往外看。

她走的时候无声无息,初秋时节,寒风凛冽,将明天光,无人来送,一只行李便是她的全部家当,像是铁了心和这里的一切告别似的。

霍皙笑眯眯地看着他,慢慢凑近,还没听见她张嘴,只听见许善宇猛地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爆了句粗口。

陶蓓蓓一想起来,哭的更控制不住,沈斯亮垂眼缓了一会儿,拿纸巾给陶蓓蓓擦眼泪,温和哄她:“不会的。”

霍皙拉开门坐上去,把着方向盘爱不释手,左瞧瞧,右摸摸,许善宇笑着凑过去,一只手搭在车门上,手指头勾着车钥匙,不怀好意:“这样,你叫我一声哥,叫我一声好哥哥,我把这车给你玩儿两天,高兴了我送给你。”

“你霍皙姐肯定没事儿。”

许善宇就喜欢别人夸他,捧着他,闻言也没多想,就把遥控器按开了,施舍似的:“上去瞧瞧吧。”

陶蓓蓓哭的变本加厉,那时候她小,刚上大学,心思单纯,压根体会不到这里面的纠葛:“斯亮哥,你说小航哥都走了,你就原谅霍皙姐行吗,她自己心里肯定也特难受,再说了,小航哥其实也不是霍皙姐害死的……她找不着你着急才……谁也没想到小航哥会……”

“还没碰过这么大体积的车。”

最后几个字,蓓蓓不敢说了。

“不错。”霍皙点点头,又绕着车走了一圈,敲敲玻璃:“让我上去试试行吗?”

“蓓蓓,回家吧。”沈斯亮给她用拇指揩掉眼泪,不愠不火的劝她:“我和你霍皙姐之间的事儿,你还小,别管。”

许善宇被她的一愣,后知后觉想起她喜欢越野车,颇为得意:“加固两层,比原厂的大了一圈儿。”

陶蓓蓓糯糯起身,被沈斯亮搂着肩膀往外送,到了门口,又回头瓮声瓮气:“斯亮哥,其实我不小了,我什么都懂。”

霍皙低头踢了踢他的轮胎,蛮认真问他:“你这车换过轮胎?”

“我知道你肯定还喜欢霍皙姐,你要是知道她在哪儿,就把她找回来吧,咱们一群人还和以前一样,多好。”

大铁门的锁被打开,许善宇拎着车钥匙在霍皙耳边小声威胁:“别跟我整什么幺蛾子啊,让我带你去医院,想都别想。”

小丫头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雪地里慢慢走远了。

她往下走了两级台阶,又回头指着许善宇:“让他跟着我行吗?”

沈斯亮一只手插在裤兜站在窗口目送她,等到那道身影看不见了,他转身去找那本杂志。

“就在湖边,您爱让谁跟着就让谁跟着吧。”

杂志很厚,上面印着《图行地理》四个大字,白色底封,红色字体,上面放着这一期的摄影封面图片,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标题加粗写着。

霍皙有气无力:“出去走走。”

——新年伊始,来自呼伦贝尔的祝福。

许善宇颇为狼狈挡着许怀勐,霍皙趁势下楼,许怀勐问:“等会儿,你上哪去?”

沈斯亮靠着沙发在地上坐下来,开始一页一页的翻,从七月翻到九月,九月到十一月,他试图在里面,在每一篇文章的结尾,找到两个熟悉的字眼。

垃圾桶从门口飞出去,惊动了楼下的许怀勐,进屋对着儿子就是一通骂:“谁让你进来的?”随即上去就是一脚,声如洪钟:“滚出去!你妹妹的房间你也闯,有规矩没有!!!”

始终没有。

霍皙气死人不偿命:“我有什么不敢的,再说一万遍我都敢。”

直到看到最后两页的时候。

被抓到痛处,许善宇脸上过不去,堵着霍皙不让她出来,一脚踢翻了门口的垃圾桶:“你敢不敢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那是整个拍摄记录组全体人员对读者的回馈版面,上面有一些在拍摄过程中的花絮,还有大家在新年伊始之际写下的新年祝福。

系主任一打听,知道是这么个愣头青,也为难,最后联系他爹,许怀勐知道以后严令禁止许善宇再在学校出现,附近周围都不行,可是许善宇不听,坚持不懈的追人家,一晃晃了四五年,还是没把人拿下。

所有人都是以一句,我在呼伦贝尔为开头的。

几次下来,人家小教员就给吓哭了,亲自去系主任那哭诉。

她被放到最右侧,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

学员期间不许谈恋爱,好不容易挨到毕业,他分到机关,开始正大光明的追求人家,他这人脑筋粗,追求人家的方式也挺特别,不是大早上起来堵在人家办公室门口非给人家塞一屉牛肉包子就是大冬天的趁人家下了班就给人扛到车上强行送回家,这种令人发指的流氓行径到了他那儿,还美其名曰说天太冷,不舍得人家挨饿受冻。

显然是不太习惯面对这样的镜头,她坐在深沉蒸腾的不冻河旁边,就着黑夜燃起的篝火,笑的生涩,可是眼中从容。

那个教员上课的时候细声细气,温温柔柔,一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看的许善宇天天闭上眼睛就想啊……入了魔似的……

她说,祝愿所有人在新的一年里,新年快乐。

他喜欢上了负责教外语课的小教员。

那句话是手写的,最后没有用叹号,而是句号,让人很容易想起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淡淡的,又发自内心,祝福所有人都能在这一个新年里,快乐。

许善宇喜欢他们学校里的一个小教员,他当年高考的时候不爱学习,十八岁就被许怀勐下放到连队磨炼了,当了几年兵,深感自己学识不够,主动提出去学校深造,所以别人大学毕业的时候,他才刚刚上学,念了四年,学历攻下来了,顺带着把个人感情问题也给解决了。

沈斯亮想起她以前说过的话。

霍皙反唇相讥:“做男人,倒贴到你这份儿上还没拿下一个女人,也真可悲。”

她说,斯亮哥,你知道吗,人在没有任何希望和生活目标的时候,想要快乐是非常难的一件事。

许善宇气的咬牙切齿:“都不是我说,一个女的,做到你这份儿上,也真够倒贴了。”

快乐不是一种情绪表达,而是一种生活状态,是心安理得,家人健康,自我没有任何情感负担下的一种状态。

霍皙擦擦嘴:“他就是瘫在床上我都跟,死了我给他当烈士家属,行了吗?”

沈斯亮合上那本书,忽然就生了个念头。

“哎,你说,他要是真残疾了,你还跟他吗?”

他想,就这一次,也只去这一次。找得到,是运气,找不到,是命。

霍皙仰头漱口,哗啦吐出一大口泡沫。

他背着所有人买了第二天一早最快飞往内蒙古的机票,一路在通辽机场赶往火车站,乘了夜间的火车去海拉尔。

“他这回伤的重,车翻过去压的那叫一个瓷实,要不是捞的及时就得截肢了,半条胳膊都没了,啧啧啧,想想就壮烈。”

火车咣当咣当开着,车厢寂静,都是远归熟睡的旅客,他一个人,裹着绿色的军大衣,穿着以前冬季拉练时最厚的棉鞋,在车厢吸烟处望着窗外发呆。

她一边洗脸刷牙,许善宇一边站在门口跟她说话:“哎,你是不是特想出去见沈斯亮?”

层层叠叠的白色山脉,枯树,偶尔略过木屋人家,一个距离北京千公里以外的陌生城市。沈斯亮出神的想,她现在在哪儿,会不会在草原某个地方安睡,会不会明天早上醒来,就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连着两个晚上没出门,霍皙披头散发的,很不修边幅,穿着条松松垮垮的灰色运动裤,黑色半袖,起身去浴室梳洗。

整个春节,他是在火车上度过的。

一个快一米九的大个子,在屋里这么堵着,霍皙心情阴郁,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从窗台上跳下来。

到了当地,很难找到前往草原的车,沈斯亮找了个火车站门口接私活儿的面包,司机拉着他往草原走,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和他闲聊:“小伙子来旅游啊?”

许善宇被呛住,摸摸鼻子。

沈斯亮答:“来找人。”

霍皙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冷冷盯着他:“烟我是在你床头柜上拿的。”

“亲戚?还是朋友?要是来访友还是能不去就不去啦,现在都是暴雪,草原被覆盖特别深,你一个人,搞不好别出危险,前两天来旅游的都撤出去了。”

想起她那个妈,许善宇心里添堵,一时嘴里恶毒了些:“谁让你在屋里抽烟的?还真是野生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沈斯亮平静笑笑,给司机递了一叠钱:“您就给我放到外头就行,我自己往里走。”

她看那书全是外国字,不是英语,许善宇真看不明白。他最烦她这样,淡淡的,高高在上,会说两句外语好像特看不起人似的,说到底,这些都是她那个妈教的。

司机叹气,加快油门给他送到了目的地。

霍皙弹了弹烟灰,镇静在书上做笔记:“说了你也不知道。”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很冷,积雪没过小腿,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沈斯亮顶着风雪,往牧民人家聚堆的地方走,这里到处都是挺拔抗寒的樟子松,树上结了树挂,远远望去,依稀能看到边防站岗的哨兵。

许善宇见她没把自己当回事儿,踢上门,开始刷存在感:“你看什么呢?”

就这么一直走到中午,浑身冻得都快没知觉的时候,才看到原住的牧民,沈斯亮上前问:“老乡,你知道这附近有个来拍雪景的摄制组吗?”

霍皙不在乎,当没听见,捧着书不疾不徐的又翻了一页。

老乡正在吃力拽两头牛,牛蹄子陷在雪里,嘴里大声吆喝着。

许善宇站在门口,手一背,开始说风凉话:“在外头三年别的没学会,抽烟喝酒这臭毛病我看你一样都没落。”

可那老牛就是不动地方,老乡戴着厚厚的毡帽,羊皮大衣,骂了两声,沈斯亮站着看了一会儿,拿着老乡放在一旁的铁锹在牛蹄附近铲了两下,积雪被挖空,老牛哞哞叫着动了两步。

许善宇干脆大大咧咧推门进来,霍皙捧着书,嘴里叼着烟,眯起眼:“我让你进来了吗?”

老乡松开手里的绳子,拉开帽子看了眼沈斯亮,这才露出淳朴笑容:“你刚才说啥?”

这天晚上,她正在窗台上看书,听见有人敲门,也不应答。

沈斯亮放下锹,又问了一遍:“我是说,您知道这附近有个来拍东西的摄制组吗?他们有很多人。”

霍皙为了发泄不满,连着绝食了两天。

老乡牵着牛儿往回走,爽快一笑:“知道知道!来我们这儿折腾了好几天呢,从东边拍到西边,有七八个人,昨天才走。”

大铁门咣当一锁。

沈斯亮说:“昨天才走?”

反正这小子逃学的时候也没少翻,而且他一听说霍皙这几天住在这儿也不爱回家,说是要誓死捍卫自己嫡长子的尊严,不与私生女共存亡,许怀勐听了爱答不理的,就一句话,你爱回就回,不回拉倒。

“啊。”老乡点头,很豪爽:“过年啦,都回去了,谁还能总在这儿。”

许怀勐听后一脸镇静:“不要紧,他要是真想回来,翻墙进来。”

说完,老乡扬着鞭子,回头仔细看了沈斯亮一眼:“当兵的,你是来找人的?”

许善宇这人看着粗,但是待人,尤其是这些年轻吃苦的娃娃兵,特别仗义。

“您怎么知道我是当兵的?”

给大铁门上锁的时候,年轻士兵还憨厚挠头:“首长,这门锁上了,大宇哥回来了咋办?”

“这还用看,我以前是内蒙古兵团的,当了二十年兵,就在家门口站岗放哨。你这身做派,像。”

许怀勐好不容易豁出一张老脸,还被霍皙给搅和了,他心里能不气吗,再者说,她去了一趟南京,跟沈家那儿子在南京纠缠不清了好几天,当闺女的一点矜持都没有,许怀勐心里不顺,说什么也不再依着她。

“小伙子,你找那摄制组有事儿?看见前头那条河没有,这就是我么们最著名的不冻河,他们在这拍了两天。”

临走时,老宋还打圆场,孩子今天累了,没精神,等下回,下回再说。

沈斯亮跟着老乡在河边站定,嘴里呼出团团冷气:“谢谢您,这儿是个好地方。”

许怀勐一琢磨,今天正好是霍皙从南京回来的日子,不妨直接让宋致润看看,他怕派别人去接她不肯听话,干脆找了许善宇。万万没想到,霍皙听说了这件事儿,进屋以后,除了跟宋致润规规矩矩打声招呼,就再没下过楼。

“哈哈,今天能碰见就是缘分,走,跟我家去,给你烤羊肉,明天我们这儿还有最热闹的那达慕。”

那成,今天晚上,咱老哥俩上家喝酒去,我跟你好好说说。

“不了。”沈斯亮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跟老乡道:“我得回去了。”

当然。

“这……才刚来就走?你从哪儿来?要找谁?我帮你找。”

宋致润当然知道这个女儿,不由得严肃几分,虽说心里顾忌着她的身世,可不愿意拂了老战友的面子,他问,老许,你这话可当真?

我从北京来。

许怀勐跟宋致润正色道,不瞒你,这事儿你也知道,我有个亲闺女,叫霍皙,前些年一直在外头工作,刚回来,眼瞅着二十五了,要不……让俩孩子见见?

我来找爱人。

这么一问,宋致润心里明白一二,反问,怎么,你老许什么时候做起这保媒拉纤的行当了,是有合适的人给我们介绍?

沈斯亮低头笑笑,冷风顺着他的棉大衣从脖子里灌,棉鞋被雪水打湿,他一个人,望着寂静蒸腾的河水,漆黑的眼中也同样映着一条深沉悲伤的河。

许怀勐沉吟,都三十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有合适的姑娘没有?

他忽然就闭上了眼睛。

宋致润呵呵笑,对,叫宋方淮,今年都三十了,以前一直在B市做航运,鼓捣点生意,这几天我也跟着我回来了。

没人知道沈斯亮消失那一天一夜到底去了哪儿,只知道他大年初二的时候,依旧提了东西上门去看了年迈的外婆,大年初三的时候也依然换好衣裳去了单位值班。

谈到最后,许怀勐有意问他,你那儿子我记着没错的话……叫方淮吧?

那个新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个人在家里过的。

宋致润以前在北京一个材料研究所当研究员,一直搞科研,就住在海军的家属楼,后来调到了外地的航空学院当教授,一年也不回来几次,这回他这个科研项目跟后勤保障相关,正好批到许怀勐这里,老战友见面,万分感慨,叙旧许久。

从那以后,他的书架上,每半年都会多出一本杂志。这些杂志有关霍皙的版面被数次翻阅,摩挲,然后书脊朝内,妥善安放。

自从霍皙从外边回来以后,许怀勐心里一直记着她的终身大事,偶然一次机会,在一次研讨会碰上了多年不见的老战友宋致润。

一支烟毕。

之所以这么做,一是许怀勐真生霍皙的气了,想好好教育教育她,二是,他也真不想让霍皙再见沈斯亮的面儿。

沈斯亮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刻意忽略那些细枝末节,对霍皙寥寥数语:“我去找你的时候,当地老乡说你们已经走了,就差了十几个小时。”

她被接到许怀勐现在住的地方,吃住都在那个二层小楼里,自家院外的大铁门从她回家起就被封死,访客一律不见。

霍皙转过头,心中就像被什么戳中了似的酸酸的疼。

霍皙知道以后心里着急,也想去看,可是她彻底被许怀勐软禁起来了。

她喑哑叫他:“沈斯亮……”

这两天,他受伤的消息传开,隔三差五就有人来看,医院的病房就没消停过。

是了,那天他们得知暴雪骤袭,怕困在半路,连夜乘车离开了海拉尔,那是她第一次在摄制组度过的新年,他们之间,只差了十几个小时。

因为这事儿,沈斯亮还得了个安慰嘉奖。

她也曾在那个深夜,那场雪中,反复摩挲手机,想对他说一声新年快乐的。只可惜,并没有接通。

当场就有医疗队赶来抢救,沈斯亮折了半条胳膊,胸腔积血,当场昏迷,这货是北京那边派来的,沈阳这边不敢擅自做主,联系了沈斯亮的单位,刘卫江一听,吓了一跳,赶紧安排人联系飞机去接,在沈阳的医院做了紧急处理,又接回了北京养着。

他们在路上,都曾向彼此妥协过。

沈斯亮是在沈阳出发去演习基地受的伤,基地在一个水库后头,两侧全都是盘山路,谁知道半路上忽然爆了胎,在盘山高速上,车速快,刹车刹了两下愣没停住,眼看着就要侧翻了,当时车里坐的不仅有演习首长,还有俄罗斯的观摩专家,幸亏沈斯亮眼疾手快抢了把方向盘,拉了手刹,万幸车没翻下去,沈斯亮和年轻司机却遭了罪。

只可惜,匆匆错过,竟然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