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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南京

小诚叹气:“哎,二朵儿今天出院了。”

今天这口气不出,他心里难受。比让他背个处分关个禁闭都难受。

沈斯亮听了也不意外:“嗯。”

斯亮没妈,从小跟爹长大,很多世故道理自他幼时起该由母亲温柔教诲的东西他都没有,沈钟岐作为父亲,虽教他正直做人,坦荡行事,可沈斯亮身上总是有股戾气。

“你不去看看?”

“我是怕他给人打死自己也搭进去!”

“我看她干什么?”

武杨跟他抬杠:“那你最后拦着斯亮干啥?”

沈斯亮从台阶上站起来,揣着裤兜,慢悠悠往车上走,吊儿郎当。好像这事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诚懒懒的:“人渣留着也是祸害,也算咱帮他爹教育教育。”

走了一半儿,他跟小诚和武杨吹了声口哨:“哎,你俩。”

武杨说:“程聪把他送回去了,我怕这回,他不会善罢甘休。”

他回头,朝两人洒脱一笑:“这事儿寒碜。”

也不知道刚才是在哪儿蹭的,沈斯亮眉毛破了个小口,手也肿了。他这回倒是没刚才嚣张,任小诚给他冲着伤口。

“别跟她说。”

从艳势出来,小诚和沈斯亮并排坐在台阶上,武杨拎着瓶矿泉水站在后头:“给他洗洗,别感染了。”

结果这事儿,霍皙还真就被蒙在了鼓里。

完喽。

霍皙出院,是许怀勐亲自给接回去的,回去路上,司机感慨,前一阵子是当爹的住院,当闺女的来看,这才多长时间,当闺女的住了院,倒是把当爹的给急坏了。

宁小诚啧啧看着,白酒混着一桌子的珍馐佳肴碎在地上,青瓷碎花的小碗儿,楠木的筷子,烙银的勺子,真是可惜了了那些好东西。

最后一期疗养也不住了,许怀勐让人收拾东西非要从山里出来,怎么劝都没用。

哗啦啦——

下了车,老的扶着小的,嘴里一直担心嘱咐:“你可慢点儿,慢点儿。”

程聪一个猛子上去扑沈斯亮。

进了单元门,许怀勐跟霍皙说:“要不,爸背你上去?”

酒瓶爆裂。

霍皙脸都臊红了:“……我腿没事儿,能走。”

话音刚落,沈斯亮一把掀了桌子,抄起个瓷瓶儿就往金小柯脑袋上招呼:“你他妈还敢说。”

胡仲拎着行李在后头,微笑:“你爸这是心疼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对,叫霍皙。”

家里没个能照顾病号的女人,很多东西不好动手,霍皙躺在屋里,许怀勐跟胡仲商量,要不,给她找个阿姨?

沈斯亮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提醒道:“叫霍皙。”

霍皙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不喜家里有陌生人,说什么都不同意,许怀勐问她,那你天天吃饭怎么办?脸让人打的跟花猫似的,虽说现在好的差不多了,但是碍着面子,她肯定不好意思下楼去食堂,这地方压根叫不来外卖,一日三餐都是问题。

宁小诚低笑,这人要是没脑子,还真救不回来了。

霍皙说我自己能做,许怀勐吃了一惊,方便面加袋儿榨菜也叫能做?霍皙用被蒙住脸,闷声闷气,你走行吗?

说完金小柯还自言自语:“叫什么来着……名儿还挺好听。”

霍皙要强,本来挨了打让许怀勐知道就挺害臊,这下,许怀勐对她越好,越拿她当回事儿,她心里就越过意不去。

“打狠着呢!本来让手底下人找了俩混混,附近村里的,没什么文化,不知道厉害,寻思给她个教训,但是这女的命大,给跑了,也有两下子,是个烈货。”

最后,许怀勐和胡仲一商量,去超市给她买了一堆半成品和冰冻面食,千叮咛万嘱咐的才从家里出来。临走的时候,许怀勐站在门口,背手,瞅着霍皙背影跟她说。

“怎么修理的?”沈斯亮手搭在桌上,仰头也干了一杯酒,喝完,他皱了下眉:“这要不狠揍一顿可真便宜她了。”

“我走了?”

“我找人给他们报社集团施了压,人是停职处理了,但是我影响坏了啊,我损失有了啊,找公关删也删不干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人把那女的修理了一顿,才算解气。”

霍皙侧躺在床上:“嗯。”

金小柯见沈斯亮对这个还挺有兴趣,便给他接着讲:“开头的是个报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还是个女的,要我说这女人真就不能干这个,舌头太长,不懂事儿。”

许怀勐转身,想了想,又转过来:“你那伤口别紧着碰水,按时间吃饭,有什么事不想跟我说就跟你胡叔说,别自己出门,带个人作伴儿。”

沈斯亮不应,蛮有兴致接着问:“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谁胆儿这么大?”

霍皙闭上眼:“知道了。”

说完,金小柯拿起酒杯一仰头就干了,跟沈斯亮示意空杯底儿:“哥,不说糟心的了,这杯算我敬你,第一次见面。”

许怀勐咂咂嘴,想走又舍不得。最后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我走了。”

金小柯抓到机会大倒苦水:“别提了,为了这个我爹快骂死我了,人家下来调查,勒令马上整改,整不好,不让开工,耽误一天就是几百万的流水,还得给周围那些穷人一个安置,前天股价跌停,媒体是天天上门采访,我哪有闲钱安置他们。”

下了楼,司机去后排拉车门,坐进去之前许怀勐又抬头往三楼的阳台上看了一眼,霍皙果然站在窗口,探出一颗小脑袋在看,见许怀勐抬头,霍皙马上又把头缩回去了,许怀勐高兴笑笑,背手心满意足的上车。

沈斯亮笑笑:“网上闹得挺大的,我随口问问。”

胡仲载着他回家,跟他说这几天的事情:“我听说,打霍皙那两个人抓着了。”

金小柯一听这个,唉了一声:“连您都知道了?”

许怀勐嗯了一声,想想,嘱咐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不要插手。”

他与人闲聊:“我听说前一阵子,你们家郊外那个工厂出麻烦了?”

胡仲点头:“是,我知道。”

沈斯亮打开程聪那瓶白酒,瓶子倒是挺瓷实,酒也香。他给自己倒了半杯,又给金小柯的倒了半杯:“没什么大事儿。”

胡仲跟许怀勐很多年,说话不拘谨,有什么讲什么:“其实我看,斯亮对霍皙也还是有感情的。就是两个孩子心里都憋着,较劲呢。”

“沈哥,你今天是不是找小柯有什么事儿啊?”

许怀勐在后座,戴上老花镜:“怎么说?”

程聪也没想到沈斯亮今天会主动找金小柯见面,金小柯为人圈子里一直口碑不好,他猜不透沈斯亮心里想什么,只坐在一旁试探。

胡仲一笑:“前一阵他和小诚他们把金能的大公子给收拾了,收拾的还挺惨,第二天听说就让他老爹给接回去了,人家老爹找人上告,斯亮因为这事儿挨了个不小的处分,给刘卫江气的够呛。”

“这是程聪拿过来的,说是他们家酒厂陈酿,十几年出一瓶,好东西。”

中午顶晒顶晒的太阳,大老刘让人没收了沈斯亮的饭卡,停了他的职,每天背着负重操场重装五公里,这小子听说以后,二话没有,转身就去换衣服。

沈斯亮慢悠悠晃到主位,众人绕着他也坐下,宁小诚拎着两瓶白酒过来,顺手把屋里的门插上。

有单位新分来的年轻人好事儿打听:“沈参谋,你犯啥错儿了?咋罚的这狠?”

他一进屋,乌泱泱一帮人围上来。

沈斯亮嘴硬,汗珠子成串往下掉,还有心思跟人家贫嘴:“我犯啥错儿了?没看出来我这是给自己加餐呢吗,年底考核,咱得练练。”

第二天晚上沈斯亮开着车,威风凛凛去了好长时间不去的艳势,以前年轻的时候觉着这地方有调调,混了几年,去的人一茬又一茬,早就不是原来的意思了。

刘卫江看了,站在办公室窗前气的直吼:“还是没认识到错误你!再给我加三公里!!!”

后头有人把车新提了出来,往大门口这边开,沈斯亮站起来拍拍裤子,迎上去。

最近天热的很快,下午五点多钟,太阳依然烤的人火辣辣的。

沈斯亮随手扔了石头子儿,跟唠家常似的:“去报个仇。”

沈斯亮的车在大门口按了按喇叭,门卫抬杆,黑色车影嗖的一下蹿进来,直奔着矮矮的灰色家属楼而去,拐弯时遇上下班回来的熟人,站在窗外跟他打招呼。

武杨瞅他,眯眼,俩人心照不宣一乐:“你想干啥?”

“斯亮!今天有空回来了?”

挂了电话,沈斯亮跟武杨说:“明儿晚上一起吃个饭?”

“啊,回来了。”

那地方是他们的地盘,闹起来,方便。

“怎么着,前一阵听说你吃了个瓜落儿(吃亏),刘卫江没少扒你层皮?”

宁小诚低低笑,笑他的鬼心眼儿:“成,那就艳势,你说了算。”

“滚蛋。”

沈斯亮随手捡起个石头子儿在地上画画:“别的地方都腻了,他们最近不是喜欢在艳势窝着吗,就那儿吧。”

“嘿,你家往左拐,往右拐你是去哪儿呢?”

说话间,沈斯亮手机响,宁小诚打来的:“人我帮你约完了,去哪儿见面啊?”

沈斯亮一脚刹车,从车内探出头骂他:“你闲的是吧?”

武杨失笑:“二朵儿这脾气,忒愣了……”

对方哈哈笑,跟他一摆手:“走了,我家二小子要吃奶粉,得快着点买去,回去晚了,她妈非跟我急。”

沈斯亮扯了下嘴角,讽刺一笑:“躲事儿都来不及呢,她挨打那天,都已经让人停职两天了。”

“走吧,回头办百天记着让人给我捎张请柬。”

听完,武杨很意外:“都什么年代了,光天白日的还用这?那她单位也没给什么说法?出了事儿也不管?”

“得嘞。”

要是不打,这记者把事儿捅出去,回头工厂整改,大家都没钱赚。

沈斯亮的车沿着杨树林往前开,慢慢滑到一幢颇有年头的灰色小楼门前。

找着车主抓了人,一审,对方哪儿见过这阵势,赶紧吓得招了,周边乡镇的混混头子,干些偷鸡摸狗的缺德事儿,以前冬天供暖的时候给金能下属烧煤的厂子拉过几车煤,赚了点回扣,结果让人家找上,说要收拾一个记者,起初干这事儿他们也害怕,但是对方开价高,也没说把人弄死,而且干好了,今年冬天那几十车煤还给他们拉。

他关上车门,从后座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纸袋,背着手,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钻进了单元门。

牌照登记地址,就是她采访那家工厂附近的一个乡镇。

霍皙在家里养了几天,伤好的差不多了,正坐在窗前发呆。

沈斯亮把拷过来的监控放在电脑上,让懂技术的同事帮忙放大车牌号,查清了车主。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郊区牌照,应该是本地人。

屋里很静。

谁都没说实话。

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手边放着一壶半凉的柑普茶。披着一头毛茸茸的头发,就那么坐着,瞅着楼下。

沈斯亮想用这通电话证实自己的猜测,严靳怕是外人来找霍皙的麻烦。

渴了,拈起小瓷盏,浅啜一口,然后心满意足的舔舔嘴唇儿。

电话这端,俩人都用了个心眼儿。

像只猫,又懒又傻的猫。

沈斯亮沉默几秒,扣上电话。

门外有人敲门。

对方稍有停顿:“她去外地出差了,最近不接采访,我是她的组长,您什么事儿可以跟我说,我一样可以处理。”

傻姑娘像灵魂出窍了似的,眨眨眼,幻听?

沈斯亮说:“我这事儿着急,她什么时候回来。”

门外那人百折不挠,敲的没完没了,霍皙回神儿,猛地站起来,腿磕在客厅的柜门上,她疼的骂了句脏话。

对方哦了一声,缓缓道:“她不在,您可以留下您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我会转告。”

她曲着一支腿蹦蹦跳跳去开门,门一拉开,露出门外半张脸。霍皙受惊似的,又拽着门往回扯。

沈斯亮不疾不徐:“我是她之前采访过的当事人,有信息想跟她反馈。”

沈斯亮站在门外,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干,手掰着门缝用力往外拽,霍皙瘸着一只胳膊,不是他对手,被沈斯亮这么使劲一拽,脚下踉跄,扑通一声仰在地上。

对方愣了几秒:“您是哪位?”

沈斯亮慢悠悠进来,把手里的纸袋放在她家门口玄关,看她狼狈相,居高临下地:“甭装,胳膊瘸了,可没听说你把腿也给伤了。”

沈斯亮手里滚着鼠标,盯着屏幕说:“我找霍皙。”

膝盖那股又酸又麻的劲儿久久不散,霍皙一听他这么说,一下就没声儿了。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声:“您好,京联报社生活组。”

见她不说话,沈斯亮心里犯堵,走到她跟前提着裤腿蹲下,她在家里未施粉黛,素着一张脸,肿消了,就鼻梁骨上还有点青,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报社首页的新闻没撤,因为大量转载和具体处理决定没下来,老杜特地嘱咐先不要动。

屋里南北两扇窗户被她开着通风,都是些实木的老家具,越陈木头越香,外面郁郁葱葱的树遮住阳光,一室绿意。

沈斯亮应了一声,跟人家道了谢,静了几秒,又上网去霍皙报社的网站找联系方式,在首页停了一会儿,然后抄起桌上电话就打。

沈斯亮伸手蹭蹭她脸上的面粉,动作亲昵:“伤的怎么着了,前一阵儿忙,没腾出空来瞧你。”

劳显哪知道这其中的勾勾绊绊哪。

霍皙自己撑着地站起来,很冷漠:“没怎么着,皮肉伤。”

“你别是多心了。”

沈斯亮收回手:“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吗?”

电话那头,劳显问他:“斯亮,按理儿说,我跟萧骏是宿仇旧怨,打娘胎生出来就较劲,可你跟他也就四年同学,我猜,再大的仇,他也不敢干这事儿。”

他问的认真,霍皙回头,反问他:“那我做错了吗?”

沈斯亮办事效率快,第二天他就给南京的劳显打了电话,劳显跟他是感情最好的同学,沈斯亮不瞒他,把霍皙挨打的前因后果跟他说了,劳显知道消息以后很意外,连夜让人打听,问了几个可靠的朋友,才知道南京最近阴雨不断,萧骏腿疾严重,让人给送到深圳休养去了。

俩人都不提事件始末,却都知道彼此指的是什么,霍皙问的也不挑衅,像是真的在寻求他的答案。

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霍皙看着沈斯亮的眼神清亮,透彻,也有依赖。那是长久以来只有两个人才懂的,她对他的依赖。

沈斯亮含着烟卷,被太阳晒的眯了眯眼:“她前一阵子捅出个新闻,说人家在郊外违法排污,那厂子当初是招商给请来的,这么一闹,把名声给闹僵了,他们打击报复。”

霍皙十七岁没成人以前,在尚未形成自己对这个世界独立观念的时候,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是她母亲教的,母亲教她读书,教她礼貌,教她是非,可在霍皙成人以后,十八岁以后,她与人之间的交往,对社会形色的种种理解,是沈斯亮教的。

“不是。”

她是第二个他,又不是他。

武杨好奇:“真是萧骏?”

她有种骨子里的蠢,那种蠢,是灵魂里的纯真,不被外界所污染,始终坚信着自己的世界观,她善良,倔强,柔软,也刚强。所以这样的人格外容易受伤,也更需要被人保护。

沈斯亮盯着远处,心不在焉:”有了。“

沈斯亮深深看着她,很久才说:“没错。”

武杨问他:“二朵儿那事,有眉目了吗?”

他想说她做事不过脑子,他想说她冲动,话到嘴边,被她那一双眼睛硬生生堵回去。

等着提车的功夫,武杨和沈斯亮蹲在门口抽烟闲聊。

沈斯亮恨自己今天这趟来的没意思,来干嘛呢,他能做的,想做的,都已经为她做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的。

武杨呸他,这厮,也是个贱脾气!

“武杨那车送去修了,修好了还回去,别占着人家的东西不放,我有个闲着的,就停在礼堂后头,钥匙给你放门口了。”

这下倒好,那位才刚回来,他紧着就破财。

“武杨是人家,那你是谁?”

也就这几年,小航没了,霍皙走了,他一个人,跟小诚在外头鼓捣证券基金赚了些,而且不贪心,才攒下些家底儿。

沈斯亮被她噎住,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脑子转的快,跟她诡辩:“你用谁的都是用,我跟武杨没区别。”

武杨了解沈斯亮,其实他是个攒不下钱来的人,又硬气,从来不跟家里张嘴,以前有个弟弟,小航喜欢车,喜欢玩模型,尤其是航模,那东西烧钱,沈斯亮宠他,有时候小航把生活费败没了,不敢跟他爹要,沈斯亮就私下里给补上。后来有了霍皙,他宠的更甚,要星星不给月亮,往往自己一个月花不了多少,全贴在这两个人身上了。

呸,区别大了。

最后签合同,沈斯亮还很仗义的把武杨修车的钱也给一块儿刷了。

霍皙撑着地站起来,但她是站起来往屋里走的:“我不要。”她犯了倔劲儿,狠心拒绝他:“沈斯亮,我不是要饭的,用不着你怜悯,烦我恨我了,一脚踢走,后悔心疼了,就拿根骨头哄一哄。”

导购屁颠屁颠去屋里那合同,脚下生风:“得嘞!!”

说完,霍皙回头,两根眉毛竖起来,颇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跟他对峙。

沈斯亮朝着导购一歪头:“全款,提车。”

“你也说了,小航那事儿过去了,我没脸把自己跟他,跟你扯上关系,小航走了,欠他的我怎么还,拿什么还,用不着你管,我不欠你的。”

武杨懒得再劝:“回头送不出去,我就看你把它往哪儿放,整个一烫手山芋。”

“你走吧。”

沈斯亮背着手,很豪气:“我乐意。”

沈斯亮气疯了。

武杨笑着躲:“我是怕你买了真砸在手里!怎么说也百十来个,不值当。”

他木木的戳在客厅里,眼里诧异,从来没想过她会这么跟自己说话。愣了几秒,他又乐了。

沈斯亮急了,从车里蹿出来踢武杨:“丫成心是吧?”

气乐的。

武杨啧啧两声,不厌其烦的劝着他:“你买它真没用,自己使不了,送还送不出去,回头我这个修好了给你新鲜两天,斯亮,听我一句劝,咱甭买了。”

“你爱要不要。”

沈斯亮点点头。

反正这么犯贱,就这一回了,下回她想都甭想。沈斯亮转头就走,把破旧的铁门关的震天响。

“有,就剩一台黑的了,您要是全款,我还能给您优惠。”

他急匆匆下楼,一身怒气未散,迎面撞上个带着眼镜,气质斯文的男人。大热天的,男人穿着灰色正装,拎着公文包,似乎在找着什么,沈斯亮看他一眼,越过他往车上去。

沈斯亮乐了:“有现车吗?”

男人推推眼镜,忽然叫住他:”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导购一愣,没见过买车这么问的,赶紧道:“那肯定的啊,出厂安全测试多少次了。”说完,导购把声音压低,偷着跟沈斯亮说:“能把沃尔沃都撞趴下。”

沈斯亮两只手插在裤兜,在车前站定,慢悠悠拧过头:“干嘛啊?”

沈斯亮又摸了摸座椅和内饰,漫不经心:“甭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就问你扛不扛撞。”

严靳很有礼貌:“跟您打听一下,五号楼在哪儿?”

导购看沈斯亮像是真心想买,介绍的很殷勤:“您一看就懂行,这款电子性能特别强悍,马力最高能达到五百多,时速两百公里,越野爬山一点问题都没有。”

沈斯亮往后略一摆头,开门上车,随即欲走:“这个就是。”

沈斯亮不搭理武杨,手敲敲顶棚,问导购:“扛撞吗?”

车子打着火,沈斯亮手停了一下。不止他停了,连穿着灰衬衫的男人也停了下来。

武杨看着沈斯亮,踢了踢轮胎,故意拿话将他:“买它干什么,铁皮盒子一个,你又不能天天上班用,也不少钱,买到手里就砸,不升值。”

这声音,太耳熟了。

“挺好,这车在城里开,可惜了。”

沈斯亮说话的时候带着京腔,痞里痞气的,还有点不耐烦。严靳的印象非常深。

武杨一只手扶在车门上,还真仔细看了看,沈斯亮看的这款和他送去修的那个差不多,但是比那个贵。

俩人目光相对,沈斯亮往椅背上一靠,颇为玩味地盯着严靳,跟主人似的:“你找谁啊?”

他对车不比武杨有研究,就是个代步工具,什么都一样,在沈斯亮眼里,绿皮卡车跟这些没啥区别,还不是铁壳子里面罩着个皮椅子,一脚油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严靳也不是善茬,不卑不亢反问:“我找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体型不错,四四方方的,空间也大。

嘿!

沈斯亮摆弄车里的仪表盘,挺专注,问武杨:“你是行家,给看看,这个成吗?”

放眼看看,整个院儿里,除了沈斯亮他爹那一辈的,除了楼上那个他拿着没辙的,还真没谁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看的全是体积很大的吉普车,武杨走过去,陪着他一起看:“想换车了?”

他拧着眉毛,一本正经吓唬严靳:“跟我有什么关系?”

武杨今天把车送去4S店修,车门钣金重换,喷个原厂漆,得等一个多月,他签字的时候沈斯亮在他身后转悠,背着手在售车大厅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拿不定主意。

沈斯亮从车上下来:“我是这儿的保卫股长,你身后这片儿,”他用手圈出一大片区域,指给严靳:“还有这片儿,都归我管,你说我是谁?”

就是他不管,只怕现在外头那帮孩子,也已经作翻了天。

严靳将信将疑。

胡仲一听,心里不落忍。他明白,她这孩子从来都是懂事儿的,就是脾气太倔,太硬。他宽慰她:“丫头,你放心吧,这顿打,胡叔肯定不能让你白挨。”

沈斯亮挨了刘卫江体罚,天天奉命跟着岗哨早晚出操,每天重装三公里,说着,他就把车里的武装带搁在手里吓唬人,还下更像了。

她说,胡叔,我一直都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可是到头来,我总给你们惹事儿。

严靳跟他对峙了几秒,忽然淡淡一笑:“我找霍皙。”

霍皙沉默,良久,终于在胡仲面前露出难过神色。

沈斯亮一摇头:“我在这院儿里十多年了,没听说过这人,你上别处找吧。”

胡仲说:“你以为你在外头什么事儿你爸都不知道?二朵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应该早跟他说的,好歹他是你亲爹,要不,也不能遭了这祸不是?”

“这个地址是她告诉我的,没找错,门卫也已经跟我确认过了,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再给你确认一下?”

霍皙手里的小勺啪嗒一声掉进桶里。

沈斯亮不说话了,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那是他吃瘪时候一个习惯的小动作,也是他不高兴的前兆。

“晚啦。”

严靳朝他客气笑笑,缓步走入单元楼里。

胡仲哼了一声,背着手:“丫头,这才想起你爸呐?”

严靳进去,沈斯亮挠挠后脑勺,无声骂了一句。

“我这事儿……您没跟我爸说吧?”

以前霍皙上高中的时候,有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来家楼下跟她表白求爱,沈斯亮遇上,那时候俩人还没确认关系,他好歹比他们大,不能跟一帮小孩儿掐架,就板着脸,端着深沉,用这损招儿把人唬走,百试百灵。

“嗯?”

结果今天,阴沟儿里翻船了。

霍皙饿了,真饿了,捧着保温桶开始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她一愣:“胡叔。”

严靳是个很有分寸的人,霍皙一个独身女人在家,他不方便久坐,在客厅喝了杯茶,就要告辞。

他进来的时候,这小子窝在板凳上,垂着头,几天没睡过整觉,眼睛都熬红了。

临走时,还给霍皙留了个信封。

说完,他把带来的保温桶放在小桌上:“来是来了,让我给撵走了。”

霍皙犹豫,严靳笑一笑,别误会,你这也算是工伤,我今天代表报社来看看你,没拿什么东西,集团批下来的精神慰问金,你就收下吧。

胡仲心疼她,当自己半个闺女,恨铁不成钢道:“那混小子就那么好?做梦都想着?”

说来也挺讽刺,当时她被停职,组里没人送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她被打,隔天集团来了人,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把她这种精神设成了典型,通报奖励,慰问电话是一个接着一个。

小心思被撞破,霍皙嘿嘿一乐:“梦见他打我来着。”

霍皙不扭捏,成。那我就收起来。

刚醒过来那眼神,都带着光呢!

反正,谁也不跟钱过不去不是?

“怎么,以为我是斯亮?”

她在家里休养,穿的是很宽松随意的衣服,看惯了她平常在报社干练的一面,冷不丁一见,还蛮居家,很温柔。

霍皙脑子空白几秒,温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胡仲给她拿着软枕,扶着她半躺。见她神情忡怔,了然笑笑。

严靳一时看出了神。

从晚上十点睡到第二天下午,不吃不喝,叫也叫不醒,让人心里担忧着。

晚上六点半,院里的大喇叭里准时放军歌,慷慨激昂的男高音响起,正逢下班时间,很多人往里走,来来往往,三两成行,还挺有气氛。

胡仲舒了口气,直起腰:“总算是醒了,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严靳第一次来这地方,朝霍皙随和说道:“以前总听说大院大院,觉得挺神秘,这回进来了,真长见识了。”

却又猛地顿住了。

“找你住的这地方,我可真费了点功夫。”

她想醒过来,意外对上一件浅绿色衬衣领口和一对儿金色领花,她欣喜睁开眼,眼珠一转,眼睛黑亮。

知道她出事儿以后,严靳因为工作耽搁了几天,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去老杜那里调她的档案,想查一下家庭住址,结果电脑登记的是她当年学校的所在地,他斟酌半天,才给她打电话问清楚。

这一觉霍皙睡得很长很长,在梦里,她感觉有人捂着她的手,有人摸她的额头,有人在她耳边小声喊她,二朵儿?

谁知道,到了大门口,拦着不让进,又是查车又是开后备箱,严靳这么骄傲的一个人,都给查急了。

霍皙掐着腰,气势磅礴的回击,呸!别说给我卖了,他就是给我吃毒药我都吃!说完,她笑嘻嘻往他怀里钻,歪着头问他,斯亮哥,你不舍得我死吧?

“我就进去看一个同事,很快就出来。”

俩人谈恋爱那几年腻乎,武杨曾经提溜着霍皙骂她,二朵儿你瞧瞧你没出息那样儿,回头沈斯亮给你卖了你还给他数钱。

门卫一脸严肃,又问了那人住在几号楼,叫什么,最后压了他的身份证,才给放进来。

那时候她比他要猖狂,他也是真宠她。

往里一走,严靳才明白霍皙为什么告诉他地址的时候支支吾吾,这地方,是真的戒备森严。

以前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她一饿着,人就没精神,睡不好,脾气就暴躁,偏偏沈斯亮又是个不爱睡懒觉的,在学校每天六点起来养成了生物钟,有时候醒了,他躺她旁边,一会儿捏捏她鼻子,一会儿玩玩她的手,最后霍皙被弄醒了,急了,猛地站从床上蹿起来,一脚给他蹬下去。

怎么说呢,那感觉就像门里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外面的人对里面一无所知,里面的人自成一派生活景象。

他懂她,来了医院,站在病房门口,看她直勾勾瞅着天花板的眼神就知道,她疼得慌,疼的睡不着觉。

霍皙抱歉笑笑。

沈斯亮知道,霍皙这辈子最怕两件事,一是怕吃不饱,二是怕睡不好。

严靳端着水杯又问:“你家里……有人是军人?”

他说的真挚,信誓旦旦,大夫瞅了瞅他的肩章,斟酌着想了想,最后大笔一挥,让护士给打了针。

霍皙说:“我爸爸。”

您看看,我好歹也是一军人,这点信誉还是有的,我真是她家属,那是我亲媳妇儿。

严靳自然说起刚才的事情,语气半调侃道:“我刚才在你家楼下,碰上一个当兵的,挺帅的,你们认识?”

沈斯亮厚脸皮,抖落着自己衣裳给人家看。

霍皙没在意:“这院儿里都是当兵的,我哪能都认识。”

大夫将信将疑。

严靳意味深长:“他往报社打电话找过你。”

我是她老公,这不知道媳妇出事儿以后刚从部队回来,不瞒您说,我媳妇以前有抑郁症,我怕她挨了一回打受刺激,回头想不开再跳楼,万一您说她要跳下去,医院多晦气啊,影响也不好,您就给她开一支,让她睡个好觉,明天我们就出院了。

听严靳说完,霍皙神情一滞,随即爽利一笑:“别搭理他,那人有病。”

沈斯亮扯起谎来跟说故事似的。

“从小发烧烧坏过脑子,智力有点问题,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

他来医院,钻进人家大夫办公室,让大夫给她开镇静剂,人家大夫不给开,问他,你是病人什么人啊?沈斯亮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是她家属啊。大夫警觉,问他什么家属?刚才她送来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你?

严靳望着她,也噙着笑,十分配合:“嗯,的确是。”

毕竟乘人之危,总感觉自己有点亏得慌。

临走之前,严靳劝她回去上班:“这次的奖金,还有下一次的出差补助都在信封里,下周南京有个媒体内部交流会,你跟我一起去。”

亲完,沈斯亮有点做贼心虚。

霍皙想拒绝,可是一听到南京,又心软了。

两片嘴唇蹭着她细腻的手背,怎么也舍不得放下。

南京对她来说,有种特殊情感,这几年她在外面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再去看看,可是很可惜,都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实现。

他捂着她的手,半晌,才轻轻放到嘴边,亲了亲。

见她犹豫,严靳推开门,跟她敲定:“那可说好了,下周三晚上的高铁,还有其他几个同事,咱们车站见。”

沈斯亮慢条斯理伸手给她擦眼泪,肯定是疼,要不,她也不能哭,擦完,他把手随意搁到袖子上抹了抹。又去摸她放在被窝里的手,她那双手,看着瘦,但是攥在手心儿里,软软的。

霍皙立在玄关处,一转身,看到沈斯亮刚才带来的那只纸袋。

霍皙闭上眼,一歪头,睡着了。

犹豫几秒,霍皙打开,里头果然放着一把车钥匙。

沈斯亮弯腰离她近了点,低低询问:“疼啊?”

但是出人意料,还有块蛋糕。

霍皙还看。

巧克力蛋糕。上面打着深棕色的丝带,可能路上颠簸,奶油沾的到处都是。

他转过头,跟她说:“别看我,不是我打的你。”

心像被戳中一样,被人死死拿捏着软肋。霍皙沉默,低着头看,然后她伸手抓了一块,塞进嘴里,好大一口,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

沈斯亮看着她,那张巴掌大的脸,让人给打的花花绿绿的,偏偏那一双眼睛倔强瞪着他,好像他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似的。

巧克力的味道在嘴里漾开,霍皙忽然就,泪流满面。

霍皙想跟他说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穿这身衣裳最好看,可她实在太困了,眼睛睁着,嘴怎么也张不开。

她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骂他。

沈斯亮用脚勾着床边的椅子,坐下来,和她对视。

王八蛋。

霍皙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依稀觉着有人进来,她以为是陶蓓蓓,眼睛睁开一道缝,看见个男人影子。

今天沈斯亮他爹老沈从外地回来了,一推家门,沈斯亮正在客厅摆弄模型,那是小航生前在学校组装的,得过奖,摆在电视旁边的架子上,沈钟岐走了这些天,家里保洁不来,落了灰。

门前脚关上,后脚就从医院走廊慢悠悠拐出来一人,进了霍皙的病房。

沈钟岐进屋,爷俩对视一眼谁都没搭理谁,等沈钟岐换了衣裳从楼上下来,沈斯亮一边擦机翼上的灰一边问他:“您吃了吗?”

武杨在人家医院楼梯抽烟,让护士发现,给撵外头去了,于是,只剩下陶蓓蓓跟出去。

“晚上我煮了点面条,剩的不多了,要不我再给您弄一碗?”

镇静剂扎完,霍皙开始打呵欠,护士跟陶蓓蓓说:“家属来一下,大夫要跟你们交代一下回去以后的看护事项。”

沈斯亮以前上学的时候一犯错就让他当时的教导员罚去食堂帮厨,他从来都认罚,也不狡辩,那时候食堂有几个山西的兵,他天天跟他们泡在一起聊天,时间久了,也会了点手艺。

镇静剂在医院向来管的很严格,普通病人,达不到严重程度,大夫压根不敢开这个医嘱,这回人家主动上门给打,霍皙正难受着呢,一听,赶紧伸手配合。

沈钟岐面露威严:“站起来,别跟我装傻充愣。”

小护士笑了笑:“别紧张,大夫刚才给开了针镇静剂,怕她晚上睡不着。”

沈斯亮不情不愿站起来。

她现在留下后遗症了,看谁都像要害霍皙似的。

沈钟岐徐徐道:“我这几天不在家,你快作翻天了吧?”

医院里,霍皙正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呢,有小护士端着托盘进来,要打针,陶蓓蓓紧张问人家:“消炎药不是都打过了吗?这是啥?”

沈斯亮皱起眉:“谁舌头这么长?”

沈斯亮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他扯了扯嘴,心里又疼又堵。

“你还跟我贫!!!”沈钟岐一拍茶几,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要打,沈斯亮挺直了腰板,就让他打。那意思就是,你打吧,有本事你打死我。

宁小诚松了口气:“去吧,晚上武杨问她是谁打她的时候,她咧嘴一乐,还说是你干的。”

沈钟岐手扬起来,瞥到他擦的那个模型,又气急败坏地放下。就剩这一个儿子了,毕竟,也真舍不得。

沈斯亮关上车门:“去医院看看。”

其实沈钟岐在沈斯亮和小航之间,从来都是偏心的。因为沈斯亮是哥哥,或许是妻子因为小航难产,沈钟岐总是把更多的关心放到弟弟身上多一点。

沈斯亮拍拍裤子站起来,手里拎着从保安室拷过来的视频。宁小诚抓住他,问:“你干什么去?”

就是因为这样,沈钟岐才不能容忍沈斯亮在外头干的事儿。

而且霍皙这事儿瞒不住,她爹人虽住在别处,可这个闺女一举一动他都在手心儿里,那时候,她老子要是也插手进来,可真乱了套了。

他跟他下死命令:“你在外头怎么闹我不管你,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是就一条,离霍家那个越远越好。再让我知道你跟她不清不楚的混在一起,我让你再也见不着她。”

小诚这时候倒是打心眼儿里不希望是萧骏干的了,如果是,依着沈斯亮的性子,非出大事儿不可。

沈斯亮急了:“你敢?”

显然,沈斯亮自己也知道。要不,也不会跟自己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不是?

“我有什么不敢的!”沈钟岐被激怒,跟他吼:“没听说过老子管不了自己儿子的!小王八蛋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我叫板?”

如果真是萧骏干的,那霍皙这顿打……可就算是为他沈斯亮挨的!!

一室静谧。

两伙人斗得最狠的时候,在校外,听说萧骏还折过一条腿,那腿到现在阴天下雨的时候,疼的都没法走路。

连门外给沈钟岐拎着行李的秘书都不敢进屋了。

萧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人很阴损,仗着自己家在本地,瞧不上沈斯亮的作派,为此,也没找他的茬。

沈斯亮立了一会儿,把模型重新摆回到架子上,拿起衣服就走,早就过了和老子顶嘴的年纪,三十而立,他也知道心疼自己的父亲,但是他不愿意干的,谁也别逼他。

萧骏是沈斯亮的大学同学,俩人打在学校那会儿就没少较劲,同系不同班,一个南派一个北派,沈斯亮年轻的时候也蛮猖狂,带着南京的劳家长子劳显,还有同是北京考进去的彭小伟专门跟萧骏那伙人作对。

“老沈,别的都行,但是您让我不管她,我真做不到。”

狗急还跳墙呢,何况是人,沈斯亮最近把南京那边的几个人整得惨,保不齐谁给萧骏出了馊主意让他拿霍皙开刀,一是解气,二是给沈斯亮一个警告也未尝不能。

“她也有爸,也有哥,什么时候轮到你去管?”沈钟岐退让一步,也缓和了语气。“我不是不同通情理的人,咱们沈家也没绝情到那种地步,年初我去山上,看见那丫头一个人从庙里出来,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可,我是真怕她把你也给……”

宁小诚后脊梁发凉。

“爸。”沈斯亮拉开门,低低叫了沈钟岐一声:“当年小航怎么没的,您心里比我清楚。”

他不说话,就代表默认。

就这一句话,彻底将沈钟岐伤了,他眼角流露出沧桑悲伤,人忽然就安静下来。

沈斯亮没说话。

沈斯亮说:“过几天我要去趟南京,您照顾好自己。”

小诚了解他:“你怀疑是南京那边干的?”

沈钟岐慢慢回头,露出疲态:“……去出差?”

他想事儿的时候特静,心思七转八拐,颇有小时候的鬼精鬼精的模样。

“小伟不大好了,我去看看他。”

沈斯亮沉思,坐在地上发呆。

彭小伟和劳显,那是沈斯亮军校四年最好的同学,小伟比沈斯亮小一岁,毕业娶了个南京媳妇,儿子才刚八个月,就被医院查出了癌症二期。

宁小诚乐了:“嘿!跟二朵儿说的一模一样诶。”

以前沈斯亮不信命,嚣张跋扈,生龙活虎,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可是这几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身边这些朋友,兄弟,一个一个的,都走了。

这么多年,哪怕关系不好,起码人品是信得过的,大院的孩子,心狠,嚣张,可是也善良,正直,好歹,霍皙也是他的妹妹。

他是真怕了。

“许善宇干不出来这种事儿。

也格外珍惜这些人,珍惜这些还活着的人。还真心真意对他好的人。

沈斯亮摇头否认:“不能。”

沈钟岐知道小伟在沈斯亮心中的重要性,默默叹口气:“去吧。”

宁小诚说:“不知道,武杨问了两次,打人的她也不认识。”说完,宁小诚也问了和武杨的一样的问题:“能不能是她哥?”

“这一路加小心,别耽搁了工作。”

沈斯亮难受也只是那一瞬,低着头缓过来,他琢磨一会儿,问小诚:“她说是谁干的了吗?”

南京禄口机场。

何况,那是他亲弟弟,作为哥哥,心里那道坎儿也过不去。

沈斯亮这趟来的急,带的行李也不多,随身只有一个行李袋。早上的航班,到达南京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出了站台,有人来接。

那时候弟弟没了,沈钟岐受了重创,家里,外头,乱成一锅粥,眼看着就垮了,那么多人想看他沈家的笑话,想看他栽跟头,他不顶上去,不担着,又能指上谁?他没那个时间站在她面前求,说你别走,说我们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她性子那么烈,是个和他一样把事往自己肚子里咽的主儿,就是他真求了,真低头了,她能回来吗?

对方身量和沈斯亮相当,一身休闲装,五官线条很硬朗,带着墨镜,正背手在出站口等。

可是一个男人,肩上要扛的事儿远比这些情爱多得多。

沈斯亮从里头出来,对方提过他的行李,多余寒暄的话也没说,径直往外走。两人步履匆匆,上了车,对方才跟他简单讲了一下彭小伟的情况。

恨她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恨她害死了小航,恨她走的时候不跟自己说,恨她那么坚决的就把自己给抛下了。

“从发现到现在还没三个月,先是在省医院做了检查,后来说不大好,学校又给安排到了军区总院,找了专家才敢确诊二期,用的药全都是国外最好的,可眼见着这人就是一天比一天瘦。”

可他也恨她啊!

沈斯亮脸色冷峻:“怎么发现的?他之前就一点征兆也没有?”

以前她不在自己身边,沈斯亮对她的念想仅限于梦里那道隐隐约约的身影,她拎着行李,他没去送她,可是一闭上眼,全都是她要离开他的时候那副决绝表情。如今知道她出事儿了,他才知道,自己是真慌了。

劳显开着车:“前一阵儿教学周,他天天在学校里忙备课,我去看过他两次,他就说脑袋疼,也没当回事儿,我以为是熬大夜没休息好,还跟他开了两句玩笑,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直接趴在讲台上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自然是一路飞车。

沈斯亮抿唇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沈斯亮挠挠眉毛,似乎为难,刘卫江沉默几秒,放人。

南京是历史名城,很有人文气息,气候也比北京湿润,街上种满了法国梧桐和银杏,窗外景色飞掠,一下就勾起了沈斯亮大学四年的回忆。

看完以后,沈斯亮揣起手机,去刘卫江那儿请假。刘卫江听后稍有不满,皱起眉:“家里出事儿了?你爸?”

当年,彭小伟在系里,是除了沈斯亮,唯一一个从北京考过来的地方生,家里条件一般,爹妈都是高中老师,他从小儿就肯学,好钻研,为人厚道老实,什么都好,就是遇事儿闷,太拼命,什么都想较个真儿,以前哥们一起的时候也劝过他,他嘿嘿笑,也不放在心上,这下倒好……

他洗手,接过来,确实十几个未接来电,他以为是武杨他们闲着约饭局,打开一看,是宁小诚发过来的信息。

那时候开学军训,刚一开始,沈斯亮这大刺头儿就把教官惹了个大红脸,他跟劳显和教官打架,被罚到禁闭室写检讨,带队的队长为了整顿风气,饿了他俩整整一天,到了半夜,彭小伟趴在禁闭室窗户外头,从铁栅栏给他俩塞进来俩馒头,还有几个煮熟了的鸡蛋。

这些年,为他这破手机,别人没少笑话他。

那馒头是从食堂偷的,塞作训服里一中午,一股汗味儿。

沈斯亮这人念旧,手机还是一款全键盘的黑莓,定制特殊发售的,什么智能软件都没有,想找他,除了电话就只能使短信。

沈斯亮和劳显饿坏了,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含糊问他:“你这么干?不怕队长发现?”

处长和沈斯亮私交不错,笑骂他:“你那破电话还能犯错误,别贫了,快接着吧。”

彭小伟扒着窗根儿,一嘴地道的京片子:“咱都是一趟火车来的,不能眼瞅着你挨饿不是?”

沈斯亮站着撒尿,吹口哨拒绝:“别,回头让人家抓着把柄,说咱犯错误。”

沈斯亮磕开一个鸡蛋,乐了:“成,兄弟这鸡蛋,不白吃你的。”

“快瞧瞧吧,都快让人给打炸了,别是家里有什么事儿。”

从那以后,仨人就成了全系里最好的朋友,体罚挨骂,得奖表扬,干啥都在一起。

他这两天连着开会,住在单位,会议内容需要严格保密,手机得上交,中途吃饭休息,处长趁着去洗手间的功夫,把手机扔给他。

劳显知道沈斯亮心里难受,也不劝他。拍拍他肩膀,从烟盒里磕出根烟:“中午吃了吗?要不咱俩先去吃点东西?”

从知道她出事儿的时候就忘了。

“先去医院。”

沈斯亮咧嘴笑,挺自嘲:“忘了,是真忘了。”

劳显把着方向盘点点头:“行,听你的。”

“斯亮,你把小航那事儿忘了吧。”

小伟住在军区总院的肿瘤科,他正靠在病床上看书,因为动了开颅手术,头发都给剃没了,裹着纱布和固定网,瘦的差点让人认不出来。

他劝他。

沈斯亮站在门口,劳显往里指了指:“你先进去吧,我去找这儿的主任打个招呼,让他再帮忙照顾照顾。”

有时候,男人的愧疚不在嘴上,而是在心里,他心疼你,脸上不说,可是那股怜悯,那种疼爱就会从眼睛里跑出来,宁小诚拍拍他的肩膀,转头看着路边,颇有不忍。

劳显是本地人,家中人脉很广,为了小伟这病,他没少帮忙。

不对,不是不提,是他不信。

沈斯亮等了几秒,推门进去,一进屋,脸上就挂着痞笑:“怎么着,都趴窝了还跟这儿用功呢?”

以前俩人好的时候,她手上划个口子都得在他面前委屈半天,现在分开了,反倒那些苦,倒是不提了。

彭小伟愣了一下,随即惊喜,赶紧放下手里的书:“你怎么来了?”

遭了大罪了。

“肯定是劳显这张破嘴,我没什么事儿,这大老远的你折腾什么。”

“她一个人在外头,是真遭罪了。”

沈斯亮站在床边,俯身看了眼小伟头上的纱布,挺关切:“缝了几针?”

沈斯亮靠着车门坐在地上,盘起腿,叼着烟,他说:“小诚,现在我信了。”

“整整七针。”彭小伟指着床边的椅子让沈斯亮坐,终于露出个开心笑容:“就这,还说等半个月要再给我开一次瓢呢,受不了了,好坏,就这么着吧!”

沈斯亮叹气,看得出来,是真颓了,他跟小诚说:“前几天我在她家楼下,她跟我说这些年在外头吃了好多苦,跟着去拍外景,从山上摔下来,头破血流,她去广西做采访,让农户堵在屋里,想强奸,她用镐头给开了瓢,一开始我不信,我觉着她骗我,她多厉害啊我以为和以前一样,是她跟我开的玩笑,想让我心疼她。”

沈斯亮坐在他旁边,环顾屋里一圈:“邢菲呢?”

以前每回她生日,她都跟他在一起。

“刚走没一会儿,中午回去给孩子喂奶了,下午还能来。”

沈斯亮从监控室出来,在外面站了很久,才说:“小诚,今天是她生日。”

这样不是办法,沈斯亮想了想:“我给你找个人吧,孩子太小离不开妈,邢菲来回折腾也受不了。”

她爱甜食,尤其是巧克力。

彭小伟落寞一笑,眼神无奈:“嗨,我说找个人,她不干,非得天天这么看着,晚上住在我旁边,说安心,好在孩子她姥姥从乡下过来了,多少能帮上点忙。”

挨打那一瞬间,她扔出去的,是她想送给自己的礼物。

彭小伟和妻子邢菲是那种一步一步过着苦日子过来的,毕了业,小伟读研究生留校任教,邢菲是个幼儿园老师,俩人工资都不多,小伟爸妈给孩子拿了笔钱,小伟自己又攒了点儿,俩人结婚第二年才买了个房子算是彻底安家。

前后不过几分钟,她就挨了打。

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本以为一家人能幸福和美的过日子,谁能想到顶梁柱却倒了。

最后小家伙搂着她脖子亲了一口,霍皙拎着自己那只纸袋才从蛋糕店出来。

沈斯亮帮不上什么忙,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看着小伟。

打完包装,小男孩的妈妈赶来,一直跟霍皙鞠躬说不好意思,自己找个座位的功夫,这小子就蹿出来了,霍皙端着那只蛋糕送给小男孩,笑一笑说没关系。

彭小伟故意轻松打了他一拳,宽慰他:“别这么看我,不跟你说,你家离得远,工作也忙,医院里劳显帮衬着,病房也是单间,大夫护士都挺照顾咱的,这病啊……能好,是命,好不了,也是命。”

柜台小姐收银,霍皙爽快指了指那只蛋糕:“这个我也要了。”

以前彭小伟长的胖,白胖白胖的,学校里一搞体能周比期末考试都让他头疼,现在呢,往床上一躺,瘦如枯槁。

她觉得这个笑容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来了就不说这些,你跟我讲讲,这一年多,在北京怎么样?”

小男孩点点头,露出柔软的牙床冲霍皙笑。这一笑,给霍皙心都笑化了。

俩人说了说北京的人和事,又聊了聊过去几年上学的回忆,沈斯亮捡着轻松的说,什么高兴说什么。聊了一个下午,彭小伟有点累了,还是强打着精神问沈斯亮:“该升一格了吧?”

小男孩还是摇头,急的呀,霍皙明白了,又往旁边挪了挪,那上头有翻糖卡通的造型,是个挺可爱的海绵宝宝。

上回见他还是几年前回家看父母时候的事儿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长进。

“这个啊?”霍皙手往旁边挪了挪。

沈斯亮不太在意,十分低调:“升了,去年年底的时候升的。”

小男孩摇头,腮帮子白胖白胖的。

小伟高兴点点头:“挺好,挺好。”

“吃这个?”

彭小伟知道,他们这几个人里,自己虽然认学,成绩好,但却不是最聪明的,劳显和斯亮胆子大,聪明,都比他有出息,可劳显扶不上墙,毕了业跟着家里经商,就剩下沈斯亮了。

那孩子个头矮,一个劲儿用小手拍柜子,霍皙低头,小男孩儿仰头,咿咿呀呀的,还是指着那排蛋糕不放,然后霍皙蹲下来,与他平视。

他家里背景好,人又有真本事,心思深,将来是个干大事儿的料。

似乎是犹豫了很久,她直起身来,微笑着跟柜员指了指,那是一只尺寸很小的巧克力蛋糕,她等着付钱,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小男孩儿站在她旁边。

彭小伟感慨:“有时候在学校里看见一帮一帮的小伙子,就能想起咱们上学的时候,两人成行三人成列,你和劳显在前头,走在学校里那叫一个飒,多少小姑娘都盯着咱们看,现在……”他重重叹口气:“我是真怀念啊。”

霍皙穿着印着小熊的T恤衫,牛仔裤,在玻璃柜台前站了半天,她弯着腰。从监控器里很清楚的能看到她的正脸,她盯着柜台里面一整排蛋糕,炯炯有神,哪个都想要。

沈斯亮明白他的意思。

不多时,只见一道身影晃进了家蛋糕柜台。

门口邢菲敲门进来,提着个饭盒,沈斯亮朝她点头叫了声嫂子,邢菲对沈斯亮印象不深,只记得是彭小伟以前的同学,结婚的时候随了个大份子,便礼貌跟他打了声招呼。

沈斯亮把话说得很客气,俩保安不知道这俩人到底什么来路,但感觉事情严重,于是把之前几分钟的监控调了出来。

“快坐,你们聊你们的,我去洗点水果。”

挺让人意外的。

沈斯亮站起来:“不了嫂子,下午让他睡一觉,我先回去了。”

宁小诚问沈斯亮的意思,谁知他把烟灭了,忽然跟人家说道:“哥们儿,给我看看她出来之前的监控行吗?”

走到门口,小伟从床上支起身体,叫住他:“斯亮。”

监控看完,保安回头问:“大哥,这……咱是不是得报警啊……”

“嗯?”

霍皙和陶蓓蓓每天被武杨拎着练,累的垂头丧气,可别说,到了最后,那些正经套路没记住多少,保命的歪招式还真会了几个。

“你现在……还一个人过呐?”

后勤大院里两个最漂亮的姑娘在边上这么一喊,武杨得意劲儿上来,连着撂倒好几个,最后给那帮兵累的气喘吁吁,连连说服的时候,他一身臭汗还玩儿的不尽兴,非提溜着人家闺女要教防身术。

沈斯亮拉门把手的动作一愣,随即朝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好好休息吧。”

那时候,霍皙和陶蓓蓓就趴到体育场的围栏上,探出两颗小脑袋看热闹,偶尔给武杨加个油助个威什么的。

门关上,彭小伟叹气。邢菲给他整理着被子:“怎么又叹气?”

院儿里孩子爱起哄,迅速拉场子,警卫排的兵也不是善茬,部队里的人,都不服软,憋着口气都想把对方打趴下,一来二去的,每天晚上倒是成个固定节目了。

彭小伟说:“这几年斯亮过的也苦,他亲弟弟出了车祸,死的惨,女朋友因为这个也跟他分手了,身边一直连个真心疼他的人都没有。”

那时候武杨当兵第三年,正年轻气盛,逢上部队考核,他天天晚上吃完饭,一身闲力气,待着没事儿干,就去体育场抓着警卫排的兵练手。

“你怎么知道?他条件那么好,扑上去的小姑娘肯定少不了。”整理完被子,邢菲又去开窗通风:“再说他弟弟没了,跟他女朋友有什么关系?”

她打人那路数,还是以前他和武杨教的。

彭小伟摇摇头,虽然知道,也不想跟妻子多讲:“你不知道,斯亮这人眼光高,念旧,一般人他看不上眼,他弟弟当年是去找那女孩儿途中出的事,车从高架桥上飞出去,人甩出去老远。”

生龙活虎,小聪明一堆。

邢菲是个朴实女人,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讲闲话,她劝自己丈夫:“你呀,心眼儿别那么窄,有惦记别人功夫还是好好保养自己才最重要,你养好病,大家就都高兴。”

不要命,这是她,抖机灵,不吃亏,这也是她。谁呢,不是霍皙,是以前那个在院儿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闷声就能干大事的霍二朵儿。

彭小伟知道妻子这是宽慰他,想让他开心,他握住妻子的手:“这两个月,难为你了。”

沈斯亮忽然就低声笑了,他笑着,眼里却是疼着的。

邢菲眼睛一下就红了,她贴心的给自己丈夫用毛巾擦脸,笑嗔他:“酸话可别说了,我还是习惯你跟我嘻嘻哈哈的。”

整个过程,只有两分钟多一点,全程挨打她没吭一声,就是最痛的时候,也没听到她哀嚎求饶。

彭小伟闭上眼睡觉,心里感慨,那句话说的可太对了,患难夫妻,才见真情。

那钢球棍很沉,她又残着一只手,打了几下就挺不住了,被人劈手抢过来,她机警用驾驶座的车门去挡,棍子砸在车门上,抗揍的很,她敏捷跳上去,开车就跑。

从医院出来,劳显说带着沈斯亮吃饭。

先打上三路,最后下三路,等对方疼的弯腰露出后背,再用吃奶的劲儿往脊椎和腰椎上招呼。

沈斯亮不想去,窝在车里不太爱说话。知道他是看完小伟心情不好,可也不能不吃饭不是?劳显在路上绕来绕去,想起个好地方。

身手那叫一个矫健,一看就练过。

“咱俩吃涮羊肉去吧,正好我有点事儿想跟你说,边吃边聊。”

嘴里呜咽嘶吼着,活像头发了怒的狮子。

劳显说那地方叫总叁涮羊肉,就在海福巷,是南京比较正宗的一家吃火锅的馆子,以前他们上学的时候最爱去,往往一个月才能得着一次的外出机会全贡献在那儿了,后来改革,不让再挂总参的名字营业,又改成了总叁,搬到了不远的一个中学附近。

他们追上来,霍皙披头散发张牙舞爪拎着跟棒球棍迎上去,瘸着一只胳膊就往上招呼,那表情,视死如归。

火锅这东西,正宗的馆子北京遍地都是,沈斯亮不愿意拂了劳显的热情和好意,也想着很长时间没去,就答应了。

她记着武杨后备箱里有根棒球棍,不锈钢的,俩人万万没想到霍皙能挣扎出去,心里大叫不好,这要是等她跑到路边有人的地方,事儿可就闹大了。

没想到,场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爆,晚上七八点钟,等桌的队伍快排到了大门口。

头发被打散了,衣裳破了,绳子也松开了,霍皙拔腿就往自己车上冲。

劳显拎着车钥匙去了前台,他是常客,经理给夹了个塞,没几分钟就腾出了张空桌。

俩人,一个从后头拦腰抱着她,一个拿绳子手忙脚乱往她脖子上套,霍皙瞅准了,用手抠着抱她那人的手心儿,闷声就往勒她那人的胳膊上咬,咬的她嘴里都是血腥味儿,那人才破口大骂地松了手。

这地方简陋,装修的也没多奢侈,顶着炭送来的黄铜锅子让人食欲大开。劳显往锅里下了点儿蔬菜,被热气熏得眯起眼睛:“我一阵子有人跟我说了点事儿,我又打听了一下,拿不准,跟你说说。”

霍皙跟疯子似的攥着绳子,男人冲着她又是一巴掌:“打不服你是吧?”

“跟我说这事儿的人是萧家一个远房表弟,家里是搞建材的,萧家眼界高,一直瞧不上他,估计心里不平衡,我手底下有个公司装修,就从他那儿进的材料,一来二去,就熟了。”

俩人见状慌里慌张的掏出绳子往她脖子上勒,一边勒一边骂。

沈斯亮嗯了一声,给劳显倒了杯茶。

警报器尖锐响起来,男人被吓一跳,她趁势连滚带爬的往路边跑。

劳显接着说:“熟了以后我就把你一直怀疑那事儿侧面打听了一下,那小子有一回喝多,真跟我说了,三年前,七八月份的时候,萧骏确实让家里给送出去了,送到英国还什么地方,反正一直到第二年年初才回来,一开始他们也不知道,还是过年家里聚会,保姆给说漏了嘴。”

霍皙一下就急了,揍她也挨了,人也打了,结果是想办那档子事儿,她不怕死的劲儿冒出来,猛地用身体去撞身边的车。

沈斯亮谨慎:“说去干什么了吗?”

“知道知道。”

“说是公司在国外有个什么交流研讨。”劳显捞着羊肉,不耐烦皱眉:“谁知道呢,说是这么说,就冲他大学英语年年重修,能开什么会?估计是避风头。”

“轻点儿勒,别搞死了。”

劳显擦擦嘴:“斯亮,你不是真怀疑小航是……”

“还挺倔,你攥着她手,我拿绳子勒一下得了。”

他就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哪有人能装的这么淡定自若,自己亲弟弟没了,没的那样仓促意外,后事匆匆办了,沈斯亮对小航再也没提,他不提,也没人敢提。

“别往脸上打,一会儿弄得时候都没意思了。”

可这三年,虽然不见面,但劳显知道,他可从没忘了这事儿。

霍皙抱着头,蜷起身体,一下比一下厉害的拳头往身上招呼,她听见俩人对话。

背着他们去找当年小航的室友,找跟小航一起玩车的那些人,一趟一趟去事故发生地,大晚上的,就在那桥底下看着。

霍皙用脚往拖着他那人的心口踹,往人家脸上蹬,那人松开她的脚,怒气上来,冲着她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其实搁我说,萧骏不见得有这么大的胆子,你俩说白了,就较了那四年的劲,伤人性命的事情,不至于。”

人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总是会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都是同学,就算是苦大仇深,也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

她一点也不傻,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挨揍行,绝对不能把自己往车上带。这俩人,绝对不是想劫财那么简单。

“斯亮,你好好的,人没了,你自己的日子也得过不是?别揪着这事儿不放,都三年多了。”

其实霍皙看着弱,那是骨子里那股拗劲儿,还真挺要命。

俩人是兄弟,为了彼此着想,说的都是真掏心窝子的话。

他扭头看沈斯亮,倒没什么表情,就那一双眼睛,紧紧跟在屏幕里。

沈斯亮点点头:“我知道。”

这手下的,忒孙子了。

他支着筷子,忽然低低笑了笑,劳显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宁小诚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沈斯亮说:“你跟小诚,还真像。”

这祸来的太突然,该是被打蒙了,霍皙始终用手捂着头,被人攥住脚腕的时候,她才开始剧烈挣扎。

说完,沈斯亮又和劳显聊了聊小伟的病情,挺长时间没见面,筷子没怎么动,话倒说了不少,期间劳显总是吃着吃着就往沈斯亮身后瞟。

霍皙被打翻以后,其中一个果断抓着她两只脚把人从台阶上拖下来,这条街在商场后头,路边又都是临时停靠的私家车,把人从台阶上弄下来,拖到两车之间,用车做掩体,很难被人发现。

沈斯亮拿瓶盖儿打他:“总往后看什么啊?魂儿让人勾走了?”

果然,俩人应该是干这事儿的老手,接下来的动作利索又狠毒。

劳显给沈斯亮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往后看:“斯亮,我怎么看那姑娘……那么眼熟呢?”

她用手抱住自己那一瞬间,宁小诚心里咯噔一下。

沈斯亮低头吃菜,哂他:“你只要去个经营娱乐场所,看见哪个姑娘都眼熟。”

霍皙踉跄着往后仰,条件反射扔了手里的东西,用手护住头。

饭毕,劳显送沈斯亮回他住的招待所,沈斯亮站在路边等劳显把车开过来,从裤兜摸出根烟,正要点火儿,一抬眼,看见个人。

俩人迅速走到霍皙面前,先是在台阶下跟她说了句话,时间很短,也就几秒钟的功夫,站在台阶上的男人猛地窜上去,照着霍皙脸上就是一拳。

那人背对着他,坐在路边,弯腰蜷着。

目的性很明确,就是奔着她去的。

沈斯亮看了几秒,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正欲上前,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男声:“霍皙!”

视频非常清楚,霍皙从商场侧门出来,手里还拎着个纸袋,她今天应该就是出来闲逛的,打扮的挺随意,正从台阶上往下走,下了三四阶,一辆香槟色的吉普车停在路边,从驾驶和副驾驶上分别下来一个男人。

沈斯亮一顿。

屏幕上静止的画面继续播放。

严靳急匆匆从台阶上下来,直奔着那道身影而去。

沈斯亮点点头,低头把烟送进唇间,火苗啪的一声蹿起来。宁小诚跟保安客气道:“麻烦您,咱接着放。”

今天他们一起来开会,到达南京的时候已经下午了,会议定在第二天一早,他们一行人没什么事儿,集体出来吃晚饭。

宁小诚抛给他一根烟:“医院里,武杨跟蓓蓓看着呢。”

出门的时候用手机查了查,知道这附近有个火锅店特别火,就一起过来排队,席间热闹,有男同事张罗着喝两杯,要了瓶地产的双沟白酒。

他问的平静,可是那眼睛里,慌着呢!

谁知道霍皙是个一杯倒,喝了没两口,就没影儿了。

“她呢?”

严靳快步走过去,想要扶她,霍皙茫然站起来:“要走了吗?”

沈斯亮推开保安室陈旧铁门,手里拎着外套,进屋也没多说话,紧盯着宁小诚。

严靳担忧看了一眼霍皙的脸色,脸颊有点红,但是意识很清醒,不像喝多了。

这回,是真着急了。

严靳收回手:“小杜她们说洗手间没看见你人,我出来找找,这么晚了,别一个人在外面出什么事儿。”

宁小诚了解他,他这人稳,向来是不爱穿着这身衣裳在外抛头露面的,说太扎眼。

“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沈斯亮该是从单位直接来的,晚上天气发闷,他身上还穿着常服,衬衫的扣子从脖子往下扯开了俩,下车时步履匆匆。

严靳干脆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也是。坐这儿聊会?”

他拍拍保安肩膀:“麻烦您了,先停一下。”

“你不是第一次来南京吧?”

宁小诚往外看了眼,噙起一抹笑,来的倒是挺快。要不,不至于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不是?

霍皙点头,随他坐下来:“这是第三次了。”

宁小诚聚精会神的盯着屏幕,忽然,保安室的外头传来一阵引擎熄火的动静。

她一直觉得南京是个好地方,生活节奏要比北京慢很多,人文知识气息也浓厚,记得自己当初高考报志愿,有人问她,二朵儿,想考哪去儿啊?

宁小诚站在监控室屋里,也不知道跟人家保安说了什么,让他们还真挺上心,把三四个摄像头一个一个调出来给他看。

霍皙学习成绩不错,许怀勐又给她迁了北京户口,上个名牌大学一点问题也没有。霍皙跟人家脆生生地说。想去南京,想考国际关系学院。

九点五十,商场打烊,天色已经大黑了。

一群人不说话,都往沈斯亮那边瞅,丫可真作孽啊。

霍皙是在商场后门的停车场出事的。

沈斯亮揣着兜,站在路边坦然自若地问她,怎么就想考南京了?

他跟宁小诚一对视,宁小诚点了点头,大步离开。

霍皙说,想跟我妈一样,学语言,当翻译,报效祖国。

武杨哂她,无所谓一扬手:“心不够你操的,人没事儿就万幸了。”

沈斯亮啧了一声,没看出来还有这远大志向,他站在台阶上,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像劝好兄弟似的那么劝她,说,二朵儿,别的地方都行,南京,你就甭考虑了。

武杨停下,扭头,霍皙说:“你那车为我挨了一棍子,门瘪了……”

那地方吃人,尤其是女人,你吃不了那苦。

武杨送宁小诚一起去医院停车场,霍皙拍轮椅让陶蓓蓓停下,转头梗着脖子喊:“武杨哥!”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着像开玩笑,可是含着霸道,一点也不容人反驳。

宁小诚乐了,摸出车钥匙嘱咐陶蓓蓓:“蓓蓓,跟着你霍皙姐,我出去一趟。”

霍皙低头,把话又默默咽了下去,她心里有个秘密,有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见她低落,沈斯亮又哄,听话,许叔好不容易把你接回来,你要是想往外跑,他肯定不能答应,再说了,你要是真考出去,可就看不见我们了。

霍皙垂头丧气:“疼,真疼。”

就这一句话,彻底掐了霍皙远走的念头。

霍皙被大夫用轮椅推着出来去拍片子,浑身用固定带包的乱七八糟的,见到两人,宁小诚弯腰看了看霍皙,啧啧两声:“二朵儿,疼不?”

后来沈斯亮跟她说,你要是想去南京,等放了假,我带你去。

这手,真狠呐。

她眼睛亮起来,真的?沈斯亮点头,说到做到。

说完,他都有点不落忍。

她一共和他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她大二那年的冬天,她和他一起参加同学聚会,见了好多他大学时候的同学,就住了两天,第二次是她再放暑假的夏天,他休了几天假,特地陪她好好逛。

宁小诚歪着身子,倚在墙上:“脑震荡,软组织挫伤,胳膊差一点就折了,今天晚上住一宿观察观察,怕内出血。”

结果第一站去的就是南京遇难同胞纪念馆和博物馆,霍皙腹诽他没情调,他站在纪念碑前示意她放下买的白花,庄严敬礼,然后才耐心跟她说,你去一个城市,首先要了解它的历史和经历,而不是急于享受它带给你的舒适环境和好心情。

“大夫怎么说?”

这是对它最起码的尊重。

宁小诚:“我自己去吧,刚出了这事儿,她俩身边留个人,能放心。”

那句话,霍皙后来记了很多很多年。

武杨问:“一起去?”

严靳问她:“来旅游,还是有家人在?”

武杨开门出去,宁小诚说:“我去她出事儿那地方看一眼,这打法儿,是想要命呢。”

霍皙说:“不是,我之前男朋友在这儿上大学,我和他来过几次。”

武杨低头琢磨半天,恰逢宁小诚从医生办公室回来,站在处置室门外敲了敲玻璃,冲霍皙笑了一下。

严靳半开玩笑道:“那个在你家楼下的保卫股长?”

不是许善宇,霍皙这性子又不爱跟别人结仇,谁能下这么狠的手,而且还是这么下三滥的招数。

霍皙沉默,半天,才认真纠正他,憨憨的:“他不是保卫股长,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军人。”

武杨冷笑:“你跟他还真是一个爹生的,这么向着他。”

他心怀壮志,也有慈悲。

霍皙摇头,斩钉截铁:“不可能,许善宇干不出来这种事儿。”

他常挂在嘴边,藏在心里的,是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有谁都不知道的理想,也有常人不曾背负的担当。

武杨想了一下:“你哥?”

霍皙提起这个人的时候眼中是骄傲的,严靳没想到她能这么坦然的就跟自己提起她的过去,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那个故事在她心里,她不自知,也不为人知,却格外吸引人。

霍皙告饶:“我真不知道是谁。”

严靳笑一笑,刚想说话,一辆车忽然带着巨大的引擎声从街头嚣张蹿到两人面前,距离速度掌握的刚刚好。

武杨敏锐察觉到事情不对,弯腰和她犀利对视:“二朵儿,我没跟你开玩笑,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车窗降下,劳显骚包本性暴露,十分轻佻的朝路边女孩吹了声口哨:“不好意思啊美女。”说完,他还往路边朝朝手:“斯亮,上车!”

霍皙缩了缩肩膀,又躺了回去。

霍皙和严靳闻声回头。

武杨骂她:“呸!!!”

沈斯亮站在他们身后,隔着一条马路,身影挺拔。

“……沈斯亮干的?”

霍皙茫然回头的那一瞬间,惊喜万分。她以为自己出幻觉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夜有所思,日有所梦?

霍皙一滞,茫然摇头:“我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能跟什么人结仇。”说完,霍皙又蹙起眉,小心翼翼,将信将疑地说出个名字。

“你怎么来了?”她惊喜地问。

“别贫,问你话呢,到底有没有。”

行至霍皙面前,沈斯亮皱眉,注视她酡红脸颊:“你喝了多少?”

霍皙咧着嘴,口齿不清:“武杨哥,你可真像警察。”

霍皙迟钝,听话的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就两口。”

“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发生过什么口角?跟别人吵架了?”

沈斯亮骨子里有点大男子主义,以前作威作福惯了,看见她不问别的,就说一句话:“走。”

武杨用手抬她下巴看了看,果然一条紫红色的淤痕。

霍皙脑子木然,傻乎乎地跟着他,沈斯亮抓着她的手。

霍皙皱眉想了想:“拳头,还有绳子,他们想勒我脖子来着。”

严靳上前阻止,大晚上的,人生地不熟,让一个喝了酒的女人轻易跟别的男人走?

“用什么打的?”

“霍皙,你认清楚,你认识他吗?”

她被打的很严重,嘴角裂开,一说话就疼:“我去买东西,出来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俩男的,叫了我一声,天黑我没看清脸,刚下台阶,就挨了这么一顿。”

严靳横亘在两人中间,企图去掰开沈斯亮钳制着霍皙的胳膊:“你先放开她。”

“俩。”霍皙漱了漱嘴,低头吐出一口血,已然冷静下来。

沈斯亮最烦别人对他不礼貌的触碰,眉头拧起来,想发作。劳显也跃跃欲试想上来凑个热闹。

武杨脸上凝重,问霍皙:“几个人?”

霍皙从沈斯亮手里挣出来去拦严靳:“组长,我认识他。”

等自己打车赶到的时候,霍皙把车停在最亮堂的十字路口,车门紧锁,陶蓓蓓敲车窗,又急又快的喊她,霍皙茫然从方向盘中抬起头,愣了一会儿,才把车门打开,抱着她哇的一声。

三四个人站在店外,不少人都往这边看,聚堆儿低声谈论,以为是什么好看的戏码。

这一问,霍皙直接就哭了。

严靳甩开沈斯亮,表情一下就冷了,他不轻不重提醒霍皙:“你的私事我不过问,我也不管他是谁,但是你别忘了是来干什么的。”

陶蓓蓓心都提起来了又小心问,是身边有人不方便说话吗?

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沈斯亮心里的火蹭蹭往上拱,他最后耐着性子问她一遍:“你跟他走,还是跟我走?”

霍皙没说话。

霍皙迟疑,一双黑亮的眼睛被酒精催化的涣散又茫然。

电话这头刚开始霍皙还很稳,跟她说,蓓蓓,我可能去不了了。陶蓓蓓听出她声音发抖,沉默半天,小声问,霍皙姐,你是不是出事儿了?

沈斯亮望着她温和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脸,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陶蓓蓓记得她今天生日,说好一起夜宵给她庆祝,她晚上在C大的体育馆做复训,霍皙来接她,平常她很少迟到,陶蓓蓓等了十多分钟见霍皙还没来,怕她出事儿,就打了个电话。

霍皙一下就慌了。矜持,矜持算个屁。

陶蓓蓓在一旁心有余悸:“我晚上从C大出来,约好一起吃夜宵的,然后我到地方找了她半天也没看见人,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趴车里嚎的撕心裂肺的,就这样了。”

她知道,他对她好。

“行了,甭叫唤了,我都没碰着你。”武杨直起腰,眉头紧蹙:“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过去追他,抓住他右手死死不放,沈斯亮回头,霍皙小口喘气,呼吸急促,迎上他的目光。

武杨低头去查看她的伤势,霍皙一个激灵,赶紧口齿不清的嚷嚷:“哎哎哎——”

“我跟你走。”

医院里,霍皙正仰头让大夫清理嘴里的血,腿被高高架起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小手臂肿起了老高。

我跟你走,你别问缘由,我不想后果。

比如,霍皙让她打电话报警,陶蓓蓓不打110,而是脑子短路,手一抖就打给了武杨。

劳显开着车,时不时坐立不安从前头后视镜里看一眼。

陶蓓蓓跟武杨他们打小儿混在一起落下来的毛病,不管出了什么事儿,第一反应不是找别人。

他车开的快,路上颠簸催的霍皙恶心,白酒的后劲儿上来,她意识处于半混沌状态,后排的俩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目光焦灼,那叫一个电闪雷鸣,惊心动魄。

陶蓓蓓魂丢了一半儿,在电话这头抽噎:“霍皙姐让人给打了,我害怕,你们快点来。”

劳显说:“我跟你说,咱这车没有挡板儿,我能把敞篷给你放下来都算是照顾你了,实在不行就当我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

她这一哭,武杨吓得心都揪起来了,他大声骂她:“到底怎么了,你跟我好好说话!!!”

沈斯亮从后头咣当给他一脚,劳显缩缩肩膀告饶,嘴里依然碎个不停:“要不……我把车开个没人的地方,你忙着,我先下去?”

电话那边陶蓓蓓一改与武杨斗嘴耍贫的常态,在那边声音带着哭腔,抽噎不停:“你们丫都在哪儿呢!打谁的电话都不接……”

沈斯亮骂他:“没完了是吧?”

“估计是闲的,跟我这儿耍耍嘴皮子。”武杨接起来,颇端出些架子:“怎么着啊,陶大博士。”

劳显摆摆手,表示玩笑到此为止,惆怅叹口气:“斯亮,你得承认,这就是命,是缘分,怎么打都打不跑,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宁小诚啐他:“快接吧,别一会儿给你挂了。”

沈斯亮垂眼看了眼腿上躺着的人,路边有灯从窗外不断掠过,晃得人皱眉,他舔了舔嘴唇,装作漫不经心把手罩在她眼睛上。

话音刚落,武杨电话就响了,陶蓓蓓打来的。他哎呦一声:“说曹操曹操到啊。”

到了地方,沈斯亮把人扛着,站在外头跟劳显道别:“早点回去,别跟他们瞎胡闹。”

“二十五号。”

劳显一副你自己的事儿都忙不过来还来惦记我的表情:“你就别管我了,要不车我给你留这儿?”

“今天几号?”

“不用。”

宁小诚点头:“我也是。”

也不知道霍皙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进了招待所登记处,人家怀疑沈斯亮。

说完,武杨皱起眉:“我总觉着这两天像有什么事儿似的,可就是想不起来。”

沈斯亮嘴里叼着登记卡,抱着霍皙跟人家口齿不清的说:“我媳妇,跟我一块来出差,脚崴了,走不了。”

“得了吧,你肯定没说人家什么好话,要不蓓蓓能不搭理你?”宁小诚一语道破,武杨挠挠头:“我那不是……怕好白菜让猪拱了吗。”

服务员不信,怀疑沈斯亮给人家下药,问霍皙,姑娘,你俩认识吗?他叫什么?

一提她武杨就来气,他阴阳怪气的:“忙什么?忙她伟大的恋爱事业呢,最近泡上一博士,那天我在路上碰见她,跟她按喇叭,俩人跟车里腻腻歪歪,愣是没搭理我。”

霍皙在沈斯亮怀里睁开眼,大大方方字正腔圆,一点醉意都没有:“叫沈斯亮。”

宁小诚嗯了一声,问他:“好长时间没蓓蓓的消息了,她忙什么呢?”

服务员追问:“哪里工作?什么级别?”

武杨意味深长地说:“晓鲁是个好姑娘。”

沈斯亮不满:“同志,你这可有点侮辱咱人格了。”

看见她,就能想起身边的陶蓓蓓。

霍皙搂着沈斯亮脖子一笑,清脆报上沈斯亮的单位和级别。

蒋晓鲁是隔壁院儿里的丫头,关系也算熟,打小儿性格就好,特仗义,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挺讨人喜欢。

服务员笑了,递上门卡:“行,上去吧!”

宁小诚望着那车尾灯笑道:“是晓鲁,什么时候从沈阳回来的,前儿个在艳势也碰上她了,那叫一个疯。”

沈斯亮抱着人一口气上了三楼,刷开门,是个蛮干净的单人大床间,一切符合招待所的标准,没那么些浮夸调子,朴素整洁。

那是一张极为明艳的面孔,她开心的伸手跟俩人的打招呼,很爽利:“嗨,小诚哥!”

他牵着霍皙进屋,打开门口的两盏绿罩子壁灯,用脚踢上门。

远处又来了几辆跑车,颜色鲜艳,一看就是女孩儿开的,几辆车呼啸着驶过来,经过宁小诚他们时按了按喇叭,从车窗中嚣张露出半张脸。

霍皙被他抵在门上,俩人视线相对,谁也不说话。

不过年轻时一场荒唐执念,再回首彼此皆被他情重所伤,满目是非疮痍,难辨对错。

沈斯亮坏笑着低头,蹭她鼻尖,霍皙抱住沈斯亮的结实腰身,仰头,微微张着唇,两个妖孽极为默契的就亲在了一起。

“以前拧,想不明白,总觉着她为什么不乐意跟我在一起,到底是哪儿不好,现在看,想明白了,不是不好,是差距太大,不管我怎么做,在她心里,永远都放不下这个坎儿,像她说的,我永远都是在她难堪的时候救济她的人,怜悯她的人,不是爱。”

霍皙还记得,两个人第一次接吻,是她上了大学军训的第一个星期。

“这回我俩,是真完了。”

也是两人真正确认关系的那天。

宁小诚自嘲一笑:“我知道。”

那时候沈斯亮被外派去跟个案子,行踪保密,很多天都不见人。霍皙报道的时候,虽然身边不少朋友来送,可是心里总是失落的。

武杨拿起宁小诚还包着纱布的手看了看,又扔了回去:“小诚哎,有些事儿,你还真强求不得。”

办好入学手续,就是为期半个月的军训。

宁小诚不高兴的时候特别可怕,一瞬间的暴怒,椅子砸在鱼缸上碎了,他又抄起别的砸,最后人家大堂被他砸的稀巴烂,鱼缸也破了,那里头的水汩汩流出,美人鱼被人包着浴巾送出来。

霍皙每天苦兮兮的跟着百十来号人在操场,听着一个河南口音的年轻教官每天喊一二一,训了一个礼拜,她说河南方言比苏州话都要厉害。照常的周六下午,许怀勐说好给她从家里拿两床被子,让她在学校门口等,站了十多分钟,家里人没等来,倒是把武杨陶蓓蓓一行人给等来了。

宁小诚抿着唇,抄起椅子就往那鱼缸上砸。那一声闷响,吓得围观的人作鸟兽散。

那时候他们四五个人坐在武杨突突突的敞篷车里,兴高采烈的和她招手。

“这……”人家也犯了难。

霍皙也很想他们,隔着马路就冲了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宁小诚笑的人畜无害:“你捞不捞?”

宁小诚拎着几只大袋子下来,跟她说:“我们今天都没什么事儿,蓓蓓也放暑假了,听胡叔说你在学校过得苦,给你买点东西犒劳一下。”

“宁少爷,您要是不爱看,回头我就把她辞了,但是您说说,现在客人看的正来劲儿呢……这也不合适啊……”

霍皙笑嘻嘻跟宁小诚一抱拳:“小诚哥,够仗义。”

宁小诚犯了脾气,找人家饭店经理要把那美人鱼捞出来,经理哭笑不得,一个劲儿赔不是:

她那双大眼睛在人群中逡巡,小诚问她,二朵儿,你找谁呢?我们这么多人来看你还不够啊?

桥馨显然也是看到他了的,她惊慌失措,猛地朝鱼缸另一侧游走了。

心思被戳穿,霍皙红着脸,呸,我找胡仲呢!他答应来给我送被子的!

那个笑着的模样,那双眼睛,宁小诚立刻就认出来了。

那时候十七八岁的少女藏不住心事,宁小诚哈哈笑,笑够了,揽着她肩膀说,你斯亮哥出差,咱先去吃饭,他晚上就赶回来。

那美人鱼趴在玻璃前逗吃饭的小朋友们笑,接受来自不同男人目光的注视,嘴里塞着长长的呼吸管子,在水里扭动着一截雪白腰肢。

结果晚上吃饭的时候,沈斯亮真来了。大家招呼他坐下,说快快快,二朵儿一直盼着你呢,你要是不来,估计她今儿这顿饭都吃不好。

宁小诚无意往那鱼缸里扫了一眼。

沈斯亮笑着坐下,朝她吹声口哨,定定看着她调侃:“怎么变这么黑。”

直到前几天,宁小诚跟朋友一起吃饭,在一个海鲜酒店,一楼大堂里有座观赏式水族箱,里头有女人穿着人鱼的泳衣在里面游泳,吸引食客。

饭局散伙儿,大家该玩的玩,该回家的回家,沈斯亮送霍皙回去,下了车,沈斯亮给她一直送到她家楼下。霍皙站着不走,沈斯亮说,进去吧。

宁小诚轴劲儿上来,她越躲着他,他追的就越狠,俩人不清不楚的纠缠了一年多,桥馨最后一狠心连北京也不待了。

霍皙问他:“斯亮哥,你有女朋友吗?”

连他资助的钱也不要了。

沈斯亮说:“没有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时候桥馨才十八,年轻窘迫的姑娘,初入社会,在夜店打工挣个学费,宁小诚这人喜欢姑娘就喜欢那一股单纯劲儿,他大手笔资助了她上学,追她追的挺上心,但是奈何桥馨不喜欢他,在他一次醉酒表衷心之后,就跑了。

他嘴角已经挂着笑了,霍皙不扭捏,大大方方的央求他:“你要是没女朋友,考虑考虑我行吗?”

说起桥馨,是宁小诚的一段老皇历了。两人是典型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桥段,当时他刚回国,兄弟接风一起通宵夜店,桥馨是那儿的啤酒推销,人多眼杂的,有人推她,她把啤酒洒在宁小诚身上,大家伙一起哄,俩人就那么认识了。

说完,霍皙低下头,瞅了自己一眼,糯糯地:“其实我挺白的,就是……这几天给晒黑了。”

宁小诚低低应了一声:“是。”

沈斯亮站在路边闷声乐。

武杨瞅瞅他,问:“真是桥馨?”

他一乐,霍皙心就凉了一半。

糗事一桩。

他这人,认真的时候特别认真,不认真的时候你根本猜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武杨哈哈乐:“哥们儿之间都传开了,宁少爷砸人家饭店鱼缸,逼着人家服务员捞美人鱼,那饭店经理就差给你跪下了。”

霍皙垂头丧气:“那我回家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宁小诚摸摸脸:“真他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沈斯亮说:“我还没说答不答应你呢,急什么。”

武杨睨了宁小诚一眼,用脚踢了踢他,一脸八卦德行:“哎,我听说你前一阵吃饭,把人家饭店给砸了?”

霍皙仰头:“啊?”

宁小诚:“开会,最近好像跟了个案子,我也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那工作忙起来跟失踪人口似的,你也不是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就低头亲了下来。

武杨问:“斯亮呢?”

两人像是两条在枯岸上干涸已久的鱼一下回到了水里,纠缠在一起,跌跌撞撞仰在床上,依然紧紧缠抱着,在情事上,霍皙向来是个比沈斯亮要耐不住性子的人。

武杨从单位出来,到他们常常玩车的后山时,宁小诚已经等了半天了。试了一圈,手感不错,心情通透,哥俩靠在车门上抽烟闲聊。

等吻到霍皙精疲力竭浑身发软的时候,沈斯亮又趁兴而退,双手撑在床上就那么恶劣地看着她,看她意犹未尽的半张着的水润唇瓣,看她眼中尚未褪去的迷茫。

宁小诚最近赚了不少钱,买了辆新车,今天约了武杨来看。

热热的呼吸喷在脸上,霍皙会下意识轻颤嘴唇。

“成嘞。”

那是她还想继续时的习惯动作,可是不好意思说,就每次都这么茫然娇憨的看着他。偏偏沈斯亮又是个折磨人的高手,他不死不活等在那儿,就喜欢看她心里急的痒痒。

“事成之后赶紧走,别留尾巴。”

等到她不高兴了,撅起嘴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了,沈斯亮又拉住她,在她羞愤的眼神中,低头就喂进去一个深吻。

车里的人嘿嘿两声,十分猥琐:“放心吧,这女的盘儿不错,我替兄弟谢谢您了。”

他一直对她的颈部很迷恋,温热,馨香,会随着她身体感官不自觉仰起,露出大片肌肤。

那端的人终于下定决心:“办吧,在她回去之前找个机会办了,别把人打死。给个教训,拍点照片和视频就行。”

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房间整洁的大床上,什么都不管了。

那端的人犹豫了一会,这边有点没了耐心:“要做就快点,兄弟几个这都是拿脑袋给你办事儿,这女的住的地方看的严着呢,你可想好了,一旦她再进去真就没机会了。”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车里的人拨通电话,跟电话那端报告:“人出来了,跟不跟?我们可蹲三天了。”

霍皙半裸,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反口咬在他喉结上,恼羞成怒:“来不及了!”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她车从大院外一拐出来,后头立刻就有一辆香槟色吉普追上去。

我都这样了,还能往哪儿走?从看他头也不回的就转身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来不及了。

多大年纪的女生心里都是住着个孩子的,霍皙爬起来,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打算出门去买点吃的庆祝一下。

一场极为酣畅淋漓的极致体验,痛和快感兼具,两人全程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想着想着就饿了。

这场情事发生的突如其来,过程蛊惑人心,可到了结尾,却让人难以收场。

十七岁以前,每年这时候,霍梦狄下了班都会给自己带回来一只蛋糕。那蛋糕是街头一家老式面包房做的,奶油很厚,很甜,味道至今难忘。

唯有互相沉默。

过完了今天,她就二十五了。仔细想想,还真很久没过过生日了。从母亲走了以后,再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沈斯亮先醒过来,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尤其是心里装着事儿的时候,房间遮光没拉,只有薄薄一层白色的日光帘。

挂了电话,霍皙搓搓脸,从床上坐起来。

招待所后头正对着一面山,郁郁葱葱的绿色伴着天光透进来,一室静谧。

胡仲又说,你回来以后一直开着武杨的车,不是那么回事儿,回头自己去选选,当你爸给你的生日礼物。

霍皙睡得正安稳。

霍皙听到生日这俩字时才稍微清醒了点,看了眼日期,还真是。

她睡觉的时候趴在床上,脸朝里,呼吸声很轻。

电话里胡仲跟她说,她今天生日,他代许怀勐给她说一句生日快乐,顺便问问她近况,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

沈斯亮无声穿衣洗漱,然后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仪表。他今天破天荒换了军装,标准正式的夏常服。

要不是胡仲一通电话,她能睡到第三天早上。

霍皙扭过头,睁开眼睛,黑漆漆地盯着他。被子盖到她胸线以下的位置,露出大片脊背,女人年轻柔软的线条在晨光中非常美好。

停职以后,霍皙在家蒙头睡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回家一趴到床上,她就觉着自己累得慌,累到连眼睛也不想睁。

从镜子里不经意撇她的目光,沈斯亮顿了一下,他扣好衣领最后一颗扣子,想了想,走过来。

霍皙说再见,是真不知道还能不能跟他们再见了。

“我出去一趟,看个朋友。”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楼层,严靳催她进去,霍皙抱着电脑,拖着包,潇洒跟他招手道别:“组长再见。”

她说话的时候嗓子是哑的,张一张嘴,略觉羞耻,霍皙闭上眼睛,把头转过去:“我走的时候给你锁好门,你记得带房卡。”

“哦。”霍皙迟钝应了一声,抬手也顺了顺脑门,什么也没有。

她越这样,沈斯亮越心疼。

严靳干咳一声,收回手,掩饰尴尬:“头上粘东西了。”

想起昨天小伟跟他说的话,沈斯亮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有点诱哄趋势:“你跟我一起去?”

霍皙眼睛骨碌碌一转,有点惊恐。

霍皙扭头:“我要开会。”

摸完,俩人都愣了。

沈斯亮收回手,本来想再和她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跨过自己那道坎儿,面子的坎儿。他起身,关上门,说:“我走了。”

心念一动,严靳抬手就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动作温情。

沈斯亮在南京待的时间不多,北京那边还有很多事儿压着,就这两天假,想趁着今天多陪陪他,他在医院不远的地方给小伟和他媳妇带了点早餐,上楼的时候,护士正在抽血。邢菲在病房里端着水盆要去洗漱。

认识霍皙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她这么笑过,不是敷衍客套的,而是真挚的,对他一个人的。

俩人在楼梯间遇见。

霍皙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组长,谢谢你,真的。“

沈斯亮跟她点点头:“嫂子,今天我陪着小伟,你回家好好照顾孩子吧。”

她做的事情被很多人不理解,被很多人议论,可是霍皙骨子里倔,她认为那件事是对的,哪怕很多人不被看好,但只要有一个人承认,她会特别开心。

邢菲有点不好意思:“大早上的,真是辛苦你惦记,还跑一趟。”

严靳叹气,道出了真心话:“霍皙,或许这次……你是对的。”

“没事儿。”

霍皙说:“我知道。”

邢菲不太好意思:“小伟正抽血呢,你先进去坐坐,我去洗个脸。”

他跟霍皙说:“不要紧张,只是停职,还没到辞退那一步,我会和老杜为你再争取一下。”

“嫂子,你先等会儿。”沈斯亮把带来的早餐随手挂在门,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

从业这么多年,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被许许多多的无奈改变了,变得怕事,变得怕新闻,甚至忘了自己当初选择这个行业的真正初衷。

“小伟在这儿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边虽然有劳显,但那孙子也有自己的事儿忙,不能总盯着,这个你收着,密码是卡号后六位,算是我们同学之间给小伟尽的一份心,他要强,我要是给了他肯定不能收,你拿着,就放在你那儿,也别告诉他。”

看着霍皙,严靳神情闪烁,开始是想教训她,也很愤怒,可是事情一出,他也不禁站在对方立场去思考。

邢菲吃惊,赶紧推辞:“这可不行,小伟要是知道了非得生气不可,你留着吧,这边医院和护士照顾的都挺好的,我们不缺钱。”

她拿着电脑从组里出来,电梯间遇上前来找她的严靳。

说是这么说,小伟这病,一次化疗就上万,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过的有多难,他们两口子不说,外人全看在眼里。

霍皙知道以后很平静,摘了胸卡,转身去收拾自己的办公桌。

沈斯亮顺着邢菲的上衣口袋投进去,微微一笑:“你先拿着,留着备用,就当是我给孩子的,里面没有多少,就是个心意。”

最后集团总办讨论下来,先将霍皙停职处理,取消见习记者资格,停职期间不发工资,也没奖金。

“就这样。”沈斯亮拎起门口的早餐袋,不给邢菲拒绝的机会:“我先进去了。”

老杜一听见这声唉,就知道完了,八成,这是要拿霍皙当靶子出去挨刀了。

沈斯亮进屋,把带来的粥和粉丝汤放在保鲜盒里,彭小伟放下袖子,赞赏着瞅瞅他一身衣裳。他知道,斯亮这是特地穿给他看的。

“唉……没经验,就很容易出事故啊。”

他明白昨天自己说的那番话。

老杜咳嗽一声,赶紧护犊子:“在外头站着呢,传媒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之前一直跟着赵老做旗下的副刊,刚来两个月都不到。”

他说自己真怀念咱们一块上学的日子,是怀念他们身上的这身衣裳,怀念他们年轻时候的岁月。

“这样的客气话就别说啦,老杜。”下来谈话的老何眉头紧锁:“写这篇稿子的记者呢?是什么人?”

“不错,真不错。倍儿精神!”

“我们审核不周,出了篓子,麻烦上头帮着兜着,责任全在我。”

霍皙从招待所出来,意外碰上劳显,他正靠在自己的小趴趴车的车门上抽烟。

老杜拿小手绢擦脑门上的汗,连连道歉:“是是是。”

看见霍皙出来,劳显吹了声口哨,俩人一共见过三面,其中一次还是在照片上,可一点也不见外,随口就来了个荤段子:“战况激烈啊,我都在这儿等一个多小时了。”

对方也很为难:“人家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他们老总跟咱们董事长是老交情了,去年广告部一大半指标都是人家帮着投进来的,上期商刊还做了这位小陈总的专访,这下倒好,转眼被咱报纸端了老巢,实在太打脸了。”

他戏谑打量霍皙,她昨天穿的裙子下摆被撕坏了,干脆出门之前,霍皙置气,一直从小腿撕到膝盖还往上的地方,当了条开叉的新裙子穿。

两位在里头好话说尽,连严靳这么不近情面的男人都放低了姿态,声明是自己工作不当,疏忽了影响。

“斯亮呢?”

这宗不大不小的新闻被炒了整整三天,甚至惊动了集团总办派人来调查,霍皙站在会议室外头,老杜和严靳身为直属领导被叫进去谈话。

“出门了,很早之前就走了。”

他惆怅往外走,心中感慨,还真是年代不同了,这帮二十出头的孩子,跟当初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比,心还真黑哎。

劳显愣了一下:“出,出门了?”

门合上,宁小诚敛了脸上客套的笑。

把你一人儿扔在这出门了?

大公子嘴上答应,德行谦卑,可是能看出来,那是不甘心不服气呢。

霍皙淡定点头,欲走:“你找他就给他打电话吧。”

他睨了那位大公子一眼,笑着不痛不痒劝:“别给你爹再惹事儿了,网上传不了几天,就这一阵子,回头上了设备,拿点钱对人家周边百姓有个安置,就算完了。”

劳显叫住她:“那你去哪啊?我送你吧”

刚才他很程聪聊天,宁小诚多少也听了几句,赚那些不入流的钱,没多大出息。这样的人,管他是谁,宁小诚就三个字,不搭理。

霍皙看看他那车,看看他,礼貌拒绝:“我自己打车。”

“本来想跟您好好聊聊的,您忙,那就改天,改天。”

“你打扮成这样打车不安全。”

见宁小诚要走,大公子赶紧冲到前头给他拉开门,本来自己惹了祸,是想借着认识宁小诚这个机会在自己老子面前讨个好,没想到打自己进来,他就没搭理自己。

霍皙翘起唇角笑了一下,窈窕离开。劳显又说:“霍皙,你知道斯亮来南京干什么吗?”

“再说。”

霍皙停下脚步,回头:“不知道。”

“哥,那我跟你说的那合作……”

劳显灭了烟,深深叹气:“小伟得了癌症,二期,日子不长了。”

宁小诚心情不错,他拍拍程聪肩膀:“你们玩,我还有别的事儿,告诉楼下把账记我身上。”

小伟。

这艳势本来是宁小诚他们的地方,程聪就是带了几个兄弟来热闹热闹,顺便来跟宁小诚谈个合作,见他要走,反而有点鸠占鹊巢的意思。

霍皙依稀有印象,她和他一起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见过,一个很宽厚很有才学的人。

一帮人站起来送他,程聪问他:“哥,你要走?”

劳显正色,严肃起来:“斯亮和小伟的关系和他对北京那些好哥们不一样,是实打实在学校处出来的感情,小伟家庭条件不太好,这回,是真够呛了。”

恰逢宁小诚收线,把股票挑了个最高点抛出去,短短几分钟,净赚不少,他收起桌上的烟和手机,拿起外套。

“你要是真心疼斯亮,就去看看吧,小伟的心愿就是临终之前,能看见他媳妇儿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能看见身边这些朋友都过得好。”

程聪其实是看不上他这一套的,办事忒损,大公子的身价在这些人里并不高,奈何程聪这人圆滑,谁也不得罪,面上过得去也就算了。

沈斯亮是明天一早的航班,今天是他陪小伟的最后一天,从早上一直照看他到下午四点多,小伟跟他说:“你回去吧,晚上不是说想去咱们系主任那儿看看吗?”

大公子和程聪差不多,老家在陕西,仗着这几年家里做出了名堂,来混北京,金能集团其实还真是个干实事的产业,他老爹有意锻炼他,投了资,把买卖交给儿子打理,奈何这小子不争气,一心只想吃喝玩乐,私下里把他老爹进设备的钱扣进自己腰包,厂子建在郊外,肆意排污放废气,说那些人命不值钱,坚持为这城里的雾霾贡献自己一份力量。

沈斯亮给他穿好外套,陪着他从病房出来:“不急,送你到透析室门口我就走。”

大公子虽然脸上萎靡,可嘴里发着狠:“早晚我要把捅这事儿的人挖出来,听说是什么报社干的,不是能写吗,回头剁了他的爪子,让他写个够。”

彭小伟因为身体各功能衰竭引发的尿毒症,需要隔几天做一次结肠透析才能维持基本的生理机能。

正是金能集团的大公子。

走出病房没有几步远,是一个很大的走廊通道,邢菲提着晚饭在不远处等,小伟叹气,再度撵他走:“斯亮啊,回吧,陪的再晚,也有个分别的时候不是?”

那人叼着烟,一脸萎靡。

沈斯亮松开扶着他的胳膊,透析病人经历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他知道小伟好强,不想让他看见。

程聪也知道,有点幸灾乐祸:“活该,谁让把你爹给你购进设备的钱都买车了,我都跟你说了,环保排污这块没小事儿,一点钱也不能省,被人捅出来就是个新闻,现在怎么样?东窗事发了吧。”

沈斯亮说:“那我走了。”

那人说:“还不是网上那档子事儿,现在闹得风言风语,我爸快给我骂死了。”

小伟笑:“到了北京,记得给哥们来个电话,报个平安。”

那人颓废靠回去,程聪踢了他一脚,问他:“好不容易带你来一趟开开眼,怎么唉声叹气的,晦气。”

住院处的走廊通道分为两侧,一个通往楼下的电梯出口,一个通向更深处的透析室和手术室。两人就此分别,沈斯亮开始大步流星往电梯口走,在他的对面,小伟被妻子扶着,步履蹒跚。

程聪拽住那人:“别烦他,纽交所这时候刚开盘,他正在兴头上。”

走着走着,沈斯亮脚步一停。

宁小诚身后有人叫他:“哥?今儿怎么了,不太高兴啊。”

霍皙站在电梯外,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她换了件灰色的衬衫,很素雅,手里抱着一大束康乃馨。

那时候哥几个都还穿着开裆裤,他一跟他商量什么,他也是现在这样,蹲在家门口,弹玻璃球,一颗小脑袋剃成盖头,眼中狡黠。

两人隔了几米,沈斯亮愣了几秒,然后疯狂朝她跑过去,拉起她的手就走,霍皙被他带着跟在后面,累的气喘吁吁。

他说,这活儿我不干,你们鼓捣钱的人,心思忒深。他说话的时候笑着,笑容纯净,让小诚一下子就想起来很多年前的沈斯亮。

沈斯亮眼中惊喜,顾不上仪容仪表,跟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朝着对面走廊招手,他喊:“小伟!!”

小诚说这话的时候,沈斯亮穿着拖鞋,正蹲在家门口的玩儿石头。

彭小伟在妻子的搀扶下吃力的往前走着,医院人来人往的人很多,他并没听到,沈斯亮牵着霍皙的手,高高的摇:“小伟——!”

有时候小诚开玩笑,要不你干脆转业得了,来我这儿当个顾问,你选的,你挣的,全都是你的,咱俩也是个伴儿。

这回彭小伟听见了,他趴到窗口,看见对面站着的两个人,沈斯亮跟他说:“你看。”

可沈斯亮从来都没失过手,他和小诚不一样,想的没他那么多,痛快,也狠,捞的就是眼前这一片势,从不思前顾后,往往,这样的人才更适合玩儿这个。

霍皙紧紧挨着他,也朝着对面明眸皓齿的笑。

小诚笑:“赔就赔了。”

小伟一下就乐了。

沈斯亮问:“不怕我给你弄赔了?”

乐的特别开心,特别欣慰的那种,他认识这个姑娘。很多年前,沈斯亮带着她跟大家见过面,他聚会喝的很多,然后搂着尚年轻的面孔说,这是我将来要娶进沈家大门的,我媳妇儿。

干这行,想的太杂,考虑的也太多,有时候小诚拿不准主意,就让沈斯亮选,两个代码,紧着他挑,他选什么他就跟着买什么。

彭小伟跟他比划大拇指,一下就有了精神,他扒着窗户骂他,笑着笑着就哭了:“孙子!”

从此以后,他把这事儿看淡了,手也稳了,还真靠这个养活了不少生意。现在他玩儿的这些投资,还真就是玩,玩个运气,玩个高兴。

“什么时候结婚了,别忘了告诉我!我给你攒份子!”

像沈斯亮说的,再惨还能惨到哪儿去?钱算个屁,赚的再多,不过是个数字,再怎么着,也抵不上这些他们这些人的情谊。

从医院出来,霍皙跟沈斯亮道别,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我回去了。”

宁小诚不禁脑子里想了下那幅画面,一下就想明白了。

沈斯亮抓着她不放:“哪儿去?”

沈斯亮坐在地上,屈起一支腿,笑着看他,他一笑,宁小诚也笑了,沈斯亮说,真要饭,带上武杨,拿着咱以前上食堂吃饭用的搪瓷缸子,从东三环走到西四环,边敲边唱,一圈下来,还是条好汉。

霍皙收起刚才在医院里温柔沉默的模样,对他很冷淡:“回酒店,明天还得开会呢。”

宁小诚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

沈斯亮追着她问:“那你来干什么?”

他说,小诚,输就输了,再惨还能惨到哪去,大街上要饭?

霍皙被问住了。

最后还是沈斯亮看不下去了,踢门进来,拎起镇着红酒的冰桶顺着他头发往下浇,那冰凉的水惊了宁小诚怀中衣衫半褪的美人儿,也清醒了他头脑几分。

她不想告诉他自己之前在招待所见过劳显的事情,也不想让他觉着自己是心疼他为了圆他心里一个遗憾才来的医院。

宁小诚是做风投起家的,但是干风投这一行都知道,赢的多,输的也惨,最初那几年他年轻,刚入行,心态不好,有时候一个晚上能赚几千万,可输的时候也就那几分钟,几次大起大落,人就颓了,每天窝在艳势这个销金窟里醉生梦死。

她眼睛望向别处:“没为什么。”

他最近在跟进一支国外的风险证劵,瞅准了涨势一口气往里投了不少钱,想着狠捞一把,这几天一直盯着,就住在这地方没动,眼前正是收线的最好时机。

反正,她也不只一次在他跟前干傻事儿了。不差这一回。

他坐在电视前,两只手支在沙发椅背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里的走势图。

回酒店得去马路对面的方向乘车,霍皙走到马路边,想过道,她走的头也不回,沈斯亮慌了,一把给她拉回来死死抱在怀里。

可是今天,那几个常客都没在,就宁小诚一个人。

他把头拱在她颈窝,一遍一遍蹭着,语气中透着浓浓的不舍:“好二朵儿……别走了……”

用小时候的话说,那是老窝,孩子们的背着家长聚众开小会的地方。专门出坏主意的地方。

他这么一叫,霍皙眼睛一下就红了。

二楼拐弯第三个包厢,那是宁小诚他们这伙人的据点。

这是她回到北京以后,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老板给这地方取名叫艳势,要的就是一个艳字。

霍皙被他抱着动弹不得,好气又好笑:“这医院附近可有纠察啊,你再不松手我就喊抓流氓了。”

那种欲语还休,那种潋滟无边,人来人往早就见怪不怪,似乎习以为常。

“甭拿这个吓唬我。”沈斯亮耍无赖的劲儿上来,满嘴跑火车:“你昨天那么大声儿都不怕纠察踢门进来,现在怕了?”

一张张罗汉床上,摞着锦缎,堆着丝绸,有人在里面正儿八经的低声谈事,也有人在里头鬓影凌乱,美人轻笑。

他意有所指看她的衬衫领口,霍皙脸烧的通红,心惊去堵他的嘴:“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你走过去,偏偏又能从那缝隙里望见一二。

“敢做不敢说,不是大丈夫。”

推开艳势两扇对开的院门,入眼的先是两只釉里红的瓷缸,一汪养着莲花锦鲤,绕过庭院进了正房,屋里挂着旖旎的大红帐子,墙角的唱机放的是老上海时期的唱片,东边的墙上铺着两米长的手工苏绣,南边挂着风流雅仕的名画,一幅一幅,大红的国色牡丹,描金撒银的凤凰,潋滟的美人儿出浴,屏风错综复杂的隔开一个又一个格间,保证了客人绝对的隐私空间。

霍皙实在想不通,明明刚才在医院里他面对着小伟的时候还那么悲伤,那么冷静,从医院一出来,反倒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别回那劳什子酒店了,跟我走吧,跟我回北京,咱俩一起回去。”

说起八大胡同,老北京都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现在真是一分一秒都不想跟她分开。在南京这几天,没了在北京的生分,较劲,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来,她还是他的二朵儿。知道心疼他,软绵绵,可着劲儿让他欺负的霍二朵儿。

这地界在八大胡同后面的一条巷子里,早先是个破四合院,地皮还没被炒起来的时候被人相中买下扩建开了私人会所,在原有基础上修了个二层小楼,整体采用中式晚清的建筑结构,古色古香中又带了那么点洋风格。

男人的劣根性,一旦在什么地方过的舒服了,就想霸道一直占着不放。

乌泱泱一大帮,有些平日里很久没见的都被点了名,老板站在门口,拿着对讲机迎来送往,笑脸相逢。

“斯亮哥,咱俩都是大人了。”

今天晚上艳势人来的很多。

沈斯亮顿了一下,慢慢放开她。

严靳沉默,想到霍皙之前反问自己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霍皙定定望着他:“要是以前,我还上学的时候,你让我跟你走,我肯定心软,什么学业工作全都不要了,就想一天二十四小时跟你腻在一起,可是我长大了。”

如果被民众和官方重视,掀起了波澜,他们继续报道,名气和荣誉都是报社的功劳。

“我不是以前那个霍皙了,我有工作,有同事,有不能扔下的责任。你以前不总这么跟我说吗?咱俩的事儿我没想清楚,你也没想清楚,什么时候你把你自己的事儿处理干净想明白了,你再告诉我。”

严靳听明白了,这事儿如果碍于种种关系不能平息,把霍皙拉出去,当靶子。

“告诉你什么?”

“先让她停职,看看情况,如果实在平息不了,让她引咎辞职也算对上头有个交代,如果闹大了,我们干脆来个硬性跟踪报道,破釜沉舟。”

“告诉我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还能不能跟你在一起。”

老杜身为主编,也不得不权衡利弊。关起门来,他和严靳说小话。

“一开始我觉得我回来了,你就能心软,可是直到昨天我才想明白,三年,一千多天,很容易就能把一个人的习惯和想法改变,我不该抱着过去的念头跟你说将来。”

京联成立这么多年,一直在主流媒体中处于一个不温不火的位置上,这次被霍皙这件新闻这么一闹,反倒被很多人关注起来,一个上午,报社官方微博多了几十万粉丝。

沈斯亮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缓和口气,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过几天我要去东北出差,有演习观摩,你等等我,等我回来去找你。”

“现在网络有多发达你我不是不知道,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儿,民众们一旦引发热议,被推到那个位置上,我就不信它一个金能集团还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成?”

东北那一带有几个著名的老工业基地,初期的航校也都在那里,最近有边境演习,沈斯亮的单位负责外事对接交流,刘卫江特地派他和几个同事过去跟着。

老杜摇头:“她那个脾气,能愿意?再说了,干咱们新闻这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报道的本身也是实情,你这么做,太伤人自尊。”

他以前哪儿会跟人交代自己的行程,对待工作他嘴特严,从来都是说走就走,说什么时候回来,就蹭一下出现,不给人任何心理准备。

严靳迟疑,斟酌再三,问老杜:“要不让她写一个错误报道的声明,或者致歉信,把影响降到最低?”

沈斯亮和霍皙一前一后回的北京,中间差了一个星期。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这头下了飞机,报社有车来接一起回去。

说完,老杜坐下来,开始沉思:“一个上午,咱们集团已经有三位高层给我打过电话了,就不说那些政/府办公室给咱们的施压了,这件事影响很大,听说都已经惊动了环保部门,我看这样吧,这几天小霍先停职,等待后续处理。”

等着提行李的时候,严靳站在最前面,跟着同行的另一个男同事一起把大家的箱子一个一个提下来,等到霍皙的时候,他怔了一下,而后才把箱子递给她。

老杜是个人精,冷哼:“你严靳会犯这样的错误?”

自从那天有过那档子事儿以后,霍皙面对严靳的时候,总觉尴尬。可是严靳像是把那天在火锅店的事儿忘了似的,绝口不提。

严靳跟他承认错误,率先揽过责任:“主编,稿子之前我是看过的,我求功心切,以为会是个重磅新闻,没想到给报社带来这么大麻烦。”

一行人出了机场大楼,等着车来。

霍皙关门出去,老杜想了一会儿,又给气乐了,从业这么多年,刺头兵没少见,但是出了事儿这么理直气壮软话都不说一句的,真就她一个。

霍皙站在路边盯着对面一辆越野车发呆,那车特别脏,也不知道是去过什么地方,都是泥点子,车主正靠着车头抽烟,带着墨镜,一身黑,脚上还踩着一双作战式的靴子。看着看着,霍皙忽然警铃大作,拎箱子拔腿就跑。

老杜叉着腰,深呼吸,摆摆手:“你快走,今天别让我看见你。”

对面那车主见她跑,把烟用鞋底儿灭了,身手灵活的越过中间的栅栏就过来追。

“不后悔。”

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一看就练过,抓霍皙根本不成问题。没几步就把她提溜起来扛在肩上,霍皙大头朝下,脸憋得通红。

“现在也不后悔?”

她不停捶那人后背:“你放开我!!”

“不后悔。”

那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充耳不闻:“你看见我跑什么啊!”

“那你干完,后悔不?”

霍皙也嚷:“你没事儿追我干什么啊!!”

霍皙杵在屋里,就一个原则,坚持认错,死不悔改:“主编,我干都干了。”

俩人这么一闹,把周围同事都给看傻了,一帮人围过来不知道什么情况,抓着男人不让他走。

“小霍,干这事儿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兄弟,不管什么事儿,有话好好说,你先把人放下。”

他在办公室里不停叹气,愁眉苦脸的。一口一个小霍啊……

“赶紧的,不认不识的,我们可报警了啊!”

事情闹得很大,连一向乐观的主编老杜都犯难了。

“对啊,您什么情况啊?认识我们这姑娘吗?当街耍流氓啊!”

严靳气的脸色发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的容易!”

许善宇一只手像拎小鸡儿似的拎起霍皙的箱子,一边又把肩膀上的霍皙掂了掂,生怕她掉下来。

霍皙在严靳的注视中站起来,推门出去。她手放到门把手上,半晌又低头认错道:“写它的时候确实没考虑那么多,但是一切后果我会自己承担,不会连累你们。”

他跟她一帮同事扬扬手,颇为不耐烦:“甭管,这是我们家务事儿。我是她哥,亲哥。”

严靳不再说话了。

霍皙骂他:“你放屁!谁是你妹妹!!”

“她才四岁,母亲患了乳腺癌,家里存款只有一千两百块钱,就指着那几亩地活着,我们去的时候,她手里拿着烧废了的煤块,问她爸爸,庄稼里还能长出菜来吗,她爸爸什么也不说,蹲在墙角一直叹气,严靳,你说,还能吗?”

有三天两头就吵着说把自己妹妹弄死的哥吗?!

霍皙指着她。

“嘿!”许善宇犯了脾气,冲她就是一嗓子:“别跟我这儿耍脾气啊,要不是许怀勐让我来接你,我才不干呢。”

她望着屏幕上那些照片,最醒目的一张,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小女孩,站在家里被污水淹没的庄稼地里,捧着一块煤炭在啃,脸蛋儿,衣裳,全都是黑的,唯独那双眼睛,是明亮渴望的。

“你信不信我把你从桥顶上扔下去?”

霍皙很轴,有点一根筋,她认为对的事情很难被人说服:“严靳,我不是一个有多崇高品格的人,我也没想拯救苍生,其实别人的死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怕事儿,可是我看见了,就该说出来。不说,心里过不去。”

又是这一套。

这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人情往来,错综复杂。

因为长时间倒立,霍皙脑子缺氧,赶紧拍他,说软话:“许善宇,你给我放下来,我真晕。”

短短一夜之间,京联报社被推到风口浪尖,网络报刊媒体纷纷转载,同金能集团竞争的几家公司见此契机雇买水军发起噱头,抓住污染这个热词挑起轩然大波,被无数网友讨论热议,金能股价一度下跌。

许善宇这才给她放到地下,霍皙心有余悸拉着他给同事们介绍:“这是我哥。”

新闻背后,更是利益操纵。

虽说不是一个妈生的,但是俩人是一个爹的,既然是一个爹,长的像的地方肯定是有。兄妹两个人,一双细细的小剑眉,一双浓重的大剑眉,眉眼间透着飒爽劲儿,倒都是俊男美女的坯子。

“霍皙,你要知道,你的正义感不能拯救苍生,你要面对的远远不止这些。”

大家以为这是兄妹俩开的玩笑,乐一乐就算了。

严靳骤然避开她的眼神,直起身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谁又知道这背后复杂的家庭关系呢?

“所以我做错了是吗。”霍皙盯着严靳的眼睛,不卑不亢反问:“因为它承担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因为它是市里招商来的大集团,对于那些污染,对周围百姓的伤害,我们就可以视而不见。”

上了车,霍皙坐在副驾驶,被安全带绑着,面无表情。许善宇开着车,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跟她聊天。十句里有一句霍皙能应上一声儿就算不错了。

经由她手的,整整三千六百字的稿件,将金能集团在郊区违法排污,简化处理污染物过程,严重影响周边村落生态环境的事实阐述的极尽详实,还有那些照片,张张控诉。

为啥,因为霍皙对这个哥,是真落下心里阴影了。

“金能集团是招商办下了大工夫才来的,市值十几个亿,不仅承担着市里几个重要工厂的化钢生产,还有周边村县冬季供暖的煤炭。我不说后果,你自己估量。”

她十七岁来北京的时候,依稀听人提起过她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是人家说的好听,霍皙明白,说穿了,他是许怀勐原配夫人的儿子,名正言顺的长子。

他按住她肩膀强迫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许怀勐怕两个孩子见面,特地小心看顾着。

“行了!”严靳冷斥一声,深吸口气:“霍皙,现在不是说谁的责任问题,关键在于你知道你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吗?”

可是没想到,还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让两人正面遭遇了。

她给她送选题表,让她审核,沈晏丽着急下班跟老公过周年纪念日,连看都没看,直接签字就走人了。

那时候许善宇才刚大学毕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他爹从南方接回来一个女儿,还就住在他小时候住过的院子里,许善宇这人霸王惯了,知道这事以后气势汹汹杀到了老房子楼下,霍皙正好下了晚自习一个人回家,在门口,俩人对视,看了一眼,霍皙就知道他是谁了。

霍皙紧紧抿着嘴唇,眼底冷然:“那天到底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

本来来之前构想了一系列威胁恐吓霍皙的手段,可是一见面,许善宇又犹豫了。

印刷厂每天下厂印刷的东西数不胜数,遍地都是纸张文件,现在回过头去找,如大海捞针。

这丫头长的干干净净文文弱弱,那小身子骨,使劲儿掰都能给掰折了,那双大眼睛怯生生看着他,还带着点戒备。

沈晏丽心虚,故作镇静:“那天报纸下厂,我加大夜班,带到印刷厂去了,落在那了。”

让他下手去打她,他还真干不出来。好歹,也是小了他好几岁的妹妹。

霍皙不跟她争辩,很理智找到问题关键:“你把选题表拿来。”

这个妹妹放在心里,恨的时候是真恨,可是让他心疼,又耗着面子拉不下脸。从那以后,许善宇只要一见到霍皙就阴阳怪气斗狠耍威风,十次,有八次说要把她弄死。

沈晏丽翻了翻眼皮:“我说错了吗,你给我的资料上就说你要做环保题材,我以为你是要讲最新可应用于生活的降解材料,谁知道你要说这个。”

久而久之,霍皙都习惯了。好在,俩人一年也见不上几面。

霍皙皱眉看着她,很不可思议:“你再说一遍。”

许善宇开着车,幸灾乐祸问她:“怎么着,听说你前一阵子挨打了?”

身为霍皙直管的副组长,沈晏丽第一时间就撇清了责任关系。

霍皙把头扭过去看窗外,自嘲道:“命大,没让人给打死,给你添堵了。”

沈晏丽跟严靳共事三年,从来没见过他生这么大气,赶紧撇清自己:“是跟我报备过,但是周五见稿她周四晚上才送过来,她当时给我的就是张环保选题表,连工厂的名字都没提,我问她也不说,当时情况又急,我哪知道问题这么严重。”

许善宇乐:“真应该打听打听是谁干的,回头我给他们发一奖状,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明明是去采访对方的新应用钢化技术怎么到了这儿就变成严重污染!!”

许善宇这人,用沈斯亮的话说,人不坏,但就是没情商。许怀勐也劝过她,你这个哥,我跟他妈离婚早,从小就没人管他,他脾气性格肯定有问题,但是我跟你保证他绝对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你就多容忍容忍。

他转而看向沈晏丽:“她稿子之前跟你报备过吗?为什么同意刊登!!!她是新人不知道轻重你也是吗!!!”

霍皙不说话。

严靳一口气憋在心里,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还有脸说是!!!”

许善宇孜孜不倦的烦她,见她没反应,用手掐了掐她的脸:“你说话啊!”

他问的口气很不好,霍皙承认,一点也没有认识到问题严重性:“是。”

霍皙厌倦,一个猛子坐起来:“许善宇你有病吧!”

——雾霾隐形帮凶,关于金能集团化工排污真相。

“反了你了,还敢跟我横?”许善宇拧起眉毛:“你信不信我把你跟沈斯亮在南京干的事儿告诉老许?”

屏幕上是京联报社对外办的新闻网站,最右侧生活组的头条上放着一张巨型烟囱的照片,烟囱正在往外冒着浓滚滚的黑烟,标题是加粗的黑色字体。

许善宇故作痛心:“简直没羞没臊!”

“是不是你写的。”

霍皙心里烦闷,直爽骂他:“去你妈的。”

沈晏丽瞪了霍皙一眼,一副触霉头的表情,霍皙也跟进去,把门关上。人还没等站定,严靳一把把桌上的电脑扭转进来,按住霍皙肩膀逼着她看。

骂完,霍皙迅速沉默,许善宇也静了下来。他嚣张按了按喇叭,直接从岗哨闯进来,一直开到许怀勐的驻地楼下。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严靳面如冰霜站在门口:“霍皙,沈晏丽,跟我进来。”

他嘲讽笑着:“我妈,哎,你知道我妈在哪儿吗?”

霍皙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周五自己在报社网站专栏上写的那篇稿子。那天半夜,严靳打电话交代下来的工作。

霍皙蔫了。

“霍皙姐,你这次可能……真惹事儿了。”

“许善宇。”

霍皙一头雾水,望向自己对桌的小何,小何推推眼镜,跟她低声说道:“你那个关于环保方面的稿子,出麻烦了,组长正在挨骂呢。”

“你能别再拿阿姨威胁我了吗?我知道你妈妈跟许怀勐离婚了你恨我,可是好歹她还活着,你还有个念想。”

沈晏丽平常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之前她见霍皙很受老杜器重,心里也知道她一个空降兵估计背景不浅,待她一直非常热情,一口一个小霍叫着,没想到这时候变脸比翻书还快。

许善宇烦躁给她解开安全带,撵她:“滚下去。”

沈晏丽率先站起来,一反常态的严肃:“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们怎么了,霍皙,网站专栏的事情交给你,是组里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可你怎么能这么自作主张!!”

霍皙听话,拿起行李就开门走,许善宇又叫住她,恶劣笑笑:“知道为什么给你接到老许这儿来吗?”

快两个月共事,她和组里同事关系处的不错,没有以前初来乍到那股敌意,大家对她也渐渐熟悉,友好很多。

霍皙摇头。

霍皙脚步一滞,茫然地问同事:“怎么了?”

许善宇趴在方向盘上,故作玄虚:“老许要把你许配人家了,等着你去相亲呢。”

拐角组长办公室里,有很大的争吵声。

“还有件事儿,是老许不让你知道的。我看你可怜,还是告诉你吧。”

而且这个篓子她捅的不声不响,还不自知。那天她一上班,脚刚迈进办公室,就感受到阵阵诡异气氛,所有同事都抬眼望着她,脸上情绪各异。

说完,他如愿看到霍皙迷茫的眼神,幸灾乐祸补了一句:“沈斯亮受伤了,伤的惨呐。”

霍皙这天捅了个大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