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仲痛快:“吃啥报啥!”
陶蓓蓓也不客气,问胡仲:“干啥都给报销?”
“成!”
胡仲半开玩笑道:“以后你霍皙姐可就交给你了,白天上学,胡叔不难为你,晚上放了学,周六周日,多跟着你武杨哥小诚哥带着她出去玩玩,吃点好吃的,回来胡叔给你报销。”
陶蓓蓓带霍皙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周二食堂的香酥鸡和红烧猪肘,这菜在食堂往往八一节庆祝的时候才有,很难得,俩姑娘,捧着不锈钢的饭盒,低头吃饭,也不言语,吃着吃着,俩人对视,一下就乐了。
“啥?”
陶蓓蓓打排球,正是长身体发育的时候,饭量很大,吃饭吃的特别香,偏偏霍皙也是个不挑食的肉食动物,纵观食堂,像她俩这么能吃的女孩子,还真少见。
屋外胡仲带着阿姨在收拾卫生,听见屋里有动静,胡仲高兴,进屋拍了拍蓓蓓的脑袋瓜:“蓓蓓?”
霍皙伸手去给陶蓓蓓抹她脸上的酱汁,陶蓓蓓不好意思,用手背抹了一下,也咯咯笑,这一笑,两个姑娘的友谊就此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开始形影不离。
那时候霍皙因为长期自我封闭导致不愿意与陌生人交流,一直是她患上抑郁症以来,最让医生和许怀勐头疼的地方。
晚上,陶蓓蓓坐在武杨的吉普车头上,被几个男孩围着瞎打听。陶蓓蓓不乐意看他们见着女孩就献殷勤的劲儿,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也不说。
霍皙听不懂她说的那些人名,伸手拉她起来:“别在地上,坐在床上。”
最后大家觉着没意思散了,武杨和宁小诚凑上去。
陶蓓蓓一阵狂点头,有人理她,她话匣子就开了:“我小名儿叫桃子,家里的几个哥哥都这么叫我,但是小诚哥斯亮哥他们就叫我蓓蓓,说这么叫着亲。”
“怎么着了?”
蓓蕾,始华也。万物生长,含苞待放,生机勃勃。
陶蓓蓓想了想:“挺好的,就是……不太爱说话,每天都得吃药才能睡着。”
霍皙终于看着陶蓓蓓有了浅浅微笑,她弯腰,大眼睛瞅着她,试探问:“叫你蓓蓓好吗?”
宁小诚扯了扯嘴角:“听说有忧郁症,在南边治过一段时间。”
陶蓓蓓吓了一跳。
武杨撇嘴:“蓓蓓,知道人为啥会睡不着觉吗?”
“我叫霍皙。”
“为啥?”
陶蓓蓓凑上去,不说话,开始用手比划,这时候,一直坐在梳妆台前的霍皙忽然开口了。
“因为闲的。”
难不成,是个哑巴?
“我呸!”
陶蓓蓓蹲在许怀勐给霍皙安排的老房子里,愁眉苦脸地望着她。那时候陶蓓蓓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心性单纯,难掩好奇,蹲在地上瞅着霍皙,眼神直勾勾的。
武杨爬上车头,搂着她耐心跟她胡说八道:“你看啊,忧郁忧郁,就是因为身边没人说话,自己一人儿又太寂寞,容易胡思乱想,这一胡思乱想,就给自己弄抑郁了。”
“姐姐,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
陶蓓蓓不吭声,觉得有道理。
“姐姐,我叫陶蓓蓓,是老陶的女儿,我上高一。”
武杨继续对她谆谆教诲:“她每天一人儿关在屋里,也不上学,可不就是闲的吗,你看看我,看看你小诚哥,哪有时间抑郁?因为我们忙啊!”
“姐姐,你从哪儿来呀?”
“我每天训练,进修,你小诚哥呢,天天忙着算计他兜儿里那几个钱,你呢,白天打球,晚上还得担心数学打了十九分儿的卷子被你妈发现,自身都难保,所以啊,哪还有闲心胡思乱想,这一忙一累,回去沾枕头就能睡着。”
“姐姐,你多大了?在不在上学?”
陶蓓蓓眼睛一亮,下了武杨的套:“那我每天晚上带她出来打球吧!她有事儿干,出一身汗,回去就能好好睡觉,就不用吃药啦?”
那时候这里女孩子少,来了个漂亮姑娘自是引起一番轰动,陶蓓蓓欣喜拉着霍皙的手,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武杨夸她:“还是我们蓓蓓心眼儿好。”
那时候院里热闹,远没有现在这么冷清,谁家出了什么事人传人马上就都能知道,霍皙搬来第一天,就在这不大不小的地方炸开了。
陶蓓蓓从车上跳下去,兴冲冲就往霍皙家里跑。
第二就是,许怀勐忌惮着自己那个儿子,许善宇。他心里一直对自己在外头有个女儿的事情耿耿于怀,何况亲妈又没了,难免不把恨加之在霍皙身上,他怕哪天这孩子脑子一热,趁自己不留神欺负了霍皙。
陶蓓蓓走了,宁小诚斜眼瞪武杨,武杨发毛:“看我干什么?”
第一,院里和霍皙同龄的孩子多,心地也都不坏,她初来乍到,性子偏偏又是那样,没什么朋友,住在这儿,能认识些人,也好打成一片,时间久了,自然就形成了自己的朋友圈子。
宁小诚呸他:“用绕那些弯子吗?想看人家就直说呗,让蓓蓓给骗出来,真孙子。”
作为父亲,给闺女在外头置办一套她自己的房子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为什么让她住在这儿,许怀勐有他自己的考虑和安排。
武杨挠挠头:“甭骂我,你就不想看看长什么样儿?”
霍皙当真被许怀勐接回了北京,就安置在大家伙聚堆儿的后勤大院里。
宁小诚摸摸鼻子:“……想。”
后来,还真应了沈斯亮所想。
事实证明,武杨出的主意,还真管用。
“知道。”沈斯亮随手将床头的记事内页叠成个飞机,朝他爹扔过去,站起身来。“您休息吧,我回去了。”
陶蓓蓓每天放了学,吃了晚饭,就拉着霍皙去体育场打排球,连着打了一个月,硬是把霍皙教成了业余种子选手,人也变得开朗起来。
沈斯亮应下。沈钟岐又道:“今天白天我跟你说的事你上上心,也认真准备准备,回京了就去参加考试,这个位置很难考,毕了业,很多事儿都得担起来。”
她愿意主动和人说话,主动和人谈笑,有时候,还能时不时冒出几个冷笑话。
“回来不许带着他跟小诚那帮孩子瞎胡闹,让他安安心心考个好学校。”
那天她依旧和陶蓓蓓一起在外头练球,打的正热,从远处走过来几个人,宁小诚,武杨,沈斯亮仨人慢悠悠走过来,武杨指着那道身影献宝似的:“怎么样?漂亮吧?没骗你吧?”
小航聪明,上学比同龄孩子早一年,高中念的是英国寄宿学校,这回学期满了说想家想的厉害,于是沈钟岐做主就让人把这个小儿子接了回来。
沈斯亮噙着笑,不说话。小诚一看沈斯亮那神情,就知道,得!
小航大名叫沈斯航,沈斯亮的亲弟弟,比斯亮小六岁,因为母亲生他的时候是高龄产妇,留下这个孩子就去世了,都说长兄如父,沈钟岐这么多年也从未再娶,可以说沈斯亮待这个弟弟,比谁都要上心,兄弟感情也一直不错。
武杨招手喊:“二朵儿!蓓蓓!”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慈祥微笑,能看出来心情真的不错。
俩姑娘回头,然后一起朝这边跑过来,沈斯亮双手揣在裤兜里,懒洋洋的:“怎么叫二朵儿?小名啊?”
沈钟岐过来整理了一下儿子的衣裳,目光欣慰:“小航过几天也回来了,你们哥儿俩这回都在我身边,我高兴。”
宁小诚答:“大名叫霍皙,小名是她妈给起的,谁知道是个啥意思。”
沈钟岐不再接话,看了看儿子身上的衣裳。沈斯亮这届毕业生赶上了部队07年的大换装,陆军常服统一换成了松枝绿,衬衫也很漂亮。穿在他身上,蛮精神。
两个姑娘闻声跑过来,脸颊红扑扑的跟宁小诚和武杨打招呼,霍皙脸上挂着还未散的笑意,弯弯的眼睛,看到沈斯亮时一愣。
沈斯亮嗨了一声,装的跟没事儿人似的:“这不是跟您闲聊吗,我随便问问。”
武杨给她介绍,一个多月,彼此也都算熟了:“二朵儿,这是沈斯亮,你得叫一声斯亮哥,比你大,跟咱们一样,也是一起长大的。”
他审视着这个儿子,眼神意味深长。
霍皙抱着球,跟他打招呼,毫不扭捏,清脆叫他:“斯亮哥。”
沈钟岐喝了水,服了日常的保健药,这才反应过来:“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就是过来问我这个?”
沈斯亮点头应,俩人一对视,电光火石,虽然都笑着,但是那脸上藏着的,心里藏着的,全都从眼睛里泄露了出来。
沈斯亮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那时候,他们一群人是真好啊。
沈钟岐拍着扶手站起来:“那我就不知道喽。”
他们疼霍皙,跟疼蓓蓓一样,甚至比对蓓蓓还要好。
沈斯亮:“那打算接到北京去?”
霍皙第一次来北京,大家吵着带她去逛景点,去故宫,去长城,去北海,沈斯亮说暑假人多,遍地都是游客,没意思。霍皙问,那什么时候去?沈斯亮说冬天吧,冬天我带你去。
沈钟岐惋惜道:“母亲没了,听说还得了忧郁症,我在这园子里见过两回,挺好的姑娘,就是不大爱说话。”
他说话算话,十二月份北京,下了大雪,冷的要命。
沈斯亮说:“下午我去留园,在外头吃饭,小丫头也在,一个人蛮可怜。”
霍皙第一次在北方过冬,不比南方下雨湿冷,晚上九点半,她从学校后门出来,下了晚自习,沈斯亮在路边等她。
像他们这种家庭,突如其来在外冒出个女儿,自然是慎之又慎。
他等她的时候从来不坐在车里,就站在外头,裹着军大衣靠在车门上,让她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老许那么谨慎的人,不是亲生的怎么能亲自跑过来接呦。”
钻进副驾驶,他把暖风开到最大,又给她绑安全带,霍皙缩在围巾里,鼻尖冻得通红:“斯亮哥,咱们去哪儿啊?”
沈斯亮问:“查清楚了?”
他发动车,说:“带你去故宫。”
他摘了花镜:“那孩子一直养在南边,孩子她妈妈早年是他身边的一个随行翻译,后来调走了也没什么动静,还是最近这段时间传来消息说人死了,老许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这都几点了?霍皙偷偷看表,不说话,也不问,他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她向来是相信他的。
沈钟岐哦了一声,叹气道:“是老许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沈斯亮这人神出鬼没,不住在大院,有时候能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他,偶尔出现一回,往往又让你惊喜万分。
“我听罗宏民说,是许家的孩子?”
他带她去了景山公园。
沈斯亮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两只手撑在扶手上,倒真像话家常似的:“中午我在亭子里见着一女孩儿,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
而且不走门,只爬墙。
见他肯主动过来,沈钟岐放下手中的报纸,蛮高兴:“行啊,咱爷俩聊天的时候可少,难得你有心情。”
霍皙踩着他肩膀,攀到墙头上,又犹豫:“斯亮哥,我不敢。”
沈斯亮一向寡言,这个儿子年幼丧母,心思很沉,虽是在自己身边长大,但二十几年来父子俩交心的时候甚少,沈钟岐待他也是一半严厉一半宽和,很多事情不敢多问。
他站在墙根儿底下,两三步就蹿上去,坏事儿干的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说,你跳下来吧,我接着你,肯定摔不着。
这可难得。
霍皙缩脖子,被人发现怎么办呀?
沈斯亮去茶水间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沈钟岐手边:“也没什么事儿,过来跟您闲聊两句。”
他说不怕,多少年前我们带着蓓蓓也来过,那时候她比你还小,晚上公园打更的大爷睡得早,大冬天没人巡逻,你快下来。
沈钟岐正在桌前看报纸,见沈斯亮进来有些惊讶:“有事儿?”
霍皙怕摔,他把身上厚厚的棉大衣脱下来给她裹着,在下头催,二朵儿,我跟你保证肯定没事儿。
沈斯亮睡不着,起来去沈钟岐的房间。他敲门:“爸,您睡了吗?”
霍皙跳下去,他搂着她,俩人悄无声息地往里走,期间碰上公园里打着手电的保安,他捂着她嘴躲到假山石后头,大气儿不敢出。霍皙吓坏了,用手掐他的腰,你不是说没人吗!!他疼的呲牙咧嘴,用眼睛瞪她,差不多得了啊。
白天那一眼不惊艳,但是深刻。深刻到一闭上眼,全是那道身影。
霍皙笑,笑的憨头憨脑,保安听见动静手电照过来,他给她扑倒,压在雪地里,保安走了,霍皙带着毛绒帽子,睁着眼睛推他,起来呀。
晚上回沈钟岐那里睡觉,沈斯亮躺在房间,也不知怎么,就是静不下心来。
沈斯亮撑在她身上,迟迟不起来,故意逗她,二朵儿,你看咱俩,像不像来这儿偷情的?
沈斯亮看了一眼对面她吃完的空碗,跟老板娘招手,痛快喊道:“结账!”
景山公园里的景山,曾经是北京全城的制高点。他带着她呼哧带喘的爬山顶的亭子,茫茫黑夜,他站在寂静山顶,裹着有些发旧的棉大衣,像幼时顽劣孩童学着大人指点江山。
“霍皙。”说完,她回了回头,还弯腰给他鞠了一躬。“谢谢你。”
霍皙脚下,是故宫全景,俯瞰整个城市的中轴线,隔着漫天大雪,灯火辉煌,白茫一片,无比壮观。
她背着包站起来,临走的时候被他叫住:“你到底叫什么啊?”
霍皙趴在栏杆上,裹着他的棉衣,眼里被脚下灯火映的璀璨,那时候她才十八岁,是一个女孩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他大口吃面,不再看她:“算我请你。”
不远处有人喊沈斯亮进来,示意他批示的文件可以拿走,他回神,立刻转身走了。
她迟疑不动,抿着嘴,小心翼翼:“怎么还你钱?”
走的时候沈斯亮还想,以后像这样的地方,真得少来。
沈斯亮本来想等她求自己,可这姑娘是个闷葫芦,哼哼唧唧,就是张不开嘴跟他说话,一个人坐在那儿,他看着都难受。最后,沈斯亮一摆头:“你走吧。”
那些陈年旧情,一想起来,太耽误事儿。
那个年代的中学生还不兴用手机,何况,霍皙也不知道打给谁。
陶蓓蓓最近一直住在霍皙家里,每天霍皙出门上班,晚上回来的时候陶蓓蓓就穿着小围裙在家里给她摆好碗筷等她吃饭,吃完了饭她也不多话,一个人去外面蹦跶,天黑了就回来睡觉,画风诡异的连霍皙这么淡定的人都觉得奇怪了。
霍皙对钱没什么概念,之前都是母亲给零花,母亲走了以后自己一直在许怀勐那边,吃喝都有人负责,如今姥爷住院,无暇顾及,一摸兜,这才发现连碗面钱都不够了。
在陶蓓蓓又一次主动拖地以后,霍皙心慌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真洗心革面打算给我当田螺姑娘啊?”
女孩更局促,脸跟烧着了似的。
陶蓓蓓赶也赶不走,朝她嘿嘿一笑:“跟老陶吵架了,来你家避避风头。”
沈斯亮乐了:“没带钱啊?”
蓓蓓是陶家的独生女,老陶拿这个闺女心疼都不够呢,霍皙知道她胡说八道,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在颇有压力的注视下,陶蓓蓓低下头,终于讷讷招了。
她怀里抱着双肩包,包敞着,脸一下就红了。
“我谈了个男朋友,怕被老陶发现。”
沈斯亮从碗里抬起头:“看我干什么?”
霍皙挑眉:“谈恋爱啦?”
没吃两口,女孩放下筷子,定定盯着他,眼珠转了转。
陶蓓蓓点头,立马兴冲冲从包里拿出手机给霍皙看,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带着金丝边眼镜,站在C大实验楼前背着手,正朝着镜头微笑。
碰了个钉子,沈斯亮觉得没意思,抽出一双筷子,终于闷头开始吃饭。
倒是不难看,气质很静,有点古板,怎么看怎么和陶蓓蓓不搭。
她还是不说话。
霍皙脑子转的很快,一下就反应过来了:“是上次和武杨吃饭的时候他提起的那个博士?”
“多大了?”
陶蓓蓓骄傲点头:“嗯!叫傅腾云,高中的时候就是我学长,在我们学校学控制工程的,霍皙姐,怎么样怎么样?”
她不搭理他。
“你追的他?”
期间他跟她没话找话:“你叫什么?”
陶蓓蓓有点心虚:“……你怎么看出来的?武杨跟你说的?”
一碗清汤寡水的汤面,细细的,沈斯亮挑起来看了看,一筷子也没动,反之,他却看着她把那一小碗面吃完了。
老学究带出来的小学究,一门儿心思扎在学习里,那眼镜有瓶底那么厚。看起来,不太像对感情非常热衷的人。
女孩看着他,不说话,那眼神儿看的沈斯亮微哂,不是戒备,是压根就没拿他当回事儿,也没听他说什么。
“他一开始不同意,说我年纪小,和他没共同语言,他一直喜欢和他一个实验室的学姐,后来学姐出国走了,他消沉了好长时间,最近才来找我说试试的。”
这家面馆儿还挺火,四方桌上到处都坐满了人,沈斯亮晃晃悠悠坐在女孩对面,跟她商量:“拼个桌?”
“霍皙姐,他说和我在一起特轻松,觉得很开心,对我也很好。”
老板娘笑一笑,递给他一个牌牌,这回换成普通话了:“机器坏了没法找零,正修着,吃完再说。”
陶蓓蓓单纯,毫无恋爱经验,她和霍皙说起这话的时候脸颊微红,带着小姑娘家的娇羞。
沈斯亮瞧着她背影一乐,拿出钱夹,跟老板娘说道,她要什么我要什么。
霍皙摸摸她的头,心里不是滋味儿:“蓓蓓,真的那么喜欢他?”
她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背着小小的双肩包,一个人找了角落坐着等,像从来都没见过他似的。
陶蓓蓓不说话,半天吭了一声。“嗯。”
那一嘴清脆流利的普通话,毫不拖泥带水!他原以为,她该是个地方气息浓厚的丫头。
霍皙试探着又问:“喜欢他……不是为了别人?”
“她问你要热面还是冷面,放不放葱花,有没有忌口。”
陶蓓蓓一个激灵,赶紧反驳:“当然不是!虽然是我追的他,但是我们感情很好,他这个人就这样嘛,再说了,当初你不也是主动追的斯亮哥,感情……。”
这南方的面和北方不大一样,分什么冷做热做,是加鸭腿还是加煎蛋,沈斯亮听不懂老板娘又快又短的方言,刚要没耐心,站在他前头的少女轻轻转过身来,朝他清晰道。
说完陶蓓蓓自知失言,用手捂住了嘴,神情懊恼,迭声道歉:“对不起霍皙姐,我不是故意的。”
从医院出来,她一人在街上闲逛,逛着逛着,饿了,正好走到这附近,便找了家面馆进去吃。
霍皙搂着她的脖子,大大咧咧没放在心上:“没事儿。”
说来也是巧,霍皙被许怀勐自作主张停了学业以后,每天都去那金鸡湖后头做心理治疗,许怀勐心疼她,下午准她去医院看看年迈的姥爷。反正也是要走了的,能多陪陪就多陪陪罢。
“你说的也没错,本来就是我追的他。”
他又看见她了。
那时候俩人一见面,天雷勾地火,都是同类,不用言语表达,心里的欲望全都在眼睛里,好得快,爱的烈,可是分开的时候彼此也是真恨。
司机正想着该去个什么地方,沈斯亮眼神一亮,转身就进了街对面的面馆儿。
陶蓓蓓苦着脸,恨自己这张大嘴巴恨的不知如何是好。“霍皙姐……”
他从西门走出来,让司机找个有特色的地方俩人去吃饭,一大早从南京折腾过来,还真饿了。
“蓓蓓,感情看重的是两情相悦,谁追谁都不要紧。”霍皙坐在沙发里,很认真地跟她说:“只要是他真疼你,喜欢你,开始不重要,结果才最重要。你还小,有些事情还是要听你爸妈的意见,和博士谈一段时间,如果觉得还行,就跟爸爸妈妈说,女孩子,这个年纪谈恋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南江南,山水温软之地,哪哪的景色都差不多,沈斯亮在这留园里路恰杭过可亭,观西楼探花房,没多一会儿就腻了,连张照片也懒得拍。
霍皙总觉得谈恋爱对女孩子来说是一件幸福甜蜜的事情,不该这么偷偷摸摸的藏着,她说的很郑重,也不希望在感情这事上陶蓓蓓受什么委屈。她又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在这方面没什么过来人的老道经验,能够示人的,唯有一段满目疮痍的过去。
下午罗宏民带沈斯亮去了留园,安排好又急匆匆回去了,只带了司机在外头等他。
陶蓓蓓不停点头,央求她:“那你就别生我气啦?”
就许家儿子那德行,这小姑娘想认祖归宗?且着呢。
“多大的事儿,还跟你生气。”
许怀勐和沈钟岐一直关系不错,奈何他那个儿子和沈斯亮这帮孩子不对付,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打,后来长大都搬出去了,在外头碰上也没少给对方下绊子。
陶蓓蓓小孩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马上就眉开眼笑起来,她哼着歌儿去浴室洗澡,裹着帽子,又趴在门口探出脑袋瓜。
沈斯亮点点头,低头笑的蛮讽刺。
“霍皙姐。”
难怪瞧着那么静,倒是个有病的,可惜了。
“别看你和斯亮哥分开了,但是我相信,你们有一天一定会在一起的。”
“母亲没了,得了抑郁症,许安排每天来这边做心理治疗,有几天了。”
“而且不光我这么想,小诚哥,武杨哥,他们也都这么想。”
罗宏民是沈钟岐的秘书,最忌讳谈他人私事,以免让人抓到把柄给沈钟岐造成麻烦,对沈斯亮也是浅言几句,点到为止。
说完陶蓓蓓害羞,砰的一声关门进去了。
沈斯亮没想到,也吃了一惊:“亲生的?”
霍皙在沙发里静静窝了一会儿,起身去书房写稿子。
罗宏民迅速反应过来:“哦,许怀勐的女儿。”
她是个夜猫子,很多事情白天没思路,到了傍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更沉下心来。
沈斯亮一努下巴:“唔,刚那亭子里坐了个姑娘。”
去了书房,霍皙先习惯性看了眼手机。她很少玩这些社交软件,大多数时间也就翻翻新闻八卦打发时间,微博刷新,忽略掉那些快要炸掉的评论,屏幕上显示最近的一条更新是来自尤梦的。
“你问谁?”
“今天依旧在努力中,希望下周会有好结果,然后希望S先生能够兑现诺言,我得了奖的话,你可一定要好好慰劳我。”
出了那幢白色小楼,沈斯亮无意往身后长廊看了一眼,早就没人了。他问罗宏民:“这院里还住着别人?”
文字下面,还有几张配图。
为了弟弟,怎么办?拎起裤腰带,顶着往上冲呗。
她正在学校的排练室里排练,逆着光,做了个很高难的一字马,还有她和几个年轻姑娘的自拍,她们对着镜头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俨然是二十出头姑娘最该有的模样。
像罗宏民说的,他顶上去了,小航就能少遭罪。他的性子比自己还无拘无束。
都说女人在深深迷恋一个男人的时候智商是最高的,总会挖空一切脑筋去了解他身边的人和事,尤梦也不例外,那天她被沈斯亮送回学校以后,心里对霍皙一直有个结,于是她迅速摸到微博找到了陶蓓蓓的关注列表,果不其然,在那里发现了她。
可到底还是妥协了。
在陶蓓蓓微博近三百个关注人中,霍皙排在最下面的位置。
谁都知道,他沈斯亮志不在北京,他厌烦办公大楼里的那些世故人情,也厌烦那些数不清的文件电话,他是个不受管的性子。本想着在南京读完研究生,直接申请去兰州或者西藏的,那地方一望无际,漫天硝烟,才是个归宿。
她们应该认识的非常久,看上去,关系也不错。
他当然知道,要不是为了小航。别说沈钟岐了,依着沈斯亮的秉性,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答应。
霍皙的微博因工作宣传需要,认证是《图行地理》的写实记者,粉丝有三万多人,她很少更新,微博上说的也很少,大多是某个地区的风景照和人像,和一些她对那个地区的介绍见闻,可是留言和点赞数量却很可观,每条几乎都有近千个,尤梦好奇从头翻到尾,发现的大致内容如下。
罗宏民心下了然,叹气安慰他:“你和小航总得有一个是顺着他心意的,你顶上去,小航就少遭罪了。”
2012年7月17号,贵州湄潭,天生桥。——“很喜欢你们杂志,加油。”
“二处缺人,让我回去考试。”
2012年11月13号,贡嘎,红石滩。——“意外发现你的微博,很神秘,想认识你。”
沈斯亮低头,就悠悠说了两个字:“没戏。”
2013年1月25号,广西侗寨鼓楼,三南寨。——“去广西啦?欢迎来我家做客。”
沈斯亮跟着站起来,出去,罗宏民上前问他:“怎么样?”
2013年8月26号,青藏高原,卓乃湖。——“女神,好喜欢你。”
罗宏民去看沈斯亮,他坐在沙发里,没有异议,显然是默许了,罗宏民一笑:“好,我去准备。”
2014年2月4号,新疆伊犁,巩留县,库尔德宁。——“又去这么远的地方?女神我很好奇你家乡在哪?”
“下午没什么事儿,你让人跟着他出去转转。”
2014年5月12号,四川,汶川,重建,新生。——“为同胞默哀。女神加油。”
关于父子俩在屋里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一个小时以后,罗宏民再进去的时候,沈钟岐神色平和,跟他道:
霍皙的最后一条更新停留在2014年12月31号。
想法作罢,他转身进去,像是立刻就把这件事情放下,临时起意,从不在心上。
大兴安岭,漠河,极光,即日返程。
罗宏民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他:“斯亮,进来吧。”
这条微博意外出现了一张她的正面照片,照片没有加后期特效,未经任何处理,镜头被拉的很近,在漫天大雪里,她背着高高的登山包,孤独一人坐在车顶,头发被风吹乱,远处不知是日出还是日落,深蓝色暗沉的天幕下,她低头正在写着什么,嘴唇,睫毛上沾染的皆是风雪。
沈斯亮看的出神,想冒雨去那亭子里和她说话,脚步一旋,还没迈出去,身后有人叫他。
微博的最后,她引用了顾贞观的一句词。
霍皙和他静静对视了几秒,然后再度低下头去看书,只留给他一个乌黑柔软的发顶。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她是误闯进来的那一个。
尤梦把那张照片存在手机里,反复看了十几遍,反之,尤梦翻了翻自己的,一个被高度精修过的写真头像,内容千篇一律的学校或者商场,某天买了新的衣服,隔天买了一双限量版的新鞋,内容虽然繁多丰富,可是总觉着自己矮了对方一截。
之前从南京来的匆忙,他还穿着学校念书时的军装,浅绿色的军衬,领口往下扣子解开两颗,喉结分明,锁骨撩人,袖口往上卷两圈,露出半截结实小臂,往下是深绿色笔挺的裤子,他一只手闲放在裤兜里,明明是一身勾人气息,可撞上她的眼睛,又是不自知,那一脸无波无澜,神色不惊。
不是容貌,而是经历,是纵横几年光阴,尤梦不管怎么追问都无法企及的,别人的过去。
沈斯亮站在长廊下,外头是无声细雨,他颀长挺拔,身姿像一棵树。
那天夜里她关注了霍皙,又友好的发了私信给她。
他眼神平静,丝毫没有被发现的尴尬,甚至是带着隐含笑意的,霍皙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刻。
霍皙隔天早上看到,出于礼貌,也关注了回去。
大抵是察觉到那道一直落在这边的目光,在又一次翻页时霍皙终于抬头,和沈斯亮对视。
于是在互相关注的这段时间里,尤梦总是有意无意在微博频繁提起这位S先生,她觉得似乎这是她与霍皙抗衡的唯一筹码,S先生带她吃了一顿很昂贵的晚餐,S先生的皮鞋,S先生在夜晚送她回学校时车子的尾灯,S先生开车时无意入镜的袖口和手。
她手边放了碟樱桃,上头拂着绿叶,个个红润饱满,她看书间隙会拿起一个,含到唇间,迟迟才咬下去。
与此同时,霍皙也意外收到了很多平日里没有的,陌生恶意的攻击。
在这儿,能看见个女孩已经是蛮稀奇,而且这女孩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周身气质快要与这雨势融为一体,淡淡的,清冷的,又旁若无人。这就很难让人猜出她的身份了。
对方都是以私信方式发来的消息,例如“丑人多做怪”,“真能卖弄,故作玄虚。”,“没人跟你说你长的很丑吗?贱女人。”
她看的那本书,是全英版的《百年孤独》。
诸如此类,种种种种。
沈斯亮忽然就来了兴致。
这些别有用心的小心机被霍皙看到,淡淡一笑,随手关掉。
那双裸足,脚踝纤盈,莹润洁白。
晚上十一点,她翻开记事本,开始在灯下提笔眷写稿件,手机却在此时再次响起。
那截玉颈,细腻纤长,匀净温柔。
来电人,严靳。
阅人,他沈斯亮本就是个中高手。
他总是喜欢在晚上安排工作,而且不喜与人短信,从来都是亲口交代,短短数语,也从不废话闲谈。有时候霍皙曾一度以为,他敬业刻板到每天躺在床上睡觉时,都会猛然想起什么来抄起电话。
自古人云观女色,先察骨相,再品三分,一分颈,二分足,三分腰。
“喂?”
她很瘦,穿着白色上衣和浅色长裤,披散着头发,那本书放在膝盖上,最重要的是,她光着脚。
浴室水声停了,陶蓓蓓应该已经睡下了,霍皙声音放的很轻。
她坐在湖边的亭子里,倚在一根朱红的柱子上,蜷着身体,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这周网站专栏是咱们组做,以前的规矩每人一天准备一篇稿件刊登,周五轮到你了。你好好准备。”
沈斯亮弯腰趴在长廊的栏杆上,盯着那几只黑天鹅看了一会儿,一转头,就看见了霍皙。
霍皙起身窸窸窣窣掩上阳台的门,问道:“刊登什么内容?稿件多长?”
这院子方圆几里不见什么人,山水庭阁,错落有致,声音潺潺,一大片垂柳被雨淋的停僮葱翠,碧潭中央,还有几只黑天鹅。
“随便你,贴近咱们组选题的,民生,医疗,交通,食品安全,字数不限。”
沈钟岐住的这个地方,在著名景点金鸡湖的后身,专门接待国内外商政要员下榻的宾馆,很有苏州园林特色,沈斯亮这回是第一次来江南,以前虽在南京,但那地方在南北交界,气候人情与这都不大一样,细细看去,倒还是这儿更有情调,更有景致。
霍皙试图挣扎:“我进组一个月,从来没参加过外出采访的任务,每天除了校对就是打杂,手里也没任何时效题材。”
沈斯亮站在长廊底下,兴致缺缺望着眼前这一片景色。
“我不管,那是你的问题,今天周二,我提前三天通知你,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要是弄砸了,我取消你的见习资格。”
“你先等等,里头有人汇报文件,等他们出来了再进去。”
严靳的语气不容置疑,霍皙对他这种不容反驳的工作作风终于发飙,对着窗点了一根烟。
两人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行至一处全玻璃的白色建筑前,罗宏民将他带到长廊里,收了伞。
“严靳,你不觉得你……”
沈斯亮没再说话。
话一出口,霍皙自觉失态,和他不过认识短短一个月,要真是红脸争吵未免自己太过无能,她沉默抽烟,严靳察觉到她脱口而出的怒意,忽然笑了两声。
“不止。”罗宏民谨慎,声音也低了很多:“萧家野心大,别看现在势头正盛,早晚是要掉下来的,劳家和他们斗了那么多年,看不顺眼,肯定也要动手拉一把,你跟他们不一样,别跟着那些孩子胡闹,你们玩儿的,都是小儿科,少蹚这趟浑水,以后要是真想念书,挂职在读也是一样的。”
“怎么?对我的态度不满意。”
听听,这话多狂。
霍皙抽烟的毛病是一年前在摄制组养成的,摄制组条件艰苦,见惯人情世故,霍皙生性冷僻,又不善发泄自己,许多情绪压在心底,有时候就会躲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抽一支。
他那位最得意,最宝贝的小儿子,南京城里的活祖宗,还不是让自己和劳显他们收拾的规规矩矩?
她烟瘾不大,只有在极度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才会摸出来。
沈斯亮淡淡的:“不就是萧骏他爹挪了位置吗,还能翻上天?”
霍皙还记着自己第一次尝烟,是在广西出了事儿以后。
罗宏民笑意更深,一副沉稳派头:“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在学校里不知道,南京这几年形式不好,龙盘虎踞,很乱。”
那对道德沦丧的父子被她打破了头,血有几滴溅在她手上,她被同事带出来安抚,等到凌晨大家终于挨不住睡意打盹的时候,她无声躲在院子后面,脸色苍白,抖着手给自己点了一根。
沈斯亮扯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急,可不是急吗,他从南京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还是硬座!
脸上,脖子上还有被打过的红色淤痕。
两人一路沿着疗养院侧门往里走,罗宏民与他熟稔道:“你也别气,他是真着急了,怕你自作主张递了申请表,要不不会直接给你从南京接回来。”
那时候她是真怕啊,怕的要命,想委屈哭诉一场,又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便躲在山垛子后头,把脸埋在衣服里闷头哭,哭累了,摸出烟来开始一根接一根的抽,最后嗓子哑了,腿也麻了,霍皙拍拍裤子站起来,眼睛通红,可是那神情,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天苏州下了细细密密的小雨,空气很湿,沈钟岐的秘书打伞将沈斯亮接进来。
霍皙平静注视着窗户里自己的影子,不服输,夹着电话去翻书房里的东西:“知道了,我会准时刊登的。”
彼时沈斯亮刚从军校毕业,正值留校读研或者归京工作的重要时期,他和他爹老沈起了分歧,于是老沈一个电话把人从南京急召到了自己当时正在出差的苏州。
“那最好。”
2007年,盛夏,时值八月,南方天气是一如既往的闷热潮湿。
严靳啪的一声扣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