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斯亮这人真,真在从来不跟人撒谎,说就说实话,但是他也深,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他想让你知道的,他能告诉你的,他不想让你知道,没拿你当回事儿,你怎么问,他也就是那么轻描淡写,你拿他一点辙都没有。
“不知道,好像跟着摄制组当记者吧,几年没联系了。”
尤梦大着胆子,故意半开玩笑的语气:“是吗?我感觉你和她关系挺不一般的。”
沈斯亮换挡,把车拐弯,拐弯的时候他停顿几秒,好像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下。
正逢绿灯,沈斯亮的车排在第一个,他油门踩得重了,尤梦不受控制往前跄了一下。
“小诚哥说她这几年一直在外头出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沈斯亮把车滑进学校门口的临时停车位,熄了火,好整以暇:“倒是说说,怎么个不一般?”
沈斯亮不瞒她,扶着方向盘,点头:“挺熟,认识七八年了。”
他问的声音很懒,也没急,但就是让人感觉不到恋人之间温存气息。
送尤梦回去的路上,沈斯亮一直没说话,尤梦终于按捺不住,娇气问他:“那个霍皙姐长的真漂亮,你们好像很熟哦。”
尤梦知道自己打听的多了,她故意噘嘴,委屈道:“就是感觉你俩不一般,刚才说话的时候你一直盯着她,都不看我。”
那是许怀勐的女儿。比陶蓓蓓更让宁小诚他们心疼照顾的人!沈斯亮名正言顺谈了五年的女朋友!
尤梦解开安全带,按了一下按钮,车门张开,受了气似的下车。
这大姐到底什么来路?
沈斯亮也跟着下车,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目送她,像之前几次一样嘱咐她,淡淡道:“路上小心。”
黑色轿车在林荫道中渐渐驶远了,有不知情的人傻问:“这大姐……到底什么来路啊……”
尤梦走了两步,回头,小心翼翼地问:“以后……还能再找你吗?”
“放心吧。”小诚拿过那只排球,嘱咐她:“跟胡叔好好说,别犯倔。”
沈斯亮没说话。
“你记得把球还给蓓蓓,让她别着急。”
尤梦回了寝室,同寝的赵佳苗正对着镜子卸妆,见她没精打采的回来还咦了一声:“这么早?今天不是他接你演出吗?”
她脆生生道:“小诚哥。”
那个“他”,指的就是沈斯亮。
身后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
尤梦和赵佳苗是闺蜜好友,一个城市考出来的人,她知道尤梦在外头谈了个条件不错的男朋友,尤梦忌讳着沈斯亮的身份,一是怕有人拿这个做文章,二是总像藏着个宝贝似的怕人抢,也从来不跟同学室友说实话,只用“他”来代替,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
赶鸭子上架似的,霍皙跟在胡仲身后被压着往车上走,瘦瘦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十分单薄。走了两步,霍皙又回头。
尤梦把包扔在床上,没理赵佳苗的话,垂头丧气去洗手间卸妆做面膜。
车里自有聪明的年轻司机下车拉开后排车门。
晚上室友有两个出去看电影没回来,尤梦躺在床上摆弄手机,先是给沈斯亮发了一个短信,见他迟迟没回复,便怏怏跟赵佳苗讲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胡仲叹气,像对自己亲闺女似的语重心长:“大姑娘了,什么事儿别让你爸跟着你操心,听胡叔话。”
“你不知道,第一眼我就感觉这女的跟他们之间关系挺奇怪的,好像彼此都有什么话憋在心里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完了。”
一碰到许怀勐的事儿,霍皙就没了精神。
“我是不是问到他不高兴的地方了?”
“你爸一直在京山等你,半个多月了也没什么动静,心急了,大老远的让我来看你一眼,咱俩找个地方谈谈?”
赵佳苗正在剪指甲:“嗨,说不准就是你想多了呢,不是都告诉你以前就认识吗,跟你之前怀疑那个陶蓓蓓一样,结果找人问了一圈怎么样?就是个邻居从小玩儿到大的,熟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让人把你看轻了,而且那女的就算是跟他真有过什么事,也是过去式了,现在你才是他女朋友。”
当着这么多的人,胡仲没忌讳,背着手跟她说,也是想当着这帮生面孔给霍皙撑个腰。
“再说了,就真有事儿,你能左右的了他?”
众人这才知道,胡仲是来抓霍皙的。
那种人,道行深着呢,怎么可能被她这么个小姑娘拿住。
胡仲笑了笑:“往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我就琢磨着你应该吃完饭出来溜食儿了。”
赵佳苗有点神经大条,她虽然和尤梦是好朋友,可就是觉着她心思忒重,心眼太多,什么事儿总是绕着弯子想。
胡仲以前是许怀勐的秘书,在他身边六年。霍皙对他的熟悉程度比对许怀勐更甚。
尤梦戚戚垂下眼,没接话。
霍皙抿着嘴唇,也低低叫了他一声:“胡叔。”
女朋友?俩人交往了不到四个月,也就每周末才见见面,还是她主动。见了面也从来不往别的地方想,他对她跟对个孩子似的,看看电影吃吃饭,到了关寝的时间就主动给她送回去,分秒不差。
胡仲背着手,沉稳走过来,没理他们几个,反倒微笑看着霍皙:“二朵儿回来了?”
她有时候撒娇,暗示自己不想回学校,可是每次,每一次都被他不动声色的堵回去。
这些孩子虽然被家里惯得各有各的脾气秉性,但是家里老子教育下来的规矩,不管你平时怎么横,一旦在外见了长辈,必须有个尊重别人的样子。
一问为啥?他振振有词,身为军校学生,必须严格遵守学校规定,时刻谨记自己身份,绝对不能夜不归寝!!
“胡叔。”
沈斯亮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衬衫扣子脖子往下扯开两颗,吊儿郎当,早把自己在南京上学跟人家半夜翻墙出去通宵胡闹的事给忘在脑后了。
“胡叔。”
尤梦越琢磨越心慌,开始辗转反侧。
大家伙儿回头,纷纷立正,严肃起来。
她和沈斯亮是在去年年末的汇报演出上认识的,那天去的人很多,学校各部的负责人,主办方,很多有名有姓的领导首长都在。本来去看演出这事儿沈斯亮可参加,也可不参加,谁想到那天应邀的刘卫江临时主持一个会议,把请柬给了他。
他下了车,朝着人堆儿走过来,一脸善笑,和蔼问道:“你们这些孩子在这儿干什么呢,礼堂那么热闹,没去凑一份儿?”
他本来不太爱看这些,寻思找个靠后的位置点个卯,中途就溜出去得了,没想到一入场,多半都是跟他爹关系不错的,工作上有往来的叔叔伯伯,见沈斯亮来了,一帮人抓住他不放,直接拎到前排就座。
车门打开,紧接着下来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天热,他就穿了一件半袖的常服,身材健壮,两鬓有些斑白,一看就是武行出身。
那场演出的重头戏就是艺术学院排练的一出舞蹈,叫川颂,讲的就是川军团当年英勇杀敌浴血奋战的故事,那一排排化着妆的战士在台上跳的非常投入,配上荡气回肠的音乐,谢幕时博得全场一片雷鸣掌声。
忽然路边驶来一辆黑色轿车,打破僵局。
最后有个环节,是需要首排领导上去和演员一一握手,敬礼慰问的,刘卫江没到,大家鼓动着沈斯亮上去。
气氛正僵持之时。
沈斯亮推辞,别,咱级别低,今儿就是来凑个热闹,不出这个风头。
合着,这是早就认识啊。
有人说,斯亮,你看台上那个小丫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你,好歹咱也绅士一回,上去给人家敬个礼。
这回连神经最粗的程聪都能感觉出霍皙和沈斯亮之间的微妙了,他站在一旁不敢再吭声,眼光不停在两人之间逡巡。
被大家这么一鼓动,沈斯亮赶鸭子上架似的,就被推到台上去了。
她故意挑衅,沈斯亮被激怒,眉间戾气骤起。霍皙呼吸起伏,不吭一声。
先是给人家姑娘带了朵儿花环,又跟人家握手,底下掌声不断起着哄,不让沈斯亮下来,最后一起合了影才算是完事儿。
霍皙不甘示弱:“是挺好。”
结束散场的时候,乌泱泱一帮人往停车场走,沈斯亮穿着棉大衣刚下台阶,就听见后头有一帮小姑娘的清脆嗓音喊他。
沈斯亮说:“挺好。”
“哎!哎!”
宁小诚踢他:“就你话多。”
沈斯亮回头:“喊我?”
只有程聪脑子短路:“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啊?干导游的?”
“对!就是你!”有胆子大的女同学附和,带着一个素面朝天的女孩儿走上前来:“咱们这位姑娘特喜欢您,首长方便给留个电话吗?”
众人无人接话,死一样的寂静。
沈斯亮宽和笑笑:“咱可不是首长,我就是个司机,今天来给领导凑数的。”
“去的地方可多了。”霍皙定定望着他,清晰伶俐地报出一串数字:“17个省份,62个城市,103个县城。”
人家不依不饶:“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比我们级别高,级别高的,都是首长!”
说完,他像和寻常朋友聊天一样问霍皙,语气熟稔,像压根没前几天那档子事儿似的:“走了这几年,都去哪儿了?”
四五个姑娘把他围成一个圈儿,不让走,在台阶上颇为引人注目,有看热闹的过来吹口哨,沈大丫头你行啊!这么一会儿也能发展革命友谊?
沈斯亮点点头,勾着笑:“是挺久没见。”
沈斯亮因为小时候特有女孩缘,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看着眼红,特地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沈大丫头,一听,就是女人堆儿里混出来的。
霍皙眼睛望着沈斯亮,骨碌碌一转,清脆道:“斯亮哥,好久不见了。”
人家要手机号,沈斯亮人精似的活了这么多年,这帮小丫头的心思一眼看穿,他不痛不痒的拒绝她们,这可涉及保密范畴了,不能随便给。
介绍完尤梦,宁小诚碰了霍皙一下,见她迟迟不动,有意提醒;“叫人啊!你斯亮哥你不认识了?”
会看眼色的都知道,他这是照顾她们面子,有风度的给台阶下。
她说的很真挚,霍皙欣然接下:“谢谢,你也很可爱。”
说完他笑一笑,转身上车,被推到前面去的那个姑娘不死心,连着小跑追了几步,北京那几天刚好下了几场清雪,地下滑,姑娘一个踉跄,抓着沈斯亮怯生生的问:“您……不认识我了?”
尤梦大眼睛瞧了瞧霍皙,由衷赞叹道:“霍皙姐,你真漂亮。”
沈斯亮蹙眉想了想:“咱俩见过?”
霍皙微笑伸手回握:“你好。”
“我是刚才跟你在台上敬礼的演员啊!”
尤梦单纯,听不出这其中意味,只知道霍皙应该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似乎看上去比陶蓓蓓还让人重视。她有点讨好意味伸出手去,笑容乖巧:“霍皙姐,你好。”
台上的妆都画成一个模样,谁能认识谁,这回卸了妆,仔细一看,沈斯亮还真有点印象,小姑娘长的不错,白白净净,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不好意思笑起来的时候跟一人儿特像。
宁小诚说尤梦的时候,用了朋友这个字眼,而不是女朋友。
沈斯亮点点头,记起来了。
宁小诚又指着尤梦给霍皙介绍:“尤梦,你斯亮哥的朋友,军艺的学生,今天来这儿演出。”
那姑娘说:“我叫尤梦,是舞蹈系的学生,你能给我留个电话吗,我真的特别崇拜你。”
程聪赶紧点头:“一定一定。”
沈斯亮乐了:“你崇拜我什么啊?”
“以前一个院里住着的妹妹,和蓓蓓一样,甭惦记,头几年在外面出差,刚回来,以后不管在哪见着,你们都照顾着点儿。”
她憋了半天,脸都冻红了,也没说出一句话来。那股倔劲儿,真挺让人没辙。大冷天的,人家姑娘都追到这份儿上了,不给未免太没风度,留了电话以后,沈斯亮就开车走了。
宁小诚放开她,当着众人的面给程聪介绍起来:“霍皙。”
从那以后,俩人偶尔见见面,吃顿饭,她想要什么他也大方给买,接触时间长了,沈斯亮才发现这姑娘跟他想的不太一样,哪儿不太一样,野心忒大,太会耍花枪。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的原因,霍皙鼻子发酸,她轻声说:“回来有半个多月了。”
有些话不直说,总是拐弯抹角的跟他用套路,沈斯亮是什么人啊,她什么意思能听不出来?交往了两三个月,就明白了她的真实意图。
“什么时候回来的?”
眼看毕业了,他不想参加学校的业务考试,直接让他帮忙托熟人留到北京这边的歌舞团。那天之所以从演出会场追出去,是因为听见舞团带队老师私下里闲聊天,知道他身份不简单。
宁小诚不搭理他,终于看向霍皙,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很绅士的抱了她一下,怀抱宽阔温暖。
尤梦自己心里也明白,沈斯亮一定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她也不可能和他有什么结果,现在这样不痛不痒的交往,无非就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俩人分手,或者捅破窗户纸的契机。
程聪平日里泡小网红那股劲头这时候全没了,殷勤的不像话:“比我大好啊,我妈说女大三抱金砖,我打小儿就有算命的说得有个比我大的女人疼我。”
而现在,这个契机,可不就是来了吗。
宁小诚上前踢了程聪一脚:“滚蛋。”他笑骂道:“你霍皙姐可比你大,不是你那盘菜。”
这头,偏偏胡仲是个做事相当稳重的人,虽说是个武官出身,其实心细着呢。
说完,程聪意犹未尽,京巴似的绕着霍皙一圈一圈溜达:“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哎!”
他知道许怀勐着急想见霍皙,他也知道霍皙的脾气,上了车,胡仲找了个人少僻静的公园,
她的“谁”字还没出口,一直发愣的程聪忽然炸了,嗷嗷嗷冲到霍皙面前,整个人显得特别亢奋,就差用手给她抱住了:“小诚哥小诚哥,快给我介绍介绍啊,那天我说开着武杨车的美女就是她!!!”
两人一起往湖边走。
尤梦偷偷打量了霍皙一眼,小心翼翼问道:“这是……”
胡仲说,这几年你在外面,虽然你爸爸人在北京,可是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之前你跟组去四川,那地方发了泥石流,他听说以后在办公室人都慌了,抓着我一遍一遍说,说你在那儿呢,后来找人联系了地方,托了很多老熟人老朋友,确定你们走了以后,他又坐在那张小沙发上半天没说话。
沈斯亮心不在焉应了一句,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宠溺笑着的,可是那双眼睛,偏偏又是看着霍皙的。
霍皙闻言也不做声,闷头听着,她知道,胡仲这是告诉自己亲爹对她的好。
“里头太吵了,出来聊聊天儿。”
胡仲又说,他这三年见老不少,头发白的快,找勤务员染了,没半个月,新白茬又长出来,后来干脆他也不染了,说就这样吧,兴许哪天你看见了,心一软,就回来了。你说说,六十多岁的人了,难为他想这个办法安慰自己,说话时候提起你那神情,跟个孩子似的。
尤梦扑到沈斯亮怀里,一脸娇嗔:“我在台上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呀?找了你们半天,差点迷路!”
有一天他晚上吃饭,桌上上了道青笋虾仁,他夹了一口,然后想起你爱吃这个,那顿饭都没吃好。去年过年,大宇回来,爷俩说了两句没谈拢,大宇说了点气话,老爷子当场就甩了他一耳刮子,他那手劲儿你还不知道,大宇耳膜差点没穿孔。
宁小诚无声骂了一句,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嘿!
霍皙终于有丝松动,问胡仲,他说什么气话了?是不是又发狠要找人把我弄死在外头?
霍皙茫然扭头去看,将黒的天色中,尤梦穿着白色的演出舞裙,脸上还带着妆,像只黄鹂鸟儿似的朝这边轻巧跑来。
胡仲哈哈一笑,拍拍霍皙肩膀,其实大宇就是痛快痛快嘴,心里过不去这个劲儿,不是冲你,虽然你们哥俩不对付,但是能看出来,他挺疼你。你走以后,他和斯亮大打了一架,把你们常去那家饭馆儿都给砸了,俩人住了半个月的院,伤的都不轻,斯亮肋骨折了一根,惊动的人海了去了。
这一模一样的称呼!
看着是大宇和斯亮那帮小子找个由头掐架,其实心里都明白,他这是不想看着你挨欺负,为你鸣不平呢!
“沈斯亮!!”
还有今年年底,他老毛病犯了给送到医院抢救,推进手术室的时候那么多人围在他身边,他谁都没见,就跟我偷偷说,这台手术要是下不来,务必找你回来参加葬礼,就是绑也要给你绑回来。
最后一个哥字还未说出口,与此同时,又从远处传来一声清亮婉转的女声。
胡仲讲这些事的时候也没多绘声绘色,可就是那些画面好像都浮在眼前似的。
“斯亮……”
霍皙低下头,说:“胡叔,您别说了。”
“小诚哥。”
“我知道错了。”
她惊魂未定看着众人,众人也脸色各异的看着她,半晌,霍皙才叫人,扯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
要的就是这句话,胡仲心想这块石头终于落地,回手指了指车上,走,走,我送你回去。
所有人都愣了。
下周我就安排,也不耽误你上班,等你下班,让人来接你。
圆滚滚黑漆漆的眼珠儿盯着那人,霍皙只感觉自己脑子嗡的一声。
在家门口停了车,霍皙独自往回走,十点多钟,哪哪都静悄悄的,偶尔夜风吹起一排排的杨树,树叶沙沙作响。
霍皙魂儿都给吓飞了,她浑身一颤,转过身,满脸惊恐,猝不及防撞进几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家属楼门前这一带的电路检修,最近没路灯,灰色三层高的小楼楼下,静静蛰伏了一辆黑色轿车。
“干嘛呢!!!!”
它悄无声息停在小楼对面,安静的几乎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车子擦的很亮,车窗贴了深色镀膜,看不清里面。
一伙人开始无声无息朝霍皙靠近,宁小诚手往下一落,程聪蹿在最前头,陈泓跟在后面,一跺脚,猛地朝霍皙耳边喊了一嗓子。
霍皙一个人走到单元门前,正要伸手拉门。
宁小诚伸手比划了三个手指,
忽然。
着了地,她开始扒着树丛找球。那球蓓蓓特别宝贝,霍皙也找的很认真,弓着腰,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翻。
一道明晃晃的车灯从身后朝她打来!
霍皙攥着铁条,一鼓作气踩着低矮的灌木丛就蹦了下来,落地时脚踝被震的生疼。
这车灯打的很嚣张,两侧的氙气,正面改装过的LED远光,白花花亮着,像是故意的。
不管了!谁爱看就看吧!
这下,霍皙的身影便彻底暴露在黑暗中。
挺大个姑娘,还跟以前似的爬墙,怪臊的慌。
她不怕,也不惊,沉默了几秒,霍皙轻轻回身,眯眼看着车里那人。
霍皙有几年没干这事儿了,冷不丁爬上来,她有点肝颤,站在栅栏上头想回来,不甘心,跳下去,又害怕。
沈斯亮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车窗半降,正望着她笑呢!
躲在大杨树后头的几个男人笑的都弯腰了,天色半黑不黑,看不清楚人脸,但是猴儿似的身手,可不就是陶蓓蓓吗!
他笑的痞里痞气,带着孩子似的那么股得意劲儿,像是恶作剧得了逞。
她穿着灰色的运动裤,身上是一件运动上衣,绑着马尾,先是鬼鬼祟祟侦查了一番,确认外头没人之后,才手脚利落地爬上去。
待看清车里的人以后,霍皙慢慢把眼睛睁开。
果不其然,等了还没到一分钟的功夫,西边栅栏上就冒出一道高挑有致的身影。
俩人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隔着几米的距离,谁也不先挪地方。
陶蓓蓓算是他们的小妹妹,大家伙都知道她投机取巧的性子,好久没见面,一帮大男人玩心四起,打算吓唬吓唬她。
炙眼的灯光晃得霍皙眼仁突突直疼,她也不肯眨眼,很快眼底就聚积起一层眼泪。
他示意众人面前那道两米高的栅栏。
过了一分钟,沈斯亮终于有丝松动。
沈斯亮把球扔给旁边的人,懒懒的:“等着吧,不出一分钟,肯定从这儿钻出来。”
他关了大灯,熄了火,利索开门下车。车灯灭掉那一瞬间,四下瞬间重归黑暗,只有远处从茂密高大的杨树中透过来的微弱路灯。
宁小诚一笑:“破天荒啊,小姑奶奶出洞了。”
偶尔吹过一阵夜风。
沈斯亮漂亮修长的手指转着排球,玩味递给宁小诚看:“谁的?”
沈斯亮倚靠着车门,低头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摇开火机。
晚上在大礼堂看演出,他们都是坐不住的性子,女主持人喊高音的时候震得人耳膜疼,于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这帮孩子溜出来抽烟解乏,正沿着体育场闲聊,就碰上这么个飞来横祸。
霍皙站在台阶上,声音清亮地叫他:“沈斯亮。”
要不是沈斯亮眼疾手快的接住,非得砸到脸上不可!!
沈斯亮低低应了一声:“嗯。”
一只蓝黄相间的排球猛地从栅栏里飞出来,吓了宁小诚一跳。
她喜欢叫他沈斯亮,直呼其名,干干脆脆的。
霍皙挣扎着盯了陶蓓蓓一会儿,做贼心虚地爬到栏杆上。
霍皙走下台阶,黑白分明的眼珠儿望着他:“你的新女朋友可真丑。”
天已经渐渐的黑了,大院广播站此时放的是小时候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老歌,周围人来人往,三两作伴散步,每个人似乎都很享受这种晚饭后的消遣氛围。
沈斯亮咧嘴笑了一下,不为所动,用手拢着火儿把烟点着了:“我挑女朋友的眼光一直都不怎么样。”
这体育场很大,要是走正门出去,少说得绕一公里。
霍皙朝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俩人互相看了几秒,霍皙一下就委屈了。
“我保证!”陶蓓蓓伸出手来装模作样的发誓。
她说:“沈斯亮,之前我跟你说我过的好,其实这三年,我过的一点也不好。”
“说话算话?”
沈斯亮把烟从嘴里拿下来,似笑非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求你了,晚上让你先洗澡还不行吗?”
透过一片淡白色烟雾,霍皙看到了他的眼神,冷漠,厌恶,可是他依然那么笑着。他以前讨厌一个人,碍着面子又懒得发作的时候,就是这个德行。
“我不去!”
霍皙才不在乎。
陶蓓蓓往地上一坐,累的喘气:“霍皙姐,我真不行了……你去捡吧。”
她靠着他车门,非要跟他讲故事:“离开北京的第一年,我跟着组里去拍贵州的天生桥。”
最后一局的时候,因为陶蓓蓓用力过猛,球猛擦着体育场的栅栏飞了出去。
霍皙厚脸皮还问他:“你知道什么叫天生桥吗?就是生在两座山之间,拱形的,天然腐蚀形成的,特别坚硬,几百年才会有的,那时候我们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连信号都没有,天气也不好,下着雨,全都是雾,山里很滑,一脚踩下去,全是泥。”
体育场人不少,打羽毛球的,乒乓球的,跑步的,练体能的,吆喝声很大,霍皙和蓓蓓在排球场地极为尽兴地打了两局,两个姑娘身材修长,姿势优美,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老赵说要拍全景高空地貌,需要爬到一个一百多米的顶峰,不走修好的山路,是直接从林子里穿出去,组里人少,需要背着的器材很多,每个人都是力工,没人管你到底是男是女,我背着一个三脚架,一台相机,因为走得慢落在了最后头,往上爬的时候我没看到那块鹅卵石,脚底一滑,就滚了下去。”
可是最后,她眼睁睁看着曾经一起入学的同学论文答辩,穿着漂亮的学士袍在学校大门合影,而自己只能拿着行李默默离校,遭受茫然指点和非议,再与新闻无缘。
沈斯亮重新把烟塞回唇间,用手拢着火儿点着了。
后来念了传媒大学。三年熏陶,随遇而安,霍皙放弃曾经的外语梦想,又决定读好新闻系,将来做一名有职业道德的记者,她想以自己的全部正义和尊严,去维护世界上每一条值得被人公知的消息。
霍皙一闭眼好像就能想起那副画面,泥泞雨天,她穿着冲锋衣,雨靴,身上背着包,胸前斜挎着三脚架,咕咚一声就下去了,速度快到连救命都来不及喊。
十八岁那年,霍皙的梦想是和沈斯亮一样考到南京的国际关系学院,她想像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样,做一名英姿飒爽的翻译官。
三脚架硌在身上,头磕在树干上,滚了几十米远,她拼命挣扎,企图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浑身肮脏泥水。
霍皙和蓓蓓差了三岁,曾经这个年纪的霍皙,也有很多梦想。
“那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运气好被摔死,运气不好让瀑布冲走,连个全尸都没有。”
她热爱这项运动,也始终用自己纯真的心去对待它。
“命大,一块大山石把我给救了,后背撞在上面,趴了半个月,留了疤,现在一到阴天下雨就疼。”
在陶蓓蓓二十出头的人生里,她有大半的时间都是与排球为伴的,后来她因为在一次严苛的选拔比赛中伤了脚踝,与国家队擦肩而过,从此不能参加任何比赛。她心里苦,也难受,但是却始终没放弃自己的梦想。
说起这些侥幸,霍皙难受的直叹气:“后来我们去一个西部边陲的小村子,那地方语言不通,文化落后,村民很不友善,特别凶恶,哪怕我们无数次说就是想拍点照片,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的存在。”
两个人换了运动服,穿了球鞋,一起往体育场走。今天这礼堂演出好像还挺隆重,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里面奏着的礼乐,陶蓓蓓一边拍着球一边学着今天电视里看到的几个动作,很投入。
“组里的负责人费了好大劲联系到当地县城,同意我们进去,我们借住在农户家里,结果半夜那家农户的男主人趁黑摸到了我房间。“
陶蓓蓓高兴大呼:“霍皙姐万岁!!!!”
“和他爸爸一起。”
霍皙何尝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她掐了掐陶蓓蓓的脸蛋儿,转身去卧室换衣服。
一阵让人心悸的沉默。
陶蓓蓓知道霍皙不愿意出去露面,她死皮赖脸求着她,也是想让她迈出这一步。
沈斯亮夹着烟的手没动,无声无息,静静等着她下文。
霍皙走过来一看,还真是,平常冷冷清清的院子里此时多了好多人,各色车辆穿梭不停,陶蓓蓓央求她:“这么热闹咱俩就出去走走呗,不去礼堂,我刚才看比赛犯球瘾了,打两局就回来。”
霍皙望了他几秒,眼眶通红。
“霍皙姐!今天大礼堂好像有演出,你看,外头好多车。”
她虽然浅笑,可是声音是嘶哑的:“他和他爹一个捂住我嘴,一个扯我衣裳,我挣扎,他们就打我,手特黑,就打脑袋,先是扇耳光,后来用脚踹。”
陶蓓蓓眼神一亮,蹭的一下跑到阳台去看热闹。
“当时我就想啊,你说我以前跟你们在一起见过那么多脏事儿,这一遭算不算是报应。”
这是大院儿里的一个老规矩,但凡这里发生什么大事了,谁家婚丧嫁娶,上级视察下级参观,总是要鸣几声礼炮图个氛围,
沈斯亮揣在裤兜里的手无声松开,不疾不徐把烟头往车门上碾,一下一下的,他问她:“然后呢?”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两声轰隆炮响。
他掐烟的动作特别温柔,也很有耐心,很像他这个人,看似寡淡,可往往那股狠劲儿全都在骨子里,等他松了手,你再低头去看,原该在手里的东西,早已面目全非。
她把垃圾扔到厨房,陶蓓蓓跟屁虫似的跟在她身后,朝她撒娇:“出去溜达溜达嘛,吃了那么多,不消化的。”
霍皙不说话了,她垂眼看着地上那个烟头,长久不动。
“吃多了,懒得动。”霍皙把头发随便一挽,收拾着桌上大片狼藉,用脚踢了踢陶蓓蓓。“床上坐着去,地上凉。”
“还有吗?”
陶蓓蓓打了个嗝,舒服的摸了摸肚皮。一脸心满意足地说:霍皙姐,咱俩一会儿出去散散步呗,今天晚上我住你这儿,不走了。”
沈斯亮皱起眉,他愣了几秒,然后转过头:“没了。”
晚上七点,电视里的比赛已经结束了,中国大获全胜。
霍皙努了努嘴:“别那么抠,我刚才看见了,还有好多呢。”
那个晚风习习的夏天,是霍皙为数不多值得回忆的青春岁月里,最值得怀念的一段时光。
沈斯亮不情不愿从裤兜里摸出烟盒,递到她嘴边。霍皙张开唇含住,他又把火儿给她,霍皙接过来,沈斯亮的打火机是银灰色的Dupai,摇开时会发出很沉闷的“铿”的一声。
霍皙给她拿阿姨准备好的新鲜水果,给她找她喜欢看的漫画书,盛夏的晚风一吹,吹进屋里一室丁香花的气息,窗帘浮动,到了晚上,两个人就一起躺在整洁的床单上说悄悄话。
霍皙偏头点燃,狠狠抽了两口,默了两秒又说:
霍皙记得那年夏天,她刚搬来这边,高三每晚需要上晚自习,她刚转学过来,进度跟不上,就每天四点半放了学回家,在院里遇上同样刚放学的蓓蓓,俩人一起结伴而行,她一个人住,相对于陶家严苛的环境轻松很多,蓓蓓愿意粘着她,常常背着书包来她这里做作业。
“九月份,晚上阴冷,睡下的时候穿的多,衣裳一层又一层的,他连我毛衣都还没扒下来,就被我用镐头开了瓢,还有他那个丧心病狂的爹,我下手也狠,打的他们直哎呦,组里的同事听见动静一窝蜂来了,把我带到外面安抚,那一期什么也没拍成,后来村长为了求我们不刊登这个,给了我五千块钱做补偿。”
这样的日子很久很久不曾有过了。
“五千块钱呐……想想真讽刺,村子里的人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放在破木桌上,红彤彤一沓,我们走的那天他们全家一起给我跪下,还带着他们四岁的儿子,说是鬼迷了心窍,从来没见过城里的女人,一时起了坏心。”
陶蓓蓓一看比赛就兴奋,一会儿拍拍大腿一会儿嚷嚷两声,霍皙也不说话,就坐在旁边给她剥小龙虾,时不时吸吮一下手指,看到比赛激动处,两个姑娘就会很有默契的撞一下杯,喝一大口啤酒。
“钱我没要,老赵劝我,说人也没吃着什么亏,这事儿就算了,稿子也不允许再写了,他说是我们不对,一个地方长久以来习惯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我们不该坚持去打扰人家的生活,他说霍皙,人要懂得在一件事上反思自己的做事方式,我问他,我这顿打就算白挨?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女排五点半开始,打开电视的时候,第一局已经进行到一半了,中国对日本,十二比十。
沈斯亮很配合,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摇头。
她把南北两个朝向的窗户打开,拖出一张矮方四角的楠木小几,原来是许怀勐给她预备着在窗下练字用的,霍皙仔细擦干净摆到电视前,又铺了一块桌布,从橱柜里拿出两只长脖子玻璃杯,倒上满满的黑啤。
霍皙咧开嘴:“他说,人要适当学会恶心自己。”
霍皙这老房子很少来人,今天陶蓓蓓咋咋呼呼这么一折腾,屋里显得有了人气儿,霍皙特别开心。
“除了心口呼之欲出的正义感,还有人情背后诸多的无可奈何。”
陶蓓蓓喜欢吃辣,俩人在簋街买了小龙虾,又去了超市买了一大桶冰镇的德国啤酒,眼看着入了四月份,气温回暖,折腾了一路,回家的时候两个姑娘都热了个大红脸。
“从那以后,我就什么都看开了,去年年底,我们拍极光,东北夜里最冷达到零下四十几度,我蹲在雪地里,点着篝火,看着天上那些星星,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头霍皙下了班,开车载着陶蓓蓓往家走。
“我最该死的时候没死,老天爷不让我这么死,这辈子我就得这么苟活着,都是命。”
她娇俏地搂住沈斯亮脖子,自信道:“你放心,我肯定不给你丢人!”
霍皙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我就该这么受折磨,就该这么还欠小航的债。”
尤梦没想到他能主动带朋友来给自己撑门面,关于他们男人那个圈子,她从来都是带着点崇拜的,短短二十几分分钟,尤梦心里就像坐个过山车似的,一下子低落,又一下子亢奋。
终于提起了两人之间最不能触碰的东西。
“知道今天你演出,小诚他们反正也是顺路,就来捧个场,不用紧张。”
她求他,神情无助又茫然,霍皙说:“沈斯亮,这笔账我从来都没忘,但是你先放过自己,也放过我,行吗?”
宁小诚和程聪几个人站在礼堂的台阶上,正勾着笑朝他们招手。
她这是怕他,跟他求饶。
“怎么小诚哥他们也在?”
能放过吗?那可是自己亲弟弟一条人命啊!!!
跟沈斯亮独处的时候,尤梦总是小心翼翼地,她也不敢主动找什么话题,就这样一路沉默着,直到车开到了礼堂门口,尤梦才惊讶出声。
沈斯亮任霍皙这么求着,对她通红的眼眶无动于衷,他问她:“我放过你小航能回来吗?这笔账你怎么还?拿什么还?”
尤梦没想到沈斯亮猜到自己的小心思,脸色微红,十分尴尬,低头很轻地哦了一声。
还不了。
“跟你说的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跟你们那些同学传,周伶是个命蛮苦的女人,以前还给我堂妹教过课,人不错。”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还。
沈斯亮闻言笑了笑,并没接话。
霍皙曾经以为,自己和他分开,就是最大的偿还。
尤梦虽然长得漂亮,气质也不错,但是骨子里始终有点自卑,对于自己能攀上沈斯亮这么号儿人物一直是慌张的,忐忑的,所以总是逮住一切机会跟他表明自己的心意。
沈斯亮上车要走,引擎发动着巨大的响声,霍皙终于戳穿他,用手堵着门不让他走,跟他吼:“你不想原谅我,不爱我,咱俩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你大晚上跑来干什么?沈斯亮,敢做不敢说,你就不是个男人!”
这是跟自己撒娇呢。
“我他妈来换车!”
“不行的。”尤梦没想到平日里气质那么娴雅温柔的老师还有这样一面,心里震惊,赶紧摇摇头,“我是班里的骨干,周老师特别看重我,遭这点儿罪没什么,只要你心疼我就行。”
沈斯亮让她给惹急了,心头火蹭蹭往外拱,他掰霍皙抓在车门上的手,偏偏又不敢用大力气,她那手指头细细白白的,一个不小心能让人给掰折喽。
沈斯亮问:“怎么样,用不用我去跟她说?”
“你放开!”
那人认识沈斯亮,俩人有时候在门口碰上,总是心照不宣的闪闪车灯就算打过了招呼。
“不放!”霍皙拧劲儿上来,还伸腿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的结实,沈斯亮大腿都麻了。
“啊,她老公几年前出车祸成了植物人,一个人过日子,耐不住寂寞呗,俩人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碍着岁数大,不好意思谈对象,总偷偷摸摸的。”
他脾气也拱了出来,一脚刹车,霍皙没站稳往前磕绊了一下,撞在门上,沈斯亮从驾驶座上下来,提溜着她衣领子给她塞进车里。
“男朋友?我们老师结婚了呀!”
车门大敞,霍皙被反压着按在驾驶座,下巴卡在座椅上。这回换成她嚷嚷了:“你放开我!”
“她男朋友我认识,以前办事儿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沈斯亮说的满不在意,尤梦却是一惊。
沈斯亮不紧不慢反折着她一只手,膝盖抵在她屁股上,手一掀,衣裳就往上晾了半截,露出女人细腻白皙的半片后背。
“你怎么知道我们周老师在前面的车里?”
霍皙拼命蹬着腿做无用功,通红着脸:“沈斯亮你王八蛋!!!”
他坏笑道:“要不咱不参加了?也不遭这份儿罪。你们周老师就在前头那车里,要不我去跟她说一声儿,今天这演出也不去了,我带你干点别的?”
沈斯亮钳着她,十分嚣张:“我就是王八蛋,王八蛋才跟你在一起。”
沈斯亮认真低头看了一眼:“还真是。”
沈斯亮这人,虽然有原则,但是没下限,这地方人来人往,都知道不能胡来,但是保不齐给他惹急了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尤梦乖巧点头:“是很忙呀,下周有个艺术院校的舞技大赛,我们周老师盯的特别紧,你瞧,我脚都有点肿了。”
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霍皙浑身发毛。
他问她:“这周排练很忙?”
她喘着粗气,心脏吓的蹦蹦直跳。
听着她哼歌儿的轻快声音,一时沈斯亮也觉着自己心情不错。
他把衣服一直掀到她脖子,抬手就解了霍皙里头穿的运动背心儿,这下,女人整个背部就呈现在眼底。
南边小地方出来的姑娘,辛辛苦苦考到北京,从来都没跟他提什么过分要求,偶尔沈斯亮也想顺着她一回。
沈斯亮用手触着她肩膀后头的肩胛骨,轻轻地摸,那一片细腻肌肤,浑然天成,一点儿伤痕都没有。
接她的时候他把车直接嚣张顶到门口,尤梦那点小小的虚荣心顿时被满足,高兴地忍不住直哼歌儿。
他问她:“你丫不是撞石头上了吗,不是留了挺长一道疤吗?疤呢?”
说来也是巧合,今天大院礼堂里有一场慰问演出,尤梦恰好和系里几个同学代表学校出了节目,她之前给他发信息问能不能来接她,他想着反正也是回去一趟,就答应了。
霍皙像戳破了的皮球,泄了气。
平常来接她,都是他下了班直接过来,这儿容易碰见熟人,沈斯亮向来低调,每次都把车停在拐角,她每回出来几乎都是跟着自己的室友和同学,难免想在这个时候炫耀一下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但是奈何怕他不高兴,从来都是隔得很远就先跟同伴告别。
她屈辱的被他压在座椅上,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他大了她七岁,深谙她那点小女生的心思。
她开始哭,委屈啜泣,沈斯亮听着烦,松开她,给她穿好衣服,又把人拎出来。
尤梦依然笑意盈盈,新奇打量着车里的摆设。
他就知道,她跟他讲的那些故事,说的那些话,玩儿的都是手段。她是想让他心疼自己,可怜自己。
沈斯亮淡淡一笑,没说话,
车子在路边带起一阵风,发着怒气走了,霍皙一个人站在茫茫黑夜里,手里还拿着他的打火机。
AMG这款车设计的很拉风,车门是朝上通过液压慢慢张开的,引得很多人侧目,尤梦坐上来,惊喜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换车了呀!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他刚才说,霍皙,别那么拿自己当回事儿,小航是小航,你没脸给他偿命,也别把自己跟他扯上,跟我扯上,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沈斯亮今天开了辆从小诚那儿搞来的跑车,略嚣张,尤梦站在副驾驶门前,摆弄了一会儿,又茫然的敲了敲玻璃,沈斯亮醒悟,倾身过去给她把门打开。
他说这话的时候,给她按在车门上,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温柔又耐心。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仿佛在安慰他最心爱的姑娘。
尤梦迅速望过去,他坐在车里看她,然后她朝他微笑着跑来。
沈斯亮很聪明,聪明到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小伎俩。她说的话,同他讲的过去,无非就想讨他一个原谅。
沈斯亮不疾不徐的把烟抽完,才按了按喇叭。
她爱他,她想和他在一起。
尤梦是舞蹈系大三的学生,因为长期练舞,气质很好,她站在人群中,正在朝路边左右张望,大概是没看到自己熟悉的车,她低头等了一会儿,又从包里摸出手机,似乎是想打电话。
可是他用了一句话就划分了彼此的楚河汉界。他说,霍皙,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他心念一动,回去买下送给她,看她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又怀揣忐忑。
他终究,还是不肯原谅她。
她今天穿了条针织白裙子,化着淡妆,提着只戴妃包,那是之前她缠着自己买的,站在新光天地的橱窗外头,直勾勾盯着那只包不走,他说要进去看看,她挽着自己手臂摇头,临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那眼神儿有着不舍,很容易让他和之前某个眼神重合。
隔天一早,胡仲就来接霍皙去了疗养院。
沈斯亮等在车里,百无聊赖地抽烟,一抬眼,就看见了尤梦。
原本是说好晚上的,谁知胡仲打来电话说许怀勐思女心切,等的心急,干脆就安排人来了,霍皙跟报社请了半天的假,收拾好以后两人一起往郊区走。
她们换下练功服,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脸上笑的像花儿,都为了这难得的休息日。她们三五结伴,讨论着晚饭,讨论着最新上映的电影,她们被自己的男朋友接走,上车,一块去约会,总之这是一个比往常都要多姿多彩的日子。
在车上霍皙不说话,胡仲怕车里气氛沉闷,跟她讲一讲这几年北京形式的变化,又闲聊了几句,干休所疗养院大门渐渐出现在视线里。
你就坐在车里往外看,不一会儿,各种各样的年轻面孔就笑着背着书包,怀里捧着书,从校门外喜气洋洋的走出来了,军艺的学生,那些女孩子的身条儿,气质,和外面那些庸脂俗粉不同,骨子里,就带着练出来的英姿飒爽。
门卫识得胡仲的车,也没检查,直接放行。
要说这儿为什么车这么多,大家都会心一笑,都等学校放学呢呗。
车子又七拐八拐了一番,最后停在一幢白色小楼前。胡仲去给霍皙开车门,像个长辈似的嘱咐她:“你进去吧,我就不跟着了,你们爷俩多聊聊,不着急。”
每到这天的下午四点半,南大街上都是最热闹的时候,各种各样的车挤在路边,放眼看去,你就瞧吧,从街这头到那头,堵的严严实实。
到了地方,霍皙踌躇不前,胡仲看中她心思,伸手推了她一把:“快去,见你自己亲爹有什么可抹不开的。”
今天是周五,各大高校门前格外热闹。盼着过周末的学生们下了课,都一窝蜂的往外跑。
好歹,霍皙以前也是敢跟许怀勐甩脸子拍桌子的,几年没见,反倒胆子倒是没以前大了。
霍皙欣然答应她,两人一起亲昵挽着手臂往外走。
许怀勐正在屋后的荷花池里背手看鱼,隔着老远,望见他的身影,霍皙心里很不是滋味。胡仲说的没错,这几年,他见老了不少。
陶蓓蓓在大学之前一直是市里排球队的主力干将,后来因为伤病退出了,虽然这几年不打球,但是心里总是对女排有种特殊情怀。
以前的许怀勐脊背永远是挺拔的,神情是严厉的,不像现在,微微佝偻着,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也加深了很多,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看自己时的神情。
陶蓓蓓点点头:“咱俩路上买点回家吃行吗?今天晚上有女排决赛,再弄两桶啤酒。”
其实许怀勐也是一样。
霍皙接过来,心里温暖又感动,她摸了摸陶蓓蓓的刘海儿:“走,晚上请你吃好吃的。”
闺女瘦了,单薄了,一想起这些年她在外头吃的那些苦,当爹的把什么架子都给忘了,就想好好看看她。
陶蓓蓓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从包里翻出两盒药,讷讷道:“霍皙姐,我今天来不是想惹事儿的,跟你微信的时候听你说话有点感冒,就给你买两盒药送过来……你别生气。”
他背着手问:“来了?”
“可惜,他不待见我。”
霍皙没吭声,许怀勐颇有兴致看着鱼池慈祥微笑:“这儿不比苏州条件好,水凉,鱼游的都不欢。”
“说了。”霍皙眨了眨眼,转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美人化着淡妆,穿着深灰色的裙子,就那一张脸,苦兮兮的。
霍皙叫他:“爸。”
“那……说话了吗?”陶蓓蓓小心翼翼地问。
许怀勐手一抖,为了这一声爸,他等的可真难呐!
“看见了,他和刘卫江一起去开会。”
转过身来,许怀勐也不看她,用手比了比院里的椅子,跟霍皙说:“坐下,坐下说。”
霍皙闻言愣了几秒,然后靠在洗手台上,也不隐瞒。
他刚做完手术,还在恢复期,走路不敢太快,霍皙挪过去给他拉开椅子。椅子拉开以后她也不坐,就端端正正站在许怀勐面前。
陶蓓蓓想起件事儿,马上精神起来:“那天你见到斯亮哥啦?”
许怀勐摘了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他知道,霍皙这是为自己这三年给他认错呢。
霍皙敲她脑门儿:“嘀咕什么呢?”
他跟这个闺女相处时间不长,一个当爹的,不比母亲,很多事想问出口都怕不妥,霍皙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许怀勐说话是慎之又慎。
陶蓓蓓心里堵得慌,彻底挫败,皱着一张脸,嘴里嘀嘀咕咕的:“越来越像。”
当初小航没了以后她坚持要走,他生气,一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后来人真走了,许怀勐心里后悔不迭。
“她们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呗,我也没少块肉。”
要是她不回来了,父女两个最后在一起的时光,他给她的记忆就是一记耳光,许怀勐得难受死。
陶蓓蓓不甘心,恨恨跺着脚:“喂!她们私下里说你被……”
好在,人现在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霍皙满不在乎,又给她拉上裙子的拉链,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你怎么在哪儿都能跟别人吵架呀,来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许怀勐沉吟半晌,才道:“我听你胡叔说……你回原来那地方去住了?”
“说呗。”
“是。”
陶蓓蓓不情不愿地:“她们说你坏话!怎么就这么算了呢!”
许怀勐咂咂嘴:“好长时间没住人了,屋里冷不?”
等人走远了,霍皙才转过来把陶蓓蓓拉到自己跟前儿,又去捡她扔在地上的包。
“现在天暖了,不冷。”霍皙瞅瞅他爹,二十度的气温,里头穿了一件衬衫,外头还套着毛坎肩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耗着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了,俩人紧紧看了霍皙一眼,迅速推门走了。
“那……小诚斯亮他们你也见过了?”
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霍皙又微微一笑:“不说,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儿,这是我妹妹,年纪小,我替她给你们道个歉,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别介意。”
“见过了。”
俩人不说话,对视一眼,谁都不吭声。
许怀勐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要不我让你胡叔再给你找套房子?那地方都是熟人,人多嘴杂的,怕不清净。”
她冷然的表情,简直和那人一模一样!尤其是那股不容侵犯的傲气,那一双护食又霸道的眼神。
他是护着她,怕她在院里挨欺负,霍皙脾气倔,又不想让许怀勐再为自己操心,便说:“现在住着挺好的,不用麻烦胡叔。”
霍皙走进来,盯着那两个同事,嘴上虽然说的和善,可眼里一下就冷了:“多大的事儿,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爷俩都是个闷葫芦,一个问不出口,一个心里明白,都揣着自己的主意。
喊完,仨人全都消停了,陶蓓蓓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霍皙,委屈地喊了她一声:“霍皙姐!”
许怀勐长长叹气:“其实不搬出去也好,你一个人在外头我反倒不放心。”
“你干嘛呢!”
恰逢屋里有人出来叫许怀勐用早餐,许怀勐撑着桌子站起来,问霍皙:“早饭吃了吗?”
“蓓蓓!”
霍皙还没开口,他紧接着说:“吃过了就再陪我吃一点。”
果然,她推开洗手间的门,陶蓓蓓跟人家吵的正酣,包也扔了,鞋也掉了一只,霍皙急急喊了她一嗓子,把人拉到自己身后。
他心情不错,笑着站起来,难得有了精神:“厨房熬得小米粥很好,你喝喝看,很养胃。”
坏了!!!!
许怀勐在京山这儿住了有几个月,一直照顾他的勤务员见他带了人来,以为是客,忙去备餐具。
霍皙刚从电梯出来,就听拐角洗手间里传来争吵声,那嗓门儿不小,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声很大,霍皙不好凑热闹,可是听了几秒,她猛地回头就往洗手间跑,那叫一个健步如飞。
许怀勐温厚一笑:“不用那么讲究,我亲闺女,给她拿副碗筷就行。”
陶蓓蓓气急了,上去就要和俩人理论。
勤务员哦了两声,赶紧去厨房又添了两个小菜。这许怀勐平时住在这儿来探病的都是工作往来,家里人很少见,他前妻听说早些年没了,就留下一个儿子,父子俩的关系还不太和睦,偶尔来过几次都要把人气的够呛,冷不丁冒出来个女儿,大家惊奇,一时都偷偷看了霍皙两眼。
“我呸!”
父女两个在桌上吃饭,很少交谈,霍皙低着头,一只手把头发拢在耳后,拿着小勺很认真,喝粥就是喝粥,许怀勐喜欢看她吃饭,身子单薄就该多补补,期间他拿筷子给她夹了两片笋,原打算放到她手边的碟子里,对上霍皙的视线时又停顿了。
俩人被噎住,也被陶蓓蓓激怒了:“跟你有关系吗?你偷听别人说话你有礼貌,霍皙跟你什么关系啊这么帮着她?”
“哦,我忘记了。”许怀勐慢慢放下筷子,歉然一笑:“别把病气儿过给你。”
“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净在背后嚼别人舌根子啊?你妈没教你不能随便说人家坏话吗?你了解人家吗你?看你这打扮才像是天天上夜班的呢!”
人老了,有些事情毕竟是讨年轻人嫌的。
陶蓓蓓是地道的北京大妞,说话又损又爽利,她蹭一下从台阶上蹿下来,裙子拉链都没来得及系好。
“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家里还缺什么你告诉我,要是想上班就接着去,不想上班就念念书,好好休养一段,前阵子有人跟我介绍说外语学院这些年发展的不错,你妈妈也是那里毕业的,你还想再学,回头让人给你准备准备。”
她本来是想接霍皙下班的,在车里等了一会儿有点尿急,没想到刚钻进来上个厕所,就让她给听见了。
霍皙沉默几秒,摇头:“不学了,好多年不碰,捡不起来了,现在在报社挺好的。”
陶蓓蓓站在台阶上,身高让她看起来极有压迫感,小姑娘字正腔圆,声如洪钟:“我是你姑奶奶!!!”
“随你,不学就不学罢。”
见不是她,心里松了口气,皱眉盯着陶蓓蓓:“你谁啊你?”
虽是这么说,许怀勐心里还是一阵惋惜,这孩子像她母亲,蛮有说语言的天赋,要不是当年……自己真真是把她给毁了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可把俩人吓坏了,还以为碰见霍皙了呢。
父女两个难得见一回,许怀勐对霍皙有愧,自然是把什么好东西都紧着给她,平常别人来探病送的补品,他让人装了两大箱,怕霍皙不要,直接让人送到胡仲车上,胡仲在车边等着,见有人拎着大包小裹的出来,心里高兴。
“你俩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得,看这架势,八成父女俩谈的不错。
陶蓓蓓站在门里,脸色涨红,肩上扛着包,掐腰冲俩人就是一通骂。
临走前,趁着许怀勐去厨房找东西的时机,霍皙逮住机会跟照顾他的勤务阿姨说:“阿姨,天热了,过几天您把他入春的薄衣服找出来换上吧,麻烦您了。”
俩人说的正兴起,里头的门忽然咣的一声被人用脚踹开了。
吃过饭许怀勐送霍皙出去,父女俩沿着湖心长廊一起往外走,期间他又斟酌看了这个女儿一番,说年纪,二十五六,老大不小的,长相不错,像霍梦狄,偏偏眉间那抹飒爽英气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可惜来了北京他没给照顾好,学业学业没念完,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最后还弄得了这样的地步。
“哼,要不当初为什么附刊的老赵那么坚持要给她送过来?为什么老杜点着名儿让她去?看着本分,其实啊,浪着呢。”
如今,人在身边,低眉顺眼的,和之前倒也没什么不同,偏偏原来那股子生气没了。人一旦没了精神,没了魂儿,那可就空了。
涂口红那个震惊万分:“不会吧?”
许怀勐暗自琢磨这样不行,心里却已经默默为这个闺女打算起来。首先,得给她把工作安顿了,其次,就是给她找个知心的,靠得住的人。
一阵心有灵犀的沉默。
许怀勐走路的时候很慢,有时候需要缓几步喘气,霍皙在许怀勐身边几次想扶他,到了最后关头又犹豫了,几次下来,便走到了胡仲车前。
“你说……车上那二十多分钟都干什么了?”
许怀勐看穿霍皙的心思,站在长廊上,跟她摆摆手:“跟你胡叔回去吧,得空了,就来看看我。”
抹粉底那个兴奋起来:“听说她来头不小,道行深着呢,她跟我们组长参会那天,午休的时候毕桐亲眼看着她跟个当兵的走了,那人倍帅,是个大高个儿!俩人一起上车,待了二十多分钟才下来,下来的时候还依依不舍站在窗户外头道别呢。”
霍皙背对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跟许怀勐说了今天最长的一句话。
涂口红的一脸茫然:“什么?”
“您要是病好了……还回来吗?”霍皙局促,显然还不太适应这样和许怀勐说话,她眼睛望向别处:“我是说,您不是一直住在这儿对吗?病好了,就回家。”
“你懂什么!越是看上去好说话的人其实藏的越深,你知道最近大家都传什么呢吗?”
这地方虽有山有水,可毕竟不是家。霍皙一直觉得,有个亲人,有个念想的地方,才能叫家。
“霍皙啊,我感觉她人还行,虽然人孤僻,但是也没什么难缠的地方,挺好说话的。”
许怀勐明白,她这是拐着弯认他这个父亲,关心自己的病呢!
涂粉底的手一顿,随即嗤笑:“哼,也不看看谁的稿子,我听说最近不少后期都是你们那个新来的霍皙在做,严总这人眼光高,保不齐也让那小娘们儿给勾引了。”
许怀勐激动,赶紧应了两声:“回,病好了就回。”
“还真没听说,不过他最近心情好像不错,见人就笑,稿子送上去,也不往回返,许多小错误他自己就给纠正了。”
霍皙点点头,跟许怀勐说:“我走了。”
“你们严总最近谈女朋友了没有?”
胡仲带着霍皙沿着小路渐渐走远了,留下许怀勐一个人站在长廊上,心里感慨万千。
那个拿着口红,涂的认真:“能有什么八卦,生活组,谁家丢了猫,谁家着了火,鸡毛蒜皮。”
沈斯亮的车进去,胡仲的车拐出来,两辆车打了个照面,谁也没停下。
“哎,最近组里有啥八卦吗,换来听听。”
单位有位老领导犯了哮喘,前一阵子在这边休养,沈斯亮今天受指示,来给他送一份急件。
有几个准备出去和朋友约会的女同事在洗手间补妆换衣服,洗手台并排站着的两个,一个是时政组的,一个是生活组的,俩人见面,打了声招呼,开始对着镜子涂口红,抹粉底。
好巧不巧的,老领导跟许怀勐住着的小楼挨着,他送了文件出来,正好跟往回走的许怀勐打了个照面。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在一楼洗手间。
沈斯亮微笑跟他打了声招呼,带着小辈的谦逊:“许叔。”
她这一场重感冒患了好久,一个星期都不见好,她每天最常见的模样就是红肿着鼻子,怀里抱着一叠纸抽,痛苦的在走廊擦鼻涕。
“哎。”跟沈斯亮有段时间没见了,虽然两家因为小航的事情关系很僵,但是人家孩子尊重你主动问了好,许怀勐也很有长辈的样子,和蔼问道:“今天怎么上这边来了?”
可是霍皙对这一切暗涌都浑然不觉。
“过来给赵局送份急件。”
她们一边说着跟霍皙有关恶毒的话,却又一边在心里偷偷嫉妒着她,模仿着她。
“哦。”许怀勐点点头,“老赵的哮喘可是老毛病了,前两天我去看他,这病且养着。”
说完大家作鸟兽散,可是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食堂里趁着午休不分场合大声谈笑的人少了,主动清理餐盘送到洗刷间的人也明显多了。
“这段时间一直忙,没空来看您,听人说您过完年又做了次手术,恢复的怎么样?”
有男同事听不下去,看着组里那些喝杯星巴克都得发个自拍的年轻姑娘叹气,你们啊,就是异性相斥。
许怀勐一笑,背着手蛮有架子:“没什么大事儿,难为你挂在心上。”
起初,有人说她孤傲,假清高,跟大家伙儿绷着,私下里不定什么样儿呢。
沈斯亮虚扶了许怀勐一把:“我送您回去。”
午间吃饭,大家都三两聚在一起闲谈,刚开始几天大家难免排外,没人和她坐在一起,她就端了餐盘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角落里安静吃饭,不玩儿手机,也不谈笑,吃好了,端起盘子放在洗刷间就走,离开的位置干干净净。
许怀勐倒是也没谦让,顺着沈斯亮往回走,显然是有话和他说,斯亮这小子聪明,许怀勐也没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
比如,她很有家教,从来不在背后议论别人或者参与社里的八卦,她也很淡漠,对于自己那些流言蜚语也不急于澄清或者辩解,她不讨好任何人,也从不委屈自己,
“刚才霍皙过来看我,才走,跟你也就前后脚的功夫。”
那天他以为她在主编办公室给老杜开门是故意溜须拍马,时间长了,严靳才发现她对谁都这样,开会永远是站在门口等大家都走完了她才关门的那一个,偶尔茶水间休息,如果有报社的老人儿进来,她也绝对是要先让一下对方,自己稍等一会儿再打。
沈斯亮说:“在门口,看见了。”
比如,她是一个非常有礼貌,也很有长幼尊卑观念的人。
许怀勐心里一震。
经过一个多星期观察,严靳觉得,其实,霍皙并非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这俩孩子,真一模一样,倒是都不跟他撒谎!
一个见习记者,每天处理的琐事很多,校对稿件,选题,排版,讨论板块,甚至副组长写不完的稿子也要霍皙来代笔,霍皙忙的头都抬不起来,偶尔需要去别的组送东西,她身影路过组长办公室,严靳也会停下来无声看她一会儿。
看见就是看见了,不隐瞒,也不耍那些花花肠子,许怀勐扶着他的手,无奈叹气:“斯亮啊,我也不瞒你,霍皙这几年在外头没少受罪,许叔心里对她有愧。”
老杜听见这话,依旧摇头,嘴里叨咕着,可惜啊可惜,说到最后,霍皙也不知道他是可惜什么。
沈斯亮听着,没接话。
谢您抬爱,但是我这身板儿不争气,也不能让我带着病菌影响咱报社形象不是。
许怀勐接着道:“过去的事儿咱们不提了,我现在病着,你也知道大宇那孩子,虽然是她哥,到底不是一个妈生的,关系不亲,指望不上,霍皙脾气又拧,有时候在外头吃了亏也不说,为难你们在外头多帮我照顾着点。”
霍皙用面巾纸堵着鼻子,冲老杜嘿嘿一笑。
这才把话说到正题。
在家里养了几天,霍皙再回报社上班的时候,老杜在走廊看见她,惋惜摇头,你呀你呀,病的可真不是时候。
沈斯亮明白许怀勐的意思,他怕他们沈家放不下小航当年的事儿,怕自己闺女吃亏,这是在他这儿跟他要个保证呢!
主编安排她去跟着参会,已经引起很多人的不满,这样不仅在工作中给自己树立了很多敌人,以后也少不了风言风语,可是她去了,隔天因故无法继续参加,一来给了别人机会,二来,对主编那里也是个交代。
大太阳底下,沈斯亮依旧扶着许怀勐,他先是沉默几秒,而后跟他浅笑着保证:“一定。”
看起来,她也是个聪明人。
许怀勐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许叔可拿这话当真了?”
看着对话框里霍皙的头像,严靳关掉手机,接着提高速度跑了起来。
他们沈家孩子说出来的话,向来都是算数的。沈斯亮极短的点了下头:“您放心。”
霍皙谢了恩,继续蒙在被里睡觉。
“回去……给你爸带个好儿,说我出去了,一定亲自上门去看他。”许怀勐表情郑重,又凝视了沈斯亮一会儿,才挣开他,独自背着手走了。
“那就好好休息吧,我让社里安排另外的人过去。”
要说沈家跟许家,原本是关系虽不见得有多亲厚,但是在当年那个明争暗斗的局势里,两家一直是帮衬着的,要不,当初许怀勐也不会同意两个孩子的事儿不是?
她怕他不信,拍了一张温度表示数给他,严靳在家里的跑步机上跑步,点开图片,他慢慢放下速度,回了几个字。
临近中午,老领导要做雾化治疗,沈斯亮等着拿他批示,就在里头转悠了一会儿,他站在湖边,往嘴里送了根烟,正要点火,才发现打火机没在兜里。
霍皙回复:“非常严重。”
左右摸了摸,他低头一笑。
等了几分钟,严靳的短信又回复过来,他问:“真病的很严重吗?”
那天晚上,他把打火机给她,再没要回来。
霍皙趴在床上,脸颊因为发烧烧的通红,她也纳闷,怎么就病了呢。
那打火机他用了很多年,还是小航上了大学以后,用自己一场比赛的奖金给他买的。他很爱惜。
过了十几分钟,严靳回了消息:“怎么就病了呢?”
沈斯亮把烟放回去,两只手插在裤兜,倒真静心欣赏起这里的景儿来了,京山后头这疗养院是新建的,布局绿化都做的很好,一切仿照着南方园林的风格,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蛮有味道。
咳完之后,她摸摸脸,摸摸额头,兴冲冲拿出手机跟严靳请假。
看着看着,沈斯亮渐渐敛住了笑。
先是打喷嚏流鼻涕,然后是发烧,接踵而来的是剧烈咳嗽。晚上她趴在床上咳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脸都憋红了。
难怪他觉着这儿眼熟,当初,自己第一眼看见霍皙的时候,就在这么个地方。
那天从会场回家以后,霍皙生了场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