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聪在原地一直目送霍皙离开,半晌又摇头晃脑的往自己车上走。
霍皙升上车窗,礼貌跟程聪点了点头,驱车离开。
小诚问:“怎么着了?”
天要下雨了,程聪催她:“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了。”
程聪叹气:“我还以为是武杨呢,结果是武杨一朋友,那一露脸,咱简直太露怯了,话都不会说了,你没瞧见,那皮肤,那脸,那身段儿……”
“没事儿,来日方长,以后你就知道我了。”程聪笑眯眯摆手,往后退了一步,大度表示自己不介意。
小诚笑着啐他:“人家车窗降了一半儿你就能看出身材?甭扯瞎话了,是蓓蓓吧。”
霍皙收了名片,朝程聪抱歉一笑:“谢谢,但是我没有名片。”
说完,小诚琢磨琢磨觉着不对劲儿。
小诚淡淡一笑,知道他是不想凑这个热闹,自己向来也不好这个,于是便也在车里观望。
程聪认识蓓蓓,要真是她,不会露出刚才那个惊讶表情。
那人不动声色靠了回去,懒散道:“不去。”
他问他:“你真不认识?”
小诚蛮有兴致地回头,探究看他:“下去看看?”
程聪信誓旦旦:“真不认识,从来没见过,刚才那漂移你也看见了,蓓蓓哪会这个,武杨厉害啊,不声不响就能认识这么号儿人物,对了,那姑娘姓什么来着……”
一直在后排坐着的人听见小诚这话,终于睁开眼睛,往前头看了看。
想了半天,程聪一拍方向盘:“对!姓霍!”
宁小诚隔着挺远,在这车里眯起眼睛:“女的?!”
他声音很大,好像车厢里都有回音,这一嗓子下去,车里忽然变得非常安静,谁都没有再说话。
霍皙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接,露出半截小臂和一只秀气修长的手。
可是程聪却兴奋起来,嚷嚷着要给武杨打电话问个明白。
他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人模狗样的递过去:“我叫程聪,也是武杨的朋友,今天能遇上就是缘分,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打电话。”
小诚不疾不徐地劝:“改天吧,他今天晚上好像有任务,不方便接。”
武杨爱车如命,关系不亲不熟,他肯定不能随便借人,眼前这美女谈吐打扮又都不像那些俗物,于是程聪猜这女的八成来路不浅。
说完,小诚手机震动了两下,是信息回复,他看一眼,又无声无息的按掉。
“哦……”程聪拉长了音,趁着夜色,又细细打量了霍皙一番。
程聪那阵儿兴奋劲过去了,才想起来后排的人。他回头看了一眼,挠挠头。
“我刚从外地回来,他把车借我开几天。”
“哥,我这一路上这脑子光想别的了,忘了问了,给你送哪儿去?”
霍皙漫不经心:“普通朋友。”
后排的男人大半个身体处在漆黑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但是能听到他的声音。
程聪坏笑:“女朋友?”
“回大院。”
霍皙手搭在方向盘上,脆生生:“认识,我是他一个朋友。”
“不回家?”
合着是武杨的熟人。
“临走的时候把车扔礼堂后面了。”
“霍小姐。”程聪规矩起来,“你认识武杨?”
“成嘞。”
霍皙心里松了口气,淡淡道:“我姓霍。”
不知为什么,程聪对这人总是带着敬畏,那眼里看他时的尊重,更像是一种小辈对长辈的顺从,那是只有打心眼儿里服气时才会有的神情,
程聪小心地看了看霍皙,又问:“……那个,美女?”
车子一路飞驰,最后停在了大院几十米处的路边,程聪机灵的下车去后排开门,小诚也跟下来。
“不好意思啊,我以为这车是老熟人开的呢,刚才我是跟他闹着玩,没想到认错了弄这么大一误会。”
“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回去。”
见到美女,程聪反应向来都是快的,愣了几秒,随即迅速换上一副热络的笑,忙着鞠躬赔罪。
总后大院的路灯下,宾利里一前一后下来俩人,使得整晚窝在车里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这才彻底暴露在灯光下。
宁小诚抻着脖子往前凑了凑,大吉普横在路中央,驾驶位置朝外,在车里只能看到程聪茫然又尴尬的脸。
先从副驾驶下来的这个,宁小诚,穿着灰色圆领的线衫,一个美国很小众的休闲品牌,一条米色休闲裤,脚上是TODS的经典款式。那是一身气质很温和随意的穿着,仔细看他,嘴角还似乎总是向上翘,挂着浅淡笑意的。
“怎么了?”
而从后排下来的这个——
程聪脸色一变,话都不会说了。“不是……”
先是一双黑色皮鞋,质地细腻的小牛皮,上头没有任何金属装饰。
露出一张干净清冷的脸,霍皙黑漆漆的眼珠看着程聪,眼神戒备,不露声色。
然后是熨的笔直的西裤,白衬衫,一身蛮普通的装扮,唯独腰间那条皮带低调了些,是部队常服统一配发的07式。
这回,车窗慢慢降下来。
那是张清隽斯文的面孔,不动声色的时候,静的就像一潭水,可他一旦动了什么歪心思,那眼里深不可测的精光就乍了出来。
他这回彻底不乐意了,伸手敲了敲车窗:“差不多得了,到底几个意思啊,怎么还闹着玩儿下死手呢!”
带着点顽劣,又带着点孩子似的稚气。
程聪动手去拉车门,车门是反锁的。
他眉毛很浓,是很英挺的剑眉,思考什么的时候嘴唇会抿的很紧,曾经有人说,他天生就是一张寡情的脸,冷静,认真,又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
宁小诚在副驾驶里看着这一幕,也猜测:“武杨今天心情不好?估计这厮要碰钉子。”
比如像现在,他靠在路灯杆子上,眼里盯着大院门口某个空旷的地方,嘴里含着烟,衬衫袖子被他卷了几下窝在手肘位置,很心不在焉。
车依然一动不动。
他问:“门口剃头那老潘,走了?”
“哥……我真服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小诚点头:“走了,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黑色吉普岿然不动。
他沉默抽烟,不再说话了。
“哥!我服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走到吉普车前,天黑,车窗又贴着深色车膜,看不见里面的人,程聪笑嘻嘻的一抱拳。
小诚望着他,想了几秒,叫他的名字。
程聪讪讪地,解开安全带下车。
“斯亮?”
宁小诚缓过那几秒的惊心动魄,摸着心口。“小伙子,你武爷这是给你长记性呢。”
他偏头看他,眼神平静无波。
那一套漂移动作行云流水,麻利果断,带着不要命的劲头,一看就是老手,吓得程聪脸都白了。
小诚狠下心,终于开口:“今天武杨车里那人应该是……”
小宾利被迫急停,程聪在车里大骂:“我X!!”
他叼着烟,仰头喷出淡淡白色烟雾,平静说:“霍皙。”
黑色憨厚的大吉普距离欧陆仅仅几厘米的位置漂移到了它前头,十分嚣张的把车横在路和绿化带之间。
小诚惊愕,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找人盯她?”
前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响声。
沈斯亮忽然笑了,笑的有点痞气,有点嚣张,可那笑意是未及眼底的。
这条道是辅路,车很少,中间有几百米长的绿化隔离带,霍皙瞄了眼前后倒镜,确认车距安全,先是把速度拉到一百二十迈,见跟那辆小欧陆持平以后,她抿了抿唇,猛地踩刹车往右打了两圈方向盘。
他跟小诚说,你信不信,有个人,她一出现,不用露脸,不用说话,只要在你方圆百里,你看她一眼,就能知道她是谁?
这样超车的戏码足足演了第三次的时候,霍皙终于发飙了。
好像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你心里,你比她,都要熟悉她自己,
于是。
小诚愕然醒悟。
程聪小孩儿脾气,想了想,又把速度降下来等了一会:“我再试试,没准儿他这是跟我挑衅呢。”
他说的是。
宁小诚散漫道:“你武爷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呗。”
在车里,霍皙伸手接程聪名片那一瞬间。
程聪瞧了眼倒车镜,纳闷嘀咕:“奇怪啊,我都这样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他和他无声对视,眼神里有着不为一件事却又十分相同的无奈茫然。
可是跟她较劲那人可不这么想。
为女人,为爱情,也为自己。
北京这地界儿,遍地是豪车,欧陆这样的也不足为奇,霍皙心有余悸打量了那车屁股一眼,又看看那一串的吉利号,估计是哪家喝昏了头的公子在路上示威,刚回来,她不想给自己找事儿,便假装没看见。
这是宁小诚。
超车时,那辆欧陆还示威似的拿大灯晃了晃霍皙。
一个妥帖细致,温文尔雅,事事于无形的人。
前头那辆车依旧在路上跑着,程聪脚下加力,在后头按着喇叭十分嚣张的超了上来,同时向左打方向盘,车头紧紧蹭着那辆大吉普飚过去,两辆车车速都不低,要不是霍皙反应快躲了一把,后果不堪设想。
也是一个对自己茫然,却把别人看的透彻清醒的男人。
就这么,程聪就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偶尔闲暇的时候一起打打球,聊聊天,也从来不多打听他们之间的事儿,时间久了,真心换真心,大家伙也拿他当弟弟似的看待。
这是沈斯亮。
这一杯酒喝了,大家就知道,那人把这小孩儿认下,八成,是在这孩子身上瞧见自己亲弟弟的影子了。
一个深沉精明,斯文内敛,事事要张狂的人。
等了半天,那人才站起来,端着杯白酒跟程聪的空酒瓶碰了一下,仰头干了。
也是一个和霍皙有着深仇大恨,更是爱霍皙爱到骨血里的男人。
说是圈子圈子,圈子里,也总得有个主心骨不是。
说起他们两个,那是儿时在这一片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曾是这高墙后面的一方天地里,众多孩子心中的传奇。
这一瓶酒喝下去,武杨不说话了,宁小诚也不挑鱼刺了,一桌子人都往饭桌那端看,看什么,等着正主儿发话啊。
早年间,这一带往西驻守的部队大院很多,海军的,空军的,一师的,其中,以他们后勤这帮人最为出名,为此,民间还流传着一句谚语。
那时候程聪才刚大学毕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喝酒豪爽,满脸都写着仗义。
玉渊潭,门朝北,不出流氓,出土匪。
他说以后我拿你们当亲哥,有什么事儿知会我一声,要是不嫌我出身低,家里买卖上不得台面,甭管好事儿还是坏事儿,让我跟你们一起担着。
他们打架,无畏,还没院子里杨树苗儿高的时候就敢开汽车连的绿卡车威风凛凛,他们仗义,胆大,热血,重感情。
先是托人辗转介绍,和这圈子里的人打了几次照面留下个好印象,然后趁着一次吃饭偶遇,程聪当着武杨宁小诚他们的面干了一瓶白酒,然后给几个人叫了声哥。
他们看起来正直,坦荡,充满男子汉气概,可是他们也坏,心眼儿也多,坑起人来毫不手软,那种坏是骨子里的坏,是满不在乎,不不计后果的那种坏。
他们拿钱当命,当敲门砖,满脑子算计的都是这个,可人家拿钱没概念,要的也不是这个,图什么也不图较真儿,活的坦荡,看的明白,要的就是个高兴。
他们的光荣事迹被很多人知晓,也在后来被人乐道。
他们正气,也傲气,傲慢的傲,也是恃才傲物的傲。和他们这些从小儿就拿钱养起来的俗人不一样。
他们极具煽动能力,往往是引发事情的开端,他们在这院儿里发动纷争,引起动荡,事情被挑起来,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偏偏这两个人又置身事外,好像一切与他们无关。
那种贵,不是那一身矜贵皮囊,是通身的好性儿。
兄弟两个勾肩搭背站在外头,就那么笑嘻嘻地看着,眼睛里透着狡黠的光。
这么样的人呢?贵人。
后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再提起小诚和斯亮,同龄的孩子都会极为得意地说,那是我哥,我们一块儿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亲哥。
这孩子鬼精,懂眼色,会办事,知道什么人该交,怎么交,这世界上可从来不缺有钱人,缺的,就是宁小诚他们这样的人。
有人说,这俩孩子,别看平常不声不响,实际上,那骨子里,忒精明。年纪不大,可笼络人心,大势所趋那一套,其实看的比谁都透。
三年前娘舅带着他入了京城圈子,无意一次吃饭与小诚他们遇上,和程聪一起的,有一位跟他们有点浅交情,在程聪耳边低低言语几句,程聪就明白了。
再后来,人家读了高中,上了大学。沈斯亮和宁小诚又成了这不大的地方里,最给爹妈长脸的人。
程聪是南京人,家里是做酒业生意的,标准的富二代,在江苏一带名声很响,后来母家的娘舅有一个来了北京发展,家里一合计,便让程聪跟了过来,一是为了家里生意结交些人脉,二是趁着年轻,想在北京干一番事业。
一个去国外念了MF全额奖学金,一个去了南京读军校。
程聪踩了把油门,车嗖的一下蹿到了前头那辆车旁边的车道上。
有外人眼红他们兄弟感情等着看他们笑话,把话说的阴阳怪气。
“瞧好吧您就!”
都不是当初的小孩儿了,其实谁跟谁当朋友,心里都有数着呢,以前他们横,是仗着一个院儿里住着,合起伙来欺负人。
宁小诚笑着说道,重新仰回副驾驶玩儿起了手机。
现在分开了,作鸟兽散,人情世故,社会险恶,不定变成什么样儿了,到时候你且看着,这帮人,还敢不敢像当初那么嚣张。
“悠着点儿,你武杨哥玩车的时候你还上初中呢,别给这二愣子惹毛了,最后自己吃亏。”
话传到沈斯亮耳朵里,人家也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
程聪上来那股兴奋劲儿,不禁把车往前盯的死了点:“不行,我得吓唬吓唬他。”
只等四年以后,宁小诚学成回国,瞅准了房地产和风险基金,给人家做投资顾问,干了两年攒了点钱,手里有了资本,就自己下海做起了生意。沈斯亮在南京读的是国际关系学院,学的又是重点专业,回来了自然要干老本行。
“嘿,这人!我今天晚上给他打电话约一起吃饭,结果他说有事儿没时间,这可倒好,一人儿跑这溜大街来了!”
两人归京,又联络上了这四年一直没彻底断了联系的朋友武杨,三个人,这下才算是彻底凑齐了。
后排坐着的人听见以后并未搭腔,窝在座椅里闭目养神。
今天是沈斯亮出差回来的日子,本该说好是小诚去接的,结果路上遇见程聪,小诚犯懒,便让他开着车,一道去了机场,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样一个意外。
宁小诚坐直了,偏头朝后排轻声说了一句:“是武杨。”
小诚最是了解沈斯亮的。
“他今儿怎么把这个开出来了?”
从他看见霍皙回来那一刻起,一言不发那样子,他就知道,他一准儿是憋着什么坏呢。
“还真是。”
俩人沿着大院的林荫道走着,慢悠悠的,像是散步。
副驾驶坐着的人闻声懒洋洋从手机里抬起头,本来不太上心,结果看了一眼,也来了兴致。
小诚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她这三年过的不易。”
程聪兴奋哎了两声,用手去碰副驾驶的人:“小诚哥小诚哥!你看前头那个是不是武杨的车?”
沈斯亮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她过的不易?”
一辆白色欧陆停在灯岗十几米远的地方,变了灯,司机慢悠悠跟着往前走,手搭在方向盘上,他盯着前头那辆车的车屁股,眼神儿发呆,盯着盯着,那眼神儿一下就又变得活泛起来了。
小诚大他一岁,对他话中明显的挑衅视而不见,反而包容笑了笑:“对,我不知道,你应该比我知道的清楚。”
霍皙回神,迅速松开刹车滑入茫茫车流。
十一点多,除了路灯,哪里都是黑漆漆的,偶尔有警卫巡查,碰上他们用手电照了照,沈斯亮不耐烦抬眼看过去,人家认出来,迅速收了手电。
绿灯亮。
小诚跟对方蛮有礼貌:“车在礼堂,拿了马上就走,给你们添麻烦了。”
再次回到这个自己生活多年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那感觉怎么说?还真是,在车里随便听一首歌都能让人矫情地落下泪来。
带队的排长认识俩人,在这院儿里住的时间比他们这些人都长,赶紧说了句不要紧。
等红灯空档,霍皙望着窗外叹气。
在外头折腾了半个月,车马劳顿,沈斯亮精神确实是有点不太好。他一只手勾着行李箱,脖子往后仰了仰。
夜幕下的北京很美,美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应该是要迎来这入春以后的第一场雨,整个城市的天幕是很暗的橙色,空气中流淌着压抑又沉闷的风声。
这是沈斯亮累极的状态,他一累,就不爱说话。
那是一首很婉转的歌,歌手也是她从来没听说的人,声线空灵娇媚,翻开封面,霍皙了然一笑。还别说,这种叽叽歪歪的调子,果然是武杨的风格。
等那一队警卫走远了,小诚才又开口道:“我估计武杨今天没答应程聪这局应该是去接霍皙了,不是冲你,要不就是蓓蓓没办法了才找的他,你别……”
武杨的车比自己那辆破吉普强了不少,晚上十点多,路没想象中那么堵,霍皙一路下了环路,随手放了张CD。
“我知道。”沈斯亮说。“他本来也不太爱程聪那帮人在一块儿,我没多想。”
这就是霍皙。一个心思细腻,知道感恩,可又不善言辞,只能用自己最真诚的一切去回报别人的人。
“那就行。”
“走吧。”
礼堂广场外停了不少车,路灯一照,很亮堂。宁小诚跟他在里头绕了两步,走到沈斯亮车前。
武杨站在原地,跟她挥挥手。
他的车是很低调很大众的款式,黑色奥迪,沈斯亮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扔进去,拎了两瓶矿泉水。
她拿的那张通行证,是进出家门时示意门卫放行用的。她知道他是好意,想避免她回家时发生被盘问登记的尴尬。
水是车上常年备着的,国外进口来的拓地,价格昂贵,沈斯亮这人对随身用的东西一直有种变态的专一和热衷,也很讲究,牌子从不轻易更换。
长久以来,她一直都是安静的,茫然的,干涸的,甚至不对生活抱任何希望的。好像一辈子,也就这么且活着了,没有大快乐,而大悲伤,又全都被她在在四下无人时沉默藏在了心里。
沈斯亮拧开瓶盖灌了两口,半晌,才靠在后备箱上低低叫了宁小诚一声。
因为霍皙已经太久太久没露出过这个表情了。
“小诚。”
这一笑,武杨都怔了几秒。
“嗯?”
她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漂亮,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眼睛眯起来,透着一股子狡黠,但,还有点儿憨。让你一下子就能感受到这个人身上的真。
“当初……你们是不是觉着我对她做的挺过的。”
接着,霍皙从车里探出头来,望着武杨,忽然灿烂一笑。
过吗?能不过吗。
只见车子稳稳停在地库出口处,然后车窗降下,从里面伸出一张通行证,拿着那张通行证的手在空中跟武杨晃了晃。
一个刚刚大四的姑娘,二十出头,好端端的,硬是被他逼的退学离开了北京,在外风雨漂泊三年,无人敢问生死,如今回来还得胆战心惊,不敢让他知道。
武杨吓一跳,赶紧回头去看。
可是要说过分,倒也不过分。
开出地库几米,猛地传来一声刺耳急刹。
好歹,那是一条人命。
霍皙应下,车子启动,油门一轰,拉风地走了。
宁小诚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那是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外人,关系再怎么近也是插不进手的。
武杨站在车外:“你回来的急,知道的人也不多,等过几天小诚他们都聚齐了,再给你攒个局。”
沈斯亮温吞拧上瓶盖:“她之前给我打过电话。”
霍皙不扭捏,她系上安全带,乖乖跟武杨招手:“武杨哥,拜拜。”
小诚诧异:“什么时候?”
武杨把钥匙扔给她,简单在车里拾掇着,趁她不注意,往手扣里塞了一张通行证:“今年年初买的,当时图新鲜,平常也用不上,搁着也是搁着,你拿走吧。”
“半个月前吧……”沈斯亮微微蹙起眉,好像在回忆:“接起来,没人说话。”
得,天底下女人都一个样,见着自己喜欢的,就没他们这些男人什么事儿了。
那天他刚上班,在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就通知要出差,他站起来往外走,手机扔在桌上,回来的时候屏幕正好亮着,一串他不认识的生号。
霍皙新奇地绕着左摸摸又看看,眼里冒光,点头如捣蒜:“好好好,太棒了。”
想了想,还是接了。
武杨得意扬扬:“劳您赏脸,这车还成?”
那边没人说话,他喂了两声,电话就挂了。
霍皙喜欢车,尤其是大型吉普尤甚,见到不禁惊呼。
小诚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是她?万一打错了呢。”
武杨的家在三环内一个高档私人小区,下了地库,拐了个弯,他停在一辆黑色越野车前头。
“不可能。”沈斯亮蛮嘲讽:“打了电话又不敢出声,这事就她能干出来。”
上了车,霍皙跟陶蓓蓓招手告别,一起跟着武杨回家。
“不管怎么说,就一句话。”宁小诚打开他递给自己的那瓶水,仰头也灌了一口,舔舔嘴唇:“二朵挺怕你,这个坎儿,你能过去,皆大欢喜。”
武杨十分满意:“哎,这才是我们二朵儿呢,办事儿就是痛快!”
“你过不去,也一个人挺着,别得不偿失。”
“行。”
他是告诉他,也是威胁他,别乱来。
她知道这些朋友都是真心实意地为她好,不舍得她吃苦,霍皙犹豫了一会儿,不再拒绝,随即爽快答应。
沈斯亮紧紧盯着他,眼里温度骤降,宁小诚也毫不躲闪的和他对视,气氛忽然变得很冷。
霍皙心里泛酸。
一秒,
武杨的语气不容置疑。
两秒,
“这样,我库里正好有个闲着没用的,你先拿着,什么时候买了新车什么时候还。”
三秒。
“两码事儿。”武杨觉得这个理由不成立:“用着有感情了,回头我给你找个地方随便怎么搁着,但是你这样,肯定不成。”
沈斯亮忽然笑了,他点点头,眼神和缓几分:“我知道了。”
霍皙绕着车走一圈,狐疑盯着武杨:“哪有你说的那么破?这车跟着我们一起采风拍摄的时候,上过山下过河,在一起两年,用着有感情了。”
他说他知道了,就是真听进去放在心上了。宁小诚也笑,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明天有空儿了,约上武杨,一起吃顿饭,也好长时间没聚了。”
陶蓓蓓把自己车钥匙递过去,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下周吧,这周有个会,得开几天。”
“就是,霍皙姐,要不你开我的。”
“什么会?”
“别寒碜人了行吗。”武杨伸手敲了敲落满灰的车顶,一手脏。“怎么说也刚回来,车算半个门面,以后见的人多着呢,开着这破玩意儿满大街转悠像什么话。”
“我也不知道,关于国际安全方面的吧,老刘也在受邀之列,得发言。”
“当然。”
沈斯亮从南京毕业以后,一直在外事局的二处工作,老刘是他的直属领导,也算是他们半个长辈。
武杨绕着那红色Jeep走了一圈,满脸嫌弃:“05年的征程,现在都停产了,发动机还玩儿得转?”
宁小诚知道他忙,点头应下了。
霍皙指了指在停车场尤为扎眼的破吉普:“开车走。”
沈斯亮上了车,隔着车窗,宁小诚叫住他:“你最近跟那谁……”
武杨问她:“你怎么走?”
沈斯亮装傻:“谁?”
霍皙点点头:“回。”
又将他。
那个老房子,是她当初来北京时,许怀勐给她安排的住所,就在当初后勤给建的家属楼里,一个几十平米的老房子。
宁小诚不吃他这一套:“别打马虎眼,就说有没有吧。”
陶蓓蓓问她:“霍皙姐……你现在还回老房子住吗?”
沈斯亮倒车:“八字没一撇的事儿,甭听人瞎传。”
吃完饭,霍皙,武杨,蓓蓓三人一起下楼,站在停车场道别。
宁小诚踢了他车屁股一脚,笑骂他:“滚吧!”
二零零七年,盛夏,一辆车悄无声息停在霍家门口。那是霍皙的人生里,第一次对父亲两个字,有了认知。
沈斯亮一个人开着车,出了大门,他开始漫无目的在街上乱转,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把车停在了原点。
病房长久沉默,半晌,老爷子幽幽叹气,罢了,孩子他要是想要,就让他带走吧,但是只有一条,要想霍皙走,他得亲自来接。
已是深夜。
而且,您总不希望孩子没爹,让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不是?
街上空旷无人,偶尔有过往的出租车开过,呼啸着带起一阵风。
对方给了他最后一句话。
沈斯亮点了根烟,渐渐望着街对面那一幢幢灰色家属楼出了神。
老爷子有丝动摇。
霍皙这一夜睡得都不安稳。
对方抓住老人家的软肋,接着宽解,您也看见了,孩子现在不爱说话,状态很有问题,母亲去世对她来说是个打击,您让她到北京去,和自己父亲生活在一起,未尝对她来说不是件好事。您放心,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让孩子过去把高中念完,然后上个好大学。
一闭上眼,梦里那些人和事不停在脑海里回放,折磨的人浑浑噩噩,筋疲力尽。
我们霍家的女儿,不求大富大贵,能平平安安就好。
早上六点,她蜷缩着在被窝里醒来,一摸鼻尖,冰凉。已经开春,城里早就停了供暖,又是老房子,常年没人住,一说话,屋里都有回音。
老爷子纹丝不动,冷哼一声。
她在被窝里搓了搓脸,想赖床,等了几秒,还是一个猛子坐起来。
老爷子,您已经八十多了,就是有心想照顾,也是心有力不足,再者说,现在她还小,带她去北京,一是为了她有个好生活,二是让孩子开阔眼界,将来谋个好前程。
今天是去报社报道的日子,不能迟到。
来人安排霍老爷子住进了苏州最好的医院,霍皙站在医院门口,手足无措的听那人劝外公。
她当年离开北京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但是之前学校组织的招聘会上,霍皙已经提前跟一家报社签了合同。
她哭的几近崩溃,语无伦次。
三年期限,双方见她辍学,想解约,可是又舍不得那笔违约金,思来想去,干脆给她发配到了下属杂志期刊做记者,月薪非常少。
十七岁的霍皙,因为母亲去世,身心受到严重打击,患上忧郁症,整整一个月没有和人说过话。
那是个地理杂志的风景摄制组,杂志每季度出一本,因为经费紧张,一次采风往往要拍够一年的素材。霍皙吃苦耐劳,跟着摄制组什么地方都去,一干就是三年,三年期满,本来打算不再续约,恰逢她要回北京,杂志社的领导私下里找她谈话,问她愿不愿意去总部报社工作。
她说你们走,我哪里也不去,我不认识你们,我也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
杂志社的领导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早年从报社退休又返聘的,干新闻这行四十多年,很有眼光,也很严厉,霍皙虽然学历是个硬伤,但是好在工作能力不差,有股子韧劲,老头儿挺喜欢她,便在一次去北京出差的时候跟报社主编提了一嘴。
那时候霍皙躲在老院子的屋后,见到外公昏倒,猛地跑出来推开那人,哭的声嘶力竭。
报社正是缺人的时候,用谁都是用,老头儿在这行里挺有威望,主编当卖他一个人情,就同意了。
霍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肯同意,把声音嚷的震天响,对方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一一摆事实道理,最后老爷子气的,两眼一翻,住进了医院。
虽然是个实习编辑,工资不高,可总算是在北京给自己找了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对方说,孩子的爸爸想把孩子带走,带到北京去养。
霍皙叠好被子起床,路过镜子,她无意瞥了自己一眼,忽然,就惆怅叹了口气。
来人很礼貌,站在霍家门口,彬彬有礼,斯文得体。
在外头混了三年,人都混糙了。
再后来,不知她死的消息怎么传了出去,没有一个月,忽然就从北京来了人。
她收拾停当,拎包下楼,走出单元门,暴露在阳光下,于是便彻底呈现在众人眼中。
留下了十七岁的霍皙,和一个八十岁高龄的父亲。
有人从食堂回来,路过家属楼门前,惊喜叫她:“霍皙!”
后来,霍梦狄因病死了。
她笑着点头:“哎。”
她拒绝他人的好意和情感,一个人抚养着女儿,给她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生活,她有骨子里的骄傲,也有那种不为人知的,放在心里的执着专情。
“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别人不知道,霍梦狄自己清楚,说是会把女儿当成自己亲生的疼,可好歹,他也不是她的亲爹。
那话充满了惊奇,意思分明是在说,你怎么还敢回来?
问她为什么,她只悠悠看着窗外不说话。
霍皙按了一下车钥匙,黑色吉普车灯闪烁两下,她开门把包扔进去,脸上依然温柔笑着。
可霍梦狄知道以后,婉拒对方好意,关起门来依然和女儿独自生活。
“刚回来。”
起初,霍梦狄一个人带着女儿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生活的十分艰辛,有好心邻居过来说媒,对方是个四十多岁丧偶的老板,膝下无子,人很老实,只要霍梦狄肯嫁,将来和他再生个孩子,他愿意把家业交给霍梦狄共同打理,也肯定能把这个女儿当成自己亲生的疼。
那人不再说话,霍皙上了车,几人才又开始叽叽咕咕起来。
就这样,一九八九年,霍皙出生在了苏州。
“她还有脸回来?不是说当年出事,人死在外头了吗?今天这冷不丁一见,真吓了我一跳……”
霍爸爸的意思,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和北京,和北京那个人,都没有半点关系。
“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非常羞耻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霍梦狄母亲早逝,只有一个父亲,她带着肚子回了江南老家,父亲先是伤心恼怒,随即才叹气,罢了罢了,工作没了就没了,孩子你要是想生,我们也不是养不起,但是只有一个,我们得生的有骨气。
“你们男人可真肤浅,等着吧,这下有好戏看了。沈家那位正主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许怀勐知道她是不想打扰他的生活,不想让风言风语毁了他的前途,他心痛如割,也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背上这份歉疚,但是他不知道,霍梦狄走的时候,还带着腹中已经怀胎三月的孩子。
“呵呵,是你们女人嫉妒吧,别忘了,再怎么不善罢甘休,人家也是处过几年有感情在的,要是真想下手,用不着等到现在。”
霍梦狄走的那天,北京下了第一场春雨,送她去火车站的绿吉普在视线中渐渐开远,像是带走了一段谁也不知道的往事。
“呸!什么男女朋友,那是她贱,主动爬到人家床上去的!”
她一哭,许怀勐就知道,完了,她这是非走不可。
“劝你这话在咱们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别再往内院儿传了,没看见她开的是武杨的车吗,回头让小诚那帮人听见,没你好果子吃。她爹虽然病着,可人毕竟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叫了半晌,门后才出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成成成,知道了知道了……”
转业报告打上去,许怀勐不批,趁着傍晚去找她,她宿舍大门紧闭,他说什么都没反应。他承诺,我会娶你,你给我时间。
车子渐渐开远,仿佛那些腌臜闲话还在耳边,霍皙满不在乎的笑,直奔着报社而去。
人们都传她那一次在深圳出差认识了什么了不起的富商,着急去给人家做阔太太,要不,怎么连这么好的工作都不要了?
她这人,心大,用那人的话说,叫没心肝,忒自私。只要你们别得罪我,我自己活的也还挺好,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走的匆忙,又无声无息。
京联报社成立到现在,正好是第二十个年头,相比于国内那些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报社虽然矮了一头,但是经过近几年努力,也日渐成为城里相对主流的政经媒体,考试应聘的流程甚是严格。
可终于,霍梦狄还是走了。
霍皙算是半个空降兵,一出现在报社门口,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诡异气息。
他有一段失败的婚姻,还有一个前妻留下的五岁的儿子。
为了今天上岗,给领导和同事留下个落落大方的好印象,她特地好好收拾了下自己,一件剪裁大方的白衬衫,外头搭了件灰蓝色的套头毛坎肩儿,同色的牛仔裤,外加一双高跟鞋。
那一年,许怀勐四十二岁,霍梦狄二十四岁。
高三那年学校组织体检,霍皙身高那一栏写着169.9,后来大学时期也组织过几次体测,可每年,霍皙期盼的那0.1从来就没长出来过。
那是他人生中,做过最荒唐的一件事,也是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她脚上那双鞋足有五公分,一个一米七四的高挑身高,站在办公室门外,很难不引起别人注意。
窗外是滂沱大雨,雨声淅沥,敲在窗台上,许怀勐脑子一热,借着酒劲儿,一低头,就攥住了霍梦狄的嘴唇。
霍皙礼貌回应众人目光,先跟同事们打了声招呼:“大家好。”
两人目光相对,长久未动。
座位上站起了一个人,像是管事儿的,微笑地朝她点点头:“你好,有什么事吗?”
那是专属于年轻女孩才有的,不世故,不圆滑,纯净,朴实。
霍皙递过自己的档案和杂志社的推荐信,说明情况:“我是来报到的,见习记者,霍皙。”
霍梦狄收好剪刀,叫了他一声。不知怎么,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总是透着一股味道,一半是敬畏,一半是纯真。
听闻这话,底下坐着的人迅速交换起了目光。
“首长,好了。”
早就听说最近组里要来个新人,是附属刊那边执意要送过来的,原以为是社里哪个领导家的关系,没想到,是个美女。
一种冲动,一种心悸。
管事儿那人接过档案,赶紧客套笑了笑:“小霍啊,早就接到通知了,快进来。”说完,还很主动的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我叫沈晏丽,是咱们生活组的副组长,你叫我沈姐就行。”
许怀勐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很多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语毕,沈晏丽迅速打量了霍皙一番。
她身上有种若有似无的馨香,很年轻的味道,在招待所昏黄的壁灯下,脸颊微粉,很纯净。
脚上那双鞋是JimmyChoo的经典款,应该有些年头了,外头那毛衫是BrunelloCucunelli,包儿看不出品牌,但看样子应该也不是什么便宜货。
霍梦狄顺着他眼神望去,顿悟,匆匆去拿桌上的小剪子,许怀勐仰着头,她站在他下巴往下一点儿的地方,神情认真的剪着扣眼。
女人见女人,难免要较量,见到霍皙,沈晏丽心里摸不准她是什么来路,但还是决定先拉近关系。
“小同志,要是不记仇了,能给帮个忙吗?”
“咱们组长在主编办公室谈事儿呢,来,我带你进去。”
衬衫上的扣子有一粒缠在了扣眼的线上,怎么也扣不进去,因为在领口,许怀勐看不到,弄了一会儿,朝她说道:
报社主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姓杜,头发稀薄,满面红光,长相很喜庆,见到霍皙也没多问别的,瞧瞧她,又瞧瞧她这些年在杂志社写的样稿,中肯点点头。
这丫头,倒是个实心眼儿。
“不错,不错,赵老师推荐过来的人我信得过,咱们社又多了个青年军,以后好好干。”
霍梦狄赶紧摇头:“不要紧的。”
说完,主编把霍皙写过的几篇样稿递给办公桌对面的男人:“也是你手底下的人了,底子不错,好好给我带着。”
他目光意有所指的落在她手背上:“真对不起了。”
霍皙站在办公室中间,那把椅子正背对着她。
“上回那事儿不是冲你,公事上半分都不能出差错,那天是我态度不好,急了些,没想到让你遇上,今天给你道歉了。”
男人接过来翻了翻,半晌才嗯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她点点头:“严靳,你的组长。”
后来他才知道,那杯是第一天刚来报到的外文秘书的,门还没进,就遇上他发脾气,听说小姑娘吓的脸色都变白了,手上烫了三个水泡也没敢吭声。
他带着眼镜,穿灰色衬衫,很正式的工作装,这是顶头上司,霍皙狗腿朝他鞠了一躬:“组长好。”
她依旧低着头不说话,许怀勐想起来了,之前有件公事,因为秘书办的人和对方沟通时出了差错,他当时发了好大的火,随手就将旁边人桌上的茶杯给摔了。那滚烫的茶水一半洒在地上,一半浇在那人的手上。
该介绍的都介绍完了,主编笑眯眯的一摆手:“走,咱们杂志社今天有喜事,一会儿全都去402开会,小霍你也跟着。”
“倒是说说看,怕我什么?”
说话间,主编起身往办公室外走,霍皙站在门口,下意识为主编拉开门,严靳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年纪不大,心思不在工作上,倒是个会溜须拍马的。
喝了酒,许怀勐神色不似往常工作严厉,倒是像个平常长辈。
会议室分两圈,主编坐在为首的位置,里面一圈是副主编,各组的组长,副组长,最外圈是霍皙这样的见习生,主编人很随和,大家见面,他也不是很严肃,相对于主编这样的称呼,他更喜欢大家叫他老杜。
霍梦狄低头,老实承认:“是。”
老杜先是介绍了一下霍皙这个新人,然后总结了一下上个星期的工作和重点跟进新闻,能看出大家都很专业,会议全程,基本听不到闲话,每人手里的笔就没停过,会开到了最后,老杜清了清嗓子,显然是有大事要说。
她跟了他一年多,工作能力不错,待人接物也很是得体大方,唯独和他在一起独处时,总是战战兢兢的。
“有件事我不说你们可能也都知道了,这事对咱们社是个大好事,也是个露脸的机会。”
他起身去柜子里拿了另外衣服换,一边系扣子一边看她,眼神探究:“你好像很怕我?”
霍皙坐在门边,垂着眼皮听,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许怀勐失笑:“没关系。”
老杜咳嗽两声,双手搭在双下巴上,那是他宣布什么消息时的经典动作,他先是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在座的各位,然后满意见到大家期待又紧张的表情之后,才故作严肃道:
“您那件换洗的衣服让服务员下午给洗了……还没干呢……”
“后天要召开一个关于国际形势安全的论坛,规模很大,参会的部门和的人员也非常多,总办这次给咱们社下了三个名额,允许参加记者问和后期跟踪报道。”
霍梦狄端着一杯蜂蜜水,臂弯搭着一件还湿着的米色军衬,咬着嘴唇,快哭了。
说完,会议室静止三秒,才听到老杜高昂激动的声音:“同志们,可喜可贺啊!!!”
许怀勐睁眼:“怎么还不走?”
会议室响起一片热烈而兴奋的掌声。
不多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掌声来的太突然,霍皙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笔跟着拍了两下。掌声渐弱,老杜挥挥手示意大家可以了。
说完,便靠在窗旁的沙发上阖眼小憩。
接着说道:“一共就三个名额,竞争激烈,我也很挠头。”
许怀勐摆摆手,“不用,你去拿一件干净衣服,准备一杯热水,就回去罢。”
“摄像组的都是大老爷们,挑个壮实的,谁都一样,剩下那两个可是门面,得有经验,还得有工作能力,大家举荐举荐?”
霍梦狄因为着急,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乌黑清亮,她穿着朴素的白衬衫,长发编成了辫子盘在脑后,神情里,还真带了几分与平日里没有的娇憨。
老杜是个比较民主的人,从来不搞内定那一套,很多事情都是放在明面上大家摊开来讲的,谁行谁不行,工作多年的同事,心里肯定有个人选。
许怀勐洗了把脸,透过洗手间的镜子去看她。
时政组组长毕桐是这行的老人儿,今年四十六,工作经验足,人也很稳当,这种场合,不求能问出多么尖锐犀利的问题,但求本分无过,这是京联报社头一次参加这样大排场的论坛,自然小心又谨慎。
“首长?您哪儿不舒服?要不让医务室来人给您看看?”
摄像有了,负责主场的记者也有了,剩下的是个门面。
她拍着他的背,给他递水,语气关切又着急。
什么门面?
霍梦狄手忙脚乱挂了电话,也跟着跑进去,其实许怀勐酒量不错,只是冷热交替,他不适应南方湿冷天气,感冒加剧,有点反胃罢了。
能代表报社形象,有良好的表达能力,年纪轻又漂亮的,就是门面。这个门面男女都行,不用你多会办事儿,只要安安静静跟在组长身后,帮着拿个包,跟着记记事就行。
霍梦狄也为难,僵持了一会儿,让司机先把车还回接待处,给同来的赵秘书打电话,可电话打到一半儿,许怀勐就难受的跑进了洗手间。
一个形象好的人,带出去,如果被人记住,其蹿红程度远比一份老老实实的稿子来的要快。
晚上他去和老战友叙旧,兴致很高,喝了点酒,司机送他回来,霍梦狄和司机把他吃力扛到房间里,司机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看着首长不省人事,尴尬挠挠头,这……怎么办啊……
霍皙初来乍到,没有发言权,坐在角落听结果。
望着小姑娘局促背影,许怀勐笑得很宽厚。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社里年轻人很多,不乏名校毕业,学历好气质佳的人才,一时辩论的,自荐的,谁跟谁关系好帮着说话的,或者平日里有过节阴阳怪气儿下绊子的,气氛很是激烈,到了最后,选出了严靳和一个总编助理。
许怀勐长的刚毅,很有气场,两人在房间里面对面,小了他十几岁的霍梦狄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只红着脸说了句首长好,就匆匆跑了出去。
老杜看了一眼,斟酌了一会儿,沉吟道:“严靳嘛,也算是老油条了,一个男子汉,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
一次出差,深圳多雨,许怀勐腿上有旧疾,她提前向招待所服务员讨了热水,给他布好了要用的药,起身离开时意外与中途回来拿文件的许怀勐撞了个正着。
大家了然,老杜这是偏向着自己的助手呢!
比如她细心,很多许怀勐他机要秘书想不到的事情,她都记在心里,并且做的无声无息,不邀功,不张扬,事事妥帖。
严靳无所谓摊手:“当然,为报社争荣誉,谁都一样。”
比如这姑娘肯钻研,做事认真,第二天要用的材料,哪怕是前一天晚上临时通知,她也得熬夜一字一句的给翻译出来。
老杜的助手是个刚结婚两年的女人,三十出头,新闻研究生毕业,平时在社里人缘还算不错,闻言心里喜悦,正要站起来感谢大家,老杜慢悠悠又把名单推了出去,不紧不慢扔出个炸弹。
认真谨慎的姑娘,对待这份工作甚是勤勤恳恳,许怀勐工作忙,天南地北的出差,霍梦狄跟在外头颠簸常常就是个把月,风吹日晒的,也从来没怨言,日子一长,不仅秘书办的人对她印象不错,连许怀勐也开始注意这个年纪轻轻的外文秘书。
“让霍皙去吧。”
北二外学成之后,八七年,霍梦狄这才被特招入伍分到秘书办工作,正好归在许怀勐的后勤部门。
“新人,需要这样的机会锻炼锻炼。”
于是干脆跟霍皙他爹许怀勐汇报以后,组织拍板,毕业以后,送了她和一批学生去北二外又学了两年西欧语系的语种,当成人才重点培养。
啪嗒一声,霍皙手里的笔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八十年代,霍皙她爹和领导一起南下视察沿海经济线,当时,霍皙她妈是她爹随行的外文秘书,名字叫霍梦狄,祖上是江苏人,八三年高考,小姑娘考上了北大的文学系,辅修外语,一次上头来人视察,霍梦狄代表系里的女学生站在校门口做迎宾礼仪,南方姑娘,面容姣好,生的通透又漂亮,落落大方思维清晰,还能讲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外语,一下就被秘书办的主任瞧上了,那时候对外交流,一直缺人才,细细的把她叫过来问了一番,才知道这姑娘会的还真不少,算是个文武全才。
她弯腰去捡,再抬头时,全会议室的人都往她坐着的角落里看。
说起霍皙的身世,那要从她出生之前讲了。
那些眼神如芒刺在背,霍皙慢吞吞站起来,抓了抓头发:“主编,我才刚来,很多事情还不懂……”
她说完,眼睛里好像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虽然一直望着窗外躲闪别人的目光,但是武杨听出来了,那瓮声瓮气的鼻音,是为她爹伤心呐。
老杜不赞同:“就是不懂才要学嘛!”
霍皙别开目光,赌气似的:“不去了。”
底下有人不愿意了,冷冰冰甩出话:“主编,您这也太不公平了吧,选宋姐,大家心服口服,选严靳,我们也没话可说,但是小霍才来一天,人都没认全呢就安排这么大活儿,您也不怕把事儿搞砸了。”
家务事,不好劝,武杨琢磨了一会儿,又说:“好歹也是你爹,知道你俩关系不亲,怎么说也回来了,什么时候想去,告诉我,我让人给你安排。”
副主编见情况不好,赶紧打圆场:“老杜,虽说是赵老推荐来的人,能力肯定不错,但是小霍毕竟是个新人,学历啊经验啊也是个考虑因素,恐怕很难让人心服口服啊。”
许怀勐。
“这年头……还真是靠脸吃饭啊。”
那个他,指的是霍皙亲生父亲。
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句,一帮人低低笑起来。
霍皙垂眼:“我怕我去了,他病的更严重。”
霍皙尴尬站在会议室尽头,那感觉,就像是一下被人剥光了衣服羞辱。
“你不去看看?”武杨试探问她。
老杜不接话,反而笑眯眯问霍皙:“小霍,赵老说你会两门外语,是真的吗?”
“……”
霍皙点头,很坦诚:“不精,但是能日常交流。”
“心梗。”
副主编迅速问道:“有什么学位或者考试证明吗?”
“是什么病?”
霍皙犹豫了下,摇头:“英语考过雅思,其他的……没有。”
武杨脸色冷峻:“不太好,正月十二晚上送到医院抢救的,现在在京山后头的疗养院里,有两个多月了,那边有人照顾,情况还算稳定。”
“这就行了嘛!”老杜不拍手,依旧笑眯眯的:“国际会议国际会议,要的就是多语言复合型人才,在座的你们最高也就是个英语六级水平吧?”
霍皙避开武杨的话题,低头,和他开门见山:“武杨哥,我爸他……还好吗?”
在场的倒是没人说话了。
“当初那事儿你不走,肯定也就过去了,这一走,你让斯亮这几年怎么过?你难受,他难不难受?”
老杜打定主意要让霍皙去,起身离开,摆摆手:“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回头严靳你好好给小霍说说注意事项,毕竟是你们组的人,出去了,你们也跟着有光。”
强的都让人恨的牙痒痒。
一群人稀稀拉拉地站起来走了,路过门边的霍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接憧擦过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神里,有探究,有感慨,有嘲讽,有不屑。
“你呀,太要强。”
人们从她身边走过,霍皙始终昂着头,挺直脊背,不发一言,看上去骄傲又坦荡。
挺好的。武杨听着真想拿面镜子给她照照。他想骂她,可是看看她那张苍白的小脸儿,看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什么话又都说不出来。
等人都走差不多了,门咣当一声合上,霍皙才重重叹了口气,皱起小脸儿。
霍皙静默几秒,转过头看窗外:“挺好的。”
劳什子会议,她压根就不想去。去,自己算是彻底得罪了同事,可是不去,又等于驳了主编的面子。
武杨叹气:“这几年,在外头过的还成?”
才刚来一天,就成了同事眼里的靶子,这叫什么事儿啊。
气氛先是静默了几秒。
霍皙发愁,摸摸裤兜,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决定洗心革面,把烟扔在家里了,觉出场合不对,她呸了自己一声,又蔫蔫拉门出去了。
俩人都是人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武杨知道霍皙想问什么,霍皙也知道武杨想说什么,直接开门见山。
回到自己座位上,格子间自然又是一番风起云涌,屁股还没坐热,严靳从办公室出来,一脸严肃的敲了敲她桌子。
中途陶蓓蓓去洗手间,包间里只留了霍皙和武杨两个人。
“跟我进来。”
霍皙还记得自己刚来北京那一年,人生地不熟,没朋友,那时候刚上高一的陶蓓蓓性情开朗,没心眼儿,一见到她,就跟在她屁股后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带着她在大院里转悠,告诉她卫生所在哪儿,礼堂什么时候有演出,食堂怎么排队,超市几点营业,所以霍皙拿这个小姑娘,真当亲妹妹似的疼。
霍皙起身拿了本子沉默跟进去。
“就是就是。”陶蓓蓓把头靠在霍皙肩膀上撒娇,挑衅似的对武杨抖眉毛。
两人在办公室诡异对视,霍皙以为他要像那些同事一样对她讥讽一番,没想到他却问她。
“蓓蓓一点儿也不胖,是你们这些人没眼光。反正还小,也不着急,等一等,以后总有伯乐识我们这匹小千里马。”
“老杜说的是真的吗?”
霍皙拍拍她的头安抚她,笑眯眯的。
霍皙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一下,十分茫然地望着他:“什么是真的?”
陶蓓蓓彻底炸了,好歹是个小姑娘,接二连三被打击,脸色涨的通红。
严靳有点不耐烦:“两门外语!”
武杨痛心疾首:“你看,没文化,还这么粗鲁,怪不得那博士看不上你。”
霍皙连着哦了两声,实诚地点点头:“是真的。”
陶蓓蓓其实不胖,身材看上去很高挑匀称,只是因为长年运动训练,四肢非常有力量,虽说不是那种骨感美女,也算得上前凸后翘。她打小儿就不爱学习,上初中的时候被老师挖掘身高优势给送到了校排球队打女排,一打就是八年,连大学都是以体育生的身份特招进去的。
“哪两门?”
陶蓓蓓骂他:“我呸!”
“英语和俄语。”
武杨睨了陶蓓蓓一眼,添油加醋:“我们蓓蓓说了,每天工作让人使唤的跟三孙子似的忒没劲,就愿意窝在家里让人养着,你瞧瞧,都胖成什么样儿了,能找着男朋友吗。”武杨伸手给霍皙比划了一下尺寸,很夸张。“你看她大腿,快有我腰粗了。”
严靳将信将疑眯起眼:“你上过语言学校?还是在大学修的二外?”
她装死不说话,又往嘴里塞了块肉。
“我看过你档案,在传大你可是连大四都没念完就辍学了。”
陶蓓蓓脸蛋撑的鼓鼓的,不满瞪着霍皙:“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其言之意就是,我知道你老底儿,你可别蒙我。
俩人说话的时候陶蓓蓓一直闷头吃饭,也不吭声,霍皙察觉,在底下踢了她一脚:“你呢?也毕业一年多了,找着工作了吗?有没有男朋友?”
霍皙抿了抿唇:“英语是从记事儿起就学的,考过雅思,不过有几年不接触了,俄语是六七岁的时候学的,学了十年,没上过什么正经学校,也没参加过考试,勉强能跟人交流。”
“滚。”
严靳很快抓住了问题中心:“谁教你的?”
武杨坏笑:“这不是等着你回来吗。”
霍皙沉默几秒:“我妈妈。”
霍皙见怪不怪:“那你现在还一个人?”
“外语老师?”
武杨是标准的子弟脾气,没长性,也傲气,捧着你的时候能把你哄上天,拿你当祖宗,烦你的时候走也走的干脆,从不心软,怎么说都没用。
“不是。”霍皙停顿了一下:“她是一名翻译,很出色的外文翻译。”
燕子叫吕燕,和世界超模吕燕一个名字,是武杨谈了很久的女朋友,北京一所大学副校长的女儿,俩人特好,每天黏黏糊糊的,仗着武杨,姑娘的脾气蛮大。
严靳点点头,目光不断审视着霍皙:“你母亲很棒。”
武杨坦然自若给霍皙夹菜,说道:“你走那年,我调到警卫团,不比之前那个工作,每天任务多,忙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燕子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让家里惯的忒不像话,一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查岗,电话不接就作,开始还能将就将就,后来受不了,干脆一拍两散得了。”
霍皙毫不犹豫:“当然。”
“啊?”
她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陶蓓蓓有点幸灾乐祸:“早黄了。”
霍皙记得那时候自己刚上小学,霍梦狄在一个晚上拿出两本外文书,温声问她喜不喜欢,霍皙翻了两页,里面有很多卡通图画,但是文字却看不懂,妈妈柔声给她念了一小段,那是一种很绕舌,听起来很温和的语言,她问自己想不想学,霍皙懵懂点头,妈妈眼里很欣慰,摸着她的头说,那以后每周妈妈教你学这个好吗?等你长大,你就能像妈妈一样了。
席间,霍皙问:“武杨哥,你跟燕子姐怎么样了,还谈着?”
霍皙问妈妈,能像妈妈一样做什么?霍梦狄温柔摸着小女儿的脑袋瓜,眼神坚定。
——沈斯亮。
她说能像妈妈一样长大做一个有用的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一个……可以自食其力的人。
三个人面对面吃着饭,谁也没喝酒,聊的都是些家常,虽然不冷场,但是彼此心里都刻意避讳着一个话题。
霍皙问,那能让小朋友们再也不叫我野孩子吗?霍梦狄鼻子一酸,含泪点头。
“今天给你好好补补,吃多吃少全算我的,不行咱兜着走。”
其实那个时候霍皙根本不明白什么叫自食其力,什么叫贡献,她只是觉得答应妈妈学这个,能在她脸上看到她很久很久不曾露出的开心笑脸。
武杨拿起筷子,豪气一挥手:“来!吃饭!”
她想让妈妈开心。
她打着哈哈,故意左右而言他:“在外头风吹日晒,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能不瘦吗,快点开动,饿了一天,前胸贴后背了都。”
得到答案,严靳不再多问,拉开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霍皙坐下,很公事公办,两只手习惯性搭在一起。
霍皙就怕这样,一个又一个的看着她,那眼神里带着对她的怜悯,带着对过去无限唏嘘。
“后天就要开会了,我不知道老杜为什么选你,你怎么来的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背景也跟我没关系,但你是我的人,从这走出去,代表的就是咱们组的形象。”
“瘦了。”
严靳说“你是我的人”时面无表情,很严肃,很有男人味儿。
武杨哈哈大笑,等服务员把菜上完,关门,他才定定看着她认真说了句话。
霍皙翘起唇角,嗯了一声。
霍皙恼怒,竖起眉毛:“不许叫我小名儿!”
严靳摸了摸后脑勺,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咳嗽了一声:“到了会场以后少说话,跟在毕桐身边,不要离开她半步,对任何人都要有礼貌,咱们报社的胸卡一刻也不允许取下来。”
“二朵儿,打我进来,你可还没跟我打过招呼呢。”
说完这几句,严靳在办公室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在台账上飞快写着什么:“你要带一个电脑包,不要搂在怀里,这样既不正式也不安全,回头摔在地上,我可不想你出洋相。”
一时室内安静,正好有服务生敲门上菜,整整十二道,菜盘轻轻搁在桌上,趁着空当,武杨点了支烟,朝霍皙一扬下巴。
霍皙点头。
陶蓓蓓和武杨住在一个院儿,大门进出,偶尔碰上也会对老头儿甜甜的打声招呼,霍皙以前跟他们一起厮混的时候也知道,因此听武杨说完,谁也没说话。
严靳诧异:“你不拿笔记下来?随身的记事本呢?”
说完,潘大爷摆摆手,步履蹒跚地过了马路,身影渐渐消失在繁华的街道中。
霍皙淡然,似乎没放在心上:“你说吧,我能记住。”
斯亮那孩子爱干净,每次一寸半,从来不留长,说看着不精神。走喽走喽。
严靳皱起眉,盯了她一会儿,继而说道:“最重要的是提前入场,带着邀请函,那天会场门前一定戒备森严,你们通常会在外面先排队进行安检,安检非常严格,你不要带任何尖锐物品或者打火机之类的东西,你们应该会从东门进去,东门是正门,也是……”
武杨笑着安慰他,斯亮在外地出差呢,没赶回来,他要知道您走,肯定第一个来的就是他。
“也是所有人进去的入口,这次开会会在三楼大厅,走一楼上去左转,在记者入口处等待,然后按照顺序站好,我一定要在毕桐组长的后面,站姿端正,不乱放东西,不要给前后左右的同行带来什么麻烦,会议全程保持安静。”
你们这伙人常来我这儿剃头的,一共九个孩子,除了不着调的,命薄没了的,今天来了五个,算来算去,到底是缺了一个。
霍皙盯着严靳,干巴巴的把这些一口气说完:“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组长。”
武杨是最后几个收尾的,临走的时候,老头儿拎着椅子,悠悠叹气,有点遗憾。
严靳一时哑口无言。
都是穿着开裆裤看着长大的,比自己亲儿子都亲,以前收钱是安身立命,有个规矩,如今要走,只恨不得多看他们几眼,那还舍得收钱。
他掐灭烟,瞪了霍皙一会儿,忽然笑了。
今天是潘大爷最后一天营业,大院里的人听说以后都来给老爷子送行,一帮平日里呼风唤雨有头有脸的子弟,到了这儿,都规规矩矩点上一支烟,排队等着老爷子剃头。老爷子笑眯眯站在椅子后头,谁的脑型尖,谁的脑型圆,谁的寸头长,谁又喜欢短,他心里门儿清,到最后,一个一个剃完了,谁的钱也没要。
“好像是有点啰嗦了。”
后来老伴中风走了,潘大爷一个人又干了两年,如今儿子在外地做生意有了起色,给他买了房子,说要把他接过去颐养天年。
“没什么事儿了,你出去吧。”
这一剃,就剃了这么多年。
到了开会那天,报社一大早就有车来接,严靳前天晚上就给霍皙发过短信,要她衣着正式,于是今天一起出行的三个人都穿了西装。
提起潘大爷,后勤大院这些孩子就没有不知道的,早四十年前就是给父亲那一辈理发的,老头儿就住在街对面的平房里,老伴儿开了个杂货铺,白天他就带着剃头的家伙,拎着一把椅子,一块布,到大院门口坐着,大爷剃的是寸头,不会现在发廊里那么多花架子,一剪子下去,头顶削一寸,两侧推平,要的就是个干净利索,每回五块钱,迎来送往,来的全是老顾客。
上了车,负责摄像的小王坐在前面,霍皙和毕桐在后排,三个人各怀心事,路上话很少。而且毕桐本身也有点偏心,对霍皙这个后来的没什么感情,也很冷淡,只是和气交代她跟着自己,别乱走。
武杨坐下来:“今天咱家门口潘大爷最后一天剃头,反正也是路过,干脆凑个热闹,人多,就排了一会儿。”
到了会场,提前三个小时就需要排队。摄像需要和毕桐先期拍摄一些素材,霍皙穿着高跟鞋,提着毕桐的外套和电脑,傻乎乎跟在他们身后,一折腾,等入场的时候,霍皙感觉自己脚都要折了。
扯个谎还被戳破了,武杨脸上抹不开:“一小姑娘,嘴别那么不饶人,回头找不着婆家。”
他们站在会场被分成两侧站在一楼大厅,忽然远处传来鸣笛声,距离他们几百米远的地方有摩托闪着警笛开道,那是参会人员陆续抵达了会场。
“就编吧,拦你?谁敢拦你?你不查别人就不错了。”
场面十分壮观。
武杨哎呦一声赶紧赔罪:“真不能怨我,今天有个劳什子演唱会,路上碰上东直门临检,给耽搁了。”
现场快门闪光灯不绝于耳。
陶蓓蓓杏眼怒瞪,小模样忿天忿地的。
数不清的轿车,依维柯中巴,大巴,乌泱泱地往一个方向涌,他们繁杂而有序的停在属于自己的车位上,然后有人维持秩序,警戒现场,等待各位入场。
“说好六点见面的是你,选这地方的人也是你,瞪大了眼睛瞧瞧您手上那块表,几点了?”
霍皙跟着一堆记者挤在前面,脑后拍照的镜头快要戳到她的脸,可她一动不动。
脚还没迈进去,就挨了一顿骂。
隔着人来人往,和众多面孔,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找厨师长点完了菜,签了单,武杨推门进屋。
那人开着很公式化的黑色轿车,从驾驶座下来,穿正装,似乎车里很热,他衬衫的领口是开着的,他从椅背上捞起绿色外套,穿好,又绕到车子另一侧打开车门,去接后排坐着的人。
武杨是吃这一行当里的祖宗,怎么吃,在哪儿吃,这一套功夫派头足,也十分讲究。
那人五十多岁,穿军装,很威严,他从那人手里接过公文包,无声跟在身后。
会吃的人都知道,点菜不能光看菜谱上的图,不能听服务员跟在你身后的吹捧,真懂吃的,一般都先和厨师交流,这菜的味道正不正,时令的材料新鲜不新鲜,厨师一张嘴就能知道一二。
然后两人上台阶,快步进入会场。
“行了。”武杨背着手,不耐烦赶走经理:“别跟着了,一会儿让你们厨师长上来点菜,告诉门口服务员,没事儿少进来。”
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都是脊背挺拔的,安静的,不容易被任何事情所撼动的,他跟在后面,前面走着的人偶尔稍停一下脚步回头像他询问什么,他听到以后,会迅速走上前去,低声回答。
经理讪笑着:“是是是。”
那一副不卑不亢泰然自若的神态。
“甭瞎想,那是我妹妹,比亲妹妹都亲。”
霍皙一直怔怔盯着,直到身后被毕桐推了一把,不满斥她:“看什么呢!走了!”
“来了来了。”经理拿着门口的登记牌,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俩美女,全都在楼上。”
霍皙回神,拎着电脑悻悻跟了进去。
武杨长的结实,个子又高,一张脸严肃起来的时候特能唬人:“订的包间人都来了吗?”
上午九点,大会准时开始,主会场大门也被关闭,记者席被安排在最后面的位置,紧挨着摄像和录音,不少新闻媒体都在进行网络直播,毕桐也在迅速记着内容准备问题,霍皙坐在倒数第二排,她认真听会,紧紧盯着台上的而发言人,听着听着,眼珠儿忽地一转,就开始望着前排的某个位置发呆。
武杨下了车,一进饭店大门,经理就迎了上来,满脸殷勤:“武爷,谢您今儿个赏脸,好长时间没见了,想吃什么,我给您安排。”
她目光贪婪,像极了课堂上无意走神儿望着窗外的孩子。
“摆臭阵势。”
那人依旧笔直的坐着,在她的角度,能看到他后脑勺,头发的长短和多年前一样,然后是黑色西装里隐藏的一圈白色领边,大概是坐累了,偶尔他会交叠双腿,低一会儿头。
武杨的车是辆黑色悍马,因为工作需要,改装过,引擎声很大,陶蓓蓓瞧着底下那辆威风凛凛的大吉普,翻了个白眼儿。
他低头的时候应该是在记东西,或者掩人耳目的用手机打游戏。
陶蓓蓓一努嘴:“喏,说曹操曹操就到。”
霍皙觉得自己很羞耻,像个偷窥人家的变态,她特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会场的麦克通过环绕音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她拍拍脸,开始专心记录会议纪要。
话音刚落,外头的停车场就轰隆隆开进来一辆车。
一转眼,就到了中午午休的时候。
“还有武杨。”陶蓓蓓干脆的答:“他订的地方,结果来的比咱俩谁都晚。”
离场时,刘卫江跟人一边下楼一边交谈,都是些老战友,关系熟稔,平常大家都忙工作,见面的机会甚少,如今碰上,自然聊上几句,下了楼,刘卫江回头看身后跟着的年轻人,和蔼问道。
霍皙抿了一小口,环顾包间,问:“今天吃饭就咱俩?”
“跟了一上午,累了吧。”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陶蓓蓓添了杯茶水,茶是陶蓓蓓自己带来的,精品金骏眉,茶汤鲜亮又清透。
沈斯亮微微一笑:“不累。”
里头依旧是件薄薄的黑色毛衣,一条低腰牛仔裤,脚上蹬着的是一双质地细腻的棕色矮靴,她站在灯光下,披散着头发,眉眼生动,肤白高挑,这身打扮给她添了两分利落,又不声不响透出了骨子里原有的矜贵。
刘卫江笑骂:“你打小儿就是猴性子,坐不住,带你来就是为了磨磨你这个脾气,回头可得把会议记录整理出来交给我,别敷衍了事。”
脱了又厚又重的棉衣,包间明晃晃的灯光一打,这才能看出些霍皙原来的模样。
沈斯亮略一点头:“明白。”
“前一阵子去漠河拍外景,东北将近零下四十度,连待了半个多月,有点冻怕了。”
一行人从大厅步出会场,外面嘈杂一片。
陶蓓蓓这姑娘天生有一股精气神儿,能把自己的热情活泼传递给身边的每个人。
沈斯亮站在台阶上,平静地往下看了看。
霍皙起初不觉自己穿的多,可是回来了,才发现这身打扮确实有点与人格格不入。她开车走在路上,满大街都是色彩明快的轻薄春装和年轻女孩充满活力的笑容,尤其是和陶蓓蓓一比,更显得自己突兀。
每到这个时候,会场外面的停车场,遮阳地,树荫下,石墩旁,就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里头不允许外来人员休息,所以这些上午参会的媒体就需要趁着这个时间整理稿子,吃饭,午休,传文件,抓紧一切能利用的时间。
陶蓓蓓从她身上跳下来,嫌弃打量霍皙一番,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的:“这都什么天儿了,你怎么还穿着大棉袄?”
有时间来不及的,在外头随便找个地方就歇了。
她眼神明亮地看着霍皙,霍皙笑着点头:“我也很想你,蓓蓓。”
刘卫江问:“中午我和你秦叔他们一起吃个便饭,都是老战友,一起去?”
陶蓓蓓穿着粉色的外套,高腰裙,衬得胸脯高高的,露出一双长腿,脸颊微粉,还是原来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沈斯亮拉开车门,又回头看了一眼会场外面嘈杂的景象,蛮谦逊:“不了,吃完我去接您,中午还有点别的事儿。”
“霍皙姐,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刘卫江很了解他,见他这么笑,就知道有事儿:“你又憋着什么坏呢?”
陶蓓蓓站起身,忽然蹿过来给了她一个熊抱,这丫头有一米八二,猛地扑到霍皙身上,她差点栽个跟头。
沈斯亮摸摸后脑勺。
霍皙站在门口朝她作揖道歉:“不好意思,不认路,绕了点远儿。”
他不说,刘卫江就不问了,反正也对,今天来的人这么多,负责警戒的,同一个单位参会的,以前的同学,战友,难免有他认识的,这些孩子也有他们自己的事儿。
在路上绕了近两个小时,一进包间,陶蓓蓓就冲她发泄不满:“你到底怎么来的?为了等你都喝三壶茶水了,中午就没吃,怎么那么慢呀!”
刘卫江上车,批了他的假:“不爱去就不去吧,下午可别迟到。”
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中午有经验的人都自备午餐,包里背着饭盒,像霍皙他们这样没经验的,只能大眼瞪小眼,会场三公里以外都戒严了,连个买东西的地方都没有,摄像老王是个聪明人,从包里拿出仨面包。
数不清的环路,悄然而起的摩天大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竖好的城市新地标,正逢晚上下班高峰期,霍皙驾着自己这辆略寒碜的车挤在红绿灯岗,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
他憨厚挠头:“本来想着下午饿了的时候填补填补,得,中午咱分了得了。”
中途陶蓓蓓订好饭馆给她发了信息,选在一家老字号的鸿宾楼,还真是像她说的,几年时光,北京已经变得有点让人不认识了。
霍皙瞅瞅膀大腰圆的老王,一脸憨厚相,有点不忍心,她特能理解饿肚子的感觉。
见霍皙目光长长定在这不动,对方警觉,朝这边走来,霍皙怂了,立刻缩头一溜烟爬上车走了。
她偷偷把鸡蛋放回老王的摄像包里。
这个眼神,包括那个站姿,霍皙太熟悉了。
老王发现,朝霍皙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该减肥了,该减肥了。”
车是一台很老的款式,现在在街上已经看不到几辆了,车底下站着一个人,穿制式黑大衣,站姿笔直,耳朵里还塞着对讲耳机,时不时往四处张望,对方敏锐察觉到霍皙的眼神,回头扫了她一眼。
毕桐为了下午能精力充沛做采访中午得睡午觉,老王也得趁着午休修片,霍皙是个闲人,不想影响他们工作,便自己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啃面包。
霍皙拉开车门,好奇心作祟,往那车上看了一眼。
她是个在吃上面特别马虎的人,什么都行,就是填个肚子,不计较那些,早上六点从家出发,一直到现在,她是真有点饿了。
今天这山上确实和往常不一样,有点太静了,静的都吓人。早上来的时候她以为是太早了,游客都没到,没想到走的时候停车场也只有自己一辆破吉普和一辆黑色轿车。
她大口大口咬着面包,身边放了瓶矿泉水,高跟鞋被她脱了搁在一边,吃的狼吞虎咽没心没肺。
霍皙攥着手机,原地愣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也加急脚步下了山。
她眼神放空的盯住路边某个点,样子有点蠢,连有人盯着她都没发现。
说完大概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儿矫情,陶蓓蓓嘿嘿一笑,赶紧挂了电话。
中午太阳大,这几天气温骤升,温度很高。
她又说:“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真的,你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
沈斯亮把外套扔在后座,摘了会场的胸牌,胳膊懒洋洋搭在街边的防护栏上,手里夹了根烟。
霍皙心里暗骂,这话忒煽情。
他盯着对面矮台阶上那个身影,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
酸!太酸!
得,三年没见,吃相还是那个吃相。甭管什么好东西给她,搁到嘴里就往下咽,饿死鬼托生似的。
沉默了好长时间,听筒里才传来陶蓓蓓瓮声瓮气的鼻音:“我真想你。”
但是说她吃的凶,偏偏那个模样又很好看,很干净,她一只手拿着面包,一只手垫在下巴上,不大张旗鼓的嚼,没掉一点渣儿,吃完了,把包装纸和垃圾叠好了放在手里,也不乱扔。那面包不大,没两分钟的功夫她就吃干净了,喝了两口水,可能是灌风了,她又轻轻揉了揉肚子。
“哎。”霍皙应了一声,又把电话贴回耳边:“怎么了?”
沈斯亮知道,那是吃急了,胃难受呢。
刚要挂掉电话,陶蓓蓓在那头忽然又喊了她一声:“霍皙!”
他记着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两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她吃东西也是这副模样。
“行吧,那就这么定了。”
那时候,家门口附近的报刊亭有个人叫老七,是个老北京,因为心智有点问题,没什么收入来源,一直靠卖报纸为生,老七人很善良,总是对过往行人时不时吆喝一句,别掉东西提防小偷,周边商铺也很照顾他,时不时给他送点吃的,但是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老头儿也常常过着饥一段饱一顿的日子。
“实在找不着我用导航,你把地址发给我就行。”
那时候他还和她在一起,俩人偶尔开车从那边路过,总停一停去路边买点吃的给老七,和他嘱咐两句,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晚上。
陶蓓蓓说话习惯一点都没变,哒哒哒跟个机关枪似的:“三年没回来你知道北京变什么样儿了吗?自己开车来,我怕你都没开进市区就已经丢了。”
她嘴馋,每次给老七买了以后也给自己买一份,俩人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她就在副驾驶狼吞虎咽的咬煎饼。
“屁!”
有时候吃急了,吃不动了,她就偷偷揉肚子。
“吃什么都行。”下山下的急了,霍皙有点喘,她嘴里呵出一团团白色冷气。“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开车去。”
中午起风了,霍皙胃里有点硌得慌,又仰头喝了两口水,然后慢慢把头埋在膝盖里,打了个呵欠。
听筒里确实隐约有风声,陶蓓蓓开着车,爽脆问她:“今天晚上给你接风,想吃什么?要不我先去接你,然后再定?”
那道身影小小的,瘦瘦的,靠在石柱子的后头,几乎没人注意。
“上山,刚下来,手机放了静音。”
一根烟也抽的差不多了,沈斯亮不轻不重按灭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头是一道很爽脆悦耳的女声:“去哪儿了你?找了你一天。”
霍皙迷迷瞪瞪打着盹儿,忽然感觉有人踢了她一下,力气不大,她以为做梦呢,恍惚中又听见有人喊她。
她把燃烧一半的烟屁股弹进垃圾桶,一边回电话一边下山,步子迈的很大,电话也很快就被接通了。
“二朵儿?”
拿出来一看,全是未接电话和信息。
霍皙一个激灵醒了。
她想着老和尚对自己说的话,跺了跺发冷的手脚,去摸揣在裤兜里的手机。
只见武杨一身作战服,带着头盔,肩上别着对讲机,正背手看着她。
她抽烟的时候歪着头,手里不自觉地转着打火机,打火机是深棕色的Valentino,有些年头了,算是老古董,有不少划痕,烟是上好的苏烟,别名叫软金砂,两片饱满的唇瓣含住烟嘴儿,狠啜,浅白色烟雾又淡淡喷出来,带着她特有的漫不经心。
霍皙惊喜,立刻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啊!”
霍皙生的白,透亮的白,也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眼眶深,睫毛浓黑卷翘,她想事情的时候眼神会放空,睫毛微颤,盯着一个地方,好似蒙着一层雾气,等你想仔细看个究竟的时候,偏偏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又带着那么股孩子似的清澈。
武杨也笑:“来出任务,保证你们安全呗。”
她下了山,站在半山腰,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打火机,背对着风口,给自己点了支烟。
今天国内国外来的政客要员,数都数不清,武杨的单位担负着保卫工作,维护秩序保证安全,他们自然要抢在前头。
已经初春,她仍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头又厚又密的长发有几缕被吹起来刮在脸上,太阳西斜,她单薄的影子被深金色光芒拉的很长,衬得人越发孤独。
“那你还来开小差?”
霍皙从禅院出来,风一吹,还是被冻得打了个寒噤。
“嘿,要不是看见你,别人我还不来呢!”说完武杨踢了踢那根石柱子:“怎么来这儿了?采访啊?”
三月中旬,万物都有回暖迹象。
“去了家新报社,今天跟同事一起来的,他们在忙呢,我找地方坐会儿。”
老和尚抖落抖落身上的袈裟,迈着沉稳的四方步走远了:“你虽有慧根,却与我无缘,走吧走吧……”
武杨问她:“吃饭了吗?”
“进山门易,只因佛门始为俗人开。出山门易,只因佛渡尘世有缘人。”
“吃了。”
老和尚慈祥一笑,起身送她出门。
“吃的什么?”
霍皙回头,莞尔一笑,神情与当年顽劣少女甚是相似:“师父,当年您说我有些慧根,不如您留我在这山里,跟着一起修行吧。”
“反正吃饱了。”
“你走,是要与是非地断尘缘,你回,说明你与是非地尘缘未断,该来的,总会来。该放下的,也总要放下。”
武杨撇着嘴看她手里那个面包袋,扬着眉毛:“真吃饱了?”
她起身去开门栓,老和尚的声音又在身后悠悠响起。
“以前一顿可得吃两碗饭呐!”
禅房外响起了钟声,盏茶凉透,霍皙起身告辞。
他嗓门大,霍皙赶紧去捂他的嘴:“行了行了!知道我饭量大,给留点脸行吗!”
如今一语成谶,悔不当初。
武杨哈哈乐:“跟我走!”
那时春景正盛,年少轻狂。
“干嘛去?”
老和尚渐渐走远,她朝他做鬼脸,还以为是多深的道行,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车轱辘话来回说罢了。
“给你吃点好的。”
老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木珠子,望着不远处的男子,优哉游哉:“非你所属,奈何强求,来日方长,得失都是天意。”
霍皙被武杨带着上了那辆拉风的车,车窗都升着,后座有两个年轻人横七竖八的正在休息,门一拉开,武杨一皱眉,上去就踢了他们两脚。
她懊恼不答,两人一路走到禅院大殿,她眼睛一亮,指着远处人脆生生地又问:“那姻缘呢?”
“把鞋都给爷穿上!闻闻车里这味儿!!!”
“世上万物,皆有父母恩泽,你如何没有?”
两个小伙子见有外人来,赶紧套上鞋跟武杨认错,偷偷摸摸用眼神瞄着霍皙。
“我无父无母。”
“武爷,您朋友?”
“父母之恩德,朋友之义气。”
武杨一挥手,把人撵出去:“替我顶一会儿,我吃个饭。”
“您指什么事?”
俩兵看着霍皙嬉皮笑脸的跳下车,迅速整理仪容,腰板溜直地走了。
“施主年少,做事三分不满,七分又过,还要三思后行,莫要意气用事,恐害他人性命。”
武杨放下车窗透了点儿空气进来,又从前头拿出两盒盒饭,还有一保温瓶热水递给霍皙。
“您还看出了什么?”那时候她年少,像个顽劣孩童跟在老和尚身后,只恨不得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点化。
“为了开这会我们忙了好几天,没日没夜的,这帮孩子确实累的够呛,能得着机会睡一觉不容易,别介意。”
无爹无娘,辗转十年,可不就是注定无根吗。
霍皙接过饭盒:“不嫌弃,你们比我们辛苦。”
她彻底对老僧服气,缓缓低下头来。
武杨这儿的伙食就是好,牛肉,小白菜,西红柿……哎呀,都是好吃的。
“眼相心生,怕是无根。”
霍皙挑着饭盒里的牛肉,双眼炯炯有神。
她惊喜之余又多出几分虔诚,想要再询问老和尚一番,对方似看透她心思,依旧笑吟吟。
她吃饭的时候太认真,也专注。
“姑娘,你这手相,缠思太多,易乱方寸。”
吃完了,不够,她问他:“武杨哥,你车上还有吃的吗,我们有俩同事,中午也饿肚子呢。”
她懵懂转至禅院后山,遇上一位老师父。老师父当她是迷了路的香客,笑意盈盈指点方向,她那时什么也不懂,只记着守规矩别惹祸,便怯生生学着师父行礼,一双手合十,老师父浅浅瞧了一眼,便道:
武杨不乐意了:“你吃饭还带打包的啊?”
五年前,她初来这里,跟在一人身后,年轻女孩,心中虽无信仰,眼神还是充满了对神佛的敬畏。后来那人撇下她,独自走开,任她在这小小的禅院乱转。
偏偏霍皙又是个实心眼儿的性子,谁对她好,她就能对那人双倍,百倍好。她想起憨厚老王,笑眯眯:“谁要你盒饭了,巧克力有吗?我们有一摄像大哥,份量挺大的。”
霍皙沉默,无声用手去摩挲那盏茶杯,手指沿着杯沿,一圈一圈,眼中有无限心事。
武杨骂骂咧咧从前头翻出几袋压缩饼干和巧克力,扔给她:“给给给。”
“做你自己正在做的,做你自己想去做的。心结了了,孽债自然还了。”
霍皙当宝贝似的揣起来。
霍皙无措,把脸深深埋进手里,声音沙哑:“师父,我到底该怎么做——”
武杨从后视镜瞧着她,忽然就直白问了一句:“今天斯亮也来了,你看见了吗?”
老和尚不疾不徐打断她的话:“这世上最难平息的,便是无心之过。你这样放不下,对死去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束缚。”
霍皙正仰头喝水,闻言一哆嗦,滚烫的水顺着嗓子眼儿就滑下去了,她扣上水杯,像是谈起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朋友。
霍皙难以被说服:“可那是一条人命。”
“看见了。”
霍皙蓦地抬眼去看老和尚,老和尚超然一笑,平和温厚:“要你行路观山,不过是让你见更多的川流江河,知自己见识浅薄,要你静心识人,不过是让你去更多的感悟人性中的善美与恶,知自己心中对错,你走的路,与你识的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渡化。”
“跟在刘卫江后头,拎着公文包,帅炸了。”
老和尚徐徐道:“可到头才来发现,渡人,难渡己。”
她说的特别真诚,武杨后脊梁都觉着发凉,看了她一会儿,又觉得霍皙那模样不像撒谎,武杨才默默叹了口气。
霍皙接过茶盏,心思却不在喝茶上,她定定望着老和尚:“三年前您对我说,要想渡己,先要渡人。”
心想着这俩人啊,忒能作!
那一双手,手指修长,白皙无暇,掌纹分明,是手相中的上品。
武杨是根直肠子,他烦躁从兜里摸出烟来,叼在嘴里,想了想,从前排副驾驶的地方转过头来,一鼓作气。
泥壶里的水开了,两盏茶,老住持拿起其中一杯递过去,霍皙用手去接。
“二朵儿,你俩就非得这样?非得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谁都不见谁?至于吗,小航那事儿都过去了,走都走了,他回不来了,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
老住持一声叹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示意来人落座。“三年前你从我这里走,如今再来,便知你心结未解。”
霍皙慢条斯理扣上饭盒,收拾的干干净净,她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您还记得我?”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武杨都没了心思再问的时候,霍皙才慢慢弯下腰,把脸埋在手里。
“施主,一别三年,别来无恙。”
那是一个极为缓慢的动作,似是痛极。
听见掩门声,老住持缓缓睁开眼睛,慈祥微笑。
她说武杨哥,不是我放不下,是沈斯亮恨我。
左侧蒲团上,一位身着灰色袈裟的老住持正在打坐,腰背挺直,坐姿端正,五官细细端详之下,有一股子安详宽厚气韵。
她说你不知道,他恨我恨到巴不得死的那个人是我,你说,这样的人,我还敢再凑上去吗,我跟他,还能回到从前吗。
禅房内的陈设一如从前,雕梁红木,青灰的四方门墙,一张硬榻,一张矮桌,两个明黄色的蒲团,矮桌上放置着一把泥壶两个杯盏。
斯亮是恨你,可到最后,毕竟也没舍得你死不是。
不过一分钟,僧人便又开了门出来,朝霍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当然,这话,武杨没敢说。
霍皙点头:“好。”
中午刺眼的阳光渐渐被乌云所掩盖,似终是迎来了这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施主稍等,我进去问问师父的意思。”
不过短短几分钟,电闪雷鸣,暴雨如瀑,终于倾盆而下。下午会议结束的时候,整个会场外面都被车堵住了,偏偏今天报社来的这辆面包车是个不省事儿的,往出开的时候卡在了路边的排水井口里。
院落不大,跨过门槛,有正在洒扫庭除的僧人,见有外人来,也不抬头,只专心做自己的事,僧人带霍皙穿过大殿,与几位师兄一一行礼,在大殿后面的厢房站定。
把人家后面的路挡的死死的。
小师傅开了右侧院门,引门外人进来。
前后车距又短,司机不敢加油门,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文旸禅院早些年是正了八经的皇家寺庙,在康熙年间给潭柘寺住持止安律师做讲经访友的地方,从不对外开放,也不接受游人参观,来访的人大都是非富即贵,能找到这儿来还准确说出慧能大师名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只怕是这禅院的座上宾。
摄像老王跟着毕桐在后头推车,身上都被打湿了,来来往往也不见有谁下来帮忙,光顾着在后头按喇叭催。
她双手合十的时候,露出手腕上一圈檀木手串,僧人迟疑问道:“施主与师父是旧相识?”
有同行在车里,甚至降下车窗说起了风凉话。
霍皙依旧站在门外,双手合十,恭敬回礼:“请问慧能大师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老王吃了霍皙的给的巧克力,俩人算是统一成一条战壕的战友了,他拉着霍皙,不让她推车费力气,给她出主意:“这样,你去前头,麻烦人家司机把车往前蹭一蹭,腾出距离,咱也好出来。”
僧人合门的手停了。
霍皙用手挡着头,往前跑。
“师父,我不去潭柘寺。”
雨下的起了白烟,空气中雾蒙蒙的,霍皙冻得浑身直哆嗦,她跑到前头一辆黑色轿车前,也没看人家车牌号,伸手轻轻敲了敲玻璃。
年轻僧人说完,便作势合门。
窗户上都是雨,看不清里面,怕人家车里听不清,霍皙又敲了敲。
“施主,潭柘寺在您往回三里,此处是清修之所,不作香客参观。”
然后,车窗慢慢降下来。
先是虚掩着留了道缝,露出一张年轻僧人的脸,僧人年纪不大,约么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灰蓝色僧衣,瞥见外面站着的人,他单手施礼。
沈斯亮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露出半张脸,他平静的望着她,似像看陌生人一样。
不多时,门终于开了。
霍皙愣了几秒,弯下腰,指着前头:“麻烦您能把车稍往前挪一下吗?后头卡住了,出不来,要不大家都走不了。”
叩响三声,迟迟不见人来,她站定,又敲了三下。
沈斯亮闻言真探头出来往后看了看,他也挺真诚:“我往前挪,撞了算谁的?”
霍皙立在禅院门前,仰头注视着匾额,半晌,才伸手轻轻叩门。
他摊了摊手:“你也看见了,我就是一司机,领导在后头,担不起这责任。”说完,沈斯亮要升上窗户。
文旸禅院。
霍皙抹了把脸上的雨,颇为狼狈。她手扶着车窗,死犟的脾气,手指被狠夹了一下。
沿着石阶往上走,临近山顶,潭柘寺后山,有一处四四方方的灰砖院落,位置很隐蔽,坐落在一片青葱翠柏中,往前几步,院门紧闭,门上拴着一对兽首铜环,再往上,是一块几经风雨冲刷,痕迹斑驳的鎏金匾额,深红的漆面,上面工工整整用篆书写着四个大字。
霍皙揉着手指,疼的够呛,偏偏傻姑没当回事,还厚脸皮求。
此时正值春末,乍暖还寒,山上很静,从山脚通往山顶的石阶上落满了为生新芽枯落的残叶,脚步踏上去,发出极为清脆细微的响声。
“就往前挪挪,不费事儿的。”
距离市区三十公里以外的潭柘寺。
方向盘恨恨一歪,沈斯亮心里把这傻姑骂上个一千八百遍!!!
北京,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