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烟和前几年来的那批人不一样,她不会滥砍滥伐,也不会过度开采,她的血是热的……你们不准随意骚扰她,听见没有!”拐杖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重击声。
“许大爷……”
心底有一暖流喷涌而出,顾烟的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她一直都以为,许怀先不喜欢她,没想到,他在背后竟会这样地维护她。
那些人,拿着不见血的刀,把沈宁拉了下去。可人情对于这样的帮凶,却觉得无可厚非。法律对于这样的帮凶,也没有应有的惩戒方法。
“爷爷,可是……”
顾烟一愣,随后心里一阵钝痛,那天的情形再度在她面前重现。是的,她一直都认为那些人是帮凶,如果不是那些在楼下喊着“跳下来”的人,沈宁会不会听了他们的劝,最终好好地在南雍开着她最大最潮的理发店?
“没有什么可是的,还不快给我滚!”
“沈宁的死,”许怀先的拐杖狠狠地打在地面上,气咻咻地道,“沈宁的死,你们都是帮凶!人家顾总还上去救人了。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
“是!”几个人转身就跑。
“您不是很不喜欢顾烟吗?也不喜欢他们重新启动星海屋项目。再说了,沈宁……”
“等等。”
领头的竟是许怀先的孙子!
“爷爷,还有事吗?”
“爷爷!”年轻人捂着自己的手臂,退后了两步。
“沈宁走的当天,在楼下喊着让她跳下来的人,警察虽然治不了他们的罪,但是他们依旧是有罪的。去,让那些人去沈宁的坟前磕头认错。”
许怀先狠狠一拐杖打在他的身上,连顾烟都能听到“啪”的一声。
“是,爷爷。”
其中一个男人站了出来:“我!”
他竟然……他竟然做到了这样。顾烟捂住嘴,突然有点想哭,那天听到那些人喊着“跳下来”时那种愤怒而无助的心情,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得到了释放。
“糊涂啊!”许怀先用拐杖狠狠地捶着地,“谁出的这个主意?”
人跑远了,许怀先叹了一口气,正欲拄着拐杖离开时,顾烟放重了脚步声,从拐角处走了出来:“许大爷。”
“明明刚刚还看到她在这儿的。”
许怀先转过身,并不意外:“顾总。”
“人呢?”见人不答,许怀先再次厉声道,“我问你们,人呢?”
“许大爷,您是长辈,就叫我顾烟吧。刚刚,谢谢您。”
“是啊,如果不是她,咱们南雍今年能出那么多事吗?”
“你都听见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道:“我们就是想请您老做主,教训一下那个顾烟。”
“是。”
小杰?几年前死在星海机场的那个老石的儿子?
许怀先叹了一口气:“他们年纪轻,比较冲动莽撞。回头,我让他们亲自登门道歉。”
“我问你,你让小杰把我带到这儿是想干什么?”
顾烟摇头:“不用了,他们也没有真的伤害到我……”
是许怀先大爷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儿?顾烟悄悄地探出头。只见许怀先一身黑衣黑裤,正拄着拐杖,面对着自己,他对面站了四五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许怀先花白的胡子抖动着:“做错了事,不只是看结果,从有那个错误的念头开始,就必须接受惩罚。更何况,他们已经付诸了行动。只不过他们运气好,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后果。顾总,你就不要推辞了。”
“许大爷,您来了。”
“……是。”
顾烟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你先忙,我回去了。”许怀先拄着拐杖转身,走得极慢,却极稳。
那个皮鞋退回去了。
“许大爷。”顾烟喊住他。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老人家转过身。
一只皮鞋的脚尖已经露出来了,那个人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她了。顾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刀握在自己手心里。
“我一直以为,您不想我们重启星海屋项目。”
林漠当时叮嘱她,不到关键时刻,不要用这把刀,现在看来,她以为不会碰到的“时机”到了。
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是许怀先颤颤巍巍的声音:“顾烟,你是经过考验的人,请善待星海沙漠。”
“你不要小看它。”当时,林漠打开那把中指长宽的小刀,对着一块枯木轻轻地一挥,枯木顿时劈成两半。
顾烟再欲问时,许怀先的身影已经越走越远,直至拐弯不见了。
她当时还笑话这把刀小:“这么小的刀,切水果都不够用,怎么用来防身?”
大约是沈宁的死动静太大了,那群偷猎者暂时避风头躲了起来,林漠跑遍整个沙漠,都没有找到有关他们的一点踪迹。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似乎距离她只隔一个九十度拐弯的距离。顾烟小心翼翼地拿出放在挎包最里层的小刀,那是林漠在沙漠腹地送给她的。
顾烟终于明白了沈宁那一句“对不起了”是什么意思——她会永远地存在于林漠的记忆里,会永远在林漠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更要命的是,她刚刚一个人转到了北区。北区已经修好,施工队在南区作业,也就是说,就算她喊破喉咙,也不一定有人来救她。
第七天的早上,顾烟正在和团队开会,有敲门声响起。
顾烟手心里全是汗,这些人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她?
陈光起身去开门。
完了。
顾烟继续指着大屏幕道:“过几天便是机场的奠基仪式,很多细节性的地方……”
“好!”
大家纷纷看向门口,顾烟也不由得回过头。
“她应该就在这附近。你们几个分头找。”
只见一抹金色的朝阳斜斜地射进门口,几天不见的林漠一脸风尘仆仆地站在那一缕阳光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整个人也瘦了一整圈,胡子不知道多久没刮了,往日那双清亮沉稳的眼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让人看不分明。
心中一凛,顾烟立刻停住脚步,背过身,紧紧地靠着墙。
他咧嘴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实在太饿了。”
身后的拐角处,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他们说的应该是她吧。顾烟正欲开口,却听见对方又道:“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让她跑了。”
等顾烟意识到的时候,同事们都已经走光了,整个会议厅就她和林漠两个人。
“再找找看。”
顾烟将林漠带到楼上自己的房间,给他放好洗澡水,递给他一套男士的衣服。
“刚刚还看到她在这儿的呢,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这是……”
机场扩建的进度不错,大部分的基础设施已经建造到位了,看来在奠基仪式之前完成没什么问题了。顾烟站在刚刚铺就的水泥地面上,想象着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会人声鼎沸,心里的那块石头不由得松动了一点。
“新的。看见好看就随手买的。”
“不用,你们忙,我自己转转就成。”
顾烟掩上门。
“顾总,需要我带您看看吗?”
LPT的临时办公大楼是有厨房的,只不过平时大家都不怎么用。
顾烟一一地笑道:“你们好,辛苦了。”
顾烟亲手做了两菜一汤,菜的分量都不多,且都是素菜。
“顾总。”
“我进来了。”
“顾总。”
推开门,将饭菜放在桌上,只听见洗手间里传来淙淙的流水声,门没有关,顾烟走过去,双手抱胸靠在门边。林漠已经洗完澡,正对着镜子用左手费劲地刮着胡子。
施工队的人看到顾烟,纷纷和她打招呼。
天蓝色的上衣,黑色的西裤,穿在他身上正好。
“那我走了。”
顾烟走了过去,站在林漠的面前,然后接过剃须刀,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帮他刮着胡子。林漠的气息喷在顾烟的脸上,她的手甚至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顾烟不由得笑了,当年一直跟在她身后喊“姐”的小伙子,似乎真的长大了:“行了,这里还这么多工人呢。再说大白天的,能出什么事?去吧。”
他终于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你小心点,有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好了。”顾烟满意地看着他光滑的下巴,“出去吃……”
“不用了,星海屋那边不是很忙吗?你去帮小美吧。”
从背后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了顾烟的话。林漠死死地抱住怀中的温暖,抱到顾烟都感觉到疼了。
陈光从驾驶座上探出头道:“顾总,还是我陪你看一下机场扩建进度吧。”
“林漠……”顾烟挣扎了一下。
星海机场奠基仪式迫在眉睫,整个施工团队都在加班加点。顾烟一身轻便的运动装,拿着安全帽下车。
身后的双手终于慢慢松开,他的脸颊窝在顾烟颈项中,惹得她一阵痒痒。
一辆车在星海屋门前停住了。
“饿了吗?吃饭吧。”
可是开弓已没有回头箭,即便再艰难,也得咬牙向前。
林漠拿起桌上的食物,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才短短一个星期,却已经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沈宁的死,动静闹得很大,整个南雍县城群情激奋。但是顾烟没有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县城先是有流言传出,说如果不是顾烟插足,沈宁即便出事,也不会一心求死。接着,更是有人将南雍今年的暴雨归结到LPT重启星海屋的项目上。当然,还有张大爷的心脏病发。一切似乎都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走去。
放下碗筷,好半天,林漠才开口:“今天是她的头七。”
整整七天,林漠没有回单位,也没有回宿舍,更加没理会警方和宋队长说的“团队行动”。他等不起,于是一个人开着他的小皮卡,横穿整个沙漠,走访每一个沙漠沿线的山村。饿了,就吃两口干粮;渴了,便就两口矿泉水。
“我知道。”
沈宁死了,从南雍县城最高的楼顶跳了下去。
“我想去看看她。”
两名消防官兵和顾烟死死地抓住林漠的手,将他从天台上拉了下来。
“我陪你去。”
“林漠!林漠你冷静点,林漠!”
林漠没有拒绝。
“啊!啊!”林漠愣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楼下,疯狂地大叫挣扎着。
沈宁父亲早年过世,母亲后来改嫁他乡,她是跟着奶奶长大。沈奶奶将她和她的父亲葬在一起。至少,他们还能彼此做个伴。
仿佛好久,也好似就一会儿,地上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人群惊呼一声,四散开去。
墓碑上,沈宁笑颜如花。这是顾烟第二次陪林漠看望故人,这一次和看望小宝的心情不一样。沈宁毕竟是她认识的人,她曾亲眼看见过她的笑,也是亲眼看着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沈宁!”
“是我害了她。”
“沈宁!”
“不是。”
“死了我就解脱了。”沈宁向顾烟笑了笑。随后,她狠狠地挣脱开了林漠的禁锢,“对不起了,顾烟。”
“我总在害人,小宝是,张叔是,沈宁也是……”
于是,一名消防员死死地拉住林漠,另外一名消防员则死命地拉住顾烟。顾烟倾身向下,向沈宁伸出手,大声喊道:“沈宁,手!把你的手伸过来!别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林漠……”
“没事的,放心。”
林漠捂住眼睛:“是我害了他们……”
“顾烟!”林漠感觉心脏一阵猛缩,分不清是因为手上的伤,还是因为担心顾烟。
顾烟第一次觉得,语言如此苍白。她知道所有安慰人的话,此时此刻对于林漠来说都没有用——他从心底就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顾烟甩掉鞋子,趴在阳台上:“同志,我体重轻,你拉住我,我去救她。”
……
时间紧迫!
临走前,林漠站在墓前行了一个标准地军礼:“沈宁,我一定会抓到那两个混蛋,将他们绳之以法!”
脚下的人越来越重,林漠能感觉到沈宁正在慢慢往下滑。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弓起双腿将脚上的人送上来,可都没有成功。大家想要够着沈宁的手,却因为距离问题够不到。
顾烟蹲下身子,抚了抚墓碑上沈宁盛开的笑颜:“宁姐,保重。”
手臂上的伤痛得撕心裂肺,林漠却咬紧牙关,脸上青筋暴出:“沈宁,千万不要放手。”
山路崎岖往下。
“林漠,放开我!”
林漠走在前方,顾烟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突然,前方,林漠停下脚步:“顾烟,谢谢你。”
底下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奇怪而嗜血的叫喊声。
“谢我什么?”
“林漠,林漠!”顾烟同另外两个消防官兵立刻冲上去,死死地拉住林漠的手。绷带上不断冒出的鲜血,让顾烟看得心惊肉跳。
林漠回过身,眼里带着一丝疲倦:“那天是,今天也是,都谢谢你。”
不好!林漠就地在天台上滚了一圈,双手扒在了天台边缘上,任由大半个身子掉了下去,双腿下意识往下狠狠一捞,居然夹住了!他右手上的伤还没有好,此刻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鲜血立刻就染红了纱布。
顾烟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朋友之间,应该的。”
“沈宁!”顾烟尖叫。
林漠看了顾烟一眼,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