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漠上顾烟来 > 分手

分手

林漠抚摸着墓碑上小宝的脸:“小宝是张叔、张婶的独生子,他以前一直说,退伍之后,要回到父母身边,要守护着家乡的绿,要保卫那片他热爱的沙漠和土地……”

顾烟了然,难怪他一直都害怕星海屋过度开发。

顾烟低眉,原来林漠的愿望竟是小宝的遗愿。

“我和小宝都是野战部队的,我们同一年进的部队,一直都在同一个班,我和他同吃同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因为回忆起往事,林漠脸上难得地浮现出笑容,“我们曾经一起在贵州驻扎过,那里风景优美,草木繁盛,小宝喜欢的姑娘便是那儿的人。但是后来,那里被房地产商看中,开发成了高尔夫度假景区。从那以后,那片地就被毁了,那块地上的人也变了,以至于当商业资源撤走后,那个地方曾经的绿水青山也回不去了。”

凌乱的碎发间,林漠的眼睛通红,他朝顾烟笑笑,但那笑却像哭似的:“小宝个子虽小,但是人却特别有劲儿。有一次,三连的傻大个骂了一句娘,小宝和他打起来,小宝硬是把高他一头的傻大个打得哭爹喊娘。”

有微风吹过,凉意很重,地上都是空的白酒瓶子。林漠靠在墓碑旁,喃喃自语。

“真厉害。”

仰头,辛辣的白酒顺着林漠的嘴角、下巴往下流。喝到最后,他觉得喝下去的酒都已经到喉咙了,但是思绪却还是该死地万分清醒。

“是啊,小宝一直都很厉害。这么厉害的人,”林漠笑了笑,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顾烟站在林漠身后。他的腰身挺得笔直,可是依旧掩饰不住他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悲伤。他上前一步,用自己的酒瓶碰了碰墓碑前的那一瓶,在寂静的夜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漠……”

漆黑的夜空中,透着一点点的星光。

“顾烟,你知道吗,”林漠看向顾烟,笑中有泪,“死的应该是我,那天在靶场,是我打错了靶,小宝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他狠狠地抹了一下脸,再猛灌了一口白酒,辛辣的白酒刺激着他的喉咙,让他咳嗽不止。

林漠从怀里掏出两瓶白酒,将其中一瓶放在墓前:“小宝,今天哥哥陪你喝两杯。”

顾烟拍着他的背:“你没事吧。”

顾烟弯腰,将绕了半个兰城才买到的百合轻轻地放在墓碑前:“小宝,我是顾烟,很高兴见到你。”

林漠站起身:“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我无父无母,在这个人世间,没有人在乎我,也没有人记得我,如果死的是我,不会有人伤心,也不会有人难过。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死的应该是我!”林漠双眼通红。

墓碑上,一个身着军装的小伙子正笑得见牙不见眼。很像张叔。

“啪”的一声,重重的一耳光落在林漠的右脸上。他头一偏,让顾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最终,林漠在一块墓碑前停了下来。

顾烟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一样,透不过气来。她的声音又快又急:“谁说你没人在乎了?谁说没人记得你了?谁说你该死了?林漠,如果你真这么想,你就是个懦夫!小宝就白替你死了,你知道吗?”

陵园里路灯昏黄,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墓碑,但是奇怪的是,顾烟的心里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大概是知道躺在这片土地里的,都是一个个铁骨铮铮的军人。他们是英雄,是人民的守卫者。即便是死亡,他们留给世间的,也是无尽的敬仰和尊敬。

林漠看向顾烟,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不仅是为了自己活着,我更是要连小宝的那份也一起活下!顾烟,”林漠笔直地看向她,墨似的眼珠中是山雨欲来前的安宁,“我们,分手吧……”

大约是没见过凌晨三点来陵园的,看门的老大爷再三和他们确认后,才放他们进去。

顾烟眉眼一颤:“为什么?”

张小宝被葬在兰城烈士陵园。当时,部队征求张叔、张婶的意见,两位老人说小宝一辈子的心愿便是保国卫家,就让他和他的战友们在一起吧。

林漠指着背后的墓碑道:“我害死了小宝,我还差点害死了张叔,我不配拥有幸福。”

“烈士陵园。”林漠的目光穿过遥远的虚空,好似看到很久之前的过去,“我想看看小宝。”

林漠的身后,天空一片漆黑,只剩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她张了张嘴,想说小宝的死不是他的责任,想说张叔出事与他无关,可在对上他的眼时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去哪儿?”

顾烟当晚便回了南雍县城,到的时候已近天明。这是顾烟第一次看到凌晨时分的沙漠,平静而安详,但是顾烟知道,一旦太阳升起,这一片土地就会热烈而鲜活起来。

林漠吻在顾烟的额头,疲惫道:“顾烟,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一个星期后,张叔在兰城医院病逝了。

走廊里,住了不少的病人。大约是重病一场,看淡了生死,竟没有人看向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

顾烟得知消息的时候,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她知道,在南雍,最珍贵的东西,她已经失去了。

“好。”

LPT给予了张婶一定的赔偿,可这对于张婶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在县长几次登门拜访之后,张婶终于同意县长的方案,同意政府重新建造一栋老屋。还好有老屋的照片,乡亲们一砖一瓦全都按照原样重新建造,虽然只是仿建的,但是好歹给张婶留了个念想。

“嗯。”

张叔的葬礼,顾烟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送了他老人家一程。林漠身着一身白衣,站在悲痛欲绝的张婶身边,为张叔披麻戴孝,给他送终。

“你自己一个人开车过来的吗?”

南雍县的日子,似乎随着张叔的死,一下子一片灰暗。

“嗯。”

林漠再也没有联系顾烟,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关于监察大队所有的消息。无人时,顾烟常常点开林漠的微信,那上面还留着他最后的温言笑语。

“顾烟,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张叔是心脏病突发,医生要求他静养。”

顾烟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了星海屋和星海机场的项目上,张叔不能白死,星海项目一定要做起来!

话还未说完,站在面前的人上前一步,手放在顾烟的颈项后,微微地用力,于是顾烟不由自主地向前两步,跌进林漠的怀里。温暖而安全的气息扑面而来,顾烟狠狠地捶了两下他的肩膀,随后抱住他的腰。

一切都按照计划中的在进行,小美负责的星海屋的再装修已经接近尾声,星海机场扩建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

“这件事情我真的尽力了,张叔出事前,我正在给招商局的徐局打电话,他……”

时光匆匆,转眼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一头长发挡住了她大半张脸,但依旧能看到她目光中的担忧。林漠轻轻地叹息一声:“顾烟,要说生气,我也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顾烟在当地人的谈话中无意听说,最近监察大队破获了一起超大的重金属排放案。看样子,他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顾烟咬了咬嘴唇,低头道:“林漠,你在生气吗?”

只是在去星海屋的路上,在去星海机场巡视的期间,顾烟总是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可是,这个世界真大啊,大到连在一个县城里却想遇都遇不到。

无声地拒绝。

南雍县林业局监察大队,凌晨两点了。

“医生叮嘱说他不宜激动。”

转个弯,宿舍楼就在眼前了。整栋宿舍楼都是黑黢黢的,只有林漠自己的房间,此刻正透着橘色的光。林漠皱了皱眉,难道是自己傍晚出来忘记关灯?不可能啊。等他走到跟前一看,门竟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谁……”

微开的门缝里,能看到张婶坐在病床边,握住张叔的手,一脸悲痛。

话音未落,眼之所见让林漠的心脏已经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漏掉一拍。

“那就好。”

是顾烟,他几天未见、几天没有联系的顾烟。此刻,顾烟正靠坐在床头,已经睡着了,手里拿着一本书,要掉不掉的——竟然是他放在枕边,这几天一直在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

“暂时没事。”

才一个多月不见,她好像瘦了,下巴也尖了,脸色也不太好,即便是闭着眼,也是苍白中透着一丝疲惫。

还是顾烟先开口:“张叔没事吧?”

林漠弯腰,想要拿过她手中的书,但手指刚碰到那本《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的时候,不想,“啪”的一声,书掉到了地上。顾烟一惊,缓缓地睁开了眼,惺忪的眼睛似夏日早晨阳光照射下的粼粼水面。

两个人一时无语。

林漠忘了动作,只是愣在原地,心跳如鼓。

顾烟一脸疲惫,眼下一片乌青。林漠也好不到哪里去,下巴上的胡茬都冒出来了。

刚从睡梦中醒来,顾烟的神情还有些迷糊,她歪着头靠在床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乎不懂他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的脸距离她的脸非常近,她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甚至能感觉他温热的气息喷到自己的脸上。

顾烟吓得后退一步,对方也是一愣,这么巧,竟是林漠。

对视。

“咯吱”一声,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

顾烟的目光终于彻底清明,她赫然起身:“不好意思,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找前台护士问清楚张叔住的病房之后,顾烟快步地向病房走去。但临到病房门口,她反而停住了,欲敲门的右手悬在半空中,迟迟未动。

林漠咳嗽一声,也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头顶,他的脸在灯光下有些朦胧:“你怎么进来的?”

凌晨两点,她终于赶到了兰城医院。

“小万帮我开的门。”顾烟又加了一句,“是我让他不要告诉你的,你不要怪他。”

偏远的道路,连路灯都没有,这个时间点,只有她一辆车,仿佛行走在黑暗中唯一的光。顾烟看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心里一阵阵地发凉,如果张叔出事……

“怎么不打我电话?”

车却已经发动了,转了个弯,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陈光看着消失的车尾巴,狠狠地咬了咬牙。

“手机忘记拿了。”

“这儿。”陈光将钥匙递给顾烟,“可是顾总,现在都已经几点了,你一个人开车到兰城的医院,这么远的路……”

“哦。”

“陈光,车钥匙呢?”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林漠借着转身给顾烟倒水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接下来的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是顾烟已经听懂了,但是此刻,她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顾烟咬了咬嘴唇:“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许怀先用拐杖拄着地面,对顾烟道:“顾总,今天这只是一个警告而已。如果再有南雍县的居民因为你们这个项目出事……”

林漠将水放在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看进顾烟的眼里。

最后还是县长赶了过来,好说歹说劝走了门口那群静坐的居民。

顾烟心头一颤,踮起脚,遮住他的双眼:“林漠,不要这样看我。”

顾烟摇了摇头,张叔出事,林漠现在应该在医院。

林漠任由她的动作,语气有些恻然:“怎样看你?”

“顾总,要不要请林队过来?”

“你的眼神告诉我,我们两个之间,没有明天。”

顾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县长为什么不同意自己见许怀先了。他在南雍县,辈分长,有威信,他不同意的事情,大半个南雍县人都不会同意。

林漠拉下她的手,语气低沉:“顾烟,我……”

……

“嘘——”顾烟退后一步,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迅速地背过身子道,“林漠,我下面要说的话,想了好几天,你不要打断我。”

“对!张叔也住院了,下一个轮到的不知道是谁!”

“……好。”

“你们这个项目做下去,我们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林漠,张叔的死,是因为星海机场扩建,拆迁老屋所致。可是,这个责任在我,不在你,是我力劝LPT中国区总裁同意扩建星海,也是我向LPT和南雍政府强调机场扩建之后的好处,是我做的这个决定。而林漠你,只不过是提出了一个可能不会完成的设想而已,你听明白了吗?”

“是,我们不走了!”

静夜无声,所以身后人靠近的脚步声才如此清晰。

许怀先伸出手掌,做了一个“不用多说”的手势:“如果顾总不同意,我们就坐在这里不走。”

一步,两步,她听着林漠身体慢慢地靠近,却又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停住了脚步。

“可是许大爷……”

“顾烟,你哭了吗?”林漠的声音有一点嘶哑。

许怀先拄着拐杖,站了起来:“顾总,我代表南雍县居民,正式要求你们的星海项目停工。”

顾烟狠狠地抹了抹脸:“没有。”

“许大爷,您这是……”

灯光下,林漠的影子挺拔修长,他的手欲抚上顾烟的发,却终究是落了下来。退后两步,林漠苦笑:“顾烟,谢谢你。可是张叔的死,责任在我。”

顾烟急匆匆地下楼。

“我怎么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顾烟转身,脸上泪痕犹在。

小美噘起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想抱着他,想要和他和解,可是,张叔的死会永远横在他们之间,只要一看到顾烟,林漠就会想起张叔,想起小宝,想起张叔是因为自己提出要扩建机场的建议而死。

LPT办公楼的大门口,坐了十几个南雍县的居民。最前面那位满头白发的老者,顾烟认识,是上次堵县政府大门的许怀先许大爷。

她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可是张叔确确实实因为他们的关系去世了……更要命的是,他们从对方的眼里,都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这一点。

顾烟走到阳台上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罢了,顾烟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眼神明亮,眼里带着微微的湿意,但依旧笑得一如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林漠,再见。”

陈光摇了摇头,走过去,打开了阳台的门。

林漠低着头。顾烟看不清他眼中的表情,他站得笔直,像是一棵挺拔的树。

“怎么,又是村民扔垃圾进来了吗?”顾烟觉得头疼。

顾烟不再看他,径直向门口走去。她的右肩轻轻擦着林漠,在错开的一瞬间,顾烟的右手却被林漠反手拉住。

“顾总,恐怕你暂时去不了医院了。”

橘色的灯光下,一高一低两个身影背对而立,但是手却牵在一起。

张叔出事,相比林漠的痛,怕只会比这点烫伤更痛十倍吧。想到这儿,她怎么都坐不住了:“我去医院。星海项目的事情,你们两人盯着。”

顾烟站在原地,倔强地没有开口。好半天,林漠才叹息似的道:“手机没拿,钱包、钥匙也一定没有带。顾烟,你是走过来的吗?”

顾烟挣开陈光的手,摇了摇头:“没事,有点痛而已。”

于是藏了一晚上的委屈,此刻排山倒海般地倾泻而出。

小美看着陈光一脸的焦虑,已迈出的腿退了回来,同时心口一阵烦闷。

林漠回过身,轻轻地一拉,将顾烟拥在怀里,下一秒,靠近心脏的地方一片湿润。

“顾总,顾总你没事吧?”陈光上前,一把抓住顾烟的手。

顾烟的声音带着鼻音,从他的胸口处闷闷地传来:“我一个人走了好远的路。”

玻璃杯里的开水泼到顾烟的手上,她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大片。

“我知道。”

“啊!”

“我的脚好痛。”

顾烟猛然起身,桌上的玻璃杯顿时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我知道。”

“是张叔,老房子被拆迁办强推了,张叔心脏病发,被送去兰城医院了!”

“你还不理我。”

顾烟眼皮一跳:“又怎么了?”

“对不起。”

顾烟正欲再打给县长时,陈光和小美一脸惊慌地闯了进来:“顾总!”

“你现在的样子,很棒。”

电话被挂断了,里面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你也是。”

是啊,如果其他人都如此要求,机场扩建的工作势必会受到影响。甚至最后,这个项目都无法进行下去。

“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得多,是不是?”

“家家户户都有特殊情况。顾总,咱们要以大局为重啊。”

沉默了两秒。

“可是徐局,张叔他们家情况特殊……”

“不是。”

徐局长在电话里非常为难:“顾总,不是我不体谅张叔、张婶。只是,剩下还有那么多家没有拆,如果此先例一开,别家都如此要求,那我们该怎么办?工作还要不要继续下去了?”

顾烟笑了,双手环住他的腰,下巴放在他的肩膀,看向掉在地上的那本《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林漠。”

顾烟得知这个消息之前,正在和招商局的徐局长通电话。

“嗯?”

拆迁办趁张叔、张婶回面馆之际,直接开了一辆推车过去,将老屋给推倒了。等张叔、张婶回来,哪里还有老屋,只剩一堆堆冰冷的砖石水泥,于是张叔当场心脏病发,被紧急送去了医院。

“我们分手好不好?”

但是没想到,还未等顾烟将张叔、张婶的房子挪走,那幢二层小楼便被拆掉了!

林漠的身体一僵,随后又一松开,好半天才沙哑着嗓子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