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人相向而立。
骄阳似火。
对视。
“最开始,的确是我脚伤,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的帮助。”顾烟语气嘲讽,“可是到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再说了,星海屋几年前停工的原因,众人皆知,还需要我舍身住进监察大队打探内情吗?”顾烟抬起眼,看向林漠,目光如炬:他竟如此看我!
沉默。
林漠愣住了,他不知道,她竟是被赶出来的。
时间仿佛彻底停滞了。
“你想知道是吧,我统统告诉你!”顾烟走到他的面前,眼底带着灼灼的火苗,“我来南雍县,是被LPT高层排挤,我是被赶到这片沙漠的!我必须重启星海屋项目才能回到LPT,才能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黄沙漫漫,他们身后,已近完工的星海屋在阳光的直射下,带着经年的沉重感。
“我……”
他们最开始的争吵,是因为林漠的复职,但是到后来已经不仅仅是这件事了。
“那你呢?既然你知道我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为什么不赶我走?”顾烟为他话里的深意气得浑身发抖,右脚踝处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从林漠的眼里,顾烟能看到此刻自己的表情。心跳莫名加速,她转过身,背对着林漠。
林漠笑着,可那笑根本未到眼底。他面对着顾烟,手却指向星海屋:“你来南雍根本不是散心,最终目的是它对吧?你的脚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身为LPT的高层为什么还一直住在监察大队不走?”
“顾烟,对不起。”
“你什么意思?”
“你复职的事,对不起。”
刚刚的欢喜变成了刺在心头的针,林漠的内心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看着顾烟的眼,讥诮地打断她道:“在乎?你真正在乎的到底是什么?”
两个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安静了下来。
“你救过我两次……”
林漠咳嗽一声:“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林漠心脏一窒,眼神炙热幽暗。
顾烟看向远处的天空,语气里带着一丝凉意:“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而已。”
“你不在乎,我在乎!”顾烟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的背后,沙漠无边,发着白光的太阳照在星海屋浅色的城墙上,给人一种古今交融的错觉。
“我知道。”
“我不在乎!”
两个人半天无语,只剩这烈日黄沙,悠然独立,广阔无边。
“手段?”顾烟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气,还是怕。她的语速飞快,“你身在南雍县,你不知道舆论要毁了一个人多么容易!有多少人根本不在意真相,只是跟风。他们跟风骂你,跟风咒你,到时候,他们就是所谓的‘民意’!是,你是被冤枉的,查案需要时间吧,舆论的发酵谁能控制得了?一个月,两个月,乃至半年以后,就算查清了你是冤枉的,你的未来也会受到牵连,受到影响的!你就算还在监察大队,但是你可能会永远地坐冷板凳,你可能就只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守林员!”
林漠摸了摸鼻子,站到顾烟身旁:“星海屋,已经确定要重新启动了吗?”
林漠似是不认识她的样子:“结果最重要?顾烟,在我心中,用什么样的方法得到那个结果,也是同样重要的。我谢谢你救了我,但是你的手段,我无法苟同。”
“是。”说到这个项目,顾烟眼神里的光芒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星海屋简直就是西北沙漠里的一颗明珠。无数人都会为之疯狂的!林漠,过不了多久,这里便会有座座高楼,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起来。”
顾烟又急又痛:“既然当事人连真相都不说出来,你指望警方怎么给你找证据?我只不过是和徐局做了一个资源交换而已,这样互惠互利、双赢的局面不是很好吗?结果最重要不是吗?你为什么非要介意我用了什么方法。”
“据我了解,星海屋项目上次暂停,就是因为其中的一项环境检测不达标。”林漠看向顾烟,“你们准备重启这个项目,对沙漠的影响有预判吗?还有,对沙漠的保护措施考量到位了吗?”
林漠不语。
顾烟微微一愣:“我差点忘了,你是南雍林业局环境监察大队的副队长。”
“堂堂正正?那个视频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你会告诉众人吗?”
林漠看向远方:“是啊,我是环境监察大队的副队长,我在南雍的职责,”林漠侧过头看向顾烟,“便是守护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灵。”
“我知道我是冤枉的。可是顾烟,冤不冤枉,只有证据说了才算。”林漠一步步走近她,直到能看到她微微发抖的唇,“警方只要查过我所有的经济往来,那个视频就算是真的,也不会构成我受贿的证据!你用投资作为交换,在别人眼里,这和判定我受贿了又有什么区别?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清白!”
顾烟目光闪闪,生灵,他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生在这片沙漠里的每一种植物和动物。
顾烟眉眼上挑,带了几分怒气:“你是冤枉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也就是没有了。
“不要怎样?”
林漠薄唇紧抿,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觉得,他和顾烟之间横着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
“林漠,你不要这样……”顾烟往前走了几步。
她是盛名在外的LPT副总裁,他是偏远山村一个小小的监察大队副队长。
“一个亿。”林漠薄唇紧抿,“还真是诱人。”
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都是他听都没听过的牌子,而他这辈子,大约只会待在南雍县,拿着固定的死工资。
顾烟神情坦然:“我告诉招商局徐局长,LPT会尽快重启星海屋项目,这个项目将会给南雍县带来一个亿的投资,但是,作为交换,当地政府要尽快调查你被冤枉的真相……”
她觉得结果比过程更重要,她有能力,有魄力,随随便便就能拿上亿元的项目和招商局交换,挽救自己的职业生涯。可是他,从来觉得过程和结果一样重要,只想守护这片沙漠和生长在这片沙漠上的一草一叶,栖息的各种生灵。
“招商局?”林漠笑,可那笑仅仅停留在嘴边,“我想知道,你和他们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才换来了我这么快的复职?”
月亮穿过云层,沙漠里朦胧一片,只有微风吹过。
顾烟站直了身子:“林漠……”她很想开玩笑地说“不用谢”,可是他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在生气。
“林漠,我要搬走了。”顾烟的语气很轻。
他知道了,知道自己的复职和她有关了。
林漠一愣:“什么时候?”
在对上林漠冰冷的眼光时,顾烟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以前觉得沙漠广阔,毫无遮挡真好,现在却连躲避一个眼神的理由都没有。
“明天。我原本想早点说的,可是……”
林漠下车,一步步朝着顾烟走过去,浅浅黄沙,留下他一步一个脚印。在他离顾烟还有三四米的时候,大约是感应到了什么,顾烟起身回头,见是林漠,摘下墨镜,开心地看着他。
“太好了。”林漠飞快地打断她,笑道,“太好了,我终于不用和小万挤在一个房间了。什么时候?”
不远处,顾烟戴着帽子和墨镜,正拿着一个奇怪的仪器测量着什么,一切都仿佛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不同的是,今天的她应该不再需要自己救了。
顾烟看着林漠的眼睛:“LPT南雍团队的其他人已经到了南雍,我待会儿回宿舍就会有人来接了。”
“吱——”的一声,林漠猛地踩刹车,眉头紧皱。以前他从未细想,现在看来,她来南雍的最终目的,原本就是为了重新启动星海屋。
林漠喝了一口酒:“LPT的副总的确总不能住在环境监察大队的宿舍里。”
今天无风,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空,洒在地上的光都是白色的。他最开始碰到顾烟便是在星海屋,她的脚最近好得差不多了,也经常往沙漠跑……
“林漠……”顾烟欲言又止。
前面便是星海屋了。
林漠却已转身,走向驾驶座:“走吧。”
林漠立刻挂了电话。两分钟后,院内最大的一棵梧桐树下,一辆小皮卡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然后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顾烟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顾烟的声音传来:“我在星海屋。”
车速飞快,一路风驰电掣,平时一个小时的车程,今天不到四十分钟便到了。
林漠朝小万摆了摆手,然后转身拨通顾烟的电话,冷着嗓子道:“你在哪儿?”
林漠刚刚停稳车,顾烟便已推门下车了,弯腰便是一阵干呕。林漠立刻拿起手边的水下车,却赫然看见了一个只见过一次的脸。
“林队……”
那是……顾烟的前男友任光年,林漠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星海屋?林漠皱眉,他差点忘了,顾烟是LPT的高层。一个高层,不住酒店,却非要住监察大队,为什么?一阵莫名地刺痛穿透他的心脏,林漠只觉得自己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白色的衬衣,蓝色的牛仔裤,再配上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就连林漠都觉得任光年是男人中的极品。此刻,他正配合着顾烟,弯着腰,递给她一瓶水。
“那个,顾姐找我们打听过星海屋几年前停工的情况,不知道这个算不算……”
“谢谢。”顾烟接过水喝了一口,味道不对。这种水,南雍没有卖的。她抬起头,任光年的脸赫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林漠故意黑着一张脸:“你说还有什么?”
“小烟,我终于见到你了。”任光年满脸的疲惫里带着一丝欣慰。
小万有个习惯,一撒谎就结巴,看来他们还真有事瞒着自己。
顾烟迅速地站直身子,满脸惊愕地道:“光……任总?”
“还,还有什么?”小万退后两步,避开林漠的眼。
她立刻回头看向林漠所在的方向,只见后者嘴角一挑,朝她扯出一个笑脸,然后转身离开了。
“还有呢?”
“你怎么来了?”顾烟皱眉。
小万话未说完,林漠便全明白了,顿时一股怒意从心底升起!他的复职,居然是这么来的,招商局,宋队……呵,他差点忘了,顾烟是LPT副总裁。想必,为了“救”他,她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你把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我只能特地来找你了。”
“林队。”小万面对自己的偶像,在对方一问之下,立刻什么都招了,“是二胖告诉我的。他说前几天看见招商局的人接送顾姐,顾姐昨天还去了一下宋队长的办公室……”
顾烟和他拉开一定的距离,眼里满是嘲讽:“任光年。”
“小万,你说。”
他向来都进退有度,绝对不是千里追前女友的痴情人。
“林,林队,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二胖扛不住,丢下小万跑了。
任光年叹了一口气:“NPT在兰州有一个项目,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你。”
“几分钟之前我才知道自己复职。我怎么觉得,你们比我还先知道?”林漠眼神犀利。
这就对了,顾烟双手抱在胸前:“现在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林漠向他们走了一步,二胖拉着小万往后退了一步。
“小烟,让我帮帮你吧?”
小万正欲开口,却被一旁的二胖扯了一下袖子:“我,我们是瞎猜的。”
“任总,我们已经分手了,麻烦你叫我顾烟。”
走在前面的身影突然停住了,林漠转过身,眼神似无风的海面:“你们俩怎么知道的?”
任光年眼神一暗:“好,顾烟。顾烟,让我帮帮你吧。”
林漠转身下楼,他们两个跟在他身后,一脸热切地道:“林队,听说你复职了,是真的吗?”
顾烟笑了:“好啊,我想要VTRM项目重新竞标。另外,让你的……那一位当面向我道歉。怎么样,不难办吧?”
是小万和二胖。
任光年黯然,沉默了两秒道:“我懂了。”
“林队!”
他转身离开,走了两步之后停了下来:“我的电话号码没有变。在南雍,任家还是有一些亲朋故旧的。顾烟,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星海屋那个项目……要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记得和我联系。”
“林队!”
司机将车停到任光年的面前,月光打在他的身上,带着薄薄的一层凉意。他侧了侧身,终究没有回头。
门“砰”的一声被带上了,林漠摸了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子。岂料他刚一转身,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光年。”
“哎哎哎,我走我走。队长,别脱鞋,别脱鞋。”
任光年的左脚已经迈进了车里。这是自从那件事之后,顾烟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他下车转身,眼底充满了狂喜:“顾……”
“我让你出去!你出不出去,你个臭小子!”
“你站在那儿,听我说完。”
“队长……”
任光年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出去。”
顾烟笑了,不愧相知相交多年,她一个眼神一句话,他便猜到她的深意。
“队长……”
两个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好似那些年相爱过的旧时光。
宋重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小林,有些事情,不究其根本就是最大的聪明。你是从野战部队转业的,相信在这一点上,你应该比我明白。”
“我接受不了背叛。”
“那个视频明明是真的,为什么对方那么痛快地承认视频是后期剪辑的?还有,上级部门肯定知道视频的真伪……”
“……我知道。”
宋重一时语塞:“这个你就别管了。”
她有感情洁癖,当年得知他家的背景,便一再拒绝他。后来两个人在一起,对他也只有一个要求:在一起时,要彼此忠诚,一心一意。
“我们?”林漠准确地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我们是谁?”
“我过不了这个坎。”
“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帮你把这件事件解决掉吗?你还……”
“……我知道。”
“你个臭小子!”宋重气得顺手一个玻璃杯砸向林漠。玻璃杯里有热水,林漠稳稳地接住,竟滴水未泼。
她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准一个人、一条路,便会一条路走到黑。和他在一起,即便他父母再不喜欢她,她也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爱上高端定制,即便再危险的地方,也亲自去踩线。
“队长,那个视频是真的——当然,它并没有涉及行贿受贿。”
“光年,我刚刚的语气,对不起。”
一阵沉默。
“小烟……”
“后来?后来他就离职了,不知去向。”宋重重重地抽了一口烟,烟雾缭绕间,他的眉头锁得死紧。
“我以为我还在生你的气,但是刚刚在骂完之后,我却只觉得抱歉。”
林漠来监察大队这么几年,还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
心底一凉,任光年突然觉得心脏某个地方扯心扯肺地疼。
“队长,那位前辈后来怎么样了?”
“光年,我们还是朋友吧?”顾烟看着任光年。
宋重回忆了一下道:“最短的也有几个月吧。几年前,咱们这边有一个旅游项目,其中某个部分环境检测不达标,但当时那个同事坚信旅游能带动咱们南雍县城的发展,不肯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他在环境检测报告上造了假。当然,也有人传言,他是收了对方的钱……”大约是因为想起了往事,宋重的神色有一些黯然,他点着一支烟,好半天才继续道,“自从那件事情之后,上级领导便格外关注各部门人员弄虚作假、贪污受贿。小林,停职这件事,你也不要有想法……”
“朋友?”任光年凄苦地一笑,“顾烟,你永远都不可能是我的朋友。”
林漠接过文件,又问了一句:“宋队,咱们监察大队一般受过停职处分的,最短是多久就复职了?”
说完,他立刻转身上车。
“什么为什么这么快!臭小子,休息了几天你还没休息够是吧?”宋重从办公桌上拿过几份文件递给林漠,“最近在沙漠南区发现有企业进行重金属垃圾掩埋。这个案子,你负责跟一下。”
任光年的离去就像他的到来一样,迅速而突然。
林漠皱眉:“宋队,为什么这么快?”
顾烟突然觉得释然了,那些不甘、背叛,那些所谓亏欠的浓烈的情感,已经淡似大漠高空的云,在无意中拨通任光年电话的那一刻,其实早已放下了。她一直介意的是自己那么多年的心心念念,居然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
队长办公室里,宋重拍了拍林漠的肩膀:“拍视频的人出来承认视频是后期剪接的。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
好在,一切都不晚。
第三天,好消息传来,林漠复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