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漠转过脸,貌似无意地说:“朋友寄过来的。”
顾烟一脸惊喜:“哪儿来的?”
似远又似近的地方,橘红色的太阳已经和地平线相接了。
林漠起身,从摩托车的后备厢里拿出一瓶罐装的果啤,丢给顾烟。
顾烟看着广阔无垠的大漠,说:“林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南雍吗?”
她本来是想买鸡尾酒,可是这个偏远县城,别说鸡尾酒了,就连啤酒都是稀缺资源,最后只买到了这种很烈的白酒。
“你说过,越危险的地方,你越喜欢。”
顾烟倾身,可惜胳膊太短:“喂,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拜托苏辰买到的。”
顾烟歪着头看向林漠,眼睛亮晶晶的:“我来南雍,是因为我不得不来这里。”
林漠拿过她的酒瓶,放在地上:“你伤还没好。”
林漠目不斜视,喝了一小口白酒:“失恋了?”
摩托车横在一旁,顾烟斜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林漠靠在她旁边,两个人一人手里拿着一瓶白酒。两个瓶子一碰,顾烟浅浅地喝了一口,随后眉头皱得死紧:“好辣。”
“不仅仅是这个。”
星海屋就在前方,一栋一栋的房子在安静的沙漠里静静矗立着,有一种静谧的美。
如今再提起任光年,就好似是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奇怪,明明那个人和自己在一起很久很久了,虽然聚少离多,但是当她听到沈青说“一家三口”时也非常难受,可现在竟觉得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夕阳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整个沙漠安静而又美丽。
林漠看向别处,嘴角微微翘起。
一圈又一圈,摩托车在沙漠上画出一个个大大的圆,带起的灰沙飘在空中,似在半空中跳动的音律,高低不齐,却又尾音阵阵。
顾烟单脚跳下车来,看向半空中慢慢爬上来的月亮:“我工作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好好地休息过。像现在这样,整个人放松一段时间也挺好。”顾烟指向前方,“这大漠黄沙,落日余晖,真美,真想让更多的人看见。”
方向一偏,摩托车车身微微向右倾,顾烟大叫着抱紧林漠的腰。
林漠碰了一下顾烟的果啤罐:“那就在这儿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扶好!”
“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刚刚绑起的头发,已经有些松了,有短发和碎发打在顾烟的笑眼上。林漠大笑着回头,恰好撞见她一双笑眼。两下对视,林漠突然觉得喉咙干得厉害。
“莫使金樽空对月。”
顾烟松开林漠,张开双手,激动地喊道:“‘大漠孤烟直’,原来这烟真的是直的。”
“干杯!”
车速慢了下来。
“干杯!”
不远处的村庄里,有袅袅的炊烟升起。
月光清冷,不远处,星海屋一片安详。
刚刚还带着白光的太阳,此时已橘红一片,远远地挂在天地交接处。
顾烟的脸在朦胧的月色下越发的轻灵。从她说自己要喝酒的那一刻起,林漠便知道,她知道自己停职了。
沙漠广阔无垠,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摩托车向着前方飞驰,带起一条长长的灰尘带。
皓月当空,夜色已浓。
头盔下露出的薄唇,勾起一个向上的弧度。
林漠打开摩托车的大灯,明亮的光线下,很多小虫子飞来飞去。
犹豫了一秒,原本抓在林漠身侧衣服的手,改成轻轻环住他的腰,随着车速的增加,环住他腰的力度也随之加大。林漠感觉身后温热的身体往前倾了一点,接着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顾烟,那个视频……”
迎着风,林漠的声音有些模糊。
林漠刚刚开口,便被顾烟打断了:“我相信你。”
“抓好!”
既然他连宋重都不肯告诉,那就一定有他不想说的理由。
摩托车像是一支离弦的箭向前飞去。顾烟只觉心跳加速,肾上腺素激增,双手下意识地抓住林漠的衣服。
林漠嘴张了张,最后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出发!”
一个小时后。
林漠笑了,语气莫名上扬:“出发!”
车停在顾烟的门口,林漠下车,拿着帽子,然后扶着顾烟下车。
头盔太大,显得她的脸越发地小了。
廊下,路灯昏黄。
“谢了。”顾烟接过林漠手中的头盔戴在头上,同时拉下前面的护脸道:“好了,走吧。”
顾烟急着解头盔,不料一缕头发被卡在头盔上。她猛地一拉,顿时“哧”的一声,疼得眉头皱得死紧。
“好了。”林漠满意地看向自己的杰作。
“慢一点。”
明明是很生涩的动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感动。想不到这么粗犷的男人,竟也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一股男性的清香味靠近,林漠微微弯腰,右手接过她的头盔。他的脸颊和她的脸只隔几厘米的距离,他的鼻息就在她的颈项边。
顾烟能感觉到林漠每一根手指穿梭在她发间的温度,耳后,额头,脸颊……他笨拙地、一缕一缕地将她的头发理到脑后,最后才用那个绳子一样的东西绑住她的长发。
太近了,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了。
哦……
顾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自己……”
“我可不想你回来抱怨头发里全是沙子。”
“好了。”
顾烟一愣,那个绳子竟是发圈,和她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等等,林漠竟在替自己绑头发,顾烟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脑袋:“林漠,不用……”
头发已经拿下来了。
接着,一只带着厚茧的手指擦过她的颈项,撩起她的长发。
“谢谢。”顾烟回身,林漠的“小心”还未说出口,她的右脚已经重重地踩到了地上:“哎哟!”
林漠看了顾烟一眼,然后拿过她手心的绳子,下车走到她的身后。顾烟正欲转身时,背后一个厚重的男声道:“别动。”
“没事吧?”林漠扶住她。
“这是什么?”顾烟接过,有些好奇,“做什么用的?”
顾烟眉头皱得死紧:“一下忘记脚伤还没完全好。”她单脚往房间跳去,背朝着林漠挥了挥手,“行了,你回去吧。”
“给。”林漠的手心里拿着一个绳子一样的东西。
林漠笑了笑,然后翻身上车,这车还得还回去。
五分钟之后,一辆摩托车“吱”的一声横在顾烟的面前。
听到响声,顾烟拉开窗帘的一角,刚好看到摩托车的尾巴,一晃就不见了。
“啊?”
打开移动网络,微信上,一堆人给自己留言,她都径直跳过。
“等我一下。”
忽略掉那些烦人的“滴滴”声,顾烟打开一个视频网站,搜索“林漠”,马上就有一条视频推送弹出来,正是林漠“受贿”的场面。拍成这样,正主又不出来澄清,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
她头顶的发旋很可爱,微微画过的眉,略略低着的眼,似广阔无垠沙漠里的一幅动人的简笔画,简单,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毫无意外的,视频下面一堆留言,都是骂林漠的。
她背后的天空上,霞光一片。
我们的生活:就这还人民公仆?人民的蛀虫还差不多!
顾烟微微提起裙摆,低头看着自己明显消肿的伤处:“好多了,已经可以慢慢地落地走路了。你看……”
哈密瓜:他知不知道“丢人”两个字怎么写?
林漠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到她的右脚踝上:“你的伤怎么样了?”
痴心花等待:不要脸!怎么会有这种人!
顾烟一脸向往:“听说星海沙漠的夕阳很漂亮,我一直都想去看看。”
大呆雪:去死吧!
林漠不语,墨似的目光更加暗了几分:“为什么突然想喝酒?”
……
顾烟弯腰,提起地上的袋子,语气轻快:“等你喝酒。”
看到最后一条留言时,顾烟气得将手机摔到了床上。只是一个视频片段而已,没有前因后果,谁能知道他们当时到底什么情况?这些网友也太武断了,全部跟风而起。
林漠抬头,目光似深沉的大海:“等我干什么?”
几分钟后,顾烟冷静下来,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好半天才被接起。
顾烟回答得无比自然:“等你啊。”
“喂,徐局长,您好您好,我是LPT顾烟。”
也许是天空的霞光太美,林漠心头的那一点点阴霾一扫而空。他缓缓地走到顾烟的面前,不赞同地道:“这么热,你怎么出来了?”
对面的人语气立刻热络起来:“顾总,你好啊,前段时间就听说你到了南雍,我早就想约你吃个饭了。”
林漠将烟头丢在地上,然后踩熄掉,才刚刚转身,便见顾烟正站在宿舍楼前的树荫底下,身着一袭过膝长裙,一脸思索地看着自己。
“徐局客气了,是我应该先拜访您才对。我刚到这边身体便出了点问题,所以耽搁了几天。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拜访一下您。”
在职场中被冤枉,还是有嘴都说不清那种,明明知道是谁在针对自己,却毫无办法,这种滋味,顾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不过,不正是在那些流言中伤中,她才一步步地走到今天这么高的位置吗。呵,顾烟苦笑,差点忘记自己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了。
对方也不再客气:“大名鼎鼎的LPT顾总来访,我们随时恭候,随时恭候。”
顾烟知道林漠最近一直在追查一起排污案,在证据确凿的当口,林漠被爆出受贿,明显是有人在背后陷害他。可是看他这个表情,似乎又不仅仅是被打击报复这么简单。
“好的,那我就预约您明天上午的时间了,明天我会提前联系您的。徐局再见。”
小万的微信还是林漠推给自己的。当时他说,万一自己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小万。没想到,她和小万之间的第一句对话竟是:顾姐,林队被停职了。
放下手机,顾烟推开窗户往外望去,干净的天空上繁星点点,才大半个月的时间,江都繁华喧闹的生活似乎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顾烟猛然摇了摇头,一把关上了窗户。
刚刚小万在微信里告诉自己,林漠被停职了。
第二天,顾烟起得很早,特意赶在监察大队上班之前出去。临出门前,她看了一眼楼上小万的房间,房门紧闭,也不知道林漠晨跑结束了没有。
于是顾烟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据她所知,林漠是不抽烟的。
好在她脚伤好了很多,走路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只要不走太多的路。
从办公楼到宿舍楼之间有一个拐角,正好被一棵梧桐树姿势妖娆地盖住。当林漠的身影出现在树荫下时,顾烟正准备开口喊他,却见他斜斜地靠在墙壁上,做了一个拿烟的动作。斑驳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带着一股莫名的距离感和疏远感。
刚到监察大队门口,一辆车一下停在顾烟面前,车窗摇了下来,竟是二胖:“顾姐,这么早你去哪儿?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监察大队的大院里,零零散散地种了些法国梧桐。此时正值盛夏,那些梧桐树浓密的叶子,仿佛一把把张开的小扇子。太阳的光线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射下来,映出斑驳晃动的树影一片。
才大半个月,大家都混熟了,看到她,都喊一声“姐”。
这是顾烟第一次站在宿舍楼门前等林漠。
顾烟浅浅一笑:“不用了。”
虽近傍晚,阳光依然很刺眼。
二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一声,真是倾国倾城貌啊,队长的眼光真是好啊。
宋重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出去出去,赶快给我滚出去!”
“你这脚伤还没好利索,要不我喊林队陪你一起?”
一只温热的大掌按在二胖的肩膀上,然后用力将他往后一拉,二胖趔趄了两步,林漠顺势挡在他面前:“队长,我们先出去了。”
“我自己去就成。对了,二胖,”顾烟慢慢走到他的车窗边,“你们林队停职的事,严重吗?”
“队长!”一直站在最后面的二胖一个箭步冲到宋重面前,脸绷得紧紧的,“队长,这件事是我的错,林队绝对是被人陷害的。如果不是我在蹲点时喊出队长的名字……”
“怎么不严重,据说东坝化工厂后面的关系很硬。小万昨天去找队长求情,正好听到队长打电话,队长也正为了林队停职的事情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呢,结果还是不行,也不知道林队能不能复职……”说到这件事,二胖一脸悔恨愧疚,“那天晚上蹲守时,如果不是我一时情急,喊出了林队的名字,人家也不知道是咱们,林队也就不会被停职了。”
林漠站得笔直,行了一个军礼:“服从上级安排。”
“就算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等污水运输车的视频一出来,别人也知道这件事是林漠做的,所以你不用愧疚。”
“不用再说了。”他转向林漠,“林漠,服从安排吗?”
二胖猛地一拍掌:“神了,姐,你和林队说得一模一样。”
“队长……”
顾烟眉头轻蹙,看来林漠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
宋重用力拍了拍桌子:“是什么?你们以为自己是相声演员吗?在我这儿一唱一和的!”
“嘟嘟嘟——”后面有车在按喇叭,二胖道:“姐,我先回去了,有事电话联系啊。”
“是啊是啊!”
“好。”
众人纷纷往后退:“哦,林队,不要在意这种细节。我们的重点是,以您的为人,绝对不会犯错误!”
南雍县招商局。
林漠目光一凛:“别的什么错误?”
刚进招商局大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徐局长带着下属,亲自站在门口迎接顾烟。
其他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再说视频是可以后期制作的。”
顾烟快步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徐局,您太客气了,哪儿要您亲自迎接。”
小李讪笑道:“队长,您说林队犯别的错误有可能,受贿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徐局长上下打量着顾烟,一身白衣黑裤,淡扫蛾眉,头发高束,显得非常职业。
宋重铁青着一张脸:“干什么?”
“网上所言果然名不虚传,顾总真是有才有貌。”
宋重话音刚落,队长办公室的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二胖、小万他们几个人跌跌撞撞地摔了进来。
“网上那是过誉了。”
“你不能说?你不能说,你……”宋重气得心脏病都要发了,“我告诉你,上级领导已经决定了,在这件事情还未彻底查清楚之前,决定暂时对你停职处分!”
“顾总,里面请。”
“我不能说。”
“徐局请。”
“那是怎么回事?”
下午一点多钟,正值午休时间,一辆黑色的宝马停在环境监察大队门口,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打开车门,顾烟慢慢地下了车。本来她不想让招商局的人送她回来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走动过多,右脚上的伤好像又严重了一些,即便此刻虚虚地踩在地上,也还是有些疼。
林漠神情淡然:“队长,视频是真的,但是绝对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回事。”
后者微微弯腰:“顾总,再见。”
宋重先是大惊,然后大怒,猛地一拍桌子:“你别告诉我,还真有这事儿!”
“再见,谢谢。”
林漠看向宋重,没有回答。
“顾总客气了。”
宋重眉心一跳:“你别管谁发给我的,我就问你,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黑色的宝马拐个弯便不见了。
林漠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队长,这个视频是谁发给你的?”
顾烟刚转过身,便见林漠双手抱胸,站在办公楼二楼的走廊上看着自己。阳光正盛,楼前的法国梧桐已经高过二楼了,从上到下留下一地碎金。林漠站在一半阳光一半阴影中,眼神似乎有些晦涩不清。
视频到这里就截止了。
“呃,你没午休?”顾烟选择这个时间点回来便是想避开所有人“关注”的目光。
画面不是很清晰,但是正对镜头的那一张脸,可以清晰地看出是林漠。接着,一个男人的背影走进镜头,他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和林漠说了几句话后,将塑料袋放在了桌子上,拉开袋子,露出几捆粉红色人民币。林漠接过袋子,朝男人点了点头,然后两人握了握手。
“被车声吵醒了。”
视频是俯拍的,类似天花板上的镜头拍到的感觉。
倒是一点不迂回。
“就知道你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宋重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将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对准他,“这是别人匿名发给我的——现在网上到处都是,你自己看。”
“我上午去见了一个朋友,他……”顾烟正在想给徐局编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林漠一眼便看出了她为难的表情,冷冷地打断她道:“你的事情没必要向我报备。”
“视频?什么视频?”林漠皱眉。
说完,他赫然转身,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林漠张嘴,话还未说出口,宋重便做了个手势,打断他道:“我不想听你那些大道理。你给我听好,对方告你贪污受贿,还提供了相关视频。这件事在网上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哎,我说……”
队长办公室里,宋重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我说过多少次了,让你不要单独行动,不要单独行动。这下好了,你不找人家,人家都主动找上你了!”
顾烟愣在太阳底下,心里有些忐忑,他不会是猜到自己干什么去了吧?
不料,第二天一大早,还未等林漠将材料交上去,已经有人将他给告了。
接下来的两天,林漠对顾烟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饭照常给她送,洗漱用的水照旧给她提,但就是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