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着眼睛开始讲起自己的事情。
“没错。”秦炜彤帮她再倒一杯水,笑了笑,“严格来说,陈景砾是我姐夫。”
秦家经商,但这几年不景气,所以秦父想利用秦羽蔓的爱情以陈景砾为突破口,在火热的影视界中寻找商机,加上母亲对秦羽蔓的偏爱,一直怕秦炜彤觊觎秦家公司,当年自作主张送秦炜彤学了编剧,想着让她跟陈景砾去谋个工作,也算是对她有了交代。
顾尔尔将退烧药喝下去,粉红色的液体带着过分甜腻的味道,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大口喝下半杯水:“所以炜彤,你……你跟陈景砾,我是说你跟秦羽蔓……的关系……”
原本秦母因为这件事情,就已经跟秦炜彤闹得很僵,再到后来发现秦炜彤做起微商,更是忌惮又警惕。
“包括后边通知齐沉的,也是你?”
“所以毕业我回家没几天又回去找你了,那次原本我想要待我爸爸公司实习一段时间,也希望能通过网络平台拉一把家里的生意,但是我妈妈不肯。”
“所以那天在酒店遇到秦羽蔓不是巧合,而是你故意带她出现的,为的是让我看清陈景砾是有家庭的人,希望最后关头我能够止步?”
秦炜彤直起身来收敛了情绪,又有些歉疚地说:“尔尔,很抱歉我能帮你的不多,但凡我还顾着家里,就不能也还没有能力与陈景砾起正面冲突。我姐姐爱陈景砾,她其实比谁都清楚,陈景砾的心不在她这里,他在外面同多少女人暧昧不清,她也心知肚明,可她还是盼着有一天他能够回头。
抱着残存的意识,她拨通了一个号码,然后报上了自己的地址,再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
“可是,浪子既为浪子,吸引他的必是漂泊与远方,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回头的那一天。”
可是,还是有些遗憾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秦炜彤笑得有点儿苍凉,“虽有点儿傻,但……哪怕是幻象,也总得给平淡无奇的人生留一点儿念想的啊,不然靠什么去度过漫长惨淡的余生?”
脚步有些虚,像踩上一团团棉花,头重得似乎快要支撑不住,冷风吹过的时候,她才勉强找回几分意识,迷迷糊糊中她甚至想到,如果死在了这里,是不是也算魂归故里。
每个人都有不堪重负的痛苦,只是有的人习惯于将它置于口头,逢人便诉苦,想让所有人都替他难过悲悯,以此获得心理安慰,而有的人习惯藏于心底,不喜被人所知晓,因为深知能帮他走出的,只有自己。
但除夕夜里,她并不抱什么希望。
“谢谢你,炜彤。”顾尔尔望着秦炜彤的眼睛,带着感激与安慰轻轻地抱了抱她。
她惊了一下,随即又倒下头去睡,忽冷忽热的反复却让她睡得极不安稳,好不容易挨到深夜四点的时候,她披了大衣出去找诊所。
秦炜彤起身用力回抱:“尔尔,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39.8℃。
顾尔尔没有说话,似乎认真思考了很久,才将一条短信给秦炜彤看,末了叹一口气:“他是建议,但也是我的打算,我暂时不会再让林嘉见到我,对她来说,我是噩梦,她帮我太多,最后收获的却全部是伤害。”
顾尔尔梦梦醒醒,头痛欲裂,终于在喉咙的干渴嘶哑中醒过来,几杯水下肚,这才意识到自己昏昏沉沉的现状,摸了摸额头又找来体温计测了测。
隔了会儿,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有人资助进修,在编剧这条路上我也会越走越远。”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
新年接近尾声的时候,秦炜彤和顾尔尔结束了青市之行,秦炜彤不惜在跨年夜奔波的付出换来了相应的收获,她的网店同国外一家网站达成合作,接下来准备跨国发展她的微商事业。
忽冷忽热的梦里,她看见程北航光彩照人的模样,他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赢得一众师生的称赞。梦境反复,转眼间又是齐沉的脸,他还在韩国训练的时候,汗水打湿额前头发,跟她在微博里看到的照片一模一样,他的喜怒哀乐,他的言谈举止,隔着虚妄的梦送到她眼前……
顾尔尔再回荣安市,没想到还会在出租屋遇见程北航。
雪越下越大,顾尔尔打不到车,辗转走了三五公里,才终于住进一家相对经济的酒店,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她倒头就睡。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一向不关注娱乐圈的程北航竟然在放着娱乐频道的新闻,而数日之后,有关于齐沉的舆论仍旧沸沸扬扬,她寄过去的录音石沉大海,并无半点儿反应,电视里主持人唾液横飞,正激动地分析着齐沉解约隐退与日前爆料的传言之间的联系。
那时候她为了让程北航安心,允诺春节带他回青市见家长,却没想到再后来发生这么多事情,她如约回了青市,却变成了一个人,也没有回家。
程北航低头收拾着行李,看不出来有没有听进去新闻内容,他还穿着去年冬天她买给他的棉衣,褪去了往日里浑身的尖锐偏激,整个人散发着略显柔和的光芒,只是眼睛里的光彩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疲倦和沧桑。
顾尔尔抵达青市的时候已经是除夕,从火车站出来外面正下着大雪,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头脑昏聩,春运期间本就一票难求,这张票还是在很久之前花费了很大的心思才抢来的。
看到推门而入的顾尔尔,他收拾行李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好半天之后喉咙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两个人默契地沉默,各自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但住在一起这么久,少不了有许多东西交错堆积,比如顾尔尔打印到一半突然反悔的剧本,程北航最初成立游戏公司时的Logo设计……还有两个人最初结缘的电影光盘……
齐沉仍然没有松口的迹象,隔了很久,他忽然起身将钥匙扣收起来,临出门之际又折返回来,看了韩汶继一眼,拍拍他的肩膀,将桌上的文件丢进了垃圾桶。
记忆瞬间涌现,满是旧时梦想的味道。
“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把录音交给公司,合约继续签下去,我保证,24小时内有关你的负面报道全部消失。”韩汶继看着热度不减的种种传闻急得团团转,“齐沉,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那至少现在《浮生》还没有拍完,你这一走,公司对它的重视度就大大降低,再严重一点儿,指不定直接中止拍摄呢?”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程北航关掉新闻开始播放那部电影,顾尔尔很配合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他皱着眉头打电话给顾尔尔,那边却已是无法接通的状态。
很早之前的片子,清新平淡,在这个新年的清晨,他们并肩坐在落满灰尘的沙发上,最后一次看同一部电影。
陈景砾的声音一字不落地落入齐沉耳中,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只钥匙扣上,脸色越来越难看。很明显,这是那晚陈景砾在酒店的时候跟顾尔尔之间的对话,如果这段音频爆出去,眼下的局势很容易反转,无疑大大降低了公关难度。
电影放到第五十九分钟的时候,画面上出现了分岔路口,男孩子顺着自己的方向朝前走到一半,被身后的女孩子喊住:“我记得是左边这条路哎。”
“我跟他有过节……毕竟上次片场害他的事情也让我看了别人的脸色……”
“可是这条路看上去没有人走,你确定吗?”
“我就知道,你最惦记的还是齐沉那小子。”
他们还没有做出决定,程北航起身小声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拎着行李箱匆匆往外赶去,走到玄关处时,他回过头来看着顾尔尔:“尔尔,对不起。”
“未婚妻又怎么样?近几年影视圈火热,她出身商业家庭又喜欢我,她爸想要开拓影视市场,所以借着她的喜欢以我为突破口,而我也不过是看中她的家世,各取所需。”
走廊里的感应灯熄灭,他背后陷入一片晦暗:“如果我处理好林嘉的事情,我们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吗?”
“……”
顾尔尔看着他笑,然后摇了摇头。
这些时日里发生的种种,像一场梦境,醒来之后,一切都已经变了。
我曾渴望有人为我遮风挡雨护我周全,你出现了。但后来我们的路途出现了分岔口,你离开了。就像这场你中途离场的电影,我们一起感受过开始的欢笑与眼泪,但无奈不能共守结局,这是无法成全的遗憾。
顾尔尔看了看手机上的出行提醒,在取消车票的瞬间忽然放弃,她回去收拾了几件行李,将一只小小的钥匙扣寄去齐沉的公司,最后换好鞋子一个人出了门。
顾尔尔送走程北航回来,脚步却在门口顿住。
人走茶凉,向来如此。
忽闪着亮起的模糊灯光下,有黑色的身影转过身来用力将她抱住。
他的合约就要到期,如果他真的执意隐退,公司留不住这尊财神,只怕会尽快发展其他艺人,也不会再为他的公关耗费心思吧。
“尔尔。”他微微低头,帽檐抵在她的耳边,隔着口罩的声音有些嘶哑,温热的呼吸混合着心脏跳动的声音落入她耳朵里,“你回来了。”
已经快要到除夕了啊。
齐沉没有公开陈景砾的音频。
从医院出来,顾尔尔沿着大街慢悠悠地往回走,空气里有爆竹的烟火气味,她停下来抬头看着对面广场上正在被换掉的广告,齐沉的那张脸在一片褶皱的广告单中变得有些扭曲好笑,新的广告里是一张崭新的年轻面孔,看上去有些稚嫩。
如果公开的话,他的确很快能摆脱舆论的压力,但是录音里也有顾尔尔的参与,一旦传开,难保陈景砾不会扣上钱色交易的名目拖顾尔尔下水,抑或还有其他的手段。
就像被施了诅咒,从跨出校门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以飞蛾扑火的姿态与初衷背道而驰。
他能从六年前无人问津的透明角色走到如今的高度,六年后的今天自然也不需要涉险赔付她的名声来保住自己的位置。
是哪里错了位呢?
他俯下身子帮她将堆在床上的衣服收起来,整齐码进行李箱,一边合着箱子一边笑:“你是不是真傻,竟然真的以为我是因为你才隐退啊?我不是很早就说过我合约快到期了吗?”
初出社会,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被自己击败,同那个被环宇科技打垮的小公司一起死去的,是那个朝气蓬勃、自信坚定的程北航,而留下来的这个人,只剩自私多疑,懦弱悲哀。
顾尔尔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
他早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光芒四射的程北航了。
他笑,然后拎着她的鞋子装起来,声音低了几分:“你在MV里看到的那个女生,是我女朋友,她死于ALS,在我出第一首歌之前。”
失望到了极点的时候,连争执解释的欲望都没有。
顾尔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些,她放下正在整理的书,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安慰,他没怎么在意的样子,笑着反握住她的手。
顾尔尔红了双眼,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抬起手想要狠狠甩他一巴掌,可是最后一刻她颓然放下手来,只觉得无力。
“她在音乐方面帮我很多,算得上是我的音乐启蒙老师和发掘我天赋的伯乐,我从前总以为对她是爱情,后来才发现……”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没变,却不经意拢了拢眉,“怎么说呢,我对她的感情比所谓的‘爱情’要复杂得多,知己难求,我对她是欣赏,是感激,是相知的庆幸。
“怪我认人不清,早在你放弃剧本的那一刻起,我就该知道,你已经变了,那个为了追逐梦想不顾一切的顾尔尔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你,是一具完全物质化、满是铜臭味的行尸走肉!”
“她一直希望我不要埋没了自己的音乐天赋,希望有一天能有更多的人像她一样知晓和欣赏我的音乐。你看,”他滑开手机,翻出一组数据,转而又切换到他以往演唱会的画面,“这些我都做到了,《浮生》很快就会完成,我和你的梦想也算是要实现了,所以尔尔,我隐退不是戏言,也从来不是受谁的影响和拖累,只是,这辈子还剩下这么多时间,也总该轮到我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吧?”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推脱责任。
他的梦想不是音乐和电影吗?
“信我?”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程北航扣住她的肩膀吼,“顾尔尔,你说信我,可是我和林嘉的事情,你信过吗?你为什么不想着是林嘉故意勾引我?而我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你?我身上所背负的债务还不是因为你?我想要还清债务,想要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想要你不必为金钱所驱使去和齐沉在一起,想挽回我们的感情……逼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啊顾尔尔!”
顾尔尔不明所以地看他。
顾尔尔白了他一眼,回过头来对着程北航,只觉得悲哀:“程北航,你口口声声要我信你,可是你扪心自问,在你心里,又何曾信过我?”
“尔尔,我的梦想,是你。”
陈景砾见事态已经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下去,笑着转身离开。
行李全部打包好已经是下午三点,齐沉将大大小小的箱子拎到外面的路边,然后去取车,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顾尔尔,好像生怕她会凭空消失一般。
“顾尔尔,我还真是看错你了,原来你这么有本事,身后靠山不止齐沉一个啊?”程北航三两步跨过来拦住她的去路,脸上一片嘲讽,“亏我还满心愧疚,处处为你考虑打算,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你的计划之一对不对?”
顾尔尔看着他的身影笑,等他走得远了,她才挥手招来出租车。
顾尔尔不想再纠缠下去,索性扭头就走。
“姑娘,去哪儿啊?”司机大叔见她迟迟不报地名,忍不住回头催促着问了一句。
程北航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顾尔尔却好像没有听到,直勾勾望着下了车匆匆跑过来的黑色身影。
“好巧,在这里也能碰上新闻主角。”带着秦羽蔓做孕检的陈景砾走过来,他低头在秦羽蔓耳边说了什么,将她支开,然后走到顾尔尔身边,用眼神扫了扫程北航,装作不知道他的样子,“我以为顾大编剧跟我去过几次酒店之后再不联系,是因为齐沉,现在看来,齐沉也没那么大魅力嘛,怎么,顾大编剧不打算跟我这个故人介绍下你边上这位?”
“顾尔尔!”齐沉摘下口罩扬了音调朝她吼。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许久,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齐沉,谢谢你,我要走了,佛罗伦萨,再见。”顾尔尔隔着车窗看着气急败坏的身影,然后低头瞥一眼手机上的信息。
顾尔尔不敢多留,跟林江生打了招呼便退出去,却不料在楼下遇上买饭回来的程北航。迫于林家的压力,他不得不留下来照顾林嘉,从此以后,他便也只是别人的丈夫,他们之间再不能有半分情谊。
“师傅,机场!”
所幸,林嘉的情况并不严重,只不过情绪崩溃失常,见到顾尔尔更是疯了一样随手抄起东西就朝她摔过去:“滚啊!”
窗外风景开始倒退,过往历历在目,她曾把爱情当作生命全部的依赖,也曾活在过去七年的情感幻象里自欺欺人,可爱情如同吃饭、喝水、散步、工作……它是生命的一部分,但断不该成为全部,更不该是用来交换安稳生活的筹码。
齐沉的电话打不通,顾尔尔再也顾不得这些,打了车直奔医院。
她在新年伊始与这段镶满补丁的青春尾声告别,也将从此独立于世。
林家千金未婚先孕自杀未遂的消息和齐沉陷入三角恋情的报道铺天盖地而来,两件事情同时炒上热搜,加上林家千金在片场崩溃以及齐沉与人动手的一系列照片,舆论矛头很快指向齐沉,有人在下边列举种种事例来指证这两件事情的联系,很快演变成了齐沉感情混乱,才间接导致林嘉自杀的事情。
她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那个身影,慢慢抚上心口,若数年之后,这份心跳仍未消散,她或尚能用完美的姿态回身拥抱迟到的爱情,只是希望那时所有人的伤疤都能结痂,所有的缺憾都能开花。
她意识瞬间清醒起来。
她侧过头去看,后视镜里的黑色身影似乎被人认出,慢慢地有人围拢上去,车子转弯,聚拢的人群,模糊的身影,都从她的视线里褪去。
顾尔尔是被手机疯狂的振动声惊醒的,她草草扫了几眼屏幕,这才发现所有熟识的人问她的问题都围绕着同一个话题:齐沉三角恋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