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看来，环宇科技并不比盛纪好心。
程北航在跟盛纪谈合作的时候，对何盛所表现的态度极为不满，所以对叶环琪的知遇颇为感激，一度将她视作自己的伯乐，连带着对环宇科技都极具好感和信任。
原本谈好的合作开发游戏，直到今天程北航才知道，他们的《倾世爵战》已经完全被环宇买断。
是和环宇科技的合作出了问题。
程北航自然去翻出当时签订的合同来与其对质。可当着环宇律师团的面，程北航这才注意到合同附注中有关于对《倾世爵战》的游戏版权另见附件的声明。
他转过头来，在黑暗中环住她的腰际，拳头一点点地收紧。
而这份证明游戏归环宇买断的附件，程北航签订合同当日根本没有见过。
她慢慢靠近，握住他冷冰冰的手，却始终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有温热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在他手上。
介于他当时对叶环琪的感激和放心，在签订合同时他甚至根本没有警惕心，也并未对其中的条款细心查看。
他眼皮动了一下，似乎在用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久久没有出声。
却不想偏偏就真的在这个环节出了问题。
顾尔尔走进去，轻轻唤他：“北航？”
按照合同条款，不仅《倾世爵战》版权全部归环宇所有，甚至包括程北航在内的整个游戏团队，有责任在合同期限内，为环宇负责游戏的开发运营，以及全面的技术支持和代码维护。
整层楼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办公室没有开灯，空调温度开得极低，满室都是冰冷的气息。外面的灯光从窗户透进来，影影绰绰间映着黑色的人影，他仰面靠在椅子上，半边身子淹没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而之前所付给程北航的所谓首款，其实根本就是买断游戏的定金。
半个小时后，林嘉带着顾尔尔在公司看到了程北航。
他一时不慎，便将自己的梦想和整个团队全部赔付于环宇科技的阴谋手段之中，眼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事业一夜之间悉数尽毁，程北航整个人几近崩溃。
顾尔尔这才发现，她一直活在程北航的庇护之下，却也从来被摒除在他的世界以外，一旦离开他，她几乎就如同手无寸铁的绝对弱者。
“我们可以走法律程序。”林嘉看不下去，推门进来摸索着开了灯。
林嘉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顾尔尔的说辞，一下子没了睡意：“尔尔，你先别着急，我先打电话给石辉问问情况。”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程北航不在身边，她竟然连一点儿主意都没有，最后打电话给林嘉的时候，声音都变了：“程北航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担心他出什么事情。”
顾尔尔望向林嘉的眼神里充满了希望，可程北航冷冷地笑了：“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清楚吗？环宇摆明了做好的局，我这么一个小公司，拿什么去对抗他们强大的律师团？”
她披了件外套往外走，顺手拨通他的电话，但一直是无人接听状态，她越来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克制不住的慌乱。
“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顾尔尔低低呢喃。
家里没人。
“还能有什么办法？要么，我带着石辉他们去给环宇办事；要么，按照合同赔付三倍定金作为违约金。”
“北航？”顾尔尔朝着客厅喊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
“我们赔违约金，拿回你的游戏，另找合作方重新开始。”顾尔尔抬眼看他。
程北航忙于公司的事情，加班到深夜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但平日里无论多晚，他总会赶回来，从来没有彻夜不归这种情况。
“不可能，游戏根本拿不回来了，他们一早就计划好的，所有资料在他那里都已经存了备份。”程北航颓然地笑着起身，望着在黎明中沉睡的整座城市，心下忽然清明，“何盛说得对，商业不是做慈善，像我们这种刚从学校出来的人，根本不知晓商场上的钩心斗角，不知道他们拼得你死我活的手腕。”
那天夜里，顾尔尔睡了一觉醒来，床边仍然空空没有人影，她起身瞥了一眼时间，已经接近深夜四点钟。
林嘉看不过他这般了无生气的样子，也不顾及顾尔尔在场，直接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你在胡说什么？程北航你见过哪个创业的人一路走过来顺顺利利了？一个环宇就把你打垮了吗……”
这样冰冷机械的声音，好像就此成了他们整个生活的一个分水岭，很多年以后，顾尔尔再听到这种冰冷的声音，都还会忍不住攥紧拳头，似乎这样用力就能给自己一个支撑。
程北航嘴角抿成一条线，用力拂开林嘉的手，侧过身子没有说话。
“嘟”的一声，电话被挂断。
林嘉跟过去：“程北航，你不能跟环宇的律师对抗，但是还有我们啊，我可以帮你找律师，这件事情我想办法处理……”
顾尔尔听见那边有人在不停催促程北航，好半天之后，他沉下声音：“算了，尔尔。”
“你懂个屁啊！”程北航像被触及雷点，整个人正处在爆发的边缘，紧紧攥起的拳头暴起分明的青筋，“你知道我怎么看人脸色的吗？你知道我怎么带着一个团队通宵赶游戏的吗？你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
通话陷入短暂的沉默，像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相互对峙着。
顾尔尔冲过去挡在两个人之间，却被程北航一把推开。
“尔尔，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程北航并没有预想中的激动，语气里倒有几分冰冷。他不关注娱乐圈的事情，也不了解齐沉的性格，但那天齐沉跋扈的态度已经将这场竞争视作两个人的较量，他绝不可能无端地好心恢复原价。
“林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他恶狠狠地对着她，“环宇的事情不见得跟你没有关系，谁知道是不是你让林江生背地里教唆的环宇？”
她尽量不让他察觉到自己异样的情绪：“真的吗？这样我们就……”
林嘉抬眼望过去，却在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丁点儿温度，他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目光薄凉一片，嘴角有过分明显的嘲讽：“凌驾于别人之上真的就有那么好玩吗，我的林家大小姐？”
顾尔尔愣了愣，竟然莫名有点想哭，她就知道，六年前那个少年无论再怎么张牙舞爪，都一定只是他扰乱视听的伪装，在他心底深处，依旧还是最开始的模样。
林嘉像被冬日里的一盆冰水淋过，僵硬地立在原地。
“尔尔，”他诧异的语气里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质疑，“今天齐沉的助理打电话过来，说是愿意将房子恢复原价转售。”
她知道自己在程北航心中并无位置，却不曾料想，原来在他眼里她一直是这样的人。
程北航的电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在一个人心里要多么没有分量，才会被这般轻易就可怀疑，更何况，他们毕竟相识七年。
顾尔尔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想到那天去找齐沉的场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顾尔尔并不知晓他们那晚的争吵，只觉得程北航的态度太过偏激，轻轻拉了下林嘉示意她不要同他计较，又转过身去劝慰程北航。
“当然，有一天要是可以跟齐沉之类的挂上钩，我大概离一夜暴富的梦想又近了一步……”秦炜彤乐呵呵地瞅着屏幕上齐沉的写真，笑着沉入幻想。
隔了很久，林嘉缓缓地笑了，神色中却满是悲寂，有薄薄的水雾在眼眶中氤氲开来，她声音平静：“程北航，我说过，我对你……”
“我现在正在想一个新的办法，”秦炜彤又恢复了以往的热情，仰着脸笑眯眯地开始讲自己的想法，“我打算跟一些清新文艺的知名博主取得联系，着手拍摄同类风格的微视频为产品做软广，到了后期可以自己经营一些营销平台……这是初步想法，具体的细节我还要再多考虑考虑。”
她突然吸了一口气，头微微上仰，似乎生怕眼泪掉下来一样：“我对你们的感情都是真的，那天跟你说的话你为什么都不肯相信呢？”
顾尔尔反握住秦炜彤的手，勉强地笑了笑。
她伸手从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我们来跟我哥对质可以吗？”
虽然有点儿不厚道，但不得不承认，最好的安慰不是猛灌鸡汤，而是将同样困顿的处境摆给对方看。
程北航站在窗边一动不动。
“其实我也没好到哪里去，你看，按照传统狂刷朋友圈等各类社交平台的方法来推销产品，根本没有多少交易量，反倒容易让潜在客户滋生反感。”说着她将电脑推过去给她看，成交数量少得可怜，而且总体呈下滑趋势。
手机里一遍一遍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声。
“没事的尔尔，你别太担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秦炜彤放下手里修到一半的产品样图，轻轻抱了抱顾尔尔安慰。
随着程北航一寸寸变冷的脸色，林嘉焦急的神色越来越难以掩饰。
她真的没有办法安心地宅在家里，除了眼下这样，再想不到别的办法。
顾尔尔看着眼前难以收场的局面，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如今正面对高额的房价，程北航倔强，坚持自己一个人死撑着筹钱，也不许她出去找工作，而她去找齐沉商议价格的事情也以失败告终。
“够了。”程北航的耐心终于尽失。
她其实怎么也没有料想到，毕业以来的第一笔收入竟然是来源于这样不光彩的交易。
林嘉还在解释，声音里已经有明显的哭腔。
他不在的空当，顾尔尔偷偷把自己手头一个未完成的小剧本私下转手给了同行。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解释这种东西从来都是给愿意相信的人的，而对于本就不存在信任的人而言，事实究竟如何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按照自己的揣测去相信愿意相信的。
七夕那天，程北航一大早去环宇商量筹备游戏上市的事情。
更何况，事到如今，环宇的这场阴谋，程北航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么愚蠢的错误完全是由被称作天才的自己一手酿成，他需要一个替罪者来替他承担错误，好给自己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其实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你有怎样的家世背景，有怎样为人所称道的天赋或殊荣，但总会有什么出现，成为你安好年岁中避之不及的劫难。
10月份的第一场雨落地，已经透着隐隐的凉意。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还有，求不得。
顾尔尔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天空从漆黑一点点变成阴鹜的灰白色，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心里，晕开一大片雾气。
车子疾驰而去，林江生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样。
“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干预了。”
程北航的心血付之一炬，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与酒为伴，不分昼夜地陷入睡眠，任凭顾尔尔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既然程北航不愿意接受帮助，那不如就给他痛击，等他觉得痛了，自然不得不示弱接受他的帮助。
她心里也清楚，且不说他一直不愿居于人下，一心想发展自己的游戏公司，单是环宇这次玩弄手段设局，就让他心里生出绝对的厌恶，以他的骄傲，断然不肯与他们为伍，不可能就此甘心归于环宇麾下。
这是林江生一向的手段。
即便拿不回游戏，她也得让程北航从这场局中脱身，这样才有再重新开始的机会。
先礼后兵。
可是如果不执行合约条例……
林嘉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除却返还定金之外，还要赔付违约金，而之前买房所用的钱，除去定金以外，其余部分都是借贷筹集而来。
“你之前要我拿出一部分投资给他，既然他不接受，要不就换一种办法？”林江生侧过头看一眼妹妹。
面对着这一大笔的债务，顾尔尔无比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她忽然有些能理解那些不堪负债而轻生的人。
林江生不说话了。
她原本就没什么大的出息，只希望过简简单单的生活，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需要思考偿还上百万债务的问题，那几个数字现在如同梦魇一样如影随形，逼得她绝望，这样下去，她后半生便只剩还款，再无别的任何意义。
“哥，”林嘉擦一把眼泪，将他打断，“要你把对嫂子的心意放在尔尔身上，你做得到吗？”
一声沉重的叹息落在雨中。
余晋白同林嘉一起长大，而他对于林嘉的心思，更是整个林家都看在眼里，明明那么温和优秀的人，到了林嘉这里却偏偏不及程北航半分。
程北航喝过酒又沉沉睡了过去。
“吵架了？”他递过纸巾，“嘉嘉，哥不是要干预你的感情，只是，但凡你将对程北航的心意分出来万分之一给晋白，你大可以比现在过得幸福得多……”
顾尔尔蹲在床边端详着面前的男子，因为喝多酒的缘故，他的眼窝周围有些泛红，乱糟糟的头发遮住眉毛，下巴上有一层青青的胡楂，呼吸间满是酒气，完全没有分毫从前风度翩翩的样子。可明明他曾站在人群中央光芒万丈，也曾信誓旦旦要护她周全。
每次暗中想办法帮他，还得瞒着不让他发觉，这般心思，自小到大他都没有见过她对别的什么人或事这么用过心。
如果毁掉梦想，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既不表明心意，也不肯松手罢休。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被环宇一举击败。
她对程北航的用心，他一直都看在眼里，他想不明白自小被一家人放在掌心里疼爱的小公主，怎么偏偏就为了一个对自己没有半分念想的人自讨苦吃。
起身帮他盖好毯子，顾尔尔看一眼时间，抱着电脑去了客厅。
车门打开，林江生一眼便看到妹妹哭过的眼睛。
前几天她再一次投过简历出去，到今天为止收到了两家公司的回应，她看了看短信里的面试通知，不自觉朝卧室方向望了一眼。
他别过头，坐回椅子上，不想再同她争吵，声音里透着疲惫：“今天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你回去吧。”
上次他还因为自己私自投简历找工作的事情生过气，但如今的情形，根本容不得她有别的选择。
“所以，程北航，你能不能放下你的骄傲，也放下对我的防备。”她上前一步对上他的眼睛，“你知道吗，能动摇你的梦想，你们的感情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不是所谓权势或是金钱，更不是我？”
顾尔尔洗了一把脸，意识清醒过来，不再去胡思乱想。
等到激动的情绪都平复下来，林嘉站在他面前，放下之前所有对感情的伪装，眼里的温柔炽热不加任何掩饰，语气里都染上坦诚的卑微：“程北航，我和你，和尔尔认识七年，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们的感情都是真的，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更没有想过要你们分开。
她回复了短信约好面试时间，再跟熟识的编剧商量了转售剧本的价格，这几年来有过不少机会将手里的剧本投入拍摄，但她太过固执，有些因为不肯按照对方的要求加以修改，有些是因为自己觉得不够满意，她总想要将自己的作品做得更加完美一些。
许久的沉默。
可到头来，竟落得要将它们变卖的地步。
争吵声引来几个加班的同事，在门口望了两眼，对上程北航冰冷的眼神，到了嘴边的劝慰又咽了回去，只好假装毫不知情退回去工作。
饶是如此，距离他们所要偿还的债务还差得多。
“不是这样的！”她急得提高了音量，眼睛里却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过得好一点儿。”
如果，取消买房呢？
他忽然逼近她，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林嘉，掌控一切的感觉，很好吗？”
顾尔尔翻出微博里那个熟悉的头像，首页里还满是与他有关的绯闻。
“林嘉，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成就感？”程北航忽然提高了音量，满是讥讽的语气，“一套价钱翻倍的房子，就可以将我和顾尔尔困起来，但对你而言，不过是撒个娇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别说双倍房价，就是三倍四倍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有林江生替你扛着所有的事情，所以想要主宰一切，想要连我和尔尔的生活都干涉进来。”
继上次“前女友”舒晴深夜发长微博疑似怒斥齐沉渣男之后，这次又有网友扒出他与神秘女子的深夜暧昧短信，以及事后又狠心甩掉对方的微信截图。
林嘉说得有些混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自齐沉出现在大众视线以来，多的是关于他脾气暴躁、桀骜张扬、自以为是之类的传言，也常有好事的网友截取一些所谓的“证据”来曝他与女星之间的绯闻，久而久之他便被冠上了“花花公子”这一头衔，但圈内稍微有点儿名气的都躲不过这种传闻，大家也就看看热闹罢了，两三天的热度之后自然风平浪静，没有人会真的去计较。
“我……”她涨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避开尔尔是因为我不想让她多想，我不想让她因为房子的事情心烦，不想让她担心钱的问题……”
而这次不一样。
“尔尔？”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直直看着林嘉，似乎要将她的心思全部看穿一般，“你要是顾及尔尔，就不该大晚上把她的男朋友叫过来跟你单独见面。”
先是传闻里的“前女友”舒晴正面发声，又挂着他的照片，继而又被拍到齐沉手机里的聊天记录，这是第一次传出这么直接的证明。
“你可能觉得现在和环宇科技合作，凭借你自己的能力，很快就能还清贷款，但是程北航，商场上的事情都是有风险的，你可以守着自己的梦想不顾输赢，但是尔尔呢？你想过吗，一旦你们两个人结婚，你所要承担的便是一个家庭，你有没有想过，尔尔要陪你一起负担这些压力？”
一旦被冠以“渣男”的名号，就已经不同于小打小闹的“绯闻”，而是将他推向了道德层面的风口浪尖，可偏偏当事人迟迟未能发声，包括齐沉所在的公司都没有关于此事的任何澄清声明，截止到这天早上，也还是在发齐沉即将发布新专辑的消息，似乎并未受传闻的任何影响。
程北航依然盯着屏幕，一句话也不说。
而网上已经沸腾一片，几乎所有人都统一了立场，拿着几张微博截图破口大骂，言辞激烈，大有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之势。
她并不气馁，继续劝说：“齐沉开出双倍房价，这笔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知道你有贷款的打算，但是就算这样，依你和尔尔现在的经济状况，你们往后许多年都得背着这笔债。”
向来如此，我们总习惯隔着屏幕化身为正义之士，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所谓“道德败坏者”口诛笔伐，又或者习惯性附和，在滔天的舆论中争相发声，却忘记回归事实理性思考。
意料之中的拒绝。
顾尔尔退出微博，对着手机上的号码犹豫了很久。
“谢谢，不用。”
原本一开始非要从他手中抢那套房子回来就已经理亏，上次又厚着脸皮要他降低房价，这次若再去找他取消购房的事情，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放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接受，更何况眼下的情形，无论舆论是否属实，都明摆着不适合这个时候去找他。
她深深吸一口气，松开不停绞着衣襟的双手：“买房的事情，我可以帮你。”
可是，若不能支付环宇的违约金，程北航又会怎么样呢？
他双手划过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专注的神情似乎容不得任何人打扰，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他微微抬眼朝她看一眼：“嗯？”
顾尔尔整理好面试所需要的资料，窝在沙发上赶了一晚上的剧本，在天亮之际把手中最新的剧本发了出去。
“我……”林嘉嘴唇动了动，莫名地有些紧张。
雨势未减，天空阴沉得厉害。
“说吧，找我过来有什么事情？”他没有抬头，低垂的目光染上电脑屏幕中的浅蓝色，辨不清神色。
她咬了咬牙，起身洗漱后换了衣服出门。
林嘉从沙发上起身看着程北航，眼底不自觉浮现浅浅的光芒。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那个人并没有面对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时应该有的慌乱和焦躁，她甚至在他脸上连一点儿低落的情绪都找不到，他还是往日里张扬肆意的模样。
“女孩子大晚上还是不要往外边跑比较好。”程北航推门进去，将钥匙放在桌子上，伸手按下电脑开机键，他还是淡淡的语气，但难得地褪却了往日的冰冷。
他穿一件松松垮垮的棉质衬衫，脚下踩着一双黑色的拖鞋，捧着白色的马克杯斜倚在阳台边，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睡醒，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
他将手里的一串钥匙丢到他手上，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离开。
不同于以往荧幕上的装束，倒衬得整个人有种随性的落拓。
石辉看到门外的来人，立马像见到救星一样冲出去：“北航哥，环宇那边今天有消息过来，说是需要检测源码的规范性，你记得回复下他们。”说完，又朝林嘉的方向瞥一眼，“林嘉姐来这儿等了大半天，是不是还想谈林家拓展游戏市场的事情？你快进去吧，我先回去。”
恍惚之间，顾尔尔在他身上看到程北航的影子，若非受挫，他眼底也总有着同他极相似的骄傲，望着便让人无端着迷。
他隔着一扇玻璃门，默默地看着里边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底忽然生出几分愧疚不安。
“看够了吗？”
到底还是一个女孩子，除却用错的感情以外，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过错。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站在她身前，跋扈的笑容里带着点轻微的不耐烦，见她回过神来，颇有兴趣地盯着她的脸：“怎么，上次的事情想明白了，这次来打算以身相许？”
程北航赶到公司，林嘉正坐在办公室里的小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空调温度打得太低的缘故，她的身体微微蜷曲，眉头轻轻扭在一起，认真思考的侧影在昏暗的光影下显得静谧安宁。
顾尔尔原本担心受舆论影响，他若是情绪不佳，自己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好直接开口说取消购房的事情，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反倒没了顾虑。
接近夜里十一点。
“如果……”她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齐沉，如果我说我们不想要买你手里那套房子了，可以吗？”
她将他推出门外：“快去吧！”
他愣了愣，然后缓缓喝了一口水，转过身坐在沙发上：“是你不想买，还是你们不想买？”
她心脏莫名抽搐了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岔开话题：“林嘉又不是别人，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还能把你拐走不成？”
顾尔尔默了默，有些着急：“到底可不可以？”
“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不会避开自己的女朋友在晚上单独去与异性见面。”程北航笑着凑近，指腹滑过她的眼角，“尔尔，你也是。”
“你不想买的话，可以；你们不想买的话，你得让当初跟我抢房子的人来跟我说。”他指了指沙发，对着她点了点头，“坐啊，要喝东西吗？”
顾尔尔有些莫名其妙：“我又不懂生意上的事情，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啊？”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猜不到他这话背后又会有对她怎样的为难：“那……是我不想买了，齐沉，真的很抱歉，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所以……我知道这样出尔反尔不好，但是真的，我现在也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要你能同意取消转售，以后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的，我一定尽力，或者等过些时候我有钱了，再支付一部分房款作为赔偿给你可以吗？”
在顾尔尔的一再催促下，他才终于起身拿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走吧。”
“你要不要喝点儿东西？”他没有理会她的话，径自起身打开柜子翻起来。
“你去吧，林嘉不是那种喜欢恶作剧的姑娘，万一真的有什么事情呢？”
顾尔尔没有心情跟他纠缠，急得扬了声调：“我什么都不喝，你能不能快点儿跟我说正经事？”
程北航却以为被顾尔尔误会：“我跟林家在生意上并没有来往，她这个时候要我去公司也没道理，应该没有什么事情。”
“可以。”
顾尔尔抬眼看了看他，其实她并没有注意到后半句，只是对于程北航突然挂断电话的动作有些不解。
他颓然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看了看她皱成一团的眉头：“我以为上次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不是说过了吗？婚房——”
只是还没说出来，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程北航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气氛突然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刻意拉长了尾调，嘴角涌现意味不明的笑意：“送你，所以现在也不存在买不买的问题，明白了？”
别告诉尔尔。
顾尔尔快要被气得崩溃：“我是说真的，齐沉我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开玩笑。就像上次一样，你明明没有恶意，为什么就不能正常一点儿跟人沟通呢？背负骂名的感觉就很好吗？”
连多余的客套都没有，林嘉直接开口：“我在你公司，程北航你现在过来一趟，别告诉……”
“你怎么就确定我没有恶意？”他一只手绕到她身后，轻轻环上她的腰际，故意靠她很近，“你觉得自己跟外面那些人都不一样？觉得自己很了解我？”
程北航按了免提。
顾尔尔一把拂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想到这些天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她头疼不已，可看如今程北航的状况，她只能一个人想办法筹集给环宇的违约金。
“接啊，这么晚了找你肯定是有什么事。”顾尔尔拿起一颗水煮蛋，头也不抬地说。
她低头看一眼时间，面试就安排在下午两点，她的思绪已经乱成一团。
他的电话响起来，程北航瞥一眼屏幕，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察觉到顾尔尔的目光，他将手机递过去给她看：“是林嘉。”
偏偏齐沉一再为难，她只想甩了脸色离开，但想到眼下的情形，她快要哭出来：“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同意取消购房的交易呢？”
顾尔尔在程北航的看护下，将一碗清粥喝得见了底。
齐沉朝她扫一眼，眼看着她濒临爆发，继续俯身靠近，故意忽视她的状态，继续自己的话题：“我还是很好奇顾小姐究竟有多了解我？还是说，你也是我的粉丝，所以想借机引起我的注意？”
不等她回答，他又笑着接上一句：“算了，你胃不舒服，暂时就先不要挑了，我去买些清淡的东西。”
“我……”她对上齐沉的眼睛，自己却红了眼眶，“你是不是非要消磨掉所有人对你的好感才肯罢休？”
一直看着她将杯子里的水都喝掉，程北航这才拿了钥匙又朝门外走：“尔尔，你想吃什么？”
不等他说话，她仰着脸抹了抹眼角：“你现在生活安稳，事业顺心，所以有时间也有心情以逗弄为难我为趣，但是齐沉，你知道吗，对你来说可以随随便便说送人的房子，在我这里……
他语气里带有淡淡的责备，然后将她松开，端过来一杯热水：“把它喝干净了，我下去买饭。”
“就在我两次找你的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乱成了一团，我男朋友被合作公司设计，不得已背负了一大笔债务，一夜之间梦想全毁，原本我们计划装修好房子就结婚，我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写我的剧本，可是现在呢？这些全部都被推翻，我不仅将自己这几年来的作品全部转售，还要重新去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还贷款……”
“下午又没吃饭？”
这些天的委屈全部说出来，她一下子感觉轻松了许多。
她哭得更凶，伸手环上他的腰，将脑袋蹭在他胸前，鼻涕眼泪将他的衬衫糊成一团，随口编了个理由：“胃痛。”
“哦。”
梦想这件事情，从来都是一个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看到她这副经不起打击的样子，他其实有点儿失望，还有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但表面上他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些天不见，顾小姐还是喜欢用自己糟糕的处境去博得别人的同情，因为你需要帮助，所以我就该提供给你帮助？”
是啊，入戏太深。
顾尔尔想辩驳，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有，按照你的说法，也就是说如果你男朋友没有出事，你就可以安稳创作？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安稳根本是完全由另一个人支撑的，一旦对方被击垮，你自然再无立足之地。所以落得如今这般令你手足无措的地步，说得不客气点，其实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程北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默默将她拥在怀里，一只手揉揉她的头发：“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他轻轻地笑了笑，“码字入戏太深？”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事情，那些念头一闪而过，她也没有精力深究。
顾尔尔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情绪还没有从中午的事情中缓过来，此刻听到程北航的温声软语，眼泪更是控制不住往下掉。
“当然，”他笑着看她，又恢复不正经的样子，“按照顾小姐的三观，其实你根本不用来找我谈房子的事情，眼下就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可以直接解决所有问题。”
他有些不放心，探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却注意到她通红的眼角：“尔尔？”
顾尔尔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九点钟入睡，这还是程北航第一次见到。
“换一个男朋友啊，”他整了整衣襟站定，笑意分明，“这样就不用再背负债务，房子和婚礼也都有了，你依然可以打着坚持梦想的幌子，继续‘安稳’地做一只不食人间烟火的寄生虫。”
顾尔尔一直喜欢在晚上研究剧本，从来没有早睡的习惯，同他住在一起之后，才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慢慢改正熬夜的毛病，但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自然不是一两天时间就可以完全改掉，所以即便他每天晚上逼着她早早上床，她也只是躺着发呆，等到很晚很晚才能慢慢睡过去。
他没再说话，起身泡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然后将窗户全部打开，咖啡浓郁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中氤氲开来。
他开了灯，看到床上窝成一小团的顾尔尔，忍不住拢着眉头低声呢喃：“今天怎么睡这么早？”
隔了很久，她一句话不说，忽然便往门外走去。他三两步追过去，也没有说话，只是将雨伞塞到她手里。
“尔尔？”
室内恢复一片寂静，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玻璃上，汇成一小股水流汩汩而下。
程北航回来的时候，也不过九点钟，家里却已经是一片漆黑。
他背对着窗户，盯着微博一则私信的空白对话框，许久之后，缓缓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