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尔尔没有看他的眼睛，别过头转移话题：“我先去吹头发吧。”
“是吗？”程北航将腿上的电脑移开，抬眼对上她的眼睛，“尔尔，你跟我说实话。”
程北航把她的手机递过去，冷了脸色：“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还在写啊。”顾尔尔僵了僵嘴角，尽力装作自然的样子，又觉得单薄，扯出微笑再补上一句，“最近总觉得不太满意，还打算把前边的推翻重新写。”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顾尔尔瞥到一个熟悉的地址：
不由得脚步一顿，他向来不会过问她剧本的事情，她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无意识地攥紧手里的毛巾。
荣安市新城区东四环中路29号B座409。
程北航正在准备贷款的相关资料，见她出来，立马将她喊住：“尔尔，你的剧本写得怎么样了？”
发件人是天承影视传媒。
晚上，顾尔尔洗完澡出来，又顺手将一堆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很快将背上打湿一片，她只好放下刷到一半的鞋子，打算先去找找吹风机。
是面试通知。
她总觉得那个眼神里有着别样的用意。
顾尔尔想起来前几天她投简历的事情，天承影视的规模、待遇其实都还算不错，只不过她看到程北航难看的脸色，心里小小的雀跃立马被失落代替。
齐沉离开的时候看似不经意地别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并非有意瞒着他。
顾尔尔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她有些嫉妒林嘉了。
一直以来，她活在程北航的庇护照顾之下，这才能守着自己自以为是的小梦想，不去操持生计，也不用顾忌市场所需，按照自己的想法肆意去创作。而如今，又是因为她与颜姐的冲突，让程北航下定了决心坚持买房。
这也是她身上永远能散发出无惧无畏的强大气场的重要原因，一个人只有身后存在着坚不可摧的强大靠山，才能生出无惧无畏、藐视一切的底气。
虽说他看好自己手头的项目，又和环宇合作，以后的路不会太难走，而她也从来不曾怀疑他的能力，但毕竟房价摆在眼前，这本就不是简单的请客吃饭这种开销，再加上他与齐沉的竞价，直接翻倍的金额任谁也不容易承担。
林嘉所处的世界不存在金钱困扰，她永远不必为生计发愁，不必为工作薪资忧心，甚至对于她而言，只要与钱有关的事情，反倒更容易解决，她永远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同任何人叫板。
她没有林嘉那样的好家世帮他，但至少找一份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帮他减轻一点负担也好。
这一刻，她才深切地意识到，她同林嘉亲密关系之外的差距。
但很明显，程北航并不这么觉得。
顾尔尔终于绝望。
“尔尔，”见顾尔尔半天没有说话，他缓和了脸色，将她拉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慢慢帮她擦干头发，“你不是说过吗，不想要做职业编剧，说是那样思想会被限制。我知道，你不喜欢被那些条条框框所束缚，但是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放弃梦想呢？我答应过你，永远不会让你勉强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好胜，又极在意面子，现在齐沉好不容易松了口，他断不可能这个时候说出反悔的话来。
她最喜欢他这样温和的语调，掺杂着理解与一些说不出的宠溺味道。
顾尔尔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要劝阻，却被程北航打断：“尔尔，你信我！”
顾尔尔很快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顾虑和想法交代清楚。
“程……”
“尔尔，齐沉算不得什么，总有一天我会超越他，你信不信我？”他的动作陡然停顿，不留神钩住几根发丝，拽得她生疼，她本能地皱了皱眉，然后朝他点了点头以作回答。
程北航朝林嘉勾了勾嘴角，但笑容并未漾及眼底，反倒有种无力的尴尬。
这样细微的动作落在程北航眼里，更像是迟疑。
林嘉起身，像在拍卖会上成功竞拍到一件绝世的艺术品那样，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得意微笑。
他脸上温和的笑意和耐心忽然消散，伸手拿起她的手机，然后将那条短信删掉：“面试不要去了，如果还投了别的简历，尽快撤回来。”
“好。”
他的声音冰冰凉凉，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感。
的确，这种条件只有钱多得花不出去的傻子才会答应下来，顾尔尔虽然从来没有将自己归到聪明人那一类，但她没有钱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她也不会容许程北航一时冲动应下这种条件。然而，她忽略了与程北航同一阵营的林嘉。
顾尔尔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微微抬头看他，她想说她没有放弃梦想，想说自己努力一把，其实不见得不能在梦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顾尔尔脸色变得难看，她也看到程北航脸上的坚持褪却了一大半。
可是，在触及他目光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些大概都不必再说。
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顾尔尔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一旦沾上房价，基本上都免不了要担上半辈子的贷款，而现在，眼前这个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提出了“双倍房价”的要求，这明显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许久的沉默之后，她有些讨好般伸手，像个顽劣的孩子，将他嘴角往上扯：“好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去就是，程老板不要生气啦！”
“双倍房价，全款付清。”
他眼睑微微低垂，依旧是严肃的神色，俨然如家长的说教般，又带着点固执地许诺：“我说过，我会养你，你不必为生计操持，更不必与外界周旋，你只需要陪在我身边，安心做好你的程太太就足够。”
他语调拖得很长，又转过脸刻意看了顾尔尔一眼，这个小动作让她心下一惊，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安预感。
顾尔尔从他手里拿回毛巾，身子站得挺直，像个乖乖学生般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双手撑上他的肩膀，在他嘴角轻轻一啄：“小的谨遵程先生教诲！”
“看来你挺关注我啊，那么……”他认真地看着林嘉，语气里却满是玩味，“为了证明我不是那么难缠刻薄，我转售这套房吧——”
见他眼底浮现浅浅的笑意，她这才转身回去洗衣服。
其实说到底，这整个事情原本就是他们这一方无理取闹，按说现在想要从对方手里拿到这套房子，就应该有拜托人的态度，可到了林嘉这里，反倒将对方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顾尔尔目睹了林嘉把无理变成有理的全过程，心里不由得有些羞愧。
这天夜里，顾尔尔失眠了。
看得出来，她试图借此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作为普通人倒没有什么，而公众人物一旦被人围观，免不了媒体借机生事，陷入舆论之中。
窗外朦朦胧胧的灯光映出屋内摆设的轮廓，饮水机发出轻微的声响，这栋楼里隔音效果并不好，即便夜晚，也能清楚地听见楼下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
“是，你不缺这点儿钱，但你就真的这么缺这一套房子吗？”林嘉终于爆发，提高了声音同齐沉对峙，“齐大少，我今天也算是见识到了，你果然跟传闻里一样难缠又刻薄。”
程北航已经沉沉睡去，在顾尔尔耳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借着晦暗的光亮，她依稀可以看见他深邃凝重的五官，即使在睡梦里，也透着倔强的倨傲。
站在一边的齐沉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越发浓重，很久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你们大概误会了，我买这套房子不是用来赚钱的……”
她掀开毯子，小心翼翼地起身，接了一杯水站在窗边。
程北航丝毫不顾及她的暗示，反而微微用力将她的手一把甩开。
薄薄的夜色笼着林立的低矮楼层，对面人家挂在窗外的床单忘了收回去，一阵风吹过，飘飘然如同鬼魂出没。
顾尔尔忍不住暗暗拽了拽他的衣角，即便齐沉愿意开价卖出，依照他们现在的经济状况，根本也没有办法去承担。
她轻抿一口水，凉意顺着胸腔滑入胃里。
程北航更是被激怒，上前两步绕过他，将顾尔尔拉回自己身后：“你开价？”
她曾在无数个深夜像这样起身独立，但大多数都是因为思考剧本的创作，现在回想过去的二十多年，她也经历过一些暗黑的坎坷，但更多的岁月里她都活得安稳肆意。
“不卖！”齐沉依旧是那副嚣张散漫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挑着眉毛朝顾尔尔前边走了两步，刚好挡住程北航望向她的愤怒的目光。
她性子里有难得的知足，几乎从不去思及余生，特别是在遇到程北航以后，他总会尽心尽力替她解决所有出现以及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他给了她一种依赖，让她觉得可靠。
她过去二十多年来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么多，买房这件事情本身对于现在还住在每个月四千块的出租房里的他们来说，本就无异于天方夜谭，而现在程北航竟随口加价七十多万，她也想不明白他何至于此，更不明白齐沉怎么也就偏偏这么固执地看中这么一套房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她心里常常觉得不安。
这意味着他要加价七十多万。
她可以按照他说的，放下心来做他的程太太，但是她根本不可能放着困顿的现实不管不顾。
顾尔尔瞪大了眼睛。
手机屏幕在她脸上映出一小片光亮，她在通讯录里翻翻拣拣，终于找到一个号码，思索半天，最后还是发了消息过去。
“加20%。”程北航直勾勾地盯着顾尔尔，语气里多了几分怒意。
顾尔尔一夜无眠，索性起了个大早做好早餐。
顾尔尔并未察觉这其中涌动的暗流，不顾及程北航同样难看的脸色，从他臂弯里挣脱，冲过去将齐沉往后拖一步，然后横在他和林嘉之间试图缓和气氛：“那个……既然你不愿意卖，那就算……”
等到程北航离开之后，她换了衣服出门。
林嘉怔了怔，像被戳破心事一样，脸色变得难看，小拇指的指甲因为用力生生折断，她几乎本能地朝程北航看过去。
银迁市曾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完整还原了历史保留下来的明清建筑，受到各剧组青睐，大多数古装剧选那里拍摄，每年也因此吸引大量游客，但大多不是为欣赏建筑，而是为追星。
他靠她很近，丝毫没有艺人对于绯闻该有的担忧。
算起来，银迁市距离这里并不算太远，往返大概共需要四个小时的车程，如果顺利，可以在程北航回家之前赶回来。
他回头看一眼程北航用力拥着顾尔尔的动作，再对着林嘉开口时，语气里有了深意：“你并不是女主人吧？”
顾尔尔一边计划着，一边买票。
齐沉目光很快从程北航身上划过，径直走到林嘉面前，仍旧是传闻里让人头疼不已的桀骜狂妄模样：“既然房子我已经买了，小姐又何必非要夺人所爱呢？更何况——”
一路辗转。
他低头，脸上浮过一抹略带遗憾的苦笑。
影视城可供游客参观，以游客身份进入并不困难，但里边多是明清建筑，分为数宫数殿，而场内用来取景拍摄的宫殿直接关闭，有工作人员守在门外，拒绝游客围观。
只是眼前这个人……
顾尔尔心虚地靠近，不出所料立马被门口的两个大叔拦住：“小姑娘，你去别的地方转吧，这里今天有拍摄，暂时不对外开放。”
所以，这个世界上大概真的是存在所谓的“命运”这回事的吧？
“我……找陈导。”听上去没有半点儿底气。
他低声重复一遍这个名字，眼角有微微浮动的异样情绪，有熟悉的轮廓和记忆里的身影缓缓重合。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其实跟导演并无多少交情，还是昨晚跟熟识的编剧打听到剧组消息，因为两个人经常交流剧本，时间久了倒也有几分情分，对方答应帮她托人打招呼。
“顾尔尔……”
只是眼下看面前两个人的表情，怕是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
从顾尔尔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特意侧了侧头，投给她一个夹杂着嘲讽的淡淡笑容。
果然，见多了这种情况的守门大叔并不相信她的说辞，颇好笑地看着她：“一般小姑娘过来都会说是谁家的粉丝，运气好的碰上里边休息，也能远远看上几眼，你这倒好，直接说来找导演？”
齐沉并不在意他的敌意，倒是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颇不屑地勾了勾嘴角。
“我……”
程北航眼中怒气更盛，扫了一眼顾尔尔，扣在她肩膀上的手加大了力度，刻意用力将她拢入自己怀里，再望向齐沉的眼神中夹杂着明显的敌意。
顾尔尔踮着脚探头，听不见里边的动静，只瞥到一边的小屋子，有几个人仰面躺在躺椅上休息，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睡着，连帽的衣服反着盖在身上，连脸都挡得严严实实。
顾尔尔忽然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在微博私信他的那些消息，即便知道他并不可能注意到数千万粉丝之一的她，也不会留意那些私信，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慌乱，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大叔将她往外推，无奈的语气：“知不知道网上总被播出来的那些穿帮镜头，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姑娘乱入……”
他没有化妆，头发软软地耷拉着，少了镜头下的那种璀璨气息，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搭配最普通不过的破洞牛仔，整个人倒添了些许烟火气息，看上去更像是翘课出来的顽劣大男孩儿。
“我找齐沉！”顾尔尔无奈地坦白。
瞥到来人嘴角熟悉的顽劣弧度，顾尔尔一时间有些错愕，几乎脱口而出：“齐沉？”
两个大叔相视一笑：“你这日程安排打听得倒准，不过……”
一众人回头。
他们没有说出来，但顾尔尔看得明白，潜台词就是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依齐沉那种脾气，肯见你们才有鬼。
有人忽然出声打断，他将始末全部看在眼里，原本对这套房子没什么兴趣，现在倒很有兴致跟这两个自以为是的人争一争。
顾尔尔做好了蹲守的准备。
“不卖！”
“让她进来！”熟悉的声音传来，门内有人影闪动，紧接着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不知道他在剧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穿一身厚重的盔甲，头发高高束起，透着凌厉桀骜的气质。
“小姐，您这……”
他随意朝顾尔尔的方向扫了一眼，顾尔尔忽然想起他那天离开之际看她的眼神，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料到她会找过来。
“帮我联系房主，”林嘉坐在椅子上，把玩新做的指甲，头也不抬地开口，“这套房子我们也付全款，在原价的基础上再多出10%。”
她没再多想，趁着大叔愣神之际一个侧身迅速进了门，却被齐沉拽住手臂，拎着领子往外移了两步，扳过她的头对着门外的大叔，似乎为了让门外人认脸一样，痞痞地笑着：“女朋友探班，下次别拦着了。”
隔了三五分钟之后，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走过来。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一样，他微微俯身靠近，却不料想刚刚回过神来的顾尔尔扭头过来，意外地，他的嘴唇从她额头擦过。
受到他鼓励的林嘉越发来了精神：“尔尔，这件事情你不用管了，我说过，有我罩着你们，房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温热清晰的触感。
程北航被顾尔尔温温糯糯的模样刺激，更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套房子争下来，林嘉朝他瞥一眼征询意见，他点了点头。
顾尔尔一下子红了脸，顿时瞪大了眼睛，刚刚想要开口辩驳的声音就这么被堵在嗓子眼儿。
顾尔尔凑过去劝林嘉：“算了吧，我们没必要……”
齐沉显然也没有料到，眼底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不过片刻间便消逝，他回头望一眼门外的大叔，嘴角玩味的笑意愈加浓重。
售楼小姐看她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只好进去帮她找人出来。
大叔也有些发愣。
“我们就看上之前那套房子，”林嘉没有解释他们的关系，一副女主人的口吻，“我们可以开出更高的价格，你去找一个拿得定主意的人过来跟我谈！”
齐沉“花花公子”的名声传播在外，流出来的那些与女演员的亲密照真真假假没人追究，但像这样温情寡淡的额头吻倒不像齐沉的作风。
她用余光悄悄瞥一眼程北航，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自己也就假装没有注意到售楼小姐对两个人关系的误解。
他们并不相信眼前这个小姑娘真的就是像齐沉所说的“女朋友”，但若说是粉丝，依照齐沉的脾气，在片场接见粉丝这更是头一回，况且，前段时间传出的“‘前女友’微博”事件风头尚未平息，再怎么样，他也总该收敛些。
“是我买房还是你买房？”依旧是凌厉的语气，但林嘉脸上划过一抹绯红。
大叔瞄了一眼顾尔尔，又看了看齐沉，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姐，真的非常抱歉，”小姑娘立马软了语调，转过身去倒了茶水端上来，“购置婚房是喜事，为了这个生气可是得不偿失，要不您跟您先生商量下，看看是不是可以考虑下别的……”
凭借顾尔尔对齐沉的关注度，她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些。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气场，顾尔尔默默地站在一边，放到她身上，不管占不占理，她永远都是一副温温糯糯的样子，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林嘉这样的气势。
她看过那条霸占热搜的娱乐报道，齐沉的绯闻前女友舒晴，在深夜发长微博怒斥渣男的种种不堪行径，言辞颇为激烈，虽未指名道姓，但因为之前与齐沉传过绯闻，再加上微博配有他的图片，所有舆论自然全部指向他。
明明是不温不火的语气，却让小姑娘变了脸色。
仔细追究的话，不难发现其中的种种疑点，只是，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面对滔天的舆论，双方当事人都没有做出回应。
“对不起？”林嘉甩开拉扯着自己的顾尔尔，上前一步，目光直逼小姑娘，原本就高挑的身形加上八厘米的高跟，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压倒对方一大截，“我们不需要道歉，你今天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但她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心情跟他讨论这些，她这次过来有着自己的目的：“我……我有事情跟……”
售楼部的小姑娘为难地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生硬地道歉：“先生，真的对不起。”
顾尔尔还在纠结着要怎么开口，眼前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明明昨天已经约好了今天看房，现在你们跟我说房子已经卖出去了？”程北航突然提高的音量里有着明显的怒气。
齐沉顺手将原本拿在手里的外套扔到她脑袋上，又伸出一只手扭过她的头，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漫不经心地开口：“进去再说。”
比起林嘉和程北航满脸的不快，顾尔尔竟然觉得有一丝的庆幸。
院子里有碎石铺成的小路，正中央是一池开得正盛的道具荷花，有工作人员正准备着拍摄所需的临时道具，现场看上去有些混乱。
顾尔尔同林嘉一起跟着程北航去看房子的时候，却被告知他看中的那套房子就在昨天刚刚被人付了全款直接购买。
“说吧。”齐沉在一处偏屋停下来，又躺回自己的躺椅，用外套将整张脸都遮住，声音有些懒懒的，“给你十分钟时间说服我。”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顾尔尔本来没有把握，但听他这话，意思是知道自己为了房价的事情而来？
可饶是没有经历过社会纷争，顾尔尔自然也知今非昔比，如今的环境远不如学校那般简明单纯，她不能就这么一直倚赖着程北航存活。
她就这么站在他边上，暗暗揣测。
她一直不愿意迎合市场，固执地按照自己的风格和想法来创作，又不肯按照导演制片的想法加以修改，所以几年下来也没有取得什么大的成就。但无人问责于她，就像程北航曾经许诺，她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足够了。
“我……”
七年以来，她受尽程北航的维护，又颇得林嘉的庇护，在所有人都兵荒马乱的青春时期，她反倒处于岁月静好的安稳中专心写自己的剧本。
本就是齐沉先买下了房子，偏偏他们非要逞强，应下以双倍价格将房子从他手中转购，现在又要来谈价格，顾尔尔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开这口，迟疑了许久：“我们上次在买房的时候见过面，我为我朋友上次的态度跟你道歉，真的很不好意思。”
顾尔尔反握住他的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将自己的简历挂在了求职网站上。
她略微欠了欠身，也不顾对方蒙着脸根本看不见的事实。
林嘉说要她放心地将自己交到他手上，当真可以如此吗？
“道完歉了？”他似乎快要睡着过去，迷迷糊糊地应着，“那你可以回去了。”
感动之余，顾尔尔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她摇下一侧的车窗，很快便有干燥炙热的风涌进来，将她的长发吹得散乱。
顾尔尔站在原地没有动，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地开口：“我这次过来……想问问看……房价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尔尔，你得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微微用力，“我发誓，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睡着了，好半天没有出声。
“等到项目尾款过来，我就把这辆车还回去，我们自己买一辆新的。”
因为原本就理亏，又是来求人，顾尔尔也不敢催促，只好耐心地等着。
“尔尔，”程北航开着车，语气里有些漫不经心，“我已经收到了环宇的一百万首款，我明天带你去看看，如果没问题，就买下来。”
外面经过的工作人员时不时朝里边瞥一眼，探寻的眼光打量着守在齐沉旁边的陌生女孩子，然后几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几句。
关于买房的事情，顾尔尔总觉得有些不安稳，踌躇半晌还是再提了出来：“北航，买房的事情我们还是往后……”
果然，有齐沉的地方就有八卦。
顾尔尔跟她们招呼一声，转身上了车。
“齐沉？”
车窗打下来，露出程北航温和的笑容，他似乎已经忘了早上的不愉快，此刻心情不错，冲着她身后的秦炜彤和林嘉摆摆手。
依旧没有反应，顾尔尔小心翼翼上前两步，试着拿掉盖在他脸上的衣服：“齐……”
“尔尔，回家了。”
“时间到了。”
顾尔尔目光落在对面的海报上许久，直到有车在她身边停下来。
他一把掀开衣服，将手机屏幕在她眼前晃了晃：“十分钟，你没有说服我。”
这种问题没有再争论的必要，秦炜彤看了顾尔尔一眼，干巴巴地“呵呵”笑了两声。
眼看着他起身要走，顾尔尔急了：“上次买房的事情，确实是你先买到手，我朋友执意争夺那套房子的做法有失妥当，虽然最后他答应以双倍房价从你手中转购，但是这样的交易并不公平，我为我朋友的冲动向你道歉，也希望我们能重新商量一个合适的价格。”
林嘉白了她一眼：“如果你拼命赚钱已经暴富了，还需要找他做模特吗？”
一口气说完，顾尔尔也不敢再抬头看他，只是红着脸默默挡在他身前等他表态。
“对哦，那我就要先拼命赚钱。”
“所以，其实你们并没有支付双倍房价的能力？”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你男朋友逞强跟我争，现在却让自己女朋友出面善后？”
她钩住顾尔尔和林嘉的脖子，后者成功躲开，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幻想：“首先，你需要拥有暴富的财力，才能请那个家伙做你的御用模特。”
顾尔尔点点头，听到他后半句话的时候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是齐沉！”秦炜彤一眼辨认出海报里的那张侧脸，转过身来对着两个人手舞足蹈，“要是他能来给我的网店做模特，我肯定能一夜暴富吧？”
齐沉也懒得计较她的反应，继续替她说穿：“因为你们实在无法背负高额的房款，所以不得已之下只好找我，想要以一个相对便宜的价格从我手中拿走……我的房子。”
看来最近爆出的新闻对他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可是，”他忽地逼近她，“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呢？仅仅因为你们穷，所以我就要牺牲到手的利益？”
纯黑色的背景，映得少年脸色有些苍白，明明是沉睡的姿态，嘴角却勾出一抹狂妄不屑的笑意，晦暗不明的夜色里，倒有些像神秘的吸血鬼。
一字一句，淡淡的语气，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可顾尔尔却听出了嘲讽的意味，在她心里落下密密匝匝的疼痛。
马路对面的广告栏里正换上新的海报。
她很想反驳，但是想到程北航要独自担负起高额的贷款，而唯一能够挽回眼下局面的，就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从餐厅出来，天空已经沾染了墨色，有几颗隐约不清的星星挂在远处的楼顶，几乎完全被闪烁的灯光掩去了光芒。
“齐沉，我以为……你并不像传言里那样不近人情的……”
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林嘉没少帮她处理，而自己为她所能做的太有限，况且，这次完全是她同程北航之间的事情，总得自己去面对和解决。
顾尔尔闭了闭眼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努力让自己把眼前这个人与多年前那个深情的小丑联系在一起。
顾尔尔终究没有接受林嘉那张卡。
她没有注意到，这句毫不起眼的话说出口的瞬间，他脸上玩味的笑容有片刻的停顿。
昏暗的灯光下，没有人注意到，她低头的那一瞬间眼角亮晶晶的泪痕。
“好。”齐沉的口气软了下来，“我确实不缺那一套房子，所以——”
林嘉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他拉长语调，又硬生生止住。
这话刚刚说出来，便得到了顾尔尔和秦炜彤一致的鄙视：“林大小姐，你缺房子吗？”
顾尔尔仿佛看到了希望，望着他的眼睛浮现亮晶晶的光芒。
“要是有人因为舍不得我受委屈要买房子给我，我二话不说直接跟他去扯证。”林嘉将汤舀在碗里，心不在焉地搅拌着。
“其实我可以把那套房子送给你。”他对上她的眼睛，却没有从她眼中捕捉到他预料之中的那种惊喜。
她一只手伸进包里摸索了半天，不动声色地递过一张卡到顾尔尔手里，语气里却满是玩笑的意味：“再说了，有我小霸王林嘉罩着你们夫妻俩，怕什么？”边说这话边起身催促着秦炜彤坐回来吃饭。
顾尔尔当然不相信他的这种说法，她从来不相信也从来不奢望从天而降的馅饼，更没有想过因为自己经济困难就去占任何人的便宜。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更何况，她总觉得他还有没说完的话。
“可是，他的公司才刚刚起步，以后肯定还有更多要面对的问题，不能因为颜姐的话，一时冲动就去买房，我担心他后边遇到别的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他绕到她身后，又微微低头，落在她耳边的声音里带着一抹狡黠：“你知道我买那套房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林嘉低着头听顾尔尔说程北航计划买房的事情，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磕在盘子边缘上，好久才缓过来情绪，慢悠悠地开口：“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既然他自己提出来买房的事情，那他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你得学着放下心来，把生活和自己交给他，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顾尔尔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秦炜彤捧着手机四处拍那些小摆件，还在盘算着如何将这些创意应用到她的微商事业中。
“婚房。”
古香古色的特色餐厅，装修华美精致，处处带着古代的风情，两侧的木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整排的蜡烛，营造出影影绰绰的别致氛围。
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几年来，关于他的绯闻没有中断过，但是尚没有一个被承认的正牌女友，现在凭空说起婚讯，她断然是不肯相信的。
顾尔尔没再和程北航争执，出了门和林嘉约着去接秦炜彤，帮她安置好行李之后，林嘉带着她们出去小聚。
他很满意她现在的反应。
秦炜彤在那次毕业聚会之后，便拖着行李回了家，说是在那边找了家贸易公司实习，想要借机学到一些经营方面的经验，好继续发展自己的微商事业，只是顾尔尔没想到，这还不到两个月时间，她再接到她的电话，她已经回来了。
他伸手扶上她的双肩，声音低沉慵懒：“我可以把婚房送给你。”
依旧是欢快无比的语调，刚刚那声啜泣像是一瞬间的幻听一样，顾尔尔摇了摇头，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她是有些太过敏感了吧。
婚房不是用来结……
“嗯？尔尔……”大概是信号不大好的缘故，她的声音时远时近，“我没事啊，我跟你说……”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齐沉你在说什……”
“炜彤，你没事吧？”顾尔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看着她笑，手臂稍微用力将她往后推，在她身后两三步的地方便是他刚才休息的躺椅，她小腿撞在椅子边缘，整个人直直往后摔下去。
电话那边有“嘶嘶”的轻微风声传来，却迟迟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应，顾尔尔重复了好几遍秦炜彤的名字，就在她怀疑是不是她不慎按了拨号键的时候，那边有隐约的低泣声一闪而过。
他没有松手，紧跟着欺身而上，双手撑在她耳边，将她困在身下。
“炜彤？”
顾尔尔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回过神来拼命用力，试图将他推开：“你……你起来，齐沉……你是发疯了吗？”
程北航抢先拿过手机，瞥一眼来电显示，这才递到她手里。
“怎么，顾小姐不知道求人办事是要拿出点儿诚意来的吗？”他距离她不过三厘米的距离，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有种淡淡的烟草气息，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额头上薄薄的一层汗，“花花公子齐沉的名声在外传得还不够盛吗？你男朋友让你善后的时候就没有担心过现在这样？”他嘴角漾着嘲讽的笑，继续俯身靠近。
秦炜彤突然打来的电话刚好缓和两人之间略微尴尬的局面。
顾尔尔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在这种时候还试图在他眼里找到当年少年的影子，然后她攥紧了拳头拼命挣扎。
“北航，别闹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尔尔别过头，不想就这个问题再跟他争执下去。
他在距离她嘴唇只剩最后一厘米的时候，蓦地停下动作起身，嘴角依旧是纨绔子弟们特有的笑意。
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他的声音里带有危险的味道：“还是说，尔尔，你根本没有想过要跟我结婚？”
终于逃脱。
良久，他敛了情绪，俯下身子凑近她。
顾尔尔也再顾不上房价的事情，几乎下意识就往门口方向冲过去，却被身后人一个用力拽了回去，他身上厚重的盔甲硌得她生疼，她没想到第一次与他正面打交道，就被这样轻薄和侮辱，通红的脸上泛着羞愤和气恼：“松开！双倍房价我会一分不少还给你。”
“结婚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是我一时冲动？”程北航又气又笑，松开顾尔尔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我有钱，等环宇尾款过来，我可以一次性付全款购房，再说了顾尔尔，我不是三岁小孩子，我们结婚难道不是早晚的事情吗？”
他挑挑眉，一副对此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将她禁锢在胸前，低头间嘴唇落在她耳畔：“等你后悔今天的决定了，记得回来找我，我们可以继续今天没有做完的事情，毕竟也算可怜，我又这么善良，不介意留一个机会给你。”
见程北航脸色有些难看，她轻轻抱了抱他，又伸手指了指房产报价，继续劝导：“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我更是从来都相信你，但按照荣安市的房价，这一套房子买下来，少说也上了三百万……”她举着三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他的脸色，斟酌字句，“我们刚刚毕业，经济能力暂时还不够，况且买房结婚这些都是大事情，不要凭一时冲动。”
回去的途中，顾尔尔终究忍不住掉了眼泪。
“好了北航，我知道颜姐的话让你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那只是个意外，”她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她一时精神崩溃，你别往心里去。”
关于齐沉的传闻她也听过不少，可是潜意识里她总觉得，在他桀骜纨绔的表现之后，他不为人知的心底深处，依旧是当年MV里那个深情倔强的少年，干净澄澈，有着这个世界上最为美好的一面。
顾尔尔有那么一点儿动容，但很快理智占了上风，她知道，依照程北航的好强，他一定是被颜姐的话激怒，也一直对那天争执的事情耿耿于怀，所以才在拿到了首款之后就想要逞强。
六年以来，她默默地关注着他，眼看着他从默默无闻的路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收获无数的掌声与赞美，也承受无数的职责与诋毁。
“我去看过了，这套房子你一定会喜欢。”他握住顾尔尔的手，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映着零星的光，前所未有地认真，郑重地承诺，“尔尔，等我忙过这段时间，装修好房子安顿下来，我们就结婚。”
她花费六年时间创作剧本，他承载着自己的梦想。
他将电脑推过来，屏幕上的房产信息正对着顾尔尔。
可是，她没有想到，六年之后，她没能如愿以编剧的身份与他相见，没能同他一起将那个用心创作的故事搬上荧幕，而他，也没能坚守初心，没能不同于甲乙丙丁，终究还是湮没于喧嚣浮华的名利场之中。
颜姐那边是没有办法再住下去了，但顾尔尔没想到的是，程北航真的动了买房的心思。
她可笑的梦想，在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时候就碎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