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姑娘听到这句话会不心动,宋瑜眸子璀璨发亮,少顷她抿了下唇道:“我也能做很多事情。”
说罢,他顿了顿,觉得此举实在太难为她了,不由得哑然失笑:“罢了,你就好好站我身后就好了,旁的都交给我处置。”
霍川不答反问:“做什么,给我呼呼吗?”
霍川双目上缠着白绫,覆着田老先生开的药膏,药膏能与白果的毒素相互中和。听到宋瑜的疑问,他停了箸,不置可否地道:“三妹,在侯府生存,就应当比旁人多长些心眼。”
这人讨厌得紧,宋瑜恼羞成怒地捶他手臂,埋怨地瞪他一眼。末了将一碗杏酪推到他跟前,口是心非地道:“我吃不动了,你替我多吃几口。”
宋瑜从澹衫口中听闻此言,正是晚饭时候,她捧着乌梅浆解渴,偏头询问霍川:“你早料到如此?”
她怎么可能吃不动,让她连吃两碗她都面不改色,盖因近来见他瘦得厉害,她才千方百计地想给他养回来。霍川亦不挑明,由她喂着勉强吃了两口,别开头不无嫌弃地道:“难吃得很。”
庐阳侯霍元荣原本就对陆氏心怀芥蒂,满心怨怼,两人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原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始终怪她,始终对唐氏的死无法释怀。偏偏陆氏是个好强的人,从不在他跟前示弱,两人之间多年感情早已被磨灭殆尽,谁也不待见谁。
这种入口即溶,香软嫩滑的东西他素来不喜,总觉着入口不知何物。其实,两个人相处的时候长了,宋瑜才知道这人吃饭有多挑剔,菌类不吃,酥酪不吃,更不吃膻味浓郁的羊肉……他的口味偏清淡,让习惯甜酸味道的宋瑜很不适应。好长一段时间她都闹着要霍川跟自己同食,他居然没发表不满。
澹衫做事她素来放心,这丫鬟稳重牢靠,从没教她失望过。当天傍晚她便听底下人碎嘴子,道侯爷同陆夫人起了争执,侯爷勃然大怒,将陆氏狠狠指责一通。陆氏岂会示弱,两人互不相让,连累不少婢仆,惹得正院人心惶惶,说话都不敢高声。
“那你觉得什么好吃?”宋瑜放下瓷碗,托着腮一本正经地问。
冰凉沁甜的梨汤入口,甜丝丝地荡在心头,果真让人心绪平复许多。宋瑜向室内看去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霍川没回答她,待丫鬟撤去碗碟,屋内只剩下贴身丫鬟时,他才缓声:“自然是三妹。”
澹衫跟在她身边多年,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便应了下来,转身去吩咐底下丫鬟办事。近来天气热得很,她见宋瑜忧心忡忡,便命人送来冰镇的冰糖雪梨:“姑娘别太担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这个坎儿一定能过去的。”
宋瑜脸颊烧得红红,小声骂他不要脸。
方才霍川指点了她两句,她已大约清明,此刻,她唤来澹衫吩咐道:“你将这些白果全处置了,将事情闹大一些,要把话传入庐阳侯耳中,就说霍川眼睛形势不大明朗,需得再作观察,但是千万切记别失了分寸。”
霍川的手指从她发间穿过,乌黑柔顺的长发,如墨一般覆在两人身上。除了她身上香味,霍川最喜欢的便是她一头青丝,缜发如云素颈如玉不过如此。
陆夫人送的白果还剩下许多,宋瑜一并让人清理出来,只是此事她不愿意姑息,否则只会让陆夫人肆无忌惮。
陈琴音目前已有六个月身孕,肚子越发突出。因陆夫人重视,最近鲜少见她出现,出行都得万分小心。
霍川若有所思地颔首,思及陆氏所作所为,脸色不由得越发阴沉了些。
宋瑜好几日没见她,便准备前往音缈阁探看一番,顺道感谢她帮忙,寻来田老郎中诊治。
田老先生从袖筒里掏出双手,拿帕子擦洗干净后翻看他眼睑:“需得再观望两天,这两日切莫再食用任何药物,只要积血下去了,便无大碍。”
可惜她辰时还昏睡在床榻,霍川离开时特意叮嘱过不许打扰她。她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不时发出闷闷的咕哝声,她不起,便没有丫鬟敢上前唤醒。宋瑜一直睡到临近午时,仍然四肢酸疼,她拢着锦被缓缓坐起身,看一眼窗外光景,才傻愣愣地问:“什么时辰?”
七老八十了还这么好管闲事,霍川不大愿意理他,懒洋洋地应一声转移话题:“若从今日起我不再食用白果,可有恢复的可能性?”
薄罗惭愧地低下头去:“姑娘,已经快午时了。”
田老先生看得津津有味,双手揣在袖筒里笑眯眯道:“世子同少夫人真是鹣鲽情深,让人羡慕。”
宋瑜后悔难当,连忙让丫鬟准备洗漱穿衣:“不是同你说过,我今天要去音缈阁一趟,为何不叫醒我?”
说罢,她不等他有所反应,便慌张起身,逃离内室。
双脚刚一沾地,她便软绵绵地倒了下来,需得被丫鬟扶着才能勉强站稳。她不必想也知道是霍川吩咐,果不其然,薄罗低声:“是公子交代不能吵醒姑娘……”
宋瑜低头凝视他双目,正欲呼气,余光瞥见一旁端坐的田老先生,登时面红耳赤地推开他:“你同郎中还有话要说,我先出去。”
她面颊酡红,强自镇定用罢早饭,这才往音缈阁而去。
以前无论她磕着绊着,母亲总会心疼地给她吹吹,温热柔软的风吹到伤口上,不一会儿便止疼了。她拿霍川当小孩子看,霍川反握住她双手,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有些疼。”
陈琴音起来多时,她此刻需要多加走动,日后才能顺利产下麟儿。宋瑜到时便见她在院内,挺着肚子缓缓踱步。她瞧着比前一阵丰腴许多,肚子也更大了些,倒像是怀胎八月的模样。若真是双生子,可谓是侯府天大的喜事。
都道人心是肉长的,这位陆夫人难道跟旁人不一样?她虽不是霍川生母,好歹是长辈,如此处心积虑地对待霍川,良心上过得去吗?她实在想不通,一边气恼一边为霍川心疼,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双眼,眸中不由得泛红:“郎中说充血了,你疼不疼?我给你呼一呼。”
宋瑜上前同她见礼,两人寒暄一番转入室内。
宋瑜被他哄了回来,可仍旧气愤难平,她嘴巴翘得能挂酱油瓶:“我是替你生气,才想同她理论。”
丫鬟奉茶,宋瑜低头抿了一口,这才切入正题:“大嫂,昨日的事想必你已听说,不知你作何感想?”
她尚未走出两步,便被霍川唤住了:“三妹过去又能如何?无凭无据,她说不定会反过来斥责你。你坐下,我告诉你该如何做。”
她不会拐弯抹角,说话素来开门见山,正因为如此,让陈琴音好半晌没反应过来。俄而她正了正色,让两旁丫鬟都退下:“我知道弟妹担心何事,不过此事我委实不知。母亲的手段你应当清楚,她要做的事情,根本无需旁人劝说。我只能提点你一句,万事提防,切莫引火烧身。”
宋瑜难免诧异,她从未想过陆氏送来的东西有问题,转念一想又行得通。那位从来见不得霍川好,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也实属正常。如此一想,宋瑜心中愤慨不已,她猛地站起来便要去找人评理:“她是故意为之?她怎能如此过分?她明知你近日在治眼睛……”
这个道理宋瑜如何不知,她没问出个所以然,显得很气馁:“是我太过于急切,有冒犯大嫂的地方,望您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田老先生便将方才诊断出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世子这两日艾灸毫无见效,同陆夫人送来的白果有很大关系。此物同老夫开的一味药相悖,二者相遇会对眼睛产生不利,致使双目充血,不能视物,还请少夫人多加防备。”
说罢宋瑜才想起来怀中楠木盒子,里头都是上等补品,包括上回七王送的那棵赤芝。霍川不适应大补,她便拿来做顺水人情,给陈氏补身子了。
宋瑜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不妥:“怎么了?莫非是……”
陈琴音让下人妥善安放,转而又想起一事:“再过不久便是乞巧节,弟妹可有打算?”
话自然是问向霍川的,霍川抬手揉了揉眉心,难怪近两日总觉得双目酸痛。他挥手示意宋瑜过来,直到察觉她坐在榻沿,伸手将她小手包在掌心:“三妹,日后不止陆夫人,无论谁送的东西都不要轻易使用。那些东西锁在库房中,就算是要用,也要先同我报备一下,若无问题才可放心。”
乞巧节那日习俗多得很,不少闺阁女眷都要出府游乐,拜织女,晒衣裳,吃巧果,城内城外好不热闹。宋瑜敛眸,脸上露出赧色:“我想去城外拜一拜织女,菁菁愿意陪我前往。若是灵验……再好不过。”
她不敢轻易开口,目光落在桌几一口未动的白果粥上:“是不是那丫鬟伺候得不好?你还喝粥吗,我再让人去热一热。”
未出阁的姑娘拜织女,是为求个好公子。宋瑜已为人妇,无非是想求得子嗣,陈琴音会意一笑:“这是好事,看来今年府上有得热闹了。”
内室动静引起宋瑜关注,她眼睁睁地瞅着一个小丫鬟哭哭啼啼地退出房间,到她跟前行礼,眨眼便跑开了。宋瑜放下糖雪球,不明所以地到内室查看情况,便见室内两人皆面色严肃,不知发生何事。
宋瑜脸皮子薄,经不起人调侃,不由得就低下了头。一直从音缈阁出来,她都有些心虚。她下意识碰了碰平坦的小腹,每当看见大嫂鼓起的肚子,她便羡慕不已,那里头孕育着自己的骨血,日后能培养成龙章凤姿的人杰。
霍川听了心烦,蹙眉叫她下去,留下田老先生商议此事。
她同霍川做那事的次数不少,怎的就是没动静呢?宋瑜不无苦恼,是以才想借着乞巧节的机会,去向织女拜一拜,诉说心愿。
那不经吓的小丫鬟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请求原谅:“婢子知错,求世子……”短短片刻工夫,额头上便浮起一片红,口中仍旧喃喃不休。
她没同霍川提起此事,一来是她不好意思,二来怕他多想……及至乞巧节那日,她特意起了大早。
此刻得知陆夫人故技重施,霍川的反应反倒平静得多。他垂眸许久,平静无澜地吩咐丫鬟:“将陆夫人送来的东西,无论白果或是其他,一并扔出后门。此后若仍有人送来东西,全权交给少夫人处置,我的膳食也由少夫人经手,若再发生此等事,你们都不必想平安出府了。”
霍菁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天未亮便早早收拾妥当,早早地来到忘机庭等候。
没几日,好好的皮肤便一片狼藉,一道道的似是血檩子,可把唐氏吓坏了。唐氏苦求陆氏许久,才能外出为霍川买药,原本只是小伤,足足拖了一个多月才见好。
旁的姑娘或许是为求姻缘,她纯粹是为了凑热闹。她是没心没肺的性子,顾影自怜几天就够了,眨眼便又恢复活力,好似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多年前,霍川跟长子霍继诚起了争执,两人身上均负伤。男孩子总有打闹的时候,搁在普通人家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陆氏却不肯善罢甘休。她将霍川狠狠数落一顿,给他送的药更是寥寥可数。彼时,霍川身上积血瘀青,有好几个青印子,用了陆氏送来的药并不见好,反而浑身都起了红疹子。
上回七王来找她,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七王走时是一副消沉模样,看了让人于心不忍。
这侯府哪一桩事,能逃得过陆夫人双眼。别看这两日她消停得很,却一直关注忘机庭一举一动。霍川落水开药,不多时便传入她耳中,甚至连药方都清清楚楚。前几日田老先生叮嘱霍川不必吃药,她没机会下手,此刻因落水受寒,反倒给了她一个机会。
宋瑜收拾妥帖,单丝花笼裙随着步伐摇曳,衬得人身姿越显纤细袅娜。她抿了抿鬓边的散发,偏头劝说霍川:“有菁菁陪着我,不会出大事的,你就留在家中吧,万一再出何事……”
白果本身带一些毒性,煮熟了吃没什么,众人都没放在心上。却不知这东西跟一种药物掺杂食用,会造成眼内充血,对双目十分不利。前日霍川落水,由田老郎中开药,里面便有这种药物。
她担心霍川眼睛不便,街上人多,总有照顾不周全的时候。若是他出了意外,那可如何是好?况且他的风寒才见好,不能吹风,连田老先生都不建议他出去,他偏偏不听,让宋瑜伤透了脑筋。
哪知田老先生头一回如此严肃:“日后不得再用此物!”
丫鬟已然伺候他穿好衣裳,霍川从明朗手中接过拐杖,头上还有未摘除的纱布:“不妨事。我今日得空,索性出门走走。”
丫鬟探头,旋即点了点:“都会放几颗,近来世子咳得厉害,这东西能治咳,便没断过。”
这几日他一直留在府中治眼睛,大抵是闷坏了。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他一直将宋瑜的话放在心上,若六王杨勤真存有心思,定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给旁人可乘之机,这种事他素来做不到。所以他才不顾宋瑜阻拦,执意要跟着一起出门。宋瑜拿他没法,已经立秋了,早晨天气带着几分清凉,她给他多添了件氅衣,这才准许他出门。
他将目光重新放在粥碗中,捏着勺柄舀了舀,里头露出四五颗饱满的银杏果。他的脸色赫然一变,厉声质问:“世子每日吃的粥,都放了这种果子?”
不承想霍菁菁看见了他们,照例调侃了一番:“哥哥二嫂如此恩爱,真教人看了羡慕。”
丫鬟将这几日的菜式一一报上,听罢田老郎中捋了捋胡须,并没有什么异常,那这情况该如何解释?
底下丫鬟备好早点,面片汤配奶饽饽,还有几碟精致点心。几人一并用过早饭,这才从府中出门。门口停着一辆车辇,从庐阳侯府到城外织女庙有一段距离,走路太花费时间,还是乘车方便。
他低头瞥见桌几摆放的薏仁粳米粥,便询问一旁丫鬟:“世子近来都食用些什么?”
一行人原本人就不多,宋瑜和霍菁菁再加上三四个丫鬟,一辆车绰绰有余。此刻多了个霍川,倒显得车厢狭隘许多,仆从们也很是拘谨。盖因霍川一上车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他虽然不开口,却也散发着没法忽视的气场。
起初田老先生以为是受凉影响,可仔细一想又不全是那么回事。他放下银针,为霍川诊脉,眉头不展,表情极为严肃:“不应该……”
丫鬟各个低着头不敢凝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霍菁菁见车内气氛尴尬,便拉着宋瑜说笑,话才开口一半便被霍川蹙眉制止:“吵得很。”
艾灸做了好些天,霍川的眼睛不见丝毫起色,甚至不如第一日的效果。
这人太不会活络气氛了,宋瑜抬手掩住霍川口鼻,笑着朝霍菁菁解释:“他是病人,你多担待一些。这几日他在艾灸习惯了清净,猛一出来大抵很不习惯。”
霍川合目,似有沉思。
话音将落,霍川便枕在了她的肩窝,倦怠地闭目小憩。
可对方是皇后最疼爱的第六子,他若真这么做了,必定会惹来杀身之祸。宋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袖子,抬眸期期艾艾道:“我不会再同他来往的,你不要吓我。”
霍菁菁倒没放在心上,只是看他二人很是羡慕。或许想到了自己遭遇,眼里泛起了一层落寞,她恹恹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霍川心中一软,将她带往怀中,贴着她耳畔道:“六王的事情交给我解决,你无需担心。我不舍得这样对你,但对他可不一定。”
“哥哥同段怀清见过面吗……”许久她才低声询问,语气满含希冀,却又不敢说得太大声。
宋瑜想了半天,才明白他所指何事……难不成真要断她手脚,一辈子困在这侯府之中?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恐惧地望向霍川:“这事并非我的过错,你真舍得如此待我?”
霍川握着宋瑜的手指,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冷声开口:“没有。”
不必多说,霍川便明白其中意思。他反手握住宋瑜手掌,将她带往自己怀中,抬手碰上她微抿的唇瓣:“不要同他来往,更别同他说话。若再有一次,三妹,我真会说到做到。”
至于段怀清那句话,说了只会给人徒增烦恼罢了。若是让霍菁菁知道,这姑娘或许会等他一辈子也不一定。若真如此,还不如趁早断了她的念头,让她早日寻一门好夫婿,过上和乐日子。
霍川面色不变,语气强硬了几分:“为何?”见霍川摆明了一副不问出结果,誓不罢休的架势。宋瑜敛眸,老老实实地交代:“他说话无礼,我听着很忐忑。”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霍菁菁手指头搅在一块,很快释然一笑:“如果哥哥见到他,就帮我转告一声。我同他有缘无分,此刻我过得很好。早知今日,我宁愿从没认识过他。”
他不是睡着了,怎的又忽然清醒!宋瑜往外退,险些从榻上摔下去,情急之中她拽住他的袖子,葱白的纤指捏住他玄青衣角:“你怎么不睡?”
霍川点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谁想到霍川立刻问道:“为何?”
车辇很快行到城外织女庙,因前头人太多,他们只能停靠在路边一处空地。几人踩着脚凳下车,抬眸看了看前方光景,不由得唏嘘。姑娘家都选在这时候出门,三五结伴,来向织女祈福求姻缘,热闹得紧。
宋瑜不言不语,一路面无表情地回到内室。霍川经过一早上针灸,早已躺在榻上睡着了。她不好意思打搅他,便躺在他身旁,缩着身子只占了一小块地方,水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瘪瘪嘴控诉道:“我讨厌六王。”
宋瑜瞠目,她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么多人。以前她没参与过这种场合,她同谢家定亲,用不着来求姻缘,这次是她头一回见识。她不禁握紧霍川手掌,生怕他被挤到:“你跟着我,别走散了。”
好不容易将人送出大门,宋瑜头也不回地离去,端的是一刻不愿意逗留。她步子迈得急,下台阶时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好在被澹衫稳稳扶住:“姑娘一直心神不宁的,究竟何事?”
霍川见她俨然将自己当孩童般对待,当即面无表情地反握住她手掌,低唤一声明朗。
谁要跟他好好相处,宋瑜很是不悦地抿唇,可惜她不能当场反驳。
明朗和另两名仆从在前头开路,为两人留出一条道路,他们一路走得畅通无阻。一直到织女像跟前,有人递给她三支点燃的香,宋瑜小心地接过,面朝佛像虔诚地拜了三拜,将香插入眼前方鼎中。
杨勤摇摇头,往身后看一眼:“并无别事,只是同世子夫人说了两句话,本王向她询问世子病情。”
从人群出来,霍川才想起来询问:“你方才许的什么愿望?”
说着他举步离去,前头庐阳侯见两人未跟上,还以为将他们落下了,连忙折返。见到六王上前,他忙问道:“您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宋瑜一直没告诉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刚才听一旁姑娘说悄悄话,霍川才意识到这是拜织女,许愿祈福。他大约猜到怎么回事。他的嘴角噙着抹浅淡笑意,行在宋瑜前方,故意如是问道。
好蹩脚的谎言,杨勤不由得挑眉好笑地看着她:“本王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只想同世子夫人解释一番,我对你并无恶意,不过是欣赏罢了。日后若再有见面机会,希望我们能够好好相处。”
宋瑜垂眸躲闪,尴尬得不行:“是……是为我们……”
这么久远的事情,难为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见此人心眼比针尖还小。宋瑜捏了捏手心,解释道:“那是眼睛进了沙子,若有得罪六王的地方,还请您宽恕。”
她眼珠子四处游移,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她的视线忽地定住了,她左顾右盼,就不见霍菁菁身影。她猛地站定,踮起脚尖眺望织女像前,依旧没寻见霍菁菁身影。难怪觉得身边安静许多,原来竟将她落下了!
杨勤不相信,仔细将她端详片刻,果真瞧不出丝毫破绽。要么她善于演戏,要么就是她所言非虚,真的是胆子极小。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杨勤越发对她感兴趣:“你在宫宴上可瞧不出丝毫畏惧模样,还瞪了本王两眼,那难道不是你吗?”
此处人多,又是城外,霍菁菁一个女儿家,走丢了难免会发生危险。宋瑜看了好几眼都没找到人,急切地攀住霍川手臂:“菁菁不见了,这怎么办?快叫人去找找。”
宋瑜心中虽这么想,却徐徐低下头去:“我不过一介民妇,畏惧六王威严再正常不过。”
霍川比她冷静得多,低声吩咐明朗原路折返,带着两个仆从回去寻人。宋瑜便跟霍川在原地等候,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等候明朗消息。
没见过有人这样直白,宋瑜瞬间愣住了,像看病人似的看着他。他居然还好意思问为何,还不是他举止唐突,毫无礼数可言,怎能教人不心生戒备?
一同丢失的还有霍菁菁的一个丫鬟,两人均无踪影。面前的姑娘换了好几拨,仍旧没看见霍菁菁。宋瑜心中生起不安,她该不是被歹人劫去了?
杨勤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朗笑出声:“世子夫人很怕本王,这是为何?”
这可不是小事,若是丢了姑娘家最重要的名节,这辈子可就毁了。宋瑜心急如焚,偏头瞥见远处一道人影,身形跟霍菁菁很有几分相似。因隔得远,她只能看见她转入一道砖墙后,好似在同人说话。
宋瑜一颗心如坠深渊,但还是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六王为何不走?”她眉眼柔和,娇俏动人的脸蛋被阳光照得泛红。
宋瑜来不及多想,举步便要过去:“我去那边看看,澹衫同我一道去。薄罗守着世子……”说罢低头对霍川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怎奈六王没走几步,就在门前停住,身姿硬朗挺拔,皂靴一转,缓缓面向宋瑜。
霍川尚未开口,她便匆匆离去。
宋瑜越走越慢,抬头看了看头顶银杏叶,心情低落得很。何为流年不利,这便是活生生的写照。
墙后安静得很,听不到丝毫声响,宋瑜越走近便越谨慎。她让澹衫在后头跟着,稍有动静便回去告诉霍川道,不得打草惊蛇。
说罢他便紧随着霍菁菁离去方向,三两步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他一走,前头只剩下庐阳侯,偏偏他没注意后头情况,举步转出月亮门。
然而她刚刚转过墙壁,就迎面撞上一堵人墙。绛紫色锦缎衣袍,腰绶玉带,模样华贵,不似普通人家。再往上看,是五官分明的一张俊脸,那人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姿态桀骜不驯,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宋瑜。
杨廷展颜一笑:“不妨事,本王乐意至极。”
宋瑜蓦地后退两步,朝墙外澹衫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两人之间默契得很,她立即会意,转身便要回去求助。奈何她没走两步便被六王的人拦住。
两人的亲事是府上默认的,见他在乎霍菁菁,庐阳侯再高兴不过,当即点头:“我在正堂等候,七王尽管去便是。只是菁菁这孩子脾气倔得很,恐怕会给您带来不少麻烦。”
杨勤双手环抱,懒洋洋地倚着墙壁睨了她一眼:“世子夫人知道本王在此,是特意来见本王的吗?”
眼瞅着她要离去,杨廷停止与庐阳侯对话,定定地朝前方看去。少顷,他还是没忍住,急切地向庐阳侯一礼:“敢问侯爷,我可否去同菁菁说几句话?”
好不要脸的人,宋瑜低下头去,眼神里默默透出不屑,只是语气谦卑得很:“不知六王在此,实在是打扰了。只因家中四妹走失,我担心她被歹人所害。方才我觑见她在此处,这才前来寻找,若冒昧惊扰了六王,还请您见谅。”
霍菁菁眼尖,见到他微微一顿,转身便要绕路。她眼下心思乱得很,根本没法面对杨廷,看见他只会更加心烦,是以选择避而不见。正因为如此,杨廷才借着议事的机会,来庐阳侯府想要见她一面。
来一场庙会也能遇见她,该说是缘分或是孽缘?杨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头朝远处看去:“你没看错,令妹确实在这儿。不过七弟有话同她说,夫人还是别去打扰的好。让他二人把话说开了,日后才好相处。”
廊庑尽头转出一个身影,穿绯色罗裙,俏丽活泼,面上挂着笑意步伐松快地迎面走来。杨廷比宋瑜更快地注意到她,他的眸子蓦然放出光彩,视线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宋瑜注意着七王一举一动,他果真对霍菁菁分外上心,虽面上伪装得很好,但嘴角的笑意是怎么都抹不去的。
宋瑜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织女庙后头有一小片樟木林,里头果然有两人一前一后地立着,正是霍菁菁和七王杨廷无疑。因隔得远,听不清两人说话,但气氛恰似和睦。宋瑜稍微放心,她退开两步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多打扰,请您转告七王一声,等事情谈完后,劳烦他将菁菁送回织女庙前,我家的车辇就在那儿等候。”
庐阳侯走在前头,同七王谈笑风生,剩下六王缓步踱在他们身后。宋瑜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好在他身后还有丫鬟跟着,能让她心情安定。
宋瑜说罢道了一谢,转身便走。但是她只觉得手臂一紧,回头一看,竟发现杨勤的大掌勾住她臂弯:“夫人怎么走得如此急,你同本王就没有话说?”
原本两人就不是为了探看霍川而来,各怀心事,话没说两句便告辞离去。碍于礼数,宋瑜不得不送两人离去,只是她从头到尾都躲避着六王目光,她虽然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其实头皮发麻心里不安得很,根本不知该如何应付。
这话实在唐突了,若说以前他还有顾虑,此刻四处无人,他就猖狂得很。
这个七王同其他几位都不一样,是个通情达理的,宋瑜对他投以一眼,刮目相看。
宋瑜露出不悦,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黑瞳:“请六王自重。我已为人妇,是霍家儿媳,六王不顾念自己名声,我却要为自己考虑一番。这话若是落在旁人耳中,断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霍川敛眸若有所思,没有将庐阳侯的话放在心上。
义正词严的模样,再配上精致白腻的小脸,教人忍不住更想逗弄。想剥开她厚重的外壳,看清她内心生动活泼的芯子,那日梧桐树下的惊鸿一瞥,令他至今念念不忘。
他话音才落,便听七王杨廷温和地道:“不妨事,世子是病患,我等岂能计较。何况,我等前来必定打扰成淮休养,看一看也就该回去了。”
杨勤松开她手臂,俯身挨近她绷着的俏脸:“本王对你做什么了?世子夫人如此急着摆脱关系,莫不是因为心虚?”话音一落,杨勤果见宋瑜沉下脸瞪着他,那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这让他更觉好笑,而且他也真的轻笑出声,“这么漂亮的一张脸,配给世子委实可惜了。”
庐阳侯怪他姿态端得太高,正欲上前斥责,然而见他模样虚弱,六王七王脸上并无怒意,想了想又作罢,换了一副口气委婉地道:“人家为你带了补品,又特意前来看你,你坐在上头一动不动,成何体统?”
他抬手,情不自禁地想碰碰她的脸颊,尚未触及那细腻的皮肤,宋瑜就被人拉了过去。
霍川没有睡着,不过有些疲倦罢了。闻言,他缓缓掀眸,漆黑如墨的眸子,有如深不见底的寒潭,蕴含着摄魂夺魄的力量。他偏头朝内室门口,弯唇勾出一抹笑:“二位王爷好兴致,一番心意,成淮在此谢过。只是我此刻不能下床,没法见礼,还望二位见谅。”
宋瑜身后立着一人,高挑颀长的身姿,神色冷峻,不是霍川又是谁。霍川语气平静地道:“配我一个瞎子是有些可惜。”他抬手扶上宋瑜肩头,身后立着一脸担忧的澹衫,“不过,还请六王打消不该有的心思。否则让圣上得知,恐怕对您多有影响。”方才六王的人确实拦住了澹衫,但庙中人多,她趁乱逃了出去,然后片刻不敢耽搁地请来了霍川。
宋瑜在他身后垫了张大迎枕,扶正他的身子,在他耳边低声:“六王和七王来了。”
杨勤未料想霍川忽然现身,他脸上诧异一闪而过,但很快换上从容模样:“方才只是一场玩笑罢了,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宋瑜同老先生见礼,这才引领众人到内室去。从落地罩下走过,霍川正斜靠在梨木榻围上,他垂着头,睫毛倦怠地贴在光洁如玉的皮肤上。室内窗户关得很严,透不进风来。条案上燃着两只红烛,照亮了他的侧脸。侧脸坚毅冷峻,昏暗光线却给他镀上一层暖橘色的光,添了几分柔和。
霍川并不答话,临行前道了句话,让杨勤顿时面上无光,霍地变色。
不多时田老先生从里头出来,后头童子提着药箱,道是可以进去探看了。
“事后请七王将舍妹送回织女庙前,另外,”霍川的声音低沉却很清晰,“内子腼腆,同六王不是一路人,男女有别,请六王言语放尊重一些,这句不是玩笑。”
思及此,她紧张的心情不由得平复了一些,她捧着茶杯默默地饮茶。殊不知这些小动作全然落入对面的人眼中,无论蹙眉或是轻松,她的一双水眸总是飘忽不定地盯着鞋头,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分明是请求的话,由他口中说出来却不觉低微,平静无澜的语气,不卑不亢。
自打上回七王府一事后,宋瑜便对他格外谨慎。他这人居心不良嚣张跋扈,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种人最招惹不得。宋瑜想一想又觉得心安,反正她已经嫁为人妇,是霍家的儿媳,饶是他再有能耐,也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霍川这是故意拿杨勤的话把他堵了回去。宋瑜在前面为霍川引路,直到两人远远地走开了,杨勤仍然忍不住抬眸,向他俩深深看去一眼。
真是个痴心的人,宋瑜不无感慨,眸光一转正巧对上杨勤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微微怔忡,旋即低头佯装喝茶,霎时变得忐忑不安。
走出了树林,宋瑜依旧高兴不起来,她脑袋耷拉着,偶尔抬眼打量一下霍川的表情,奈何她只能看见他下颌弧线,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她的手被他紧握着,宋瑜抿抿唇,什么都没说,两人很快回到了织女庙前面。
其实,多半时候都是庐阳侯在同六王对谈,七王杨廷心不在焉,时不时便将目光看往院外,好似在等人过来。此刻,他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了,宋瑜虽然不大清楚他跟霍菁菁的事,这时候也能猜到七八分,他多半是在等霍菁菁。
前去寻人的仆从陆续回来了,车辇就停靠在路旁,等待七王将霍菁菁送回。来往行人越来越多,来的人大半是芳华正盛的姑娘,几乎没有人立足的地方。大抵是这边气氛不好,不时引来几道视线,众人疑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二人身上。
内室寂静无声,隔着一道檀木牡丹折屏的距离,听不到里头动静。宋瑜命丫鬟进来备茶,六王和七王落座后,由庐阳侯陪着寒暄。索性两个人的涵养还算不错,他们顾念着里头情况,说话声音不大。
丫鬟拿来脚凳,扶着宋瑜和霍川坐到车内。车夫驾着车好不容易寻了一处安静地方,这儿没有熙来人往,也没有嘈杂声,难得的清幽之地。
宋瑜没办法,只好为两人引路。到了内室她又想起田老先生叮嘱,便驻足解释:“此刻夫君正在艾灸,郎中叮嘱不能半途而退,劳烦二位在此等候,稍后夫君便出来。”
宋瑜瞧着霍川不像生气的模样,但他却不发一语,教人心里慌乱。她凑到跟前,在他手心小心翼翼地挠了他两下道:“我不知六王为何会在那里,更不知他会那般无礼……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七王一路上没有看到霍菁菁,兴致不大高,他含蓄一笑道:“王兄说得不错,不知世子情况如何?”
她说完,仍没见霍川有任何回应,她难免更加心慌,却又无从解释。宋瑜贝齿咬着唇瓣不知所措,一双水眸无辜地睁着。
他叫霍川为成淮,其实两人根本没甚交集。霍川与他不是同道中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只不过为着礼数,不得不和他来往罢了。
他一定是怒极了,所以才不愿意搭理她。宋瑜缓缓松开他的手指,指缝间缱绻着他的温度,让宋瑜很是不舍。
杨勤目光落在她紧握的双手,旋即又收回视线:“我等听闻成淮近来身体抱恙,每日艾灸治疗,既然我同七弟来了,便顺道来看看成淮情况。”
然而宋瑜还没完全松开手,她的手便被霍川重新包在掌中,他低声问:“他同你说了什么?”
她虽伪装得很淡定,身子却不由得紧绷,捏在一起的双手微微用力,手心里冒出细密汗珠。他们突然到访,宋瑜全无准备。她本以为只是七王来访,未料想六王杨勤也跟着到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宋瑜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心头沁过甜丝丝的蜜浆。她往前凑了凑,依偎在他胸口老实交代:“我见他在那儿,原本要走,他却扬言是我心虚。真是自大得很……”
宋瑜先朝庐阳侯一礼:“父亲。”再转向两人,她敛眸行礼,不卑不亢极为平静地道,“不知六王、七王来临,臣妾有失远迎。”
外头传来动静,隐约是霍菁菁的声音。她声音一顿,打帘往外看去,果见车外站着两个人。
说罢她往前走去,院子门口立着几人,最前头的是庐阳侯。旁边两位男子衣着华贵器宇轩昂,正是六王和七王。
七王的脸上带着温和笑意,让人如沐春风,两人大抵谈得很融洽。他抬眸见宋瑜出来,便抱拳施礼道:“听六兄所言,是我方才让二位担心了,实属不该。”
谁知看到一个丫鬟在喂糖雪球吃芙蓉糕,糖雪球平常吃一点还好,但吃得多了便不好消化。宋瑜连忙上前阻止,嗔怪了丫鬟两句。那丫鬟不懂得照顾宠物,见糖雪球生得可爱,才忍不住喂食,未料想被宋瑜抓个正着。她忙低头认错,半晌不见宋瑜有任何反应,悄悄看向前方。便见少夫人怔怔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恢复往常:“你下回别这样了,否则我便扣你月钱。”
宋瑜举目望去,不见六王踪影,这才缓缓松一口气:“无妨,七王快不必多礼,只要菁菁平安无事就好。”
屋里田老先生在施针,没有她落脚的地方,宋瑜在一旁立了会儿,便准备到院子里乘凉。
大约是心中有愧,霍菁菁分外听话地站在一旁。一双灵动的眸子落在杨廷身上,转而笑吟吟地挪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