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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再生疑

他一早就出门了,此刻能找到才是怪事。宋瑜教下人准备糕点茶水,转头道:“他今日有事,约莫落日前回来。”

霍菁菁环顾四周,不见霍川人影,便问道:“哥哥呢?”

玫瑰酥清甜可口,嚼在口中甚至能吃到花瓣。宋瑜的生活素来讲究,吃的东西也是千挑万选的,茯苓制粉,合欢花熬粥,何首乌养发,样样都是她亲力亲为。也难怪养成如今的冰肌玉骨。

宋瑜也对这点颇为纳罕,准备待章从回来再一问究竟。

霍菁菁也想过学她这样,可惜她性子懒惰,难以坚持不说,一样样下来早已没了耐心,只能作罢。她当宋瑜是好朋友,最见不得她受伤,可该说的还是要说:“阿瑜,我同你关系好,是以这些事情从不想瞒你。方才我从母亲那里出来,她有意为哥哥纳几房妾室,就在阁楼的那几名小姐中挑选。道是为了霍家延续香火,开枝散叶。”

闻言霍菁菁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对她的说辞极为不信:“都说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居然还有人愿意回去。”

霍家子嗣委实稀薄,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京城名门望族,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唯有庐阳侯统共就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英年早逝。

宋瑜点点头,旋即又摇头,带着她到内室矮榻上坐下:“她们统共七八个人,我并不清楚她们各自来历,改日再命人调查一番。刚才离去的那个唤作明照,是平康坊出来的,因感念鸨母恩情是以想回去一趟。”

宋瑜怔怔地说不出话,入口的点心突然索然无味。她虽早已猜到这一日会到来,未料想来得竟如此快,陈太后的话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任谁都能拿这个做借口,她根本无法辩驳。

霍菁菁上前握住宋瑜双手:“方才离去的人,阿瑜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吗?你要仔细她们。”

她垂眸盯着榻沿,抬手揉了揉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样让人心疼:“我虽然知道这是常事,可还是不愿意。”

不怪宋瑜诧异,盖因霍菁菁一脸凝重,很是不快。她从来都是笑意盈盈,鲜少有这样阴沉的表情,所以宋瑜才被她吓了好大一跳。

想独占一个人,大抵是她的奢望。可她不能任由此事发生,思及此,宋瑜紧紧地捏起拳头,她必须得在陆氏有所行动前,寻个缘由将阁楼的那些小姐都打发出去。

霍菁菁来的时候,宋瑜其实正准备回去睡回笼觉,丫鬟通传说四小姐来了。她立刻折身回到正室,正好看到迎面走来的霍菁菁:“你怎么这副表情?活生生像谁欠了你几百两银子一般。”

霍菁菁掏出绢帕给她点了点眼角,怕她想不开,索性拿自己的事情做开导:“你可比我幸福多了,起码能够跟哥哥相守白头。我却只能嫁给不喜欢的人,面对一个陌生人,日后不知该是怎样的水深火热。”

霍菁菁才不管明照情绪,举步迈入庭中廊庑。她同宋瑜是一条船上的,凡事都要为她考虑,没有女人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宋瑜也不例外。

她语气太过于沉重,引起宋瑜重视:“你这话什么意思?母亲不同意你和段公子婚事,要将你嫁给旁人?”

明照脚步顿住,低头应了声“奴知错”,就快步离开忘机庭,远远看去她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霍菁菁苦笑一颔首,脸上是说不出的落寞:“她命人跟踪我,发现了我同段怀清的事,叫我把他的身份据实以报。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却嫌弃他的家世,叫我从此以后跟他断绝来往,并有意将我许给七王。”

闻言,霍菁菁恍然,她抱着双臂没有让路的打算,冷眼看她绕到一旁:“哥哥尚未将你收房,我母亲也没这个打算,小姐先别急着称自己为妾,省得让我二嫂听了不痛快。”

上回陈太后寿宴她没参加,是以没见过七王模样。宋瑜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此人信息,隐约中记得那是个身姿高挑,极为爱笑之人。他同九王长得七八分相似,换作别的姑娘,若能嫁去给七王当正妃,确实比跟着段怀清东奔西走要好。可霍菁菁不同,她虽然百般不承认,可宋瑜知道她对段怀清情有独钟,断然不会再多看旁人一眼。

那日猛地来了许多人,霍菁菁勉勉强强记住几个,对她没什么印象。此后她更没到阁楼里去过,不认识明照也实属正常。

宋瑜只得安慰她:“母亲只是那么一说,事情如何尚未定下来,你若再争取一番,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明照施施然行礼:“奴唤明照,是九王送给世子的姬妾。”

霍菁菁恹恹地摇头,很是绝望,此刻的她是宋瑜从未见过的模样。她素来都是朝气蓬勃,笑时仿佛漫山花开,轻易就能让旁人敞开心扉,与此刻的她截然不同。

霍菁菁与前人撞了满怀,她连连后退数步,看清来人面容后一怔:“你是何人?”

“你不了解母亲,她决定的事情旁人休想改变,说再多都无用。若不是我时常出门,让她发现了蹊跷,事情或许不会步入僵局,我真是自掘坟墓。”说罢,霍菁菁懊恼地捶了两下脑袋,力道不轻。宋瑜连忙拦住她的手,这么聪明的脑子捶坏了可怎么办?

宋瑜颔首,不愿意同她多言。便让章从跟她一并前往,这才放她出门。

她不懂得如何劝说,这种事旁人说再多都无用,只能自己独自消化:“段公子可否知道此事?”

她穿的衣裳同昨日颜色差不多,样式也大同小异,都是极为素雅的颜色。她走到宋瑜跟前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少夫人。

霍菁菁顿了顿,微一摇头:“我尚未来得及告诉他。”

霍川离开不久,明照紧接着到来。

这姑娘总想凡事独自扛着,她那么瘦弱的肩膀,如何能独当一面?宋瑜对段怀清不免多了几分怨怼,他嘴上说着喜欢霍菁菁,却从未想过给她安定的生活,成日东奔西走,让她夹在中间难做人。

宋瑜面色绯红地抿了下唇,妙目仿似含了一泓春水,她下意识看底下人反应。转身一溜烟跑回屋中,不敢再听他说一句话。

宋瑜叹一口气,扶着霍菁菁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对上她双目:“你若真喜欢,想同他在一起,便将此事说与他听,两人一道解决。解决得来便做夫妻,解决不了便一拍两散,日后你好好做侯府小姐,遵从母亲意见,嫁给七王。”

霍川在她唇上辗转片刻,意犹未尽地将人松开,然后道了声好。

霍菁菁被她一番话说得愣住,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方法,一直都在刻意逃避。此刻被她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霍菁菁反倒觉得一身轻松,横竖逃不过两个结果,看开了一切都好。

底下丫鬟自觉地低下头去,虽然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但有些害羞的仍旧忍不住脸红。这两人是日益恩爱了,全然不顾有下人在场,真是要逼死他们这些没有婚配的。

她正欲开口,便见宋瑜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跟前,一脸紧张地压低声音:“你同他……没有做什么吧?”

馥馥馨香抱了满怀,霍川低头吻住她粉嫩唇瓣,将她声音吞入口中。这是送上门来的小绵羊,他如何有放过的道理?

霍菁菁半晌才反应过来何事,她虽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但多少知道一些男女情事,她登时面红耳赤,慌张地退开寸许:“你、你说什么呢!我还不至于那般不知检点,这种事情我有分寸的!”

她亲自替他穿衣洗漱,目送他出门,临行前她往霍川怀里钻去,贴着他下颌吻了一下,糯糯地道:“我等你一同用晚饭。”

宋瑜松一口气,若姑娘真傻到轻易交付自己,唯一的原因,就是她对那个男人已经死心塌地。可若姻缘难成,菁菁另嫁他人,新婚之夜必然露出破绽,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此后半生坎坷没人能帮得上忙。她庆幸地握紧霍菁菁的手,好在段怀清还有良知,不是那等无耻之人。

翌日清晨,宋瑜听到床榻动静,猛地睁开双目,果真是霍川起床了。

被宋瑜开解一番,霍菁菁心中好过许多,大约已经有了决定。从忘机庭离去时,她朝宋瑜弯眸一笑,笑靥灿烂:“阿瑜,你也得管好哥哥才是。他生得那副模样,注定有许多桃花劫。”

闻言宋瑜叮嘱道:“那你早些回来。”她是通情达理之人,断不会做出无理取闹的事。

宋瑜知道她是玩笑话,毫不客气地将人轰了出去:“你先顾着自己才是正经,哪有闲工夫操心别人。”

他出门是为另外一事,庐阳侯有意为他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奈何因眼疾,此时相当不顺利。庐阳侯不知从何处得知建平镇那位郎中,但已经着手命人请来,他愿不惜一切为霍川治好眼睛。

她笑嘻嘻地离去,总算恢复往常活力,不再自怨自艾。

霍川嘴角含笑:“三妹放心,我不会去。”

跟明照一起前行的仆从到申末才回来,立在宋瑜跟前回禀今日行程。

这是她头一回疾言厉色地命令霍川行事,却不让人厌烦,相反,霍川乐在其中。

“明照小姐到平康坊的一家妓馆中,从东边数第五家,那里鸨母名叫冯四娘。小姐进去后同她说了许多话,两人感情瞧着甚笃,不像是假话。里头统共十来个女人,上得了台面的四五个,隔间有人在寻欢作乐,听着甚为热闹。”章从是个老实人,不说假话,将里头场景一一描述,事无巨细。

言罢,她惴惴不安地拽住他的衣裳,急急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是、是不是去平康坊?”她心里牢牢实实地记得此事,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不要去。”

可惜宋瑜对里头有什么人丝毫不感兴趣,她只要知道明照一人情况足矣:“此刻她人呢,可是回去了?”

霍川抬眸,如实道:“是要出去。”

章从摇摇头道:“回来路上有家卖点心的铺子,名叫白果堂,明照小姐进去一会儿,提了些点心回来。回来府上恰巧遇到陆夫人底下丫鬟,便一道送过去了。”

宋瑜心里装着另外一事,退开半步严肃地问:“明日你还出去吗?”

真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她这么急切地巴结陆氏,想必是听到了陆氏要为霍川纳妾的风声。宋瑜抿了下唇,不得不对她重视起来,从小在平康坊长大的姑娘,心思能单纯到哪里去。

果真如此,霍川碰了碰她的额头:“我跟你一样。”

黑黝黝的眸子微转,宋瑜招呼来霞衣:“去到医馆中为我抓几副药来,治气虚,缓腹泻的。”

宋瑜偏头,觉得他问得好奇怪:“此刻我没的选择,只能留在此处,我其实倒没觉得哪里不妥,不过若有一日教我选择,我定然愿意回陇州呢。”

霞衣立时紧张起来:“少夫人身子不爽利?要不要让郎中来看看?”

“三妹,你想留在侯府吗?”霍川一本正经地问。

宋瑜摇了摇头,抬起小脸朝她璨璨一笑:“我没事,只是吃了些白果堂的点心,你只管去拿药便是。”

以往在宋府,宋瑜也亲眼见龚夫人料理这些事情,彼时她只觉得好奇。但此刻担子都搁在自己身上,她着实有几分不习惯。

两人对话霞衣自然听到,她会心一笑,躬身应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陆氏被挫去锐气,这几日很是消沉,也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太夫人又是不闻世事的,整日吃斋念佛,所以偌大的侯府大半的家务事都压到她一人身上。陆氏虽未扬言将府中中馈交予她,但有许多事她没法逃避,譬如前几日送的贺礼,无论清点还是记录,或是送人处置,凡事都得她操心。

那次意外,她被陆夫人杖责二十家棍,心里委屈又怨愤,是宋瑜亲自过去给她送药,并另指派一人照顾。霞衣彼时分外感动,此后对宋瑜更加一心一意,唯她是从。

她想得这样周到,让霍川很有几分意外,霍川微微顿了顿,旋即又将她揽入怀中。这几日他出门时候多,总有许多事情应付,不能同她待在一处,她非但没有怨言,还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何不让人心生怜惜?

待霞衣下去后,章从仍旧站在原地不动。按理说他应当回去才是,可他毫无此意。

宋瑜正有此意:“我已经安排人了,是在正堂里做事的一位家仆,名叫章从。”

宋瑜不得不出言提醒:“若无他事,你可以退下了。”

霍川若有所思,蹙眉道:“明日让一人跟着她前往。”

章从抬头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哑声道:“小人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傍晚霍川从外头回来,宋瑜将此事说与他听:“她在外头等了许久,没想到是这样重情义的人。”

宋瑜本欲转身回内室,听闻此言她定住脚步,好奇地看向他:“你但说无妨。”

这句话正好说在宋瑜心坎儿上,她方才犹豫便是为此。她从没听过平康里的人还有感念鸨母恩情的,明照倒是个例外,教人唏嘘也让人怀疑。

他这才娓娓道来,与刚才说话时的态度不同,这回他说得分外迟缓,仿佛一边说一边斟酌:“我随明照小姐从平康坊出来,恰好看到对面行来一群人……其中有世子身影,他们一并进入一间正房,鸨母进去接待……”

霞衣出言感慨:“听说那地方管教严得很,旁人巴不得逃离,没想到这位小姐好不容易脱离刀山火海,还眼巴巴地盼着回去。”

宋瑜听得惘惘,好半晌没能回神:“你……你确定没看错?”

宋瑜兀自在心头揣摩着,面上却一如往常,她极其自然地同她谈话。明照这些年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她看得出来宋瑜不欲多言,又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识趣地退下,规矩得很。

章从摇了摇头:“小人原本也以为看错了,可那人身量模样都与世子一般无二。何况他身旁有一人引路,正是常伴左右的陈管事。”

九王既然愿意花重金为她赎身,便是中意极了她,为何又肯轻易送人?

宋瑜只觉得眼前一黑,扶着八仙桌勉力站稳身子,揉捏两下眉心:“他们进去多久,有请姑娘吗?”

宋瑜正舀了一口粥喂猫,闻言她动作稍顿,粥也洒出一些。她偏头看一眼明照感激的面容,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不必。”

“去了多久小人不得而知,我不便久留,是跟明照小姐一并出来的。”章从欲言又止,“不过倒是看到有几个女人鱼贯而入,衣着打扮均非良家女子。”

明照闻言露出喜色,忙不迭道谢:“多谢少夫人。”

也是,去了那地方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不叫女人作陪简直说不过去。

宋瑜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她言辞恳切,提的要求更不过分,她略略思量便松口道:“这不是难事,明日你出门前同我说一声,我指派个仆从与你同行,天黑前回来便是。”

宋瑜想了想又问:“他察觉到你了吗?”

果不其然,她徐徐地道:“我幼时家道中落,被歹人卖入平康坊的一家妓馆中。那里头的冯四娘教我琴棋书画,待我极好,后来九王出重金将我赎回府中。我虽跟了九王,但一直感念四娘恩情,明日是我生辰,不知能否恳求少夫人开恩,让我出府见她一面?”

章从答否:“小人在正堂做事,陈管事大抵对小人没有印象。何况我们之间有些距离,理应没有察觉。”

她说完顿一顿,欲言又止。其实宋瑜并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道她是九王赠送的,对她的家世身份她根本没有兴趣。既然她这么说了,似乎另有内情,宋瑜索性沉默不言,静候她开口。

宋瑜问完话,头脑一片紊乱,宋瑜挥挥手示意他出去,惘然若失地坐在八仙椅上。

宋瑜一直在等她开口,她的耐心快要消失殆尽,不过,此刻总算听到她切入正题:“姑娘应当知道我原来身份……”

澹衫不好开口,这种事情旁人说了只会觉得讽刺,她示意薄罗噤声,下去准备了一些宋瑜爱吃的点心摆在一旁。宋瑜抱膝坐着,抬眸不知所措地看着澹衫,伸出小手抓住她衣摆:“他说了不去的,为何言而无信?”

这是刻意忽略自己的话吗?明照尴尬地噤声,好在她早被人调教得颇为精通人情世故,这种时候都能做到坦然自若,她若无其事地跟宋瑜商讨起养猫来。糖雪球长大不少,脾性也随之增长,根本不愿意让明照碰,缩在宋瑜怀中不悦地喵呜着。

澹衫心疼得不得了,想抱住她却又怕于礼不合,眼眶一红就要掉下泪来:“姑娘别难过,说不定公子是有要事,不得已才跟着他们去的。”

宋瑜咬一口芝麻球,抬眸看见澹衫正抱着糖雪球往外走。平常都是在院内给它和糯米团子喂食,此刻宋瑜将她唤住,亲自将糖雪球抱在怀中,食指点了点它的脖颈逗弄:“你饿不饿?吃饭吗?”

宋瑜眨了眨眼睛,心中憋闷难受,迫切地想找人倾诉。

不多时,明照就按捺不住,霞衣给她盛的香蕈鸡粥她一口未动,半晌,她才状似随口说道:“方才世子走时特意叮嘱了奴,不得吵醒少夫人,世子对您真是上心,教人羡慕。”

她方才劝慰过霍菁菁,可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一搁在自己身上她便乱了分寸,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她心中有如一团乱絮,理不清楚。她见澹衫落泪,忽然又觉得好笑:“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明照本欲推拒,想了想在她对面坐下,却不敢有所动作。不过宋瑜没耐心招待她,方才那番话已经礼数备至,她低头自顾自喝粥,先填饱肚子才是要紧。

澹衫哽咽:“婢子是替姑娘难过,婢子跟了您许多年,您难过我就难过啊。此刻您这样让我如何好过?”

宋瑜让人添置一副碗筷:“若是没有便同我一并用饭吧。”

宋瑜掏出绢帕递到她跟前,极其无奈地道:“看见你这样,我就哭不出来了。”

明照是宋瑜难得记住的名字,她模样在十几个美人中并不出众,却因一份沉着的气质让人过目不忘。今日她的衣着不染纤尘,头上簪着几支花样简单的珠钗,款款行来环佩叮咚,教人眼前一亮。

她起身走回内室,倒在弥勒榻上,脸蛋深深地埋入绣花软枕。说不定真如澹衫所说,霍川是不得已才去的,他没告诉自己是不想她担心,她应当相信他才是。

她匆匆嚼了两口吞下,接过澹衫手中的帕子拭手:“听下人说你卯时就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在外头等了这么久,可否吃过早点?”

饶是宋瑜这么想,她整个下午还处于魂不守舍状态。

桌上已经备好早饭,是宋瑜常吃的那几样。丫鬟下去请人进来,她便徒手捏了块萝卜糕送入口中,撑得脸颊鼓囊囊的,她闭着眼睛细细品味萝卜糕的香甜,再睁眼正好瞥见明照走进屋中。

旁人跟她说话她也爱答不理,在榻上躺了两三个时辰,霞衣去抓了药回来,问她如何处置,她翻身懒洋洋道:“煎成药,随便倒在哪个旮旯里,别让旁人看到就行。”

说不感动是假的,宋瑜看到铜镜里的姑娘嫣然一笑,转身走向正室:“叫她进来说话,让底下人看见还以为我多么不近人情。一大清早就过来,想必她也是有什么要紧事情,难为她能等上这么久。”

霞衣应是,忍不住跟宋瑜汇报:“少夫人真是聪明,婢子去抓药的事传入陆夫人耳中,听闻她登时便变了脸色,让人把那包点心处理了。还着人询问少夫人情况,婢子已将人打发了回去。”

彼时正值三伏天,日头火辣辣地炙烤大地,她居然有脸说出这种话?霍川半晌都没能言语。那是霍川头一回见识她的起床气,从此他再没大清早将她吵醒,任她睡到日上三竿。

人年纪越大越注意身子康健,陆氏亦如此。

宋瑜气呼呼地重新躺回去,捞起床褥蒙住脑袋,坚定地回答:“冬眠!”

宋瑜蔫蔫地应一声,不见丝毫喜色,仿佛真生病了一般。

霍川一手扶着雕栏,一手抓住绣枕:“你打算睡到何时?”

霞衣摸不着头脑,章从回禀情况时她不在旁,不知发生何事。澹衫怕扰着宋瑜休息,便将她拉了出去,两人在外头守着,留下宋瑜在屋里安静一会儿。

彼时宋瑜将软枕结结实实地摔到他身上,红着眼睛道:“不要吵我!”

霍川原本说好要回来一起用晚饭,可惜夜幕降临,皎洁月亮越升越高,都不见他回来。

宋瑜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赖床,被旁人唤醒会有很大的起床气。有一回她冲着霍川发了很大的火,彼时两人才成亲没几日,霍川着实没料到小绵羊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宋瑜不知要跟谁赌气,一动不动地坐在圆桌后头,面前摆着的菜式早已凉透,她偏偏要等着。任凭丫鬟如何劝说,她托腮固执地回应:“我说了要等他回来吃饭,他不回来,我也不吃。我倒要看看,他何时才肯回。”

霞衣进得内室,恰巧听见这句话,她放下手中铜盂笑道:“公子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叫她别吵醒您。”

底下丫鬟毫无办法,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盼着公子快些回府。

宋瑜不紧不慢地洗漱,随意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他说了什么?”

澹衫担心她饿坏了身子,不住地规劝:“姑娘先紧着自己,婢子让人把菜拿去热一遍,再如何都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您别因为生气而苦了自己。”

丫鬟不说话,答案可想而知。霍川平常出门是在卯时二三刻,如今已经将近辰时,两人免不了相遇。

饭菜一盘盘撤下去,再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宋瑜一点食欲也没有,她起身走回内室:“我不是因为生气,我只是觉得人应该言而有信。大家今日累得很,都早些休息吧。”

宋瑜蹙眉:“也就是说,公子走时也看到她了?”

澹衫亦步亦趋地跟上:“若是公子回来……”

“快一个时辰了。”丫鬟如实道。

宋瑜头也不回地道:“不管。”

宋瑜顿了顿,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她等了多久?”

她心情差得很,根本没工夫为霍川考虑。他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她再也不要管。

丫鬟低头理了理衣服,抬头扫了眼窗外轻声道:“是藤阁的小姐明照,天未亮便在外头等着了,叫她到屋里坐也不肯,非得在外头站着。”说罢她瞧一眼宋瑜,见她没别的表情,就大着胆子抱怨,“还不是做给旁人看的,咱们少夫人哪是那般不通情达理之人。”

宋瑜洗漱完毕正欲躺下,便听外头传来动静,似乎有陈管事的声音。廊下灯笼悬挂,烛光忽明忽暗。夜已至深,月光皎洁。细细喁语从门外传来,好似是谁在叮嘱丫鬟,宋瑜听不到霍川声音。

丫鬟上前伺候穿衣,她透过支起的窗户看到院里人影:“谁在外面站着?”

宋瑜踩着脚踏,眼睛定定地盯着十二扇折屏,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外头光景。她从薄罗手里接过墨绿织金褙子,随意披在身后,缓步往外室踱去。没想到此时陈管事正引着霍川行往内室。见到宋瑜,他松一口气道:“少夫人,公子回来了。”说着他将霍川交给宋瑜,躲躲闪闪地道,“若无别事,小人这就退下。”

约莫过去大半个时辰,内室中的宋瑜才幽幽醒转。她半眯起眸子尚未清醒,下意识便去摇身边霍川,然而扑了个空,霍川早已不知何时离去。

霍川的手臂抬在半空,宋瑜伸手接过,她目送着陈管事离去,将人缓缓引入内室。

仆从行动迟缓,仍带着几未睡醒的迷糊,有个小丫鬟偏头看见影壁后头人影,顿时被吓得清醒了,她捂住嘴巴险些惊叫出声。待对方走近了,她才看清那人模样,她上前说几句话,对方便立在庭院中等候。

空气中有醇厚酒香,他今晚大抵喝了不少酒,此刻,他眉头紧锁,面色煞白。呼吸之间都是浓郁酒气,同时还有淡淡脂粉熏香,那不是宋瑜身上的味道,她从不用这等低劣的香料。

天将拂晓,忘机庭掩映在一片青黛中,寂静安宁。

宋瑜接过丫鬟手中递来的帕子,她并未动作,只是委屈地道:“你为何这么晚才回来,不是说会同我一道吃晚饭的?”

霍川闻言,面不改色地携着宋瑜往内室走,他一边走一边不疾不徐回应:“让他回去回禀六王,我一个瞎子,去那地方实属浪费。就说我谢过六王好意,若要议事,不如改日换个地方再议。”

霍川合紧双目,此刻他头疼脑涨,他抬手揉捏两下眉心道:“因事情耽搁了,没能及时回来。”

那里头莺歌燕舞,是男人最爱寻欢作乐的地方。宋瑜登时拉下脸来,这六王究竟有完没完?

他一边说一边倒在宋瑜颈窝,灼热的气息洒在宋瑜肌肤上,烫得人心绪不宁。宋瑜静静地任由他倚靠,目光落在梅兰竹菊落地罩上:“你去哪儿了?”

平康坊那种地方,连宋瑜都清楚,她还遣薄罗去过类似的地方打听过谭绮兰的下落。

“没去哪里。”霍川几乎没有迟疑,他混沌的脑子转了转,忽地想起一事,“你没吃饭?”

宋瑜急了,上前攀住他衣袖正欲恳求,便见堂屋来了一个仆从过来传话:“世子、夫人,六王府上来人邀请,道是后日请公子去平康坊一趟,有事相谈。”

他非但不遵守约定,还骗了自己,宋瑜原本说服自己要信任他,此刻她却恍如坠入冰窟中,只觉浑身冰冷难受。她下意识一激灵,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距离:“没有。”

霍川若有所思:“听说兔肉味道不错。”

霍川蹙眉,以为她是因自己回来得迟而闹脾气:“正好我也没有,我们一道吃饭。”

瞧瞧,这话说得如此坚决,仿佛这么做会要了她的命一般。可她越是如此,便越让霍川决心将它们送走,否则他在她心中的一席之地,很快便被抢占。

说罢他握住宋瑜纤手,让底下丫鬟去热饭菜。他步履沉重,身子不听使唤,几乎大半重量都压在宋瑜身上,好在脑子清醒得紧。这就是他厌恶喝酒的原因,无论多么痛苦,都不能一醉解千愁,反而越喝越清醒,记忆中的伤痛依然清清楚楚,身体也越来越难受。

宋瑜大惊:“糖雪球和糯米团子不送人!”

宋瑜立在原地不动,眼里的光芒渐次黯淡,她鼻子发酸,眼睛涨得很难受,声音像极了刚出生的小动物:“你不要骗我。”

“不过,三妹也该跟我商量商量,何时将那两只畜生送走?”霍川眉峰低压,端的是不快。

霍川微顿,没有她扶着他根本走不出内室:“什么?”

这话实在太讨人喜欢,宋瑜满意地松开手,准备去一旁洗澡,便被他霍地重新带回怀中。

宋瑜挣开他的手,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泪水,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她低声抽泣着,很无助:“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我不喜欢。”

霍川手掌放在她圆润的肩头:“我不是说了全凭你处置?三妹就算全送出去,我也没有意见。”

不仅如此,他还说话不作数,还欺骗她,他怎么能这样可恶,早上出门时他还说得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变了副模样?母亲说得果真不错,男人都是这样可恶。家里的再好,都比不过外头偷来的,他们图的就是新鲜劲儿。

搁在以前她可不好意思这么做,如今她被霍川养得胆子越来越肥,全然不顾丫鬟暧昧眼光。

她已经嫁给了他,早已不新鲜了。所以他对她失去了兴趣,要去找旁人了吗?

说她笨也不尽然,她知道在霍川生气时讨好,知道怎么往人心尖儿上戳。她见霍川没有动静,便大胆地扑在他怀中,不顾丫鬟在场,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今天六王府设宴,我便从那几个姑娘中挑了两个送去,你舍得吗?”

宋瑜满心悲戚,勉强忍着没哭出声来,可心里就是无限委屈。成亲前信誓旦旦要对她好,成亲后完全换作另一副模样,真个可恶得紧。

她将茶杯塞回澹衫手中,走到霍川跟前张开手臂道:“抱抱。”声音甜甜的。

霍川脸色稍变,旋即沉下脸来冷声道:“谁同你说了什么?”

外面日头大得很,饶是躲在树荫下,仍旧将宋瑜脸蛋晒得红扑扑。她是个怪人,怎么晒都不黑,就算脸偶尔被晒红了,几天后照样会恢复白皙,不知羡煞多少人。宋瑜乖乖立着让丫鬟拭汗,顺道接过澹衫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余光正好乜见霍川不悦的面容。

宋瑜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哭音,绵软的声音听了让人心肝儿一软:“今日章从陪明照去平康坊,回来时看到你跟六王他们一道进去。你分明说了不去的,结果却出尔反尔,你根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更没将我放在心上。”

霍川才从外头回来,正从明朗手中接过帕子净手,听到屋里的动静便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

她哭得梨花带雨,肩头一颤一颤,稚气的模样像个孩子。她用手背拭去眼角泪痕,呜咽不已:“早知道你有这种心思,我就不将那几个小姐送人了。应当早日为你纳妾才是,我还沾沾自喜以为做了好事,你心里应当在骂我才是,怪我一点都不贤惠懂事……”

盖因宋瑜分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怀里除了糖雪球便是糯米团,几乎没有霍川的位子。经常弄得一身猫毛兔毛,脏兮兮地回屋,浑不在意。

这是哪儿跟哪儿,她越说越过分,谁说他要纳妾的?

宋瑜倒不觉得有什么,两人玩总比一人要好,只是霍川近来脸色不大好。

霍川本就头疼难受,此刻更加胸闷,看不到她的眼泪,他更觉得焦灼无奈。霍川索性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大掌按着她的小脑瓜道:“三妹,我没有纳妾的打算,我只要你一人足矣。”

霍菁菁三不五时便跑到忘机庭来,不是为了看宋瑜,而是跟糖雪球和糯米团子玩耍。她对两只小东西痴迷的程度更甚宋瑜,得空便来逗弄,俨然已经将这里当成自己院子,来去自如。

小小的身板儿纤细玲珑,宋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他怀里不住地颤抖,灼热滚烫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霍川从来没心疼过谁,此刻他只想好好疼她一人:“我今日同六王出去,是为官场上的事情。庐阳侯有意推举我为尚书令,不过这官不好当,六王特意来传圣上的话,警戒我一些事情。平康坊是他特意选的地方,旁的地方他一概不去。”霍川从不承认庐阳侯是自己的父亲,在宋瑜面前,更不会那样称呼他。

庐阳侯府中近来甚是太平,那几名美姬安分守己,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倒让人放心不少。

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不愿意告诉宋瑜,就是怕她胡思乱想。然而她终究还是知道了,霍川沉下脸,想着该怎么处置在她耳边乱嚼舌根的人。

仆从闻言应是:“小人这就让人前往邀请。”

宋瑜从他怀里探出头,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不大相信他的话:“你们还叫了姑娘,你没有抱她们吗?”

杨勤弯起食指在桌上轻叩,旋即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去一趟也无妨。此等的好机会,不过,怎能忘了庐阳侯世子,不若叫他一同前往。”

霍川不悦地压低眉峰,扣住宋瑜肩膀:“没有。”

仆从低头:“公子的意思是……”

就算他没有,宋瑜心里仍旧不痛快,若是自己不问,他大抵打算一直瞒着吧。如此一来这件事就是他心里的秘密,她没法触碰的角落,那多可悲。宋瑜一旦想到这里,便止不住地伤心难过,她离开霍川几步道:“我不饿,不想吃饭,你去吃吧。”

真是胆大得很,简直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杨勤朗笑,让人分不清喜怒:“听闻后日平康坊有诗词奏唱,热闹得很,九弟在那儿似乎有一个红颜知己。”

他自己吃有什么意思?若不是为了她,他早已躺下休息。霍川上前两步,没有捞到宋瑜手腕,只好好言相劝:“那收拾一番,我们睡觉。”

那仆从见他脸上没有不悦,这才敢实话实说:“两名送往陇州调香,另两名现在九王府上。”

宋瑜固执地摇摇头:“我今晚跟澹衫睡在偏房,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六王将酒樽美酒一饮而尽,偏头问身后仆从:“本王送的四个女人,都教她送人了?”

话音刚落,果见霍川的脸上赫然布满阴霾,他的手举在半空,沉郁地抿了抿唇道:“宋瑜。”

她可以想见届时两人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不过既然他们把女人当礼物,难道她就不能再送回去吗?

澹衫挡在两人中间,一脸为难。姑娘跟公子闹矛盾,为何要牵扯到她身上?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站着。她正欲开口,便被宋瑜拧了一下腰间软肉,登时噤声不语。

八名美姬若要遣散也并非不可,只是需得过一段时间,否则被那几位王爷知道,面子上过不去。恰好九王今次化名参加春闱殿试成绩突出,正在府上设宴庆祝,礼尚往来,宋瑜便将六王的那四名美姬挑了两名送去。

宋瑜说到做到,当晚果真没回内室,在偏房跟澹衫挤了一夜。

对于这样的人,若要她跟旁人分享,宋瑜决计做不到。她没有那般宽宏大量,这点没法跟母亲相比,在这方面,她小心眼儿得很。

底下丫鬟根本不敢看霍川阴鸷的面容,霍川被她如此一折腾,酒醒了大半。任由他如何威逼利诱宋瑜都不肯回去。夜已至深,霍川一人独自躺在偌大床榻上。凉风透过窗户吹入幔帐中,身边忽然少了一人,让他觉得空空荡荡的。

只消一想到霍川要纳妾,宋瑜心里便像堵了块大石头似的。以前也没觉得多喜欢他,甚至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相见。可是相处时间长了,他对自己的好在一点一滴慢慢渗透到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她便越发离不开他了。虽然他有时依旧恶劣顽固,但宋瑜掌握了诀窍,只要撒娇他便有所松动,好哄得很。

没有宋瑜娇娇软软的身子入怀,闻不到她身上恬淡香味,习惯了每晚抱着她入睡的霍川,一时间竟很不习惯。过去一炷香时间,霍川仍旧毫无睡意,他欲到偏房将人逮回来,忽地想起宋瑜嫌恶的话语。

送走四个,另外还剩下八个,仍旧太多。宋瑜苦恼地皱起眉头,不知该如何处置。把她们留在府中不是不可,只是她始终不放心。万一哪个心思灵活的,制造点意外同霍川生米煮成熟饭,那她该如何是好?

霍川低声唤来明朗:“准备一桶热水。”

宋瑜的话不无道理,若当真如她所说,她们没有接近世子的机会,还不如到外头开天辟地。说不定还能为自己谋取生路,寻得另一门好亲事。

明朗在外头打盹儿,困倦得紧,闻言他不由得问道:“公子要热水做什么?”

她缓步踱到对方跟前,忽地弯眸一笑,甜美的笑容里是毫不客气的话:“如果我不发话,你们连下等的丫鬟都不是,只能在此处消磨岁月。若要让你选一个,你觉得去陇州好,还是留在此处好?”

霍川一边解衣带,一边面无表情地道:“洗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