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霎时噤声,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霍川顿住,偏头冷声道:“你去看?”
可惜他触到了霍川霉头,霍川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你到阁楼一趟,将里头剩下的人都遣散出去。若是没地方去,便送回平康坊。她们既然感念其中恩情,那便一直留在里头,就说我成全她们。”
明朗忙不迭上前,脑子里全是宋瑜最后一句话:“公子可要去阁楼一趟,看望明照小姐?”
明朗闻言微愣,公子做起事情来真个杀伐果决,不给人留丁点余地。
这次去平康坊委实是他考虑不周,霍川思忖片刻,折身缓步走下石阶。
“待送您回忘机庭,我便去处理。”明朗自作自受,不敢有丝毫怨言。
她有澄澈干净的玲珑心,同她待在一块儿惬意舒适。尤其欺负她的时候,听着娇娇软软的求饶声,会有别样的满足感。久而久之他对她越发上心,不舍得再让她哭,不想难过,甚至宠她一世都无妨。
他跟在霍川身旁多年,岂能不了解他的性子。对于没有兴趣的人,他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他对旁人很没耐心,更没有什么同情心,即便有人真逼着公子纳妾,他也不会跟她们有任何瓜葛,这几个人就算进了忘机庭,多半也逃不过独守空房的后果。
丫鬟泰半都随着宋瑜离去,湖心亭仅剩下他和明朗二人,寂静得很。从一开始他身边便是这样荒凉,无人靠近,直到宋瑜出现,才润色了他整个生命。她分明是懦弱的胆小的脾性,对他避如蛇蝎,他却不住地想靠近她,甚至不惜手段使她嫁给自己。
明朗低头觑一眼霍川修长手指,这双手碰过的女人屈指可数,唐氏是一个,宋瑜是另一个。
宋瑜的脚步声渐次远去,一声声好似踏在他心尖儿上,霍川合上双目,下颌紧紧绷着。
建平镇的老郎中年事已高,腿脚很不利索,路上车辇不便走得太快,是以拖到今日才来。
霍川握着拐杖的手指泛白,骨节突出,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顿,好个没良心的姑娘,他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她却一门心思将他往外推。
陈琴音同他好些年未见,得知庐阳侯将他请来,早早地便守在正堂等候。可一直到日上三竿,才听到说老先生已经到了门口,不多时由仆从扶着一位须发发白的老人行来。
所谓心事,便是收房纳妾,她居然还没打消这个念头?
陈氏三两步来到跟前,百感交集,眼眶迅速泛红:“阿翁……”
可惜她们的希望落空了,宋瑜忽地想起一事:“那日阁楼里的明照小姐来慰问我病情,此刻阁楼被封,想来她的处境不会太好。你若是对她有恻隐之心,便去看望一趟,顺道了却庐阳侯的一桩心事。”
她自从嫁给霍继诚后,因老家偏远,只在归宁时回过一次,那是在两年前了,后来,她一直没能有机会回去。此刻,她对家乡的思念溢于言表。只是,她现在有孕在身,更不能路途颠簸,这几个月,她肚子逐渐显怀,比平常人要大上一些。陆氏说怀的是孪生儿,是以对她更加重视。
她才说第一句话时,霍川面色稍有缓和,谁知她越说越教人气恼。底下丫鬟无不胆战心惊,公子的脸色实在骇人,但愿少夫人别再火上浇油……
老郎中姓田,旁人都称呼他为田老丈,或是敬称田老先生。田老先生今年已有七十七高龄,走路虽不便,但精神头儿瞧着很好。他笑眯眯地来到陈琴音跟前,不无感慨地道:“丫头长大了,如今都要为人母亲了。”
宋瑜另一手放在他手背,缓缓抽身而出。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转身看向冷若冰霜的霍川:“方才那话是假的,我有意见。不过打从你去平康坊开始,便同我没多大关系了,左右是你的事情,由你来决定。”
陈琴音下意识摸了摸小腹,笑着将他引到屋内:“阿翁许久没见我了,一见面便取笑我。”
霍川铁了心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压低嗓音复又问道:“三妹,你当真没意见?”
不多时庐阳侯也赶到了,他同田老先生好一阵寒暄,之后,他又命下人收拾一间空房,供老郎中晚上留宿。早在老郎中到来之前,庐阳侯已经将人家的习惯事无巨细打听得清清楚楚。他确实是位能妙手回春的郎中,而且专攻眼疾,常年的钻研,让他对眼疾有着独到见解,在他手底下的病患鲜少有不愈的。
两人僵持不下,底下仆从丫鬟意欲劝说却无从开口。公子脸色难看得紧,没人敢靠近。这两人已经别扭了好些天,谁都不肯低头,才闹成此刻化解不开的僵局。
眼下他终于将人千里迢迢地请来了,岂能不重视?
宋瑜倔强地瞪着他,这人是个傻子,不知道她在说气话。
庐阳侯陪着田老先生说了几句话,将霍川的情况介绍给他:“犬子失明至今已有八年,请了多少郎中都无用。”说罢,他惆怅地叹一口气,眉头不展。
怎会没意见,她意见大得很。
田老先生哦一声,问道:“不知二公子因何失明?”
霍川面无表情,却分明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他冷厉地问道:“你没意见?”
庐阳侯顿了顿,眼中的惭愧一闪而过:“那年,他失足从阁楼上跌落,大抵摔着了,又没能及时救治,才导致这般情况。”
音落,花园里沉寂许久,她的头越埋越低,及至最后甚至带着几分哀戚。
老先生闻言心中已有定夺,他撑着扶手起身:“请侯爷先带我去看一看,如此我才好对症下药。”
可惜霍川不准备放过她,握着她的手也没有松动的架势,白腻的肌肤迅速泛红。宋瑜哀声唤了声疼,她更行气恼,索性开门见山,将陆氏今日交代一事表述清楚:“阁楼里还有三位小姐,陆夫人有意为你纳妾,为霍家开枝散叶,打算在其中挑选一两位给你收房。你若是愿意,我没别的意见。”
陈琴音上前将他扶稳,她自己都是需要照顾的身子,可见她对老郎中重视程度。
其实宋瑜没这个意思,她是真头疼,院子里热得很,晒得人头脑昏昏沉沉。
建平镇不大,镇上的人彼此相熟来往密切。她从小便爱走街串巷,是个闲不住的脾性,还特别喜欢没大没小地同田老先生玩闹。旁人都指责她不懂事,唯有田老先生总是笑着包容她。后来,陈琴音慢慢长大了,性子也越发矜持,但是,她同田老先生的关系却不曾疏远。她从小没有祖父,便将他视为祖父。
他才刚来,她便要走,这是刻意同他过不去?距离那日已经过去两天,横竖都该消气了,这姑娘竟然还不打算原谅他!
打从霍继诚过世后,她便在一夜之间坠入深渊,毫无光彩可言。她变得日益沉默,少言寡语,就算被郎中诊断怀有身孕,她丝毫不觉任何高兴。这孩子是可悲的身份,注定没有父亲疼爱不说,还会成为祖母争权夺势的工具,倒不如不出生。
她挣了两下试图收回手:“我头脑发疼,正准备回屋休息。”
正因如此,她才一时糊涂,险些犯下大错。可那是她的亲生骨血,若是没有宋瑜挺身相助,她势必保不住孩子。她一边感激宋瑜,一边将怨恨转嫁霍川,虽然她深知他的无辜,却还是故意做出挑拨离间的行径。
宋瑜惊诧地睁圆双目,他怎的知道自己伸手了?还掌握得如此准确,这人当真是盲人吗?
不过,陈琴音毕竟不是心思歹毒的人,事后她心中始终过意不去,这才为两人指路建平镇,给他们提供一线希望。
她尚未来得及收回,便被霍川精准地握住了手腕,他平静道:“为何不扶我?”
她是真的感谢宋瑜,这侯府里头,大抵不会再有如此热心肠的姑娘。
待他行到跟前,宋瑜下意识便要牵他上台阶,手就这样停在半空,她忘了自己正生气。
一行人尚未走近忘机庭,便感觉到了这里古怪的气氛。
霍川穿着玄青衣袍束大带,更衬出挺拔坚毅的身形。他虽然目不能视物,但步子却迈得沉稳从容。他总给人阴郁冰冷的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生人勿近。此刻,俊逸的面容在阳光下变得柔和,如若不是面无表情,一定会显得更俊俏一些。
院子外面的丫鬟行事小心翼翼,稍有响动便忐忑不安地望向屋内,生怕被怒火波及。偌大一个院子,竟没有一人说话,只有蝉鸣不绝,安静得过分。
看样子霍川应该是才回府,得知她在此处才眼巴巴地过来。正说着,柳荫底下转出两个人,是霍川和明朗。
陈琴音扶着田老先生走出松竹梅岁寒三友影壁,环顾四周面露疑惑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的这般了无生气?”
薄罗摇摇头正欲开口,便见远处有人过来。一个小丫鬟行到宋瑜跟前道:“少夫人,公子正往这里来。”
搁在平常,她一定能看到宋瑜欢快地逗弄宠物的场景。她喜欢跟动物玩,大老远便能听见清脆绵软的笑声,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她只看见一只灰兔子卧在墙角,懒洋洋地咀嚼草根,长耳朵一动一动的。
一块软香糕喂完,宋瑜拍了拍手站起来问道:“公子何时回来?”
庐阳侯也察觉不妥,尚未走到正室便唤人:“成淮?三娘?”
良家姑娘不容小觑,甚至比平康坊出身的小姐更具威胁,一旦心动,便是一生一世的事。不像那些小姐,一时兴起,逢场作戏,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
少顷,从折屏后头转出一人,宋瑜未料想庐阳侯会突然来临,她忍不住好奇地问:“方才不知父亲到访,没能及时相迎,实在不该。不知父亲来忘机庭所为何事?”
薄罗起初很是诧异,旋即恍然大悟,她眨了眨眼,看起来分外灵动:“婢子省得了,姑娘真是聪明。”
她眼眶红红的,像是才哭过一般。片刻屏风后头缓缓行出一人,霍川出现在众人视线,他下颌微抬,冷冷地道:“若无别事,我这里忙得很。”
“把家世清白的都遣散回去,给她们一些银两度日,或者帮她们寻个好人家过日子。”宋瑜语出惊人。
古往今来,可没有哪个儿子跟老子这样说话。饶是庐阳侯这样好脾气的,在外人面前也没法忍受如此不敬,他当即便要责骂:“你当我是为了谁!”
宋瑜瞥一眼,提不起兴致,便叫薄罗挨个念给她听。其中身家清明的统共三两个,剩下的都是跟明照一般无二的出身,教人不敢恭维。里头有一个叫双燕的,是幼时家道中落,被家里人卖给牙婆子,后来被九王所救,才免除险恶遭遇。
霍川没有退让的意思,眼瞅着两人要起争执,被田老先生出言相劝。他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对待年轻人脾气好得很:“侯爷莫动肝火,世子年轻气盛,说话难免有不当之处,需得耐心引导。”
薄罗捧着一个册子递到跟前:“都在这上面写着,姑娘请过目。”
说罢,他朝霍川看去,视线落在他空洞黝黑的双目上,他若有所思地捻了捻胡须,道:“老夫是建平镇郎中,特来永安为世子医治双眼。不知世子可否愿意配合我?”
府内有一片湖,湖里的水是从外头山上引入的活泉,水质清冽澄澈,水中养着各色锦鲤,一眼便能望得见底。宋瑜立在湖边的亭子里,把手里的软香糕捏碎了投入湖中,看着鱼儿蜂拥而抢,看着湖里欢快的鱼儿,她的心里更加惆怅:“阁楼里小姐的身份都查清楚了?”
霍川面上淡淡的:“老先生有几成把握?”
事情过了几天了,宋瑜始终郁郁寡欢,宋瑜想找菁菁商量,可这两日都没看到霍菁菁身影,自打上回她跟自己诉罢苦后,便一直没出现。不知是同段怀清商量对策去了,或是躲起来疗伤去了。宋瑜百无聊赖,便带着丫鬟去侯府中的后花园散心。
对方年龄辈分都比他长出许多,他这样同人说话实属不敬,少不得又被庐阳侯一通训斥。田老先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七八成。方才我已经听令尊说过,你双目失明多年,若没有胡乱医治,痊愈的可能应当不低。”
宋瑜目送两人离去,又重新坐回交椅中,她深觉无力。此刻,她正与霍川置气中,由她开口劝他纳妾,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说得很有把握一般,宋瑜眼睛骤然一亮,心中顿时充满期待。
太夫人临走前拍了拍她手背,其中意味深远,耐人寻味。
方才她在屋中,看了看瘀青的手腕子,禁不住悲从中来,忍泪忍得双眼通红。她承认自己没出息,眼泪不值钱,可就是扛不住心中烦闷。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宋瑜想拒绝都不能。
此刻,她虽说还在跟霍川置气,但听闻他有痊愈的可能,还是禁不住替他高兴。
陆氏朝她看了一眼,话里有话地道:“你尽力便是,成淮的脾气连侯爷都没办法,也为这我才想让你出面。你若是没办法,那阖府上下便没人能说得动他了。”
她掩着微微上扬的嘴角,默默地缩在一旁不出声,耳朵却竖得老高,专心致志地听几人对话。
她在关键时候一点不傻,懂得为自己想好退路。
田老先生为霍川诊脉,又翻看他双眼,哪里都正常得很,没有问题。如此一来,很大可能就是当年霍川伤到了头部。他又将霍川领到廊下,盯着他问:“世子可否能感觉到光亮?”
把她们一直搁着确实不是办法,宋瑜想了想道:“我会同夫君提的,不过他答应与否全凭他一人做主,母亲切莫因此怪罪我身上。”
光影重叠,打在眼皮上暖意融融,霍川顿了顿:“有一些。”
陆氏颔首应是,她对太夫人不得不尊重,她顿了顿,平复了心神换了种口气对宋瑜道:“是我操之过急了,你也不必将我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她顿了顿,态度仍旧十分坚定,“不过我方才说的事,你最好跟成淮提一提,让他将这问题放在心上。我瞧着方才那位小姐便不错,几位王爷送的小姐,你不能总将人搁着,从中挑选一两位并无不可。”
老郎中点点头,折身回屋里道:“世子日后都不必吃药,从明日起我为你针疗。”说罢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又道,“舟车劳顿的我也累了,不知能否先做休息?”
那番话有些严厉,太夫人忍不住出声为宋瑜说话:“小两口才成亲没几日,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你在媳妇面前提纳妾委实残忍了些。此事不应着急,要水到渠成,顺其自然才是。”说着她看向陆氏,皱着眉不赞同地道,“继诚母亲,你也别太过于严厉,何事不能心平气和地说?非要说得人战战兢兢。”
他这话是朝着庐阳侯问的,庐阳侯自然没有二话,当即便亲自领他去客房安顿。
宋瑜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心中很是不快。她低下头去,手指一点点拂过群上织金百花裙襕,做出个认错的模样,其实心思早已不知飞去几天外。
宋瑜立在门槛,学着田老先生动作,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掌。霍川毫无反应,他往前走了两步,直到差点撞上来,宋瑜才做贼一般收回手。
陆氏慢悠悠地抬头,眼神平淡:“旁人说不得,你难道是旁人不成?你是他正经嫡妻,应当摆正自己的身份!”
若他真的复明,该当如何?
宋瑜抬眸迎上陆氏目光,满脸为难,却又言辞恳切:“母亲是知道夫君脾气的,他一旦决定的事情,旁人说再多都无用。您劝他都毫无办法,我又怎能劝得动?不如待夫君回来之后,您再同他好好商议一番,这事搁在我一人身上,恐怕我无法胜任……”
习惯了他看不到自己,宋瑜有些没法想象。虽然如此,但她心里仍旧替他高兴,原本他就是健全的人,却被残忍剥夺了看见世界的权利,此刻到了该还给他光明的时候了。
霍川不愿意,她更加不想。
霍川被人扶着,这仆从粗手粗脚,又毫无眼色,害得他多次险些绊倒。他扬声唤了句宋瑜,没得到任何反应,他不悦地抿了下唇。
宋瑜听得匪夷所思,叫她劝说自己的夫君纳妾,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远处传来明朗声音,明朗步子匆忙,跌跌撞撞。
“你同成淮成亲也有一段时候了,肚子里可否有动静?”陆氏试探问道,说着,她视线从宋瑜小腹一扫而过,“侯府子嗣单薄,你是个懂事理的人,理应明白我同侯爷的心情。大房那里只有继诚留下的遗腹子,成淮此刻正年轻,纳妾是常事。此事我同他旁敲侧击过,他虽并未同意,但你身为正妻,不如规劝他一些,让他听从我和侯爷的意思,多纳几房妾室。”
明朗附在霍川耳边,窸窣语声不断传到宋瑜耳中,隐约含有“明照小姐”四个字。
陆氏没说几句就将话题引到这方面来,全然不顾宋瑜是个尚未病愈的“病人”。
躲在一边的宋瑜登时噘嘴,意欲上前推开明朗,却见霍川面无表情地道:“她既然要寻死,何必又将她救下来?倒不如成全她。”霍川的话毫无商量余地。
可陈太后是为他二人和睦着想,要她和霍川早生贵子,唯有陆夫人和六王他们,非要扭曲那层意思,弄出个纳妾的幺蛾子来。
原来方才明朗为霍川办事,将里头小姐都遣散回去。她们虽有怨言,但不敢忤逆世子的意思,唯有明照往房梁上挂起白绫,挂了上去又踢翻了绣墩。明朗看得目瞪口呆,他岂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面前寻死,当即就让人将她救下来。好在救助及时,此刻明照正在床榻躺着,明朗也不知该如何安置她。
霍菁菁说得不错,陆氏确实有为霍川纳妾的心思,至于借口吗,同陈太后所言相差无几。
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不知被多少深闺怨妇玩过,早已玩不出新花样。霍川听后只觉得心烦:“若是不严重,便送回平康坊修养。”
她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瓷瓶,加紧步伐往阁楼赶回。
明朗面露难色:“她正昏迷着,不知何时才能醒。”
她是对看门的仆从略施恩惠,才得以出来。阁楼里管得尤其严,她收不到外界任何消息,九王的信大抵全被拦截,杳无音信。
霍川言简意赅地道:“那就等她醒了送走。”
明照大抵没想过她会反击,看着她温温润润的极好说话,仿佛能够任人搓圆捏扁,未料想她骨子里竟如此果决刚烈。她不像表面上看的那样,明照霎时对她刮目相看:“多谢少夫人,奴这就回去。”
话止于此,说再多都无用,明朗心中已有主意,他向霍川应了个是便退下。转过身,明朗就在落地罩下碰见宋瑜,他唤一声少夫人,然后退至一旁,赶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说完,她从薄罗手里接过瓷瓶,交还给了明照:“我这儿顾不得你,小姐早点回去,否则时间长了对你更加不利。”
两人对话宋瑜自然听见了,她直言不讳地问道:“你对阁楼做了什么?”
宋瑜从明照身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陆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母亲有所不知,夫君昨日吩咐阁楼里的人一概不许出入。明照小姐关怀我病情前来探望,但又怕被夫君责罚,是以请求我为她多说两句好话。我方才没来得及答应,您和祖母便过来了,此刻既然您这么说,那此事我便不再管了,全交给夫君处置。本来府中既有规定,便不能轻易破例,否则往后哪能在下人面前树立威严。”说罢,她偏头朝明照盈盈一笑,露出莹润细白的一排贝齿,“小姐不必担心,夫君鲜少重罚,顶多小惩大诫,不会伤及筋骨。正好我这儿有药,你先准备着。”
霍川倚靠着榻围,懒洋洋地支着身体,朝宋瑜方向偏头来:“如同三妹听到的那般,里头的人也已遣散。我不会纳妾,只想同你耗下去。你此刻不原谅我无妨,横竖还有很多时间。”
果不其然,陆氏不赞同地觑宋瑜一眼:“你日后是要掌管整个侯府的,凡事不能太斤斤计较,为人处世要宽容一点。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你若要计较,以后必定会事事累极,最后得不偿失。”
好一番自大猖狂的话,宋瑜上前两步,俯身伸出一指戳他脸颊。
这话说得真教人想笑,宋瑜抿唇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好人全叫她做了,自己反倒成了睚眦必报的那个,她可真会做人。
霍川猛地握住她的手掌:“做什么?”
明照受宠若惊地抬头,回答得小心翼翼:“方才奴在跟少夫人说话,没有少夫人吩咐,奴不敢轻易离去。本想着待夫人与太夫人离开后,再向少夫人请示,没想到反而打扰了太夫人、夫人和少夫人,奴这就换一个地方等候。”
宋瑜淡定地收回手,目光移向别处:“看你脸皮多厚罢了。”
“这里也没有别人,你独自在那儿站着做什么?”陆氏啖一口茶,饶有兴趣地追问。
她义正词严的话惹得霍川低笑,同他方才冷厉有天壤之别。他大抵只会对宋瑜笑得这般坦诚吧,那笑容仿佛彼时廊下见到的昙花一现,从此嵌在心头,这一辈子都没法忘记。
宋瑜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既然是陆氏的要求,她便不能反驳,只能看着丫鬟将明照带上。
霍川抬手放在鼻下,指尖残留着她的幽香,他许久没有好好闻过,分外想念。内室无人,他放缓口气道:“三妹,今日原谅我好吗?”
炎炎烈日下定定地站着一人,穿杏黄色的衣裳,清淡素雅,气质绝佳。丫鬟禀告说是阁楼里的明照小姐,她出声道:“叫她进来。”
他何曾这样跟人说话过,放下全部架子,拱手将骄傲尊严捧到她跟前,只为博得她松口。
陆氏表情起伏不大,象征性地关怀两句,便再无他话。她朝外头看去,目光恰好落在树下人影上,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是谁?”
宋瑜其实早已不大气了,他从不瞒她,将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更承诺日后再不去那腌臜地方。她捧着两边脸颊,试图掩盖不断上扬的嘴角,正欲开口说好,便被外头突如其来的丫鬟打断。
太夫人和蔼可亲,她是真关心宋瑜病情,仍旧不放心,要请郎中来看看。宋瑜好说歹说才将她拦住。她原本就是装病,请郎中来岂不全都露馅了,想到此,她忙心有余悸地喝茶压惊。
那丫鬟是霍菁菁身边的人,平常她与霍菁菁可谓是形影不离,如今只有她一人,难免惹人奇怪。
短短一程路,两人头脑已经冒出细密汗珠,夏天真是教人爱不起来,任谁都盼着秋天到来。几人渐次进入屋中,丫鬟准备了冰镇酸枣汤,喝着爽口解渴,这是宋瑜每日不可或缺的佳酿。
她面色慌张,从外室急行到她跟前,仿佛有很要紧的事情。宋瑜顾不得许多,同她一并走出内室:“发生何事?你慢慢说,不要着急。”
宋瑜警惕地低下头去道:“让母亲为我费心实在是不应该。我这些天每日用药,如今已经好许多。”外头炎热,总不能一直站着说话,她热着不打紧,可不能让二位长辈有任何闪失,“祖母、母亲一同进屋说话吧,外面太阳大,着实太热。”
宋瑜全然不知身后霍川陡然沉下脸,他从矮榻上坐直身子,手指弯起细细摩挲檀木小几桌角,风雨欲来。
陆氏站在宋瑜两步开外问道:“前日听闻你气虚腹泻,此刻可有见好?”她话中虽关心,可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不知其中包含多少真情实意。
丫鬟急得掉下泪来,战战兢兢说不出完整的话,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人看了真是要急死了。
早在几人到跟前时,明照已经自觉地后退两步,低头轻声见礼,却没引起太大关注。
“小姐同少夫人最为交好,私房话也都说给您听……婢子想着,她的事您大抵都清楚……如今,婢子不敢去找夫人,只有过来求助于您……小姐昨日一整夜都没回来,不知下落,万一出点什么事……”她一边说一边低声啜泣,纤瘦的肩头不住地颤抖。
宋瑜顿感头疼,她撒了一个谎,却要用无数个谎言圆谎。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干人已经来到跟前,她从矮榻上站起,礼数周到地低头道:“母亲,祖母。”
宋瑜总算听懂了大概,她黛眉紧蹙,一脸凝重。
两人你来我往客气一番,每说一句话都得斟酌许久,宋瑜倍感疲乏,就开始琢磨起如何开脱。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的人尚未解决,转头便见月亮门外行来众人,走在前头的除了陆氏之外,还有太夫人。
霍菁菁多半是去找段怀清了,可她至今都没回来,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好过。尚未出阁的姑娘,同男人相处一夜,说出去她的名声便全毁了。若是另一种状况,比如她被歹人劫持,那后果就更加严重……
明照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我没吃多少,并无大碍,让少夫人费心了。”
每回霍菁菁跟宋瑜谈知心话,都没避讳过她。这丫鬟名字似乎唤作锦竹,霍菁菁同段怀清的事她都知晓,所以这回她才越过夫人和太夫人,直接寻找宋瑜。若是让陆氏知道霍菁菁跟段怀清还有来往,非得打断她的腿。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瑜让薄罗接过瓶子,弯唇一笑:“多谢小姐一番好意,我早已好得差不多了。盖因百果堂里点心不干净,听章从说小姐也吃了,不知你是否有事?”
为着霍菁菁的闺誉考虑,此事不能声张,宋瑜让几个口风牢靠的人出府打听段怀清下落,一旦有消息立时回禀。她让锦竹先回去,以免打草惊蛇:“若是菁菁回来,你来告诉我一声。若到了傍晚她依旧没回来,你也要来告诉我一声。”
明照笑容淡淡的,避重就轻地道:“奴听闻前日少夫人身子不爽利,还差人去外头抓药。奴心里挂念,一直不能安心,就趁着今日来看望您,希望少夫人不要怪罪我不请自来。”说着从袖筒中掏出一个白口红肚瓷瓶,“我常爱闹肚子,这是特意请人配置的药丸,少夫人若不嫌弃就拿去用,效用非常好。”
锦竹应下,心怀感激地离开了忘机庭。
宋瑜从榻上坐起,直到她行至跟前,才缓缓开口:“听说近几日阁楼被封了,小姐为何还能出来?”
永安城治安尚严,夜里不能轻易走动,霍菁菁不会不知。宋瑜面色沉沉,此事非同小可,必要时候还得交给陆氏处置。可一想到霍菁菁那张明媚灿烂的小脸,宋瑜就无奈地叹气,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姑娘。
宋瑜正看到精彩处,忽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她睁着一双水眸往影壁看去,就见明照正款款往这边行来。树底下的宋瑜嘴角蓦然下垂,她不大高兴见到她,可又不能摆出一副不欢迎的嘴脸,否则旁人要说她小肚鸡肠。
一个时辰后仆从回来向宋瑜回禀:“段公子似乎并不知小姐失踪一事,不过现在他外出寻人去了。”
宋瑜手底下卧着白绒绒的糖雪球,它耳朵一动一动,搔得宋瑜手臂发痒。灰兔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抵是在墙角啃食杂草,难怪最近越吃越胖。
宋瑜气急:“他怎会不知道,菁菁不是去找他吗?”说罢她猛地从椅子上坐起,“叫他不得大肆宣扬!”
日至晌午,宋瑜捧着本江湖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屋里闷热,外头偶尔会有徐徐凉风,她索性搬张短榻歪在树荫底下乘凉。旁边搁着她最爱吃的杏酪,拿冰块镇过,清凉沁甜,看书累了吃一口,再惬意不过。
仆从考虑得周到,早已同段怀清说过此事。
不得不说,六王这方法委实拙劣了些,霍川岂会让他轻易得逞。外头是宋瑜喂兔子的咂舌声,她的心情比刚醒时好转许多,果然吃饱了就没有烦恼。
眼瞅着纸包不住火,直到暮色西陲都没有霍菁菁消息。宋瑜举步就要往正院走,打算将此事通知陆氏,奈何没走两步,不远处丫鬟行来,递给她一张折叠工整的字条:“我在七王府上,阿瑜救我。”
六王打的什么主意,同为男人,他如何能猜不到?
宋瑜来回翻看,字迹确实是霍菁菁的不错,一撇一捺尤为工整。
霍川不理会,俊颜冷若冰霜:“少夫人也不例外,近来不要让她轻易离府。若有急事,随时禀告于我。”
可是她为何在七王府上,难道这两日她都在那儿?陆氏知道吗,或者说本就是她的主意?
明朗应了声是,见他没别的吩咐就道:“公子可要到外头吃早点?”
宋瑜不得而知,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近来事情真是混乱繁杂,让她没个休息时候。既然得知霍菁菁下落,她心中便安定许多。七王应当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对霍菁菁如何,此刻天色已晚,明日她再遣人过去赔罪。
不知明朗用了什么手段,将信件内容给霍川背了一遍。信上,六王要她特此跑一趟平康坊,这分明是要在宋瑜和霍川之间挑拨离间。上次送来姬妾,没什么作用,六王不会轻易罢休,后面应当还有动作。霍川赫然变脸,表情骇人得紧:“时刻注意阁楼动向,不得任何人出入,寻个时机把那几个人一并打发出去。”
脑内神经紧绷一整天,忽地松下来,宋瑜只觉得浑身疲乏。
霍川若有所思地问:“信呢?”
草草用过晚饭,洗漱完毕躺在床榻便不愿意再动。她早已将原谅霍川的事抛掷脑后,只想好好睡一觉,此刻,她懒洋洋地缩成一团,惬意得紧。
明朗恭恭敬敬地行礼,将调查到的事一五一十述说出来:“那明照确实是从冯四娘家中出来的,两人关系不假,不过没她所说那般亲近。九王为其赎身之后,她和六王似乎也有来往,在昨日出门之前,明照似乎收到了府外一封信件。”
而等候了一天的霍川,终于等来她空闲。
此刻后悔也没有用,霍川让丫鬟唤来明朗,对着明朗问道:“让你查的都查到了?”
“三妹。”他在榻沿处坐下,那里陷下去一块。可是,霍川许久没听见动静,耳畔唯有平稳清浅的呼吸声。
霍川低头揉了揉眉心,他昨夜宿醉,清晨起来尤为头疼。若是以前宋瑜必定会准备醒酒汤,亲手喂他喝下,可惜那样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小绵羊现在竖起浑身的刺,根本容不得他接近,否则后果严重。
霍川无奈躺上床榻,抬手碰到她小巧的鼻头,毫不留情地下手捏住,使她喘不过气。宋瑜嘤咛一声,似控诉似哀怨,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说要比较的是她,说不喜欢的也是她,难怪说女人难伺候,真真让人一点办法也无。
霍川积郁在心,哪能像她睡得这般顺畅?
宋瑜不相信,男人花天酒地的时候,哪里还记得你是何模样?她从霍川身旁绕过,留下一句波澜不惊的话:“我不喜欢你拿我跟那些人比较。”
不过总归有一个好处,他环住宋瑜纤细腰肢,牢牢地锁在怀中。温香软玉在怀,他低头埋入宋瑜泼墨长发中,馥馥香味瞬间溢满胸腔。
搁在几个月前,要他说这样一句情话像要他的命一样。他一定想不到,几个月后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能把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不是他变得多么滑头,而是对象是她,所有的话语脱口而出,全是他的心里话。
翌日卯时,田老先生尚未到忘机庭来,便传来话说需要艾叶。
“没有。”霍川摇摇头,嘴角噙笑,“彼时我心里想着你,没有注意旁人如何。”
宋瑜昨夜睡得大好,一早起来精气神十足。她是从霍川怀里醒来的,四肢紧紧地攀附在他身上。听到田先生来了,宋瑜忙不迭起身,她下床穿好鞋袜,急急地道:“哪里有艾叶,我去拿。”
宋瑜猛地一噎,对上他黑黝黝毫无神采的双目,不知为何心中发虚。她强迫自己不能心软,瘪瘪嘴哦一声:“那一定很香。”
澹衫给她披上杏色褙子,道:“听闻大少夫人院里栽种,婢子同您一道去。”
霍川淡淡地道:“三妹,我看不到。”
宋瑜瞥一眼床榻人影,低头应一声。
宋瑜恼他脑子愚笨,平日里瞧着挺聪明的人,这种时候竟然不知她为何生气!她气鼓鼓的,一把拍开他伸来的手:“平康坊好玩吗?姑娘漂不漂亮,有我好看吗?”
两个人快步走到了陈琴音居住的庭院。
室内气氛微妙,送霍川来这里的丫鬟僵在门外,举步踌躇,不敢上前。
这里种了许多药草,泰半的草药宋瑜都说不上名字。起初宋瑜只觉得好奇,没想到真能派上大用处。
霍川不愿与她在这话题上做纠缠,他往前走了两步,没有任何人帮他引路,他一步步走得极为缓慢:“我昨晚说了,去平康坊非我所愿。三妹,你究竟在气什么?”
陈琴音尚未梳洗,随意披了件月白长衫,柔柔弱弱地扶着门框站着,听明白了她的来意之后,她朝她回以一笑:“快去吧,别让世子等急了。”
他将她方才的话都听进去了,宋瑜脸上陡然变得不自在起来,她别开视线硬声道:“我不哭。”
宋瑜也对陈琴音笑得很真诚:“若是夫君眼疾好了,我看头一个便应该来感谢大嫂。”
霍川扶着门框立在门外,面无表情道:“你可以哭,只在我面前哭。”
从音缈阁出来,宋瑜步伐轻快,唇边抑制不住地挂着笑意。
宋瑜喂完猫后起身,被面前一声不响的人吓一大跳,她连连后退数步险些惊叫出声。
宋瑜想着老郎中一会儿便到忘机庭,她想在一旁看着,看他如何医治,看霍川如何复明。霍川若是能痊愈,她希望自己是他看到的第一人。
他为何不立即告诉她,自己不能准时回家,为何不让人知会一声?甚至为什么不能提前跟自己说,他一定要陪着六王去青楼楚馆议事?宋瑜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某些方面,这姑娘真个执拗得很。
才走入忘机庭正室,她蓦地停步,内室有女子饮泣声。
原来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究竟该说她心眼儿小,还是原则坚定?夫妻间的忠诚与信任就是她的底线,昨晚霍川无意触犯了这些,一时之间,宋瑜自然不能原谅。霍川虽然解释了,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总归是处理得不妥当。
那女人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至于她说了什么,宋瑜根本听不真切。宋瑜站在门口,下意识往内室觑去。透过层层珠帘,她看见明照跪在脚踏上,朝霍川哀声恳求。
这是谁惯的臭毛病!宋瑜愤愤然碰了碰它的耳朵,噘嘴抱怨道:“你们要对我好一些,可不能欺骗我。”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霍川衣摆,泪如雨下。霍川的脸恰好被屏风遮挡,宋瑜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糖雪球听不懂她说话,倒是吃得十分悠然自得。宋瑜喂养的两只动物,真是一个比一个难伺候。糖雪球不足月时,羊奶吃习惯了,此刻仍旧断不掉。糯米团子圆圆滚滚,只吃时令蔬菜,稍微不新鲜的碰都不碰,而且坚决不吃胡萝卜。
宋瑜心头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闷闷的,很不舒服。
梳洗打扮一番之后,宋瑜又让人抱来了糖雪球,她将鸡蛋黄捏碎喂给糖雪球,摸着它越来越长的背毛感慨道:“我日后再也不哭了,受苦的还是自己。”
她看到霍川抽出衣袖,旋即明照匍匐在地,深深叩头。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入宋瑜耳中:“奴只想陪在世子身边,无名无分也愿意。”
不多时丫鬟捧着冰块前来,拿帕子兜着。宋瑜老老实实地躺在榻上,冰袋整个贴在她双目上,冰冷得人浑身一哆嗦。虽是盛夏,但清早仍有几分凉意,她只觉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末了实在承受不住,又让丫鬟准备熟鸡蛋,她剥壳之后在眼眶来回滚动。如此折腾大半个时辰,眼睛上的肿胀总算有所好转。
宋瑜再听不下去,一把掀开帘子,将艾叶一股脑儿地全扔在明照跟前。艾草黏连泥土,土壤溅在她素色衣衫上,分外狼狈。
薄罗给她戴上最后一支碧玉簪,转身吩咐其他丫鬟去取帕子和冰块,然后对宋瑜道:“姑娘别着急,一定能消肿的。”
她头一回有发火的念头,大抵是因为没见过这样死缠烂打的人:“听说平康坊教人读书识字,难道小姐是个例外?”
“快拿冰块来!”她最爱美的,岂能容忍自己这副模样见人,当即,她顾不得其他,先挽救双眼要紧。
宋瑜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明照莫名其妙,她抿了下唇道:“不知少夫人此言何意。”
无论她再怎么难过,都抵不过饿肚子事大。昨夜为了跟霍川置气,满满一桌子饭菜她动都没动,饿了一宿,此刻她早已经扛不住。宋瑜刚一坐在铜镜前边惊呆了,漂亮的眼睛肿得老高,里面还有血丝,她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宋瑜气得鼓起脸颊,她暂且抛开母亲的管教,训斥道:“那你为何不知‘羞耻’二字如何写?”
宋瑜黝黑瞳仁转了转,落在薄罗堆满笑意的脸上,她慢慢坐起身:“是我爱吃的虾仁馅儿吗?”
明照被她说得面红耳赤,脸上火辣辣的,无异于扇耳光来得屈辱。她本以为来霍川跟前恳求两句,他便会收回成命,破例让她留下。哪知自己想得天真,他根本不是个好说话的。不仅如此,连宋瑜她都没法应付。
此刻,宋瑜心头依旧堵得很,薄罗轻声道:“姑娘可要起床?厨房做了您喜爱吃的水晶饺子,搁凉了便不好吃了。”
院内传来动静,是田老先生到来。宋瑜从震怒中缓缓冷静下来,她想也没想便要出去,她难得意气用事一回,倒自己先不自在起来了。
槛窗透出薄薄曦光,窗外两只鸟儿鸣唱,喳喳作响,稍有声响便张开翅膀飞走了。润白光芒照在床榻人儿上,粉雕玉琢的脸蛋笼罩在一层光晕中,蒙眬不清。宋瑜早已清醒,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顶,眼睛很有些干涩酸痛,她昨晚是哭着入睡的。
起初霍川着实不耐烦,不知哪个丫鬟放明照进来的,在耳边哭哭啼啼聒噪得很。
昨夜睡得昏昏沉沉,处于半梦半醒状态间,她一直在留意偏房内情况。自始至终都没发出半点声音,大抵是哭累了,宋瑜睡得很沉。
谁想中途杀出个宋瑜,两句话将对方堵得哑口无言。霍川面色稍霁,她到底是在乎他的,否则也不会反应如此大:“三妹,你留下陪我。”
澹衫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去看姑娘醒了没。”
宋瑜头也不回地道:“我不。”
夜里,澹衫仿佛听见哗啦水声,她还当是自己耳鸣听错了,翻身复又睡去。第二天醒来她浑身酸疼,矮榻又窄又硬,她脖子都没法动弹了。薄罗连忙将她从矮榻上捞起来,扶着她左看右看:“澹衫姐该不是落枕了?”
她要去寻找霍菁菁的下落,她现在不大想看见他。
再说这边,澹衫岂能让姑娘跟她挤在一处,床榻让给宋瑜睡,她就在外头矮榻上将就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