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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贺千岁

话音刚落,几人恍然大悟:“听闻前些日子侯府大喜,想来便是此事。”

说是身体不适,其实霍菁菁跟段怀清出去了,为此陆夫人险些被气死。她本欲趁此机会让霍菁菁在朝中勋贵面前露露脸,或许能寻到一门合适夫婿。哪知那丫头不争气,风头全被宋瑜抢了去。但看看眼前的状况,她转念又松一口气。好在菁菁没来,否则她根本比不过宋瑜容貌。

说着,众人纷纷道喜,说是改日送上贺礼。原本事情至此就算揭过去,偏偏一位穿宝蓝织金衣袍的皇子开口:“都说世子娶了陇州第一美人,姿容无双,夫人何不抬头示人?”

一句话将众人目光全引到宋瑜身上,她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是以从一开始便勉力减少存在感,饶是如此仍旧被人察觉。她低头敛眸,正欲出声解释,霍川已然为她开口:“王爷误会了,这是内子宋瑜,菁菁今日身子不便没能前来。”

说话的正是六王杨勤,他生性桀骜,骄纵难驯。是卫皇后的小儿子,平日里被宠得没边儿,没人敢管教,才养成如今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其中一个王爷年纪瞧着比庐阳侯还大,他目光落在陆夫人身后的宋瑜身上,慈目一笑:“这位是菁菁?几年不见,越发亭亭玉立了。”

他这番话委实有些唐突,宋瑜不悦地凝眉,这人好生无礼。静了片刻,霍川沉声道:“内子性怯,请六王见谅。”

庐阳侯在前同几位王爷皇子一一见礼,侧身将霍川介绍给众人:“这是犬子霍成淮,诸位应当头一回见到他,他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说罢他又替霍川介绍在场众人,除了端王之外,其他几位王爷名号绕口,宋瑜听得头晕脑涨,根本记不住。

有了台阶下,宋瑜低头行礼,声音拿捏得软糯绵软:“请六王见谅。”好似她真个是怕极了。

已有不少朝中重臣到场,另外还有几位王爷皇子,相熟的便站在一旁谈笑风生,不太熟悉的,也会借机跟朝中权贵攀谈示好。其中不乏熟悉面孔,端王和少傅高祁谦也在,而且端王身旁站着一身玄色衣袍的侍卫统领许盛。

姑娘家怕羞是常有的事,何况她才嫁人不久,根本不值得计较。六王没再出声,直到前面尖细嗓音高唤圣上至,众人立时噤声,转身前去恭候圣驾。

承明殿前搭着戏台子,桌椅席位已经安排好,宫女内侍往来穿梭,均规矩有礼。

杨勤举步前往,离开时往宋瑜方向睇去一眼,恰巧对上她一双潋滟妙目,在八角灯笼的映照下璀璨明亮,熠熠生辉。

多会强词夺理的姑娘,霍川硬生生给她气笑,俯身凑近她唇瓣,狠狠地吻了一口。

饶是她低着头,仍旧能看出容貌不俗。身段袅娜,身上香味十分独特,不知用的是哪家的香料。如今她因为要为霍川引路而微微抬起头来,周遭顿时黯淡无光。那双眼睛中的惊慌一闪而过,旋即她抿了下唇似是不悦,顿时又添加了不少生动。

宋瑜掩唇的手慢慢放下,她不服气地狡辩:“可是我本来就好看,不打扮也好看,这是没办法的事。”

宋瑜哪里想六王会忽然回头,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双目,不由得浑身一僵,下意识便躲闪开。脑海里留下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教人心头难安。

大清早起来她便没有停歇,霍川听觉比旁人敏锐,是以薄罗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入他耳中。还说一切从简?这个小骗子。

皇家齐聚一堂,圣上比想象中要和善得多,笑起来慈眉善目。不过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威仪,举手投足的尊贵气息,也足够教人心生敬畏。相较之下卫皇后不苟言笑,目不斜视,总让人觉得,她不大容易相与。

他理应看不见才是,宋瑜的动作也十分谨慎小心,避免惊动他,哪知饶是如此仍旧被他察觉。霍川脸色不大好,握着她小臂带到跟前,抬手欲拭去她脸上脂粉。奈何宫廷转眼便到,弄花了她的脸更加不好收拾,只得作罢。

今日主角是圣上的嫡母陈太后,她虽有六十,但瞧着精神很好。笑时眼角褶子给她添了几分慈祥,韵味十足,想来她年轻时必定是艳冠群芳的美人。王爷皇子分别上前贺寿呈献寿礼,送上祝词。六王杨勤很会说话,将陈太后哄得眉开眼笑,一看便知他平时很得长辈宠爱。

宋瑜大惊,不可思议地回望他,一句“你怎么知道”险些脱口而出。

皇子王爷献完贺礼,才轮到庐阳侯上前,为了此次寿宴,他特地去昆仑山请来一尊南极仙翁玉雕,贺太后千岁无疆。陈太后让宫婢收下,目光一转就落到后头一对新人身上:“这便是庐阳侯世子了?听闻前不久才大婚,哀家这儿也为你们准备了一份贺礼。”说着,她便让宫女去取礼物。

车辇一路缓缓前行,宋瑜正百无聊赖地托腮出神,忽听霍川低声:“三妹,下回你若再打扮成这副模样,日后都不必出门了。”

霍川与宋瑜行礼谢恩,旋即,宋瑜又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交到宫人手中:“这是家中自制的香料,取名为笑兰香,其中以兰草、白芷、枸杞等研磨而制,加蜂蜜调和封存,煎汤沐浴能使颜色常驻,延年益寿,养血益气,区区薄礼请您笑纳。”

宋瑜到了车上才知道紧张,她从未去过深宫内院,自然害怕。偏头见霍川神色怡然全无焦灼模样,不由得教她佩服。

寿宴上送的寿礼无外乎那几样,年年如此玩不出新花样,陈太后早已失去兴致。这种东西她倒是头一回收到,她没直接让宫婢收起来,反而拿来檀木盒放在鼻下轻闻,显然颇感兴趣。入鼻是一阵恬淡幽香,让人觉得清新舒爽,她弯唇轻笑:“宋氏真个七窍玲珑心,恐怕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吧?”

两人在侯府门前等候片刻,太夫人同庐阳侯夫妇一并前来,一家人说了两句话便各自上车,前往宫中。

宋瑜摇头,抿唇谦和:“多谢太后体恤,臣妾家中便是以此营生,所以对臣妾来说,这并不为难。”

她指的是一个花梨木浮雕方盒,里头是宋瑜送给太后的寿礼。庐阳侯有所准备,她小一辈自然也不能落下,虽然一家人一份足矣,但这是宋瑜一番心意。她精心准备了半个月调制而成的香料,煎香汤沐浴,能使人精神焕发,气血十足。用的时间长了更使皮肤嫩滑,抗除皱纹,是太后这个年纪最适当的用品。

宋家不是簪缨世家,而是商贾门户,虽是陇州一带的富商,家财万贯,但身份到底比不得做官尊贵。宋瑜的身份陈太后多少有所耳闻,她本以为商贾之家教不出大家闺秀,未料想宋氏非但貌美惊人,且谈吐举止不俗,让她不由得对其刮目。

时候差不多,是该出门。听下人说庐阳侯夫妇和太夫人也已准备完毕,她也不能让长辈等候,就由丫鬟扶着牵裙迈过门槛,她边走边说:“别忘了我准备的东西。”

陈太后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笑容也更加亲和:“听说你模样生得极好,何不抬头让哀家看看,你究竟是何等的漂亮。”

宋瑜敲了敲她的脑门,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就你话多!”

宋瑜方才一直低着头,此刻太后开口,她不得不抬起头来,对上前方宝座上富贵端庄的妇人。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叹,只是那惊叹转瞬消失不见。

薄罗偷偷看一眼在一旁等候的霍川,附在宋瑜耳边小声道:“若是公子见到您这样,必定不愿意带您出门。”

陈太后眸色一沉,声音多了几分沉重:“委实绝色。”

宋瑜梳着翻荷髻,头戴猫眼翡翠镀金杏花簪,娇颜如玉,美得摄人心魄。樱色苏绣梅花对襟衫罩在身上,绣金白纱裙曳地,窈窕身姿袅娜翩跹,当之无愧的陇州美人。

不止是她,连一旁圣上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圣上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她生得如此好看,若非已嫁为人妇,恐怕势必引起大乱。陈太后不由得松一口气:“刚才你一直扶着庐阳侯世子,可见鹣鲽情深。侯府素来子嗣单薄,如今你嫁入府中,理应帮着开枝散叶才是。”

哪个姑娘家不愿意拾掇自己,她也不例外。虽然她口中答应霍川一切从简,但是仍旧一早便起来,坐在双凤铜镜前修眉绾发。此刻,她淡扫蛾眉,唇瓣一点殷如桃花,娇面更胜芙蓉,嫣然一笑,当真是绝色无双。

太后在众人面前说这番话,自然让人无地自容。宋瑜面色绯红,无从应答,所幸霍川出声替她解围:“多谢太后教训,成淮谨记在心。”

宋瑜哪里肯依,在他怀里好一通撒娇才让他肯松口。

然而说了还不如不说,待到坐在位上,宋瑜窘迫地瞋他一眼,其中埋怨意味不言而喻。

转眼便到初八,太后六十大寿,皇上在承明宫前设宴,朝中文武官员前来为太后祝寿。宋瑜既然要去,断然不能失了面子。从昨晚开始便精心准备,以百花煎汤香浴,她身上的气息越发雅致悠远沁人心扉。她即使不打扮也是艳压群芳的可人儿,如今一来,恐怕更会惹人觊觎。霍川知道后当即便冷声道:“你若再如此,明日就不必去了。”

朝中重臣道完祝词后,戏班里的台柱子登台唱曲,没有宋瑜爱听的《牡丹亭》,盖因那曲子不适合今日的场合吧。

旁的事情她都能猜到,唯一没料到庐阳侯对唐氏用情至深。起初她还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没把人放在心上,然而庐阳侯今天的举动,让她更加不能理解。既然深爱着,他当初为何会对霍川母子不闻不问?想必大半源于懦弱,宋瑜皱眉,替唐氏感到不值。

寿宴说到底是一群人的吃吃喝喝,对方身份尊贵,众人不能尽兴开怀,很是拘谨。宋瑜坐得不耐烦挪动两下,一抬头便对上一道玩味的目光,看她的人正是六王杨勤。

宋瑜抬眸盯着室内丫鬟,以眼神示意她们离去。她静静地任由他抱着不声不响,心中喟叹不已。她从一开始便知道霍川将这地方恨入了骨子里,想想这也实属情理之中。若换了她,她也必定如此。

宋瑜不知哪里招惹到他,对方仿佛跟她杠上了似的,时不时轻飘飘地看来一眼。若是让太后或是卫皇后看见,她定然没有好果子吃,非给她扣上一个魅惑皇子的罪名不可。宋瑜躲避不能,耐心尽失,斗起胆子回瞪一眼,不过,她很快别开视线,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

一直回到忘机庭内室,他握着宋瑜的手带入怀中:“三妹,我从未将他当作父亲。”他的嗓音低哑,透着一点疲惫。

她给人感觉分明是温婉贤淑,谁知她是个浑身竖刺的小刺猬,同她的形象大相径庭。杨勤不免对她生起兴趣,被她瞪了一眼非但不觉恼怒,反而大大方方地端详起她模样来。

府里的马车就在不远处等候,两人乘上车辇打道回府。一路上霍川始终没有开口,宋瑜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双妙目顾盼生辉,同旁人说话时会眉眼微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再将目光落到霍川身上,这么美的姑娘,竟配上一个瞎子,着实可惜。

宋瑜频频回头,孤零零的山上就立着这么一座墓,瞧着着实过于冷清。

杨勤禁不住连连摇头,不住地惋惜,不想这个举动被身旁九皇子杨敖看到了:“六哥,你在叹什么?”

他们前后才来了不到半刻钟,此刻回去是否太过于草率?

杨敖小他三岁,是珍贵妃所出,也是个机灵的主儿,鬼点子多得很,说是顽劣不堪也不为过。

宋瑜满脸疑惑,回眸看墓上碑文,那应当是当年还没失明的霍川逐字逐句刻上去的,碑文笔画凌厉,让人可以想见他当时绝望的心情。

杨勤夹了颗花生米送入口中,收回目光浅笑,酒樽中是他模糊的倒影:“看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罢了。”

“走了。”霍川淡淡地道。

一句话便让杨敖顿时明白,他不着痕迹地往一旁侧目,恰好看到宋瑜弯目轻笑,顿时好似绽开了满园春色,艳绝无双。杨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快意地拭了拭嘴角道:“说实话小弟也觉得可惜,不过人家已经成亲,皇兄只得作罢。”说罢他嘿嘿一笑,不忘溜须拍马,“否则只要六兄一句话,何愁不是你的?”

宋瑜跪在地上,同霍川一道叩首。这是她头一回拜见霍川的母亲,她一直思量该说些什么才好,然而尚未开口,便被霍川提了起来。

四周无人,兄弟二人到一旁歇息,杨勤故意问道:“我若现在就想得到她呢?”

自打霍元荣走后,霍川便一言不发。火盆里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燃烧的灰烬扑面而来,落在他的睫羽上。

杨敖思量片刻道:“如此也很简单。”说着在他耳边附和几声,他脑瓜子转得快,旁门左道的主意信手拈来。

未免外人打扰,仆从留在远处,没有同他们一道前来。这山上荒芜,百姓鲜少前往,更不会有劫匪一类,怎么看都像是个被人遗弃的荒山,此时,空旷的半山腰仅剩下他们两人。

话音一落朝杨勤会心一笑:“六哥觉得如何?”

霍元荣收回目光,略有落寞:“我先回去,你们同你母亲好好说说话。这地方太偏远,难得才有人来。”说罢他举步便走,形容萧索。

杨勤朗声大笑:“馊主意!”

霍元荣点了点头,禁不住朝霍川看去一眼,然而霍川面色沉郁,一语不发。

话虽如此说,但他心中却不无赞同,他又朝宋瑜方向看去一眼。她已经察觉到这边频频注视,眉头微蹙不大愉悦,却不对上他的目光,更是打定主意要躲避到底。

宋瑜低头颔首,此时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唯有不着痕迹地扯了扯霍川袖子道:“我陪夫君来看母亲……”

宫宴临近尾声,宋瑜长出一口气,这煎熬总算到了头。

两人一路走到霍元荣身后,他似有察觉,低头拿衣袖沾了沾眼睛,这才回身看来:“三娘也来了。”他勉强平定心绪,但仍能看出哭过的痕迹。

她全然不知那两人打算,迫不及待地跟在霍川身旁走出宫廷,踏上回程车辇。唯一让她舒心的就是六王没再寻她麻烦,他虽不时地往她那边看,但好在没人在意,就算有人看到了,旁人最多以为是巧合,否则宋瑜真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

他缓步前行,宋瑜连忙给他引路。

想到六王张扬跋扈的面容,宋瑜心绪不宁。她平常总能说个不停,此刻一路一言不发,明摆着有古怪。

往年他来得比此时稍晚,所以他一直不知霍元荣也会到来。薄唇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他的心情无法言说。母亲生前他不懂得如何珍惜,死后再来又有何用,他的母亲是怀着悔恨离去的,这点永远不能改变。

直到回到侯府,宋瑜依旧满腹心事,她欲起身下车,却被霍川猛地拽住胳膊带回原处,她下意识发出惊呼。外头丫鬟以为她出何意外,正欲上前探看,被霍川喝住:“下去!我同少夫人有话要说。”

宋瑜驻足不前,怔怔地望着前方身影。霍川察觉她反常,蹙眉仔细聆听,他的脸色陡然阴沉。

丫鬟在帘外驻足,惊魂未定,她道了句“婢子知错”,连忙放下帘子走下马车,不敢近前一步。

庐阳侯蹲下身一点点摩挲碑上名字,心中无限悔痛。当年他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受人凌辱,待到他醒悟时为时已晚,她撒手人寰,留给他无尽思念。

宋瑜猝不及防,后背猛地撞在车壁上,她忍不住低唤一声疼:“不是到家了吗,我们为何不下去?”

高大的身影,因年纪的缘故稍微佝偻,可相比同龄人他的身姿仍旧挺直。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碑上名字,不知在此站了多久。宋瑜看不到的是,他的眼里泛着血丝,这让这个看似硬朗康健的男人憔悴了许多,这人正是庐阳侯。

霍川仍未将她松开,另一手支着车窗,头微微向她偏来,神色平静:“宴上发生何事?”

即使是夏天,偏僻的山区也显出几分清冷萧瑟,宋瑜跟着霍川去的时候,远远地便瞧见唐氏的墓前立着一人。

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总是一语中的直指要害,果真是心思敏锐得很,将宋瑜的心事猜了个十成十,就算宋瑜想在他面前隐瞒都毫无办法。

唐氏过世后陆氏下令将她葬在极其偏远的山里,草草办了后事。霍川长大后才将坟墓修葺一新,只是坟冢不能轻易挪动,仍旧在那座山上。

宋瑜抿唇掰了掰他的手掌,顾左右而言他:“你松开些,我的手好疼,一会儿便紫了。”

霍川的母亲,宋瑜从未见过她是何模样,想来她应当是个极其温婉柔和的人。宋瑜免不了抱有几分好奇,然而又不住地为其伤悲。她在美好的年华死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非陇州城里的一面之缘,她应当活得更久更好。

霍川确实松开一些,不过凭她的力道仍旧没法挣脱。

宋瑜剥荔枝的动作顿了顿,她抬眸对上霍川漆黑瞳仁,眨巴了两下道:“好。”

车厢沉寂许久,霍川好整以暇,脸上是淡淡的冷厉的笑意,片刻后,他徐徐脱口:“三妹,我眼睛虽瞎,但并不是傻子。”

未料想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口,霍川已然坦白:“下月初一是我母亲忌日,三妹可愿意陪我前去祭拜?”

宋瑜本就知道瞒不住,何况她也不打算有所隐瞒,只是这种事情她终究不好说出口。何况霍川这样小心眼,听了难保不会多想,这原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万一是她误会了,想多了可怎么办?

距离太后寿宴还有十天,宋瑜以为他是担心入宫一事,才会如此心神恍惚。转念一想又不尽然,霍川何曾为这些事浪费过心神?她不是不想问他,只是他浑身散发着拒绝靠近的气息,宋瑜可不想自讨没趣。

宋瑜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道出了原委:“宴上六王恰巧坐在我们对面,大抵是我多虑了,我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神不对劲。”

宋瑜歪头思索片刻:“五月二十八。”

说罢,她下意识打量霍川表情,他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握着宋瑜手腕的手转为与她十指相扣,宋瑜看不出他是何情绪,只听他沉声道:“你是如何回应的?”

本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他竟然张了张嘴,宋瑜顺势将荔枝送入他口中。霍川咀嚼两下,吐出一枚果核儿,然后问道:“今日几号?”

提起这个宋瑜颇为自豪,见他有要下车的趋势,就一边引他走下车辇一边扬着下巴骄傲地道:“我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权当不知道了。”

宋瑜不解地端着一盘荔枝坐在绣墩上,边剥皮边偷偷打量他模样。白嫩多汁的果肉脱壳而出,宋瑜送到他嘴边:“你吃荔枝吗?”

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是最傻的一种行为,视而不见,只会引起对方兴致罢了。

例如此时,霍川仿佛全然没注意自己的到来,兀自按捏两下眉心,闭目假寐。

霍川顿时沉下脸,真不知该夸奖她机灵或是该骂她愚笨,可她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他又不忍苛责。偏偏宋瑜是个没眼力见儿的,非要凑到他跟前求赞扬:“我还瞪了他一眼,那个人真是讨厌!”

近几日霍川很有几分奇怪,宋瑜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凝着一张脸难以捉摸。他时常面无表情地静坐,神情肃穆,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

私底下如何说都可以,此刻他们仍在院中,人多口杂,话不好乱说。好在旁人多半不知他们谈论何人,否则就这句话足以让她获罪。霍川抬手碰上她脸颊,毫不留情地捏了捏,粉嫩的脸蛋几乎能掐出水来:“下回在心里骂他就是,不可在明面上说出来。”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姑娘,这种时候还提洗澡的事情,是存心要惹他不痛快。霍川看不到她哭泣的模样,只能低头吻去她脸上泪珠。有时他会碰到她的鼻子,便会轻咬一口下去,然后,他能听到她闷闷的声音。

宋瑜后知后觉地掩唇,眼珠骨碌碌乱转,她环顾左右,见丫鬟并无反应,似乎不知她方才所指何人。

霍川又折腾了好一会儿,宋瑜忍不住摇了摇头哀求:“好脏,哪里都脏……我才洗的澡,你不要这样……”

“我知道了。”宋瑜骄傲地答道。

宋瑜被他折腾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别过头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她早被霍川捏习惯了,一时间竟然忘记反抗,这会儿才捂着脸颊喃喃地道:“早知道我就不去了。”说完补充一句,“若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去。”

偏偏他一边动一边坚持问道:“三妹,我哪里脏?”他声音低哑得不像话,贴着她的耳畔质问。

若不是担心霍川受人欺负,她才不高兴浪费这时间,还不如在家中舒服地泡个澡,保养身子。

当晚宋瑜便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霍川着着实实将她碰了一遍,从内到外。直到后来宋瑜招架不住,低泣求饶,为白日说过的话后悔不迭。

霍川满心的担忧,轻易就被她一句话抚平了。

宋瑜固执己见,瘪瘪嘴委屈地控诉:“你身上好脏。”

听闻册封世子的圣旨第二日便到,圣旨由圣上亲拟,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她这么说霍川倒不乐意了,冷着脸紧握她纤细腰肢:“当真不能碰?”

宦官捏着尖细的嗓音将信上内容宣读完毕,霍川叩头谢恩,抬起手臂接过圣旨不卑不亢地道:“霍成淮接旨。”

两人都好些天没洗澡,对于这方面宋瑜有轻微洁癖,执著得很,不能碰就是不能碰。

底下跪倒众人面色各异,尤其陆氏眉眼低敛脸上不显,指甲却深深地扎进肉里。大少夫人陈琴音神情黯淡,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难免落寞。

宋瑜嫌弃地将他推远一些,动了动挺翘的小鼻子:“你身上臭烘烘的,不要碰我。”

唯有庐阳侯面露喜色,命下人给宦官送了些好处。那宦官也实在,一边收入袖筒一边笑道:“侯爷何必同小人客气,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不愧是水为肚肠,花为玉肌的姑娘,浑身上下都娇得不像话。她因为怕热只穿了单薄青衫,这更方便霍川触碰,霍川手下一片光滑湿润,让人禁不住心驰神往。

庐阳侯拍了拍他肩膀:“应该的,应该的。”

他翻身将宋瑜揽入怀中,霍川埋首她墨发中低语道:“洗澡了?”

待宦官离去后,庐阳侯早已在堂屋备好酒席,请一家人落座,饮酒庆祝。奈何霍川不会喝酒,他意欲推拒,只是此等喜事怎能拒绝,便被强行拉了过来。宋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道:“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霍川平躺在床榻上,想到几日后的特殊日子,心情颇有些沉重。恍惚间他听到屏风后头传来哗哗水声,幽幽暗香,在室内沉浮飘荡,萦绕不绝。他本以为是梦中光景,不多时身边床榻陷下去一块,那香味更加明显了一些,清香雅致的气息,让他这辈子都没法忘记。

霍川反握住她小手,原本沉郁的面容忽地绽开一抹笑:“何出此言?”

回程路上因时间紧急,他们一路鲜少停歇,总算提前抵达永安城。因此一行人在路上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霍川尚且如此疲惫,宋瑜更是疲惫不堪,难为她还有心情在那儿逗弄小动物。

大庭广众,前后都是随行的丫鬟,几步开外便是庐阳侯夫妇并行在廊下。宋瑜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她摇了摇头跟上霍川步伐:“你不许喝多了,否则我可不管你。”

跟个兔子也能较真,霍川不由得嗤笑出声,耳边满是宋瑜义正词严的警告与命令。

这可不是霍川能够控制的,入了酒桌,有些事情便身不由己。不过他会尽量控制。他不着痕迹地将宋瑜拉到身旁道:“届时劳烦夫人多加照顾。”

奈何糯米团子生得比糖雪球粗壮,稍不留神便将糖雪球压在身下。糖雪球那么小一点,被它压着连影子都看不见,宋瑜气坏了,指着它教训了一通。

宋瑜抿了下唇,脸上热热的,这是他头一回唤自己夫人,颇有些新鲜。

宋瑜蹲在地上认真地为两只介绍对方,并叮嘱一猫一兔好好相处,这才放心地让它们玩耍。

除却庐阳侯夫妇和陈琴音外,外出多日的霍菁菁也回到府上,一路上全是她叽叽喳喳的笑闹。她声音清脆,却不让人觉得吵闹。另两个庶出的小姐,相比霍菁菁显得拘谨许多,即使说话,也必经过百般斟酌。

灰兔子被人从车辇上抱了回来,此刻它正跟糖雪球窝在一处。几乎半个月不见,糖雪球长大了不少,它险些不认识宋瑜,伸着小小的爪子便要抓她。宋瑜跟它玩了一会儿终于又熟了,它发出尖细的喵呜声,惹人怜爱。

一席人落座,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见外头又有人来。来人自称是六王府上管事,一看就滚刀肉一般的人物,他开口便跟吃了猪油似的:“恭贺庐阳侯世子双喜盈门,我家六王为表心意,特此送上四位美姬,请世子笑纳。”

宋瑜这才放心,她步伐轻快走入院内,一改方才的郁郁寡欢。

宋瑜这才注意到他后头站着四个花容月貌的姑娘,个个明眸皓齿,体态姣好。几个人大抵是有胡人的血统,五官生得很是立体,蜜色皮肤,一笑嫣然。宋瑜瞬间便不痛快起来,这六王存的什么心思?光明正大地送姬妾来,当她不存在吗?

霍川脚步停顿,边走边说:“听闻可以携带家眷,届时陆氏和太夫人都会去,你身为侯门新妇理应一并前往。”

她下意识便去瞧霍川反应,在看到他的刹那,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这几个人生得再漂亮又有何用,霍川一样看不到。

从方才开始宋瑜便在琢磨这个问题,印象中霍川跟皇室从未有过交集,此举难保不让人多想。再加上霍川身份尴尬,若是那些皇孙贵胄借机欺负他怎么办?他眼睛又不好使,没人在旁边帮着怎么行?

霍川面上淡淡的,起身颔首道谢:“多谢六王好意,不过我并无此打算,还望贵府收回……”

“皇上为何特意指明见你?”她牵引着霍川,一路缓缓穿过廊庑,走下石阶,又转进去一道月亮门,“我可以去吗?”

话未说完,对方管事一笑:“世子此言不妥,昨日宴上太后道侯府人丁不旺,希望您府上能尽快开枝散叶。此话我家主子一直记着,这不今天就给您送人来了。”说着他觍着脸朝庐阳侯问道,“侯爷您说如何,主子一番心意,若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小人也不好交代。人我送到了,该如何处置由世子看着办,这样可好?”

不过一分神的工夫,对面两人已经说完。她恭送二老离去,又领着霍川回忘机庭。

六王是众多皇子中最为受宠的一个,庐阳侯自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是以替霍川应下:“那就留下吧,左右府上不怕多出这几人。”

不过,宋瑜性子里娇怯柔和总要更多一些,只消不触到她底线,凡事都好商量。譬如林霜那晚所作所为,她是真让宋瑜生气了,宋瑜才会至今都没原谅她。再譬如先前的谭绮兰,她心思歹毒,宋瑜亦不打算对她手下留情。听闻她如今声名狼藉,根本没人愿意上门求亲,时至今日婚事依然没有着落。

对方哎一声,将其他附赠的贺礼一并送来,这才缓缓离去。

其实宋瑜说傻也并不太傻,比如,她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犯过的错再不会重复。何况她不算懦弱,又一直跟在龚夫人身边耳濡目染着,该果决时也可以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不留情面。至于霍川,他算是个例外吧,她从未遇到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无从应付,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掌控,最终成了他的娘子,当然,还有一个宋瑜不太愿意正视的原因,那就是在最初相识的时候,霍川就已经占据了她的心。

有了六王开头,接下来侯府便热闹开来。不断有人给府中送贺礼,其中不乏昨日见的几位王爷皇子,另有朝中群臣和跟庐阳侯交好的其他世家望族。珍馐玉器,名贵古玩,美人姬妾,堪称应有尽有,一时之间,庐阳侯府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

这个侯府腌臜手段很多,难怪他厌恶至此,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断不会再涉足一步。强行将宋瑜留在此处,对她而言确实有些残忍。她什么都不知道,心思单纯,若是他不能保护好她,她很可能尸骨无存,于是霍川对她越发上心。

事后宋瑜清点一番,玉器共十二件,名画共八幅,美姬十二名,其他另有稀奇玩件六种。

难得有新鲜饭菜,还是用碎肉和着苋菜捏成的丸子……包括他刚失明时,送来的饭菜大都不干不净,从此霍川再不吃这类食物,如同他不吃菌类一般。

有人送礼她自然高兴不过,不过想到那几个小姐,便不快地噘嘴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这并算不得什么,母子两人住在偏僻院落,厨房时常忘记送饭菜过来,即便有也是隔夜饭菜。

堂屋人俱已散去,离去时霍菁菁朝她吐了吐舌头,端的是看热闹的态度,气得宋瑜险些不想再理她。除了六王送的四名外,还有七王九王凑热闹,不知这些人安的什么心思,就是见不得旁人恩爱吗!

陆氏当年对待唐氏的手段,霍川仍旧记忆犹新,他的母亲身上时常带伤,无论手脚,甚至肩胛腰侧,无一处能幸免。尽管唐氏隐瞒得很好,但总有暴露的时候,霍川得知后愤怒非常,不顾一切地寻找陆氏评理。人他是见到了,却是被几个仆从按在地上,十来岁的孩子被人拳打脚踢,已经是家常便饭。

霍川素来对此不感兴趣,以手支颐倦怠地道:“她们全交给夫人处置。”

彼时唐氏是身份低下的商家女,又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她要拿捏她可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事情。如今人死了好几年,儿子忽然为其平反,并且还代替自己嫡长子成为侯府世子,她多年的苦心经营成为泡影,于她而言,这委实是个打击。

宋瑜双手背在身后,她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另外除了封霍川为世子外,更是将霍川的生母唐氏写入族谱之内,如今,她已经是正正经经地成为侯府中人。这总算了却霍川一桩心事,唐氏生前受了诸多苦难,这是她应得的。正因为如此,陆氏才摆脸色给他们看吧?也是,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会愤怒难平。

十二人暂时安顿在侯府西北角阁楼中,宋瑜曾去看过一趟,将人一直晾着也不是办法。

丫鬟送来清茶,饶是她口渴难耐,也不能一饮而尽,必须捺着性子细品。宋瑜敛眸小口慢饮,一边喝一边听霍川和他父亲谈话,两人似乎在谈太后寿宴一事。下月初八距离今日还有十来日,送礼一事不能马虎,需得好好商议。

一排闭月羞花的姑娘在她跟前行礼,名字挨个报上来,宋瑜只记住首尾两个:双燕和明照。这些人都是从小开始被培养起来的,规矩礼数得体得很,宋瑜不发话,她们就都恭谦地垂着头,没有一人敢起身,大气也没有出一声。

宋瑜心思倦怠,不知神游到了哪里了。这么说她就是未来侯府夫人了?思及此,宋瑜看一眼前头正襟危坐的陆氏,她才不要变作那个样子。

宋瑜不是不讲理的人,她让她们一并起身:“你们其中谁对调香有见地?”

宋瑜心里苦,车辇速度又不是他们能掌控的,这点事情何至于此?她浑身黏腻难受,没有说话的心情,好在都是霍川同庐阳侯谈话。他现在是侯府世子,身份不同往昔,日后偌大的侯府都由他一人掌控。

此话问得莫名其妙,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不明其意。饶是如此仍有三四个往前走了半步,恭恭敬敬道:“婢子有些经验。”

两人大抵早已等候他们多时,陆氏表情很是不悦,严厉地看了宋瑜一眼。

宋瑜让薄罗上去记下她们名字,笑着解释:“我本家制香,新开了一家香坊铺子,此刻正缺人。既然将你们送给庐阳侯世子,夫君将你们交给我处置,那我便不客气了,明日便命人送你们几个到陇州去。到了那里自有人接待你们,不会亏待你们。”

三伏天日头剧烈,地面上水汽都被蒸干了似的,路上热气蒸腾而上,让人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树上蝉鸣不断,这种天气,人只要稍微一动便是一身的水。客栈里不能洗澡,好不容易挨到回府,两人还要先去跟庐阳侯和陆夫人见礼。

那四人霎时愣住,哪承想这位少夫人打的是这个主意。其中一位辩解道:“少夫人,我们是来服侍世子的……”

沿途风和日丽,霍川和宋瑜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永安城。

宋瑜对上她双目,偏头反问:“谁同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