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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风雨息

那声绵软娇糯的哭诉言犹在耳,宋瑜不是故意撒娇的,她只是想让霍川知道自己受了苦,这才将撒娇的话脱口而出,其实一个晚上过去,她早已不如刚开始那般疼痛,只是脚踝处的肿胀仍未消退。

院中央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枝干粗壮,几乎有四人合抱粗。繁茂枝叶在地上投下一片蓊郁,树下静悄悄走过一个小和尚,往窗户内打量一眼,旋即匆匆走过。树影婆娑,飒飒声不绝于耳,逐渐融化了这满园清寂。

丫鬟正欲上前为她涂药,却被霍川拦住了:“我来。”

山涧清风徐徐,带来沁人心脾的清凉,室内很是舒适,半开的窗户被风吹得嘎吱作响,宋瑜偏头便能看见山顶的绮丽风光。清晨白露凝在树梢上,晶莹剔透的露珠折射出莹润的日光,一派生机勃勃。

他话音刚落,丫鬟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见他镇定自若,不像是在说笑。丫鬟犹豫地将药膏递到霍川手中,不住地叮嘱:“公子若是不方便,尽管放心交给婢子……”

宋瑜点头不迭,生怕他不知道,连忙补充了一句:“好疼好疼。”

霍川不回应,她讪讪地退出内室,临了担心地回头。宋瑜兴致盎然地盯着他动作,熠熠生辉的眸子璀璨如星,满含希冀。对面的霍川打开白瓷瓶,往手心倒了一些药膏,试探着碰向宋瑜的额头。

霍川碰上她的脑门,动作极轻:“疼吗?”

起初他没找准方向,于是宋瑜握着他手腕放在自己额头:“你轻一些,别弄疼我了。”

宋瑜睫羽上沾着泪珠,她抬手拭去,湿漉漉的眸子觑向霍川。偏偏脑门上还有一个硕大的圆包鼓起,显得颇为滑稽。

两人肌肤相贴,霍川这才察觉到宋瑜的额头上果真鼓起好大一个包,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为她搽药的动作越发轻缓:“为何会孤身一人前往后山?”

澹衫蹲在脚边为她上药,动作轻柔,尽量避免弄疼了她。

药膏涂在脑门上清清凉凉的,像是被风吹过一般,宋瑜惬意地眯起眸子。没等她高兴多时,便因霍川无波无澜的一句话哑口无言,她抹平嘴角弧度,低头一副乖乖认错模样:“林霜说那里有一只兔子受伤了,我为救它时不慎掉入洞中……”

因耽误了时候,为了避免日后留下后遗症,郎中嘱咐宋瑜最好这几天都不要下床走动,另外还留下一小瓶外敷的药物,收取诊金后便退下。

说罢她恍然记起还有一只兔子!她猛然抬头,狠狠地撞上霍川手掌,疼得深吸一口冷气:“我的兔子呢?灰色的胖乎乎的兔子呢?”

霍川就坐在她身旁,将她带到怀中安抚,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已经好了,三妹不必怕。”

霍川面不改色地收回手道:“不清楚。”他一边说一边给她按揉脑门伤口,语气和动作判若两人。

宋瑜疼得牙关紧咬,低低地呜咽两声,像是小动物的叫声。

宋瑜哪里肯依,她千方百计救回来的,怎能说不见就不见。说着她不顾一切地下床寻找兔子,全然忘记郎中叮嘱过的话:“它一定在谢昌那里,我去要回来……”

这要求不过分,郎中很好说话,按他所言照做,三两下便将宋瑜扭伤的脚腕正回原位。

她脸色一变,默默地捂着嘴巴退到一旁,掩耳盗铃:“我什么也没说。”

果不其然,少顷明朗领着一位刚过而立的郎中前来,据说是这一带出了名能妙手回春的郎中。治疗脚伤难免要褪去鞋袜,霍川皱眉,让他在手底下垫一块布再诊治。

本以为霍川知道她跟谢昌扯上关系必定恼火,岂料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放回瓶子:“他救了你?”

其实,她昨晚已经跟龚夫人说过,可惜山上没有懂医术的郎中,没人帮得上忙。唯有让她先忍耐一夜,今日下山后再诊治。然而拖得时间长说不准不好医治,甚至会留下病根,造成日后行走不便,霍川察觉她脚腕受伤后,连夜让人下山请专治跌打骨伤的郎中,这会儿郎中理应到了。

宋瑜下意识摇头,很快诚恳地颔首:“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当时我睡着了……醒来便看见他。”她自然省去了被谢昌强行抱回来一事,她是万万不敢让霍川知道的,他那样的怪脾气,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轻易罢休。

经过一夜,她的脚腕肿得比馒头还高,泛着吓人的青紫,与周围白腻皮肤对比明显。睡着了她不觉得,此刻依然觉得脚腕疼得厉害。她起身碰了碰那处,可怜巴巴地朝霍川道:“我的脚扭伤了,好疼。”

宋瑜很快想起林霜,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她的话实在是漏洞百出:“林霜说要寻人来救我,可惜我等了许久都没来。当时你们让人寻找我的时候,听说她也在场?”

宋瑜额头上有一个不小的包,她稍微离开一些,不敢碰那里:“我的头撞到了……还有……”

若真如此,那她的心思委实叵测。

原来宋瑜方才被梦魇住,口中喃喃不休地说着梦话,模样很是痛苦。霍川一直陪在她身旁,自然能感受到她的绝望,听到她不安地低唤救命,他立刻出声将她叫醒。

林霜中意谢昌,宋瑜现在已经嫁给霍川,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宋瑜歪着脑袋拼命地想,黝黑瞳仁一转,定定地盯着面无表情的霍川。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霍川顺势收紧手臂:“再没有下一次,三妹乖,不许哭了。”

彼时场面混乱,他又是个瞎子,哪有心思去注意旁人情况,一颗心都挂在她身上。是以霍川言简意赅地回答:“我没在意。”

宋瑜想也不想地攀上他脖颈,深深地埋在他胸膛小声地责备:“你为何不来救我?”

不知为何,他沉默寡言的模样,让宋瑜越看越欢喜。暂且将林霜的事情搁置一旁,她倾身,手掌撑着弥勒榻凑到他跟前,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侧脸,光滑细腻的皮肤相贴,陡然生出一种别样的触感。

话音将落,她从梦中惊醒,眼前果然是霍川的面容。

宋瑜粲然一笑,眸子弯如月牙儿:“虽然你不准我道谢,可我还是想谢谢你。”

那是霍川的声音,她等待大半夜,终于将他盼来。宋瑜在梦中委屈得哭出声来,她呢喃抱怨:“你为何才来……”

薄罗那个口风不实的丫鬟,凡事早已说与她听。他竟然为了找她,走遍了整座山头。

耳旁忽地响起一声沉稳坚定的声音:“三妹。”

他待自己温和耐心,这点宋瑜都能感受得到,他虽不说,却给了她世上最温柔的力量。不管他对旁人多么残忍冷厉,对她终究是好的,知道这点她已经很满足了。

梦中是光怪陆离的景象,险象迭生,她仿佛被困在一处幽暗密室之中,四周碰壁,寻不到出路。脚下蓄满积水,不断上涨,不多时便将她整个淹没,宋瑜不住地挣扎,奈何毫无效用。

霍川焉能察觉不出她话里深意,他抬手放在她头顶,唇瓣挑起:“三妹打算拿什么感谢我?”

宋瑜并不想要什么公道,她只想知道林霜心中如何想的。

这句话霎时打消了宋瑜所有的感动,多么正常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便有别样的暧昧。宋瑜禁不住想歪了,脸蛋红得能滴出血来:“我只是随口感谢一下,你不必当真!”

这举措实在太傻了一些,迟早会东窗事发,她怎能做得如此明显?龚夫人想起当时林霜缄默的模样,安抚地拍了拍宋瑜的后背:“你放心,母亲明日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霍川缓缓嗯了一声,刻意拉长的声线让宋瑜无地自容,好似她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她几乎等得绝望,原来林霜不是出事,没有迷路,只是佯装不知情。

没办法再与他多待一刻,宋瑜慌不择路地想跳下短榻,顾不得唤来丫鬟,要去寻找她的灰兔子,全然不知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多可爱。不过她尚未起身便被霍川猛地捞了回去,他不悦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大夫说你不能下地,你想变成瘸子?”

昨晚她将来龙去脉跟龚夫人道清,其中包括林霜找人求救一事,她闷闷的不大高兴:“我在洞底等了许久,没有一个人来。”

宋瑜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默默地缩了回去:“我忘记了……”她只能在屋内好好休养。至于今日下山一事,唯有再作商议。

太阳才刚刚露脸,光芒并不刺眼,温暖的阳光洒在宋瑜身上。片刻后,宋瑜感觉到了身上的阳光,她不满地哼唧一声翻了个身,复而睡去。脑袋深深地埋在被褥之中,露出头顶毛茸茸的头发,她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昨晚一经回来,她在龚夫人怀里诉苦,没来得及打理已然睡去。

外面丫鬟听到动静,忙赶了过来,霍川唤来明朗去安顿院外的事情,又不放心地叮嘱她:“别再乱动了。”

霍川进屋后,陈管事依旧左右为难,只得先命丫鬟将其抱走。

宋瑜噘嘴不高兴地点头,她真是太丢人了。

闻言陈管事更加为难,怀里这只兔子身上带伤,委实狠不下心扔掉。况且听谢公子所言,这是宋姑娘千方百计救出来的,若她醒后得知此事,不知该如何难过。

待人离去后,室内一片清寂,她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盯着头顶屋梁。忽地想起一事,偏头询问丫鬟:“我的兔子呢?”

他对小动物当真一点同情心也无,没说“吃了”已属不易。永安侯府养的糖雪球已让他耐心尽失,宋瑜对它关怀备至,一举一动透着前所未有的周到体贴,饶是他看不见,还觉得碍眼得紧。

明朗引着霍川来到室外,待再听不到内室动静,霍川才吩咐他道:“去问一问林小姐昨日做了何事,在下山之前,时刻注意她的动向。”

霍川连半点迟疑也无:“扔了。”

明朗疑惑出声:“公子注意她做什么?”

霍川一动未动,陈管事见气氛僵硬,这才代为收下。直到走出老远,他才试探着问道:“公子,这只兔子该如何处置?”

霍川手扶着雕栏若有所思:“昨日宋瑜出事大抵同她有干系,我不打算放过她。”

“这兔子是她的。”谢昌缓声,听不出是何情绪。

方才宋瑜提起此事,霍川虽未置一词,但一直搁在心上。

他从屋内抱出一只毛色灰白的兔子,那只兔子吃得胖乎乎有如肉球,一条后肢缠着纱布,那是方才谢昌为它粗略包扎的。一直到宋瑜离开洞口,怀里都紧紧地抱着这只兔子,这是她今晚唯一的依靠,她全凭它才能撑过来。

宋瑜脑瓜子简单,不代表他也跟着一样傻。那林霜明摆着便是故意将她引过去,待她一人困在洞中后,再若无其事地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打算救她,只有宋瑜这个傻子才会傻傻受骗苦苦等候。

霍川转身欲走,被谢昌从身后唤住。

昨晚霍川虽没在意在场的人,但离开时他分明听到有人低唤一声谢公子。彼时寺里的众人都在焦急地寻人,林霜分明知道其中内情,却一直袖手旁观,她到底是何种心态,需得进一步查证才知。

说罢他将谢昌松开,语气平淡,仿佛方才威胁的另有其人:“谢公子好自为之。”

霍川交代完事情,顿了顿又问道:“那只兔子扔了吗?”

音落他脖颈一紧,被霍川提着衣襟往前带,他的面前是一张阴鸷冷冽的面容。霍川唇瓣微张,语气不容抗拒:“那是你的事,无论如何你都得藏着掖着,不能再造成她的困扰。”

明朗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老老实实地道:“陈管事没舍得扔,就交给夫人手底下的丫鬟了。”

谢昌听得想笑,他抬头看向远处起伏的山峦,笑容未到嘴边却成了一抹苦涩的弧度:“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你说得不错,我心里放不下她,大抵这一辈子都没法放下她。”

也就是说,灰兔子此刻很可能已经落入宋瑜手中了?想到家中的糖雪球,再有这只来路不明的兔子,霍川不高兴地抿了下唇。

他握着拐杖的手微紧,手指骨节突出:“谢公子应当知道我要说何事。”他的嗓音透着几丝危险,“宋瑜胆小怕事,经不起莫须有的罪名。你若真为她好,便从此谨言慎行,再不要招惹她。”

明朗所言不虚,不多时薄罗怀里抱着一只灰兔子回来了。

霍川缓缓松开扶着陈管事的手,眼眸微敛,瞧着风平浪静的模样,实则蕴含着滔天怒意。

薄罗将它放在小几上,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可惜兔子后腿受伤,蔫蔫地卧在桌上一动不动,对她手里的食物更是没有兴趣。

两人鞋底都沾着湿润的泥土,唯一的区别是霍川云头履被露水沾湿,连袍角都有清晰可见的水痕。他走的路比谢昌多,几乎找遍了整座山头,确实有经过那个陷阱。可惜他迟了一步,彼时宋瑜已经被谢昌救出,他迟了一步。

宋瑜眼睛骤然明亮,欣喜地将它抱起来,只见它腿上伤口已经包扎好,被人拿木板固定住了,不由得赞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种本领,居然会给动物治伤?”

房门从里头被猛然拉开,霍川来到谢昌房间门口时,他正要往外走,谢昌见到他,不经意间带出微微惊讶,旋即又面色如常:“园主有事?”

薄罗连连摆手,擅自邀功这等事她可做不出:“姑娘误会了,这不是我包扎的……陈管事给我时它便是这样,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帮忙。”

谢昌的房间距此不远,天边逐渐泛出微微鱼肚白,晓日初升,廊下几盏灯笼光线昏暗,似乎全然派不上用场。

这位好心人不是旁人,正是住在不远处的谢昌。他将宋瑜从洞里救出后,她怀中便一只紧紧地抱着这只兔子,后来到了后院被逼急了,才将兔子放在地上同他好好理论。末了她把话说完,却把这家伙忘了,谢昌把它捡回去顺道给它包扎。他虽不精通医术,但关于常识问题多少知道些,总比置之不理要好。

有些事情他必须及时说清,他不能容他再抱有丝毫希冀,更不能让他再觊觎宋瑜。

宋瑜还当是陈管事找人医治的,心情愉悦地逗弄它一会儿,奈何它一直没有反应,更别说活蹦乱跳,教人难免不耐烦起来。宋瑜正欲命人去问问附近的村民,受伤的兔子应该怎么照顾,龚夫人已然前来看她。

霍川站立不动:“我要到谢公子的下榻之处走一趟。”

说也奇怪,从她回来到现在,母亲和姨母都来了,唯独不见林霜踪影。昨晚的事,她多半是故意为之,只是不知不来探望自己,是源于心虚或是其他。

明朗在外头待命,听到响声连忙走了进来问道:“公子何事?”

此地果真与宋瑜相冲,再待下去难保不会再出事。龚夫人原本想让她在寺里静养几天,到时候跟住持沟通一番便是,谁知宋瑜闻言摇头不迭:“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我现在就想回去养伤……母亲,别让我留下好不好?”

真个是阴魂不散,霍川不悦地沉下脸,为宋瑜掖好被角后走出内室。

龚夫人本欲斥责她不懂事,然而被她眼巴巴地望着,水眸含着希冀与恳求,偏偏说不出一句狠心的话来:“如今你不能下地行走,该如何下山?”

霍川没法不介意,原本他就是从谢昌手中将三妹抢走的,两人之间的过往他无法参与,他本以为谢昌行将定亲,未料想他并无此意,心中依然对宋瑜怀有执念。

宋瑜偏头认真琢磨一会儿,确实是个大问题。她不好再让霍川背着自己,若他是健全人便好了,那就可以毫无愧疚地使唤他……宋瑜觉得有点遗憾,眼神恹恹地盯着屋外。

她方才哭过,是因何而哭?是因为恐惧?还是恼怒自己没找到她?又或者,是感动于谢昌的及时相助?

是以一直到晌午,她沉浸在惆怅中无法自拔时,得知霍川已然命人收拾好行囊,准备下山的消息后,她还错愕地怔在原处久久没能回神。

霍川将宋瑜放在弥勒榻上,弯起食指轻碰她的脸颊,拭了拭味道果真有些咸。

她妙目困惑:“可是我不能走路……”

然而此话搁在霍川这里便显得尤为刺耳,他抱着宋瑜回客房,一路上经由陈管事提点,勉强称得上顺利。直棂门合上,丫鬟要从他怀里接过宋瑜,均被他的面无表情吓退了。

霍川不动声色地在她榻前蹲下,声音沉稳:“我背你。”

龚夫人告诉他此事也没别的意思,只想让他多留几分心眼,日后莫让谢昌做出出格的事情。谢昌对三妹的心思,她虽清楚但无能为力,她的三妹只有一个,许了一个人,就没法顾全另一人。

宋瑜揉了揉眼睛,顿时觉得无比酸涩。

龚夫人摇摇头:“这点我不甚清楚,不过方才听三妹说,她是掉进猎户挖的陷阱中了,那地方很有些偏远。”

饶是宋瑜再任性,都不会让霍川背第二次。

霍川不动声色道:“他是如何找到三妹的?”

这种回忆有一次就好,她不能一直难为他,否则她会无比愧疚。宋瑜俯身将脸颊贴在他的后背,少顷直起身懂事道:“不用了,我可以找仆从背我……”

他面不改色地将宋瑜抱在怀中,鼻息间尽是馥馥清香,那是她独特的气味。大抵她真是累极,饶是如此都没能惊醒她,她不安地在怀里动了动,继而沉沉睡去。

霍川无波无澜道:“三妹,你觉得我会让别人碰你吗?”

果不出他所料,龚夫人徐徐地道:“是谢家公子找到了三妹。”

要是让仆从背她一路下山,依照霍川对她的独占欲,是万万不会接受的。

既然龚夫人这么问,霍川就知道,此事断不会简单,他微微蹙眉,脑海里电光石火间就闪现出一人的名字。

何况行李都收拾好了,下人俱已在外头等候,这时候再留下是说不通的。而且陈管事已经同住持说好,反复无常总归不大好。

龚夫人将宋瑜交到他怀中,有些事情总归要提点一二:“成淮可知三妹是如何回来的?”

霍川本就觉得无所谓,他身体比宋瑜硬朗,只要有人在前头引路,背她下山毫无问题。然而宋瑜却连连摇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我不要你背我。”

不多时外头传来声响,是霍川同陈管事从外头回来了。他来到龚夫人身前,屋里萦绕着她浅淡香味,更伴随着泥土清香,不必出声便知道三妹一定在。她失踪了一晚上,此刻总算平安无恙地回来了,霍川的脸色总算有所和缓。

真是教人一点辙都没有!好在此时明朗从外头进来,说是借到一架肩舆,肩舆是上一任住持出行不便所用,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左右不是多重要的东西,既然女施主腿脚不便,借去一用也无妨。

露华晓得其中利害,不敢有丝毫马虎,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便退下。

于是,宋瑜如愿以偿地坐在其中下山了,肩舆里头铺着厚厚的毛毡,路途虽有颠簸,但一路上还算平顺。前后两名仆从为她开路,宋瑜坐在上头悠然自得,仰头对着霍川傻笑。

外头搜寻的仆从大都已经回来,唯有霍川仍就在外,此刻她已经派人前去通知他。龚夫人肃容道:“吩咐底下人,今晚见到的事一概不许说出去,否则后果严重。”

霍川看不到她表情,所以不知她此刻娇憨模样,随口问道:“若是腿疼便告诉我。”

丫鬟低头答是:“听闻姑娘回来时还挂着泪痕,后头紧跟着谢家公子。”

下山的道路不大容易行走,偶有陡峭的道路,仆从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造成任何不测。宋瑜低头看脚下山涧,湍急河流汹涌而过,水花溅到她脸颊,冰凉透彻,为灼热的夏日晌午添了几分惬意。

龚夫人心疼地顺了顺她的乌发,询问一旁下人:“是谢昌找到三妹的?”

她正欲回头叮嘱霍川小心,回眸恰好对上迎头走来的林霜。

今晚出了太多事,宋瑜委实累极了,洗净脸后,她缩在龚夫人怀中,原本要与她诉苦,话才说到一半便沉沉睡去。

一日不见,心境却隔了万水千山。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林霜的第一反应便是心虚地避开,不敢同她对视。尽管距离稍远,但宋瑜依然察觉到她眼眶泛红,饱含嗔怨。

“姑娘!”宋瑜抬眸,便见几人惊喜地冲上前来。

林霜从后头走来,快步经过宋瑜身旁,因道路狭窄,她脚步踉跄险些栽倒跌落山涧。直到一行人踏上平地,她才心有余悸地松一口气,挣扎一番来到宋瑜跟前,诚恳地道:“阿姐,那天我是故意的。对不起。”

果真是林霜,她为何迟迟不救自己,反而将地方告诉谢昌?宋瑜百思不得其解,可此刻容不得她多想,宋府家仆已经走了过来。

宋瑜疑惑地向她看去一眼,未料想她会坦白得如此大方:“你是故意引我去外面,还是故意不找人救我?”

谢昌臂上搭着那件衣裳,深思了片刻,最终如实相告:“是林小姐告诉我的。”

这两点宋瑜同样介意,林霜那天信誓旦旦地说要抢走谢昌,宋瑜对她心生敬佩。哪知她居然会使出这样低劣的手段,登不上台面,宋瑜对她的印象顿时一落千丈。

旋即宋瑜想到一事,她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谢公子是如何寻到我的?”

周围都是仆从丫鬟,后头是逐渐走近的霍川,林霜低头捏着袖缘,声音透出紧张:“我起初是真的想救兔子,然而从你掉入洞中之后,我才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前头传来仆从的声音,似乎要来此处找她。宋瑜慌忙回神,将衣裳脱下来送还给谢昌,又急忙道了声谢,她顾不得脚伤,牵裙便要往前头走去,失踪恁久,必定让母亲担心了,她得早些回去才是。

昨日她匆匆从洞口离开,确实打的是救人的主意。然而行到寺内后院,听到了两个丫鬟在随口聊天。她们手里捧着宋瑜的行李,看模样是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

原本就同他无关,他凡事都爱揽在自己身上。上一回在城外别院也是,他分明是最无辜的那个,却还要跟宋瑜道歉,内疚于自己没保护好她。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滥好人,宋瑜对他既气又无奈,恨不得将他狠狠骂醒。

其中穿杏黄色比甲的对另一位道:“我看谢公子不会轻易同意这门亲事。”

宋瑜囔囔地道:“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另一个饶有兴趣:“此话怎讲?”

谢昌俯身拭去她眼里泪水,见不得她哭得如此伤心:“对不起……我没能早点寻到你。”

身穿杏黄比甲的丫鬟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正色道:“他一直和小姐纠缠不清,若真能轻而易举地放弃,又何必苦苦等候这么久?姑娘不知拒绝他多少回,他都恍若未闻,端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脸上混合着泥土与泪水,脏兮兮的不说,身上更是狼藉不堪。小小的身子披着谢昌宽大的外袍,越发衬得她身量娇小。

正因如此,才使林霜一颗火热的心渐次冷静下来。她不愿意轻易放手,若真能让谢昌回心转意,哪怕使一些小手段她也在所不惜。是以她故意没有告知众人宋瑜的下落,末了告知谢昌方位,为的就是让宋瑜拒绝他的帮助,让他对宋瑜死心。

宋瑜哪里管他好不好受,自己先哭痛快了再说,她简直要将满肚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今晚她受了太多惊吓,早已超过承受范围,能忍到此刻实属不易。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得不偿失。

旁人哭时涕泗横流,模样难看,而她则是哭得梨花带雨,让人瞧了心疼。谢昌眸色转深,愧歉地将她望着,着急地解释:“我方才太过于急切,冒犯了你……是我不对,三娘别再哭了,我心里何曾好受?”

宋家后面紧跟着谢家仆从,两拨人徐徐从山上下来。

泪珠滚滚而落,她的一双眼睛都哭肿了,可怜得不得了。

大抵是谢昌同林霜说了什么,她才会红着眼眶回来。宋瑜并不打算接受她的道歉,毕竟她才是罪魁祸首,害得自己在那孤僻阴森的地方待了好几个时辰。

宋瑜终究下不去手,她是非分明,知道谢昌刚才那样是为她好。可是他怎么能,怎么能……他有无考虑过自己的名节?

“原本你告诉我你喜欢谢昌,我还觉得你十分坦诚,本欲助你一臂之力。可此刻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你,你好自为之吧。”宋瑜说罢不再看她一眼,倦怠地盯着前方,一脸厌弃。

谢昌分明察觉到她动作,却躲也不躲:“若是能让三娘消气,懋声愿意承受这一掌。”

行至半山腰有车辇等候,总算可以轻松一些,众人早已精疲力竭。唯有宋瑜意犹未尽地离开肩舆,这是她头一回乘坐肩舆,对此很感兴趣。若非不得不还给大隆寺,她真想带回家去。

谢昌这才将她放下,他的动作呵护备至,待她如若珍宝。然而宋瑜却气坏了,颤着手便要打他:“你、你怎能……”

车厢中宋瑜伸展双腿,后背顺势倚靠在霍川怀中,不安分地摆了个舒服姿势:“我刚刚的话好像把林霜伤到了,不过我不后悔。”说罢她好似做了坏事一般,拿起霍川的手掌蒙住双目,怏怏不乐。

此处偏僻,鲜少有人活动,是以一路没人看见他们。

两人谈话时霍川并未全部听清,只是隐约听见谢昌的名字,他不悦地问:“她同你说了什么?”

虽说寺里都是僧人,可传出去也不大好,更何况还有不断搜寻她的下人。任凭宋瑜如何挣扎,他就是没有放松力道,手臂坚定地抱着她的身子,步履从容地来到大隆寺后门。

宋瑜睁开眼,从他指缝中觑得外头光景,粗布帘子被风拂起,秀丽风景若隐若现,让人不由得心神俱安。她将两人谈话娓娓道来,包括林霜的豪言壮语,还有她的所作所为。

他怎能这么做,若是给人看见,她还要不要名声了!

霍川对此乐见其成,林霜若是能拿下谢昌再好不过,如此他便不会三不五时出现在两人跟前,省得碍眼。成全林霜和找林霜讨回公道是两码事,林霜总归伤害了宋瑜,这点不能否认。他手里捏着住持赠送的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把玩了一会儿就套在宋瑜手腕:“记得随时戴着它,这是上一任住持亲自开过光的,能保你平安。”

宋瑜猝不及防,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急红了双目:“你放我下来!”

其实霍川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不过关乎宋瑜,信上一次无伤大雅。

他心有不甘,怔怔地盯着她的背影。她所谓的能走,其实根本算不得走路,半晌才挪动一块地方,走得极为艰难。谢昌三两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寺庙方向走去。

手腕冰冰凉凉,宋瑜低头看去,佛珠打上蜜蜡,光泽莹润。宋瑜愕住,惊讶得檀口微张,半晌没回过神来。这种珠子尤为珍贵,不能碰撞亦不能沾水,比人还要娇气,他竟然轻而易举地便送给自己?

真是个狠心的姑娘,她柔软羞怯的外表下,是一颗坚韧果决的心。谢昌从一开始便没走进过,至今仍在外头徘徊。

宋瑜捏了捏他的掌心,神色严肃:“你同住持到底是何关系,为何他待你这么好?”

宋瑜权当没听见,踉踉跄跄绕过他继续前行。她眼睫垂落,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可这是两码事,我不能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宋家帮助大隆寺修葺寺庙,住持待他们都没这般热心,霍川究竟如何办到的?宋瑜一本正经,隐隐含着几分醋意,惹人发笑。

不知何时谢昌蹲在她跟前,平静温和的声音融化在寂寂夜色中:“三娘,我可以背你。”

霍川抬手轻捏她的鼻尖:“三妹吃醋了?”

宋瑜拖着前行两步,编贝紧咬极其固执,即便不能也得走回去。她不愿意依靠谢昌,两人之间本就千丝万缕拉扯不清,若再添上一笔,那会更加混乱。可惜她高估了自己,她停在树旁额头浸汗,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

每次他想要碰触宋瑜,指尖总是从她脸上缓缓滑过。酥酥麻麻的触感仿佛虫蚁在噬咬皮肤,宋瑜下意识便一哆嗦,别过头去铿锵有力道:“我才不会吃夫君的醋。”

谢昌敏锐地察觉她的不妥,上前扶住她手臂:“脚受伤了,还能走吗?”

霍川低笑:“早年我时常到此处来,同住持论佛说禅,久而久之便相熟起来。”

冷静之后,才感觉到脚腕处传来的疼痛,她呜咽一声蹲下身去,拧眉苦兮兮地皱着一张小脸。脚踝处比街上卖的千层馒头肿得还要厉害,而且确实是太疼了,教人实在没法忍受。

宋瑜偏头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想不到他还有这般本领,她期期艾艾地问:“你们都谈些什么,辩赢过吗?”

被外头的凉风一吹,顿时清醒许多。身上披着谢昌的外袍,宋瑜从未想过救自己的会是他,直到睡着前还在不断地抱怨,他是如何找到的?

霍川摇摇头:“从未。”

她下意识推开谢昌,向后退缩:“你、怎么是你……”言罢她才察觉此言着实失礼,又抿唇低声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宋瑜感激不尽。”

彼时他才从永安城回来,心中积郁难平,许多事情不能看开,钻进了死胡同。他找住持解惑,说是辩论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强词夺理,他根本听不进任何人劝说。

眼睑有如千斤重,她困乏地睁了睁眼,聚精会神地盯了许久,才看清面前人的模样。

闻言宋瑜环住他腰身,脸颊贴在他胸膛乖巧道:“没事,我又不嫌弃你输。”

一直以来心头的紧张到了夜里转而变成了疲惫,这使得宋瑜睡得十分昏沉。蒙眬中,她觉得仿佛有人碰到她脚上伤处,她疼得嘤咛一声,旋即身子一轻便被人抱了起来。

霍川哭笑不得。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睡得着!谢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山上气温骤然下降,她在这里睡着必定会染上风寒。思及此,他将月白长袍脱下扔在草地上,他跳入洞中:“懋声失礼了。”

在家中静养四五日,宋瑜总算能下地走路。

来不及想她为何清楚,谢昌顺着她所言前行,果真看到一个不浅的陷阱。月光稀薄,能看到里头静静地坐着一人,不吵不闹的分外乖巧,头挨在墙壁上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宋瑜活蹦乱跳地在地上走了几步,腿脚灵便,没有留下任何遗症。她在室内憋闷了许久,迫不及待地要到外头晒太阳,蹦蹦跳跳的别提多高兴。

谢昌对她多留了个心眼儿,一边走一边认真地记路,直到她停在一棵枝干扭曲的樟树下,低头声音细如蚊呐:“前面再走不远便是阿姐掉落的地方,你快去将她救出来。”

从大隆寺带回来的灰兔子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总算肯吃东西,瞧着比前几日还胖了不少。宋瑜半蹲着喂它吃胡萝卜,它两颗门牙一动一动吃得津津有味,宋瑜好奇地盯着它的眼睛,一人一兔相处融洽。

然而林霜不肯多言,走在他跟前默不作声地带路。她走的道路偏僻,从寺庙的后门出去,寻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一条,盖因前来上香的施主均不知后门。她轻而易举地找到,往山后东南方走去,没有丝毫迟疑,一看便知来过。

宋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糯米团子”,跟它形象十分符合。

谢昌顿住,双目陡然变得严肃:“此话何意?”

糖雪球和糯米团子,怎么都是食物的名字……霍川无可奈何,恐怕家中要另添一只吃白食的了。

有人在时谢昌不能露出焦急之色,此刻无人,他举步便要往外走去。行将迈过门槛,衣袖便被身后伸出的小手紧紧握住:“我……我知道宋瑜在何处……”

果不其然,宋瑜举着糯米团子到他跟前,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问:“我们将它带回永安好吗?”

龚夫人因焦虑而心绪不宁,此刻正在偏厅休息。霍川同陈管事外出寻人,此刻殿内只剩下谢昌和林霜二人,屋里顿时清净不少。

霍川想也不想地答道:“不好。”

明朗恍然大悟,转身便走。

养一只宠物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限度,若是再添一个……恐怕宋瑜全部心神都要被这两只东西分去。

可惜这话他说不出口,他朝陈管事悄悄睇去一个眼色。陈管事不动声色地引在霍川跟前:“公子若真要去寻人,便由我来领路吧。”说罢他偏头吩咐明朗,“你愣着做什么?方才公子吩咐的事情没听见?”

霍川抿了下唇,他看不到面前场景,此刻,宋瑜抱着灰兔子,两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他:“求求你了,我想照顾它。”

明朗刚刚被热茶烫到了,手背通红却不敢有任何怨言。他跟上霍川步伐,小心地应了声是,旋即又面露难色。以霍川现在的情况,自然是留在寺内较为方便,否则两个都出了事,他们该寻找哪一个?

说罢她踮起脚尖在他脸颊印上一吻,讨好地道:“夫君最好了。”

半刻都不能再耽误下去,时间越长,宋瑜的危险也就越大。他起身往外,声音冷冽地吩咐:“再向寺中多借一些人手,今晚不找到人不得休息。”

霍川抬手盖住双目,好半晌才低低地嗯一声:“只此一次。”

交椅上的人面色冷鸷,浑身浸透了怒意,任谁都不敢靠近。霍川手中紧握着墨彩小盖钟,下一瞬盖钟被狠狠扔在地上,碎成瓷片。他眼睛不方便,即便想去寻人也毫无办法,只能交给底下仆从。然而这都两个时辰过去了,依然没有半点消息,不过是一座山头罢了,他们竟然毫无办法!

就知道一定是这么个结果,澹衫薄罗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霍园主向来招架不住姑娘撒娇,这次也不例外。不知情的人会觉得姑娘被霍川管得死死,殊不知宋瑜才是人生赢家,只要她一句话,霍川便会动摇。

底下寻人的仆从一点消息也无,饶是谢昌这样耐心的人都免不了焦虑,更何况是霍川。

姨母和林霜是前日回去的,当时宋瑜躺在床上没法下地,所以也没能前去送行,不过这正合她意。她和林霜两人若是见面,免不了会尴尬,不如就此离去。

这都过去恁长时候一点消息也无,龚夫人满心担忧,宋瑜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她胆小又怯懦,若是一个人在外面这么长时间,必定会吓坏。她从小便被娇养着,半点苦头也没吃过,怎的跟大隆寺处处不对付?

听闻谢家没有同意定亲,其中缘由众人心照不宣,龚夫人不无遗憾。她已经极尽所能地撮合两人,只能怪他们没有缘分。

殊不知大隆寺早已乱作一团,众人为了寻她闹出很大动静,甚至出动了寺里弟子。

宋瑜和霍川在陇州逗留得太久,是时候离去了。他们原本打算先去建平镇一趟,看霍川眼睛有无痊愈可能。然而永安城忽然传来书信,道是请封世子的折子下来了,皇上已经批准了庐阳侯的请求。正巧太后大寿快到了,下月初八,皇上在宫中设宴,庐阳侯要携霍川去往宫中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