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时轻松,甚至带着难以言说的嘲讽,可宋瑜听在耳中只觉得心疼。那么光芒万丈的一个人,忽然就被拉入了深渊,从此世界再无光彩,被迫活在阴暗的角落,这究竟是何等残忍。
霍川的话不多,三言两语便将一件事交代清楚。至于他受伤一事,他更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
宋瑜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询问:“所以你要报复陆夫人,报复侯府?”
不过,既然宋瑜这么问了,他便缓缓睁开漆黑的眸子,将多年前的故事娓娓道来。
室内丫鬟都被屏退了,此刻,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宋瑜表情严肃,明知答案是肯定的,她仍旧想问个清楚。
霍川并非不愿意说,既然多说无益,何必给她徒增烦恼。更何况他认为,蝉玉根本不足一提。
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连自己也全然不知。他不欲多言,只嗯了一声就倒在美人榻上休息。
他的声音太过于冷漠,宋瑜忍不住掰开他手掌,露出一双疑惑的水眸:“你们究竟有何渊源?”她潜意识里觉得霍川不想提起此事,但她捺不住好奇,想一探究竟。
宋瑜心里装着事,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况且她早上起得晚,此时午时不到怎么睡得着?片刻后,她僵硬着身子被霍川揽入怀中,直勾勾地盯着他坚毅的下颌,胡思乱想。
霍川的下颌抵在她头顶,他缄默许久,才冷声开口:“那同你没关系,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他现在要如何做?侯府出事对他一点好处也无,而且她呢……她也是他的手段之一吗?
她不聪慧不睿智,就不能嫁给霍川吗?婚姻原本就不是这样衡量的,感情更不能用规范来限定,两情相悦已是莫大的不易,何必纠缠旁枝末节。
她在霍川怀中不安分地动来动去,霍川哪能睡得着,他烦躁地揉了揉她头顶道:“这同你没有关系。”
她确实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宋瑜猛地顿住,不明白他为何轻易就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宋瑜摇摇头,她没法忘记:“她喜欢你,大约喜欢了许久,所以才那么厌恨我……可是、可是我哪里错了……”
然而下一瞬,霍川阴恻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不过三妹,你若是做了辜负我的事……”
霍川沉默,坐在榻沿伸手抱住她,纤细脆弱的身子没有挣扎,乖巧地蜷缩在他怀里。他这才察觉她浑身都颤抖,霍川大约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他脸上冷冽阴鸷,手上动作却格外温柔。他找到她的双目,用手掌轻轻地将她的双眸盖上:“别害怕,三妹。别怕,忘记她。”
宋瑜抖了一抖,没有出声。
宋瑜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眸中水色氤氲,身子止不住发颤:“她要我看……那双手……”
旋即她被他翻身压在身下,霍川的呼吸近在咫尺,端的是要将她逼到绝境的架势:“听见了?”
前院有不少丫鬟,霍川起初并不知蝉玉仍在,毕竟多年过去,她理应许了人家才是。昨日宋瑜出事,他猛一听到这个名字,才觉得异常熟悉。
他重量不轻,宋瑜被他压得喘不上气,呜咽一声摇摇头:“听到了,你快起来。”
宋瑜不难听出他话里有一些紧张,其实,霍川不是心虚,只是担心有人搬弄是非,引宋瑜误会。彼时,他放过了蝉玉,没想时隔多年,她又使了同样的手段。他们两人之间本没有旧情,现在更无需顾念,况且这次她伤的是宋瑜,他就更不介意让别人见识到他阴狠毒辣的一面。
其实,他会好端端的提起这档子事。盖因宋瑜今天不大对劲,大抵是被蝉玉刺激了,才对他如此亲昵的,可是,在这份亲昵之中,霍川却莫名地感到了一种疏离之感。这让霍川心中陡然生出不安,迫切地需要她保证。
“她同你说了什么?”霍川声音清冷。
霍川没听到想要的话,因此也没打算放过她。
说罢,她蔫蔫地低下脑袋,闭眼不愿再去想蝉玉最后倒下的模样。可是那场景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她面前是一团猩红色,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人心头发悸。那画面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短期内无法摒除,唯有自己慢慢消化。
宋瑜无可奈何道:“我不会的,我最怕死了。”
她一想起后罩房里的光景,便止不住浑身哆嗦:“我去见了蝉玉,她同我说了些话……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话音刚落,霍川忍不住地嗤笑起来,大概是觉着她傻:“谁说让你死了?”
宋瑜仰着头看了许久,只见他脸色沉沉,下颌紧绷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悻悻然地松开手,起身往后退了退:“那就是真的了。”
宋瑜睁开紧闭的双目,拘谨不安地看向他:“那你……方才还说……”
可惜霍川并不领情,他如何不知怎么回事。他怪不得任何人,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天真无知。
下场不好过,在宋瑜眼里与死亡无异。她道行尚浅,跟霍川耍心眼儿只能是吃亏的份儿。
此后他果真哪儿都去不了,府里无人照应,原本陆夫人也命令不准给他拿药。但蝉玉曾偷偷给他送药,全是治疗皮外伤的,眼睛的事她绝口不提。
霍川断然是不会看着宋瑜送死的。要惩治她的方法有许多,不过他只对一种有兴趣。
然而究竟是好或不好?他看不见了,羽翼尚未丰满便被折断,虽为残酷,但蝉玉并不后悔。
陆夫人下令将蝉玉埋在城外一处后山,侯府多半下人都埋葬于此。一草席一个坑,无人送行,草草下葬。
恰巧陆夫人身边的人来寻她,交代她做一件事情。蝉玉犹豫良久,终究没忍住心动,如若他受伤后没了骄傲的资本,是否会安安心心地同她在一起?那一日,霍川从阁楼跌了下来。所有人都说,他是没站稳,才从高处摔下来的,可他却知道,自己会摔倒,是因为有人在身后推了自己,那人是谁不言而喻。蝉玉没想到的是,他非但受伤了,还因此而双目失明。
澹衫薄罗知晓是她害了宋瑜后,脸上的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与惭愧,尤其她们得知蝉玉死前还在恫吓宋瑜,更是羞愧难当。薄罗跪在她跟前,低着头认错:“是婢子不该,让姑娘陷入那等境地……婢子不该,做滥好人……”
蝉玉越加不甘,凭什么伺候他两年,他却从不用正眼瞧自己?凭什么他可以这样侮辱自己?
澹衫跪在她身旁:“婢子也有错,请姑娘责罚。”
两人年龄相仿,蝉玉动心是自然的。可惜这只是她一厢情愿,霍川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她甚至破罐子破摔,趁着夜色只着了一件轻透衣裳,独自进入霍川房中,被霍川骂了声滚赶了出来。
宋瑜顺了顺糖雪球背毛,短短一日它已经跟宋瑜混熟了,待在她怀里踏实得紧。
可就是在这种朝夕相处中,蝉玉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他虽身份低微,不被侯府认同,但到底生得俊朗明润,有如一块蒙尘的美玉。后来,少年稚嫩的脸庞逐渐长开,坚毅的棱角让他的气质更加与众不同。
说不怪罪是假的,何况,如果不小惩大诫一番,恐怕她二人不知还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宋瑜低敛下眸,顾及着昔日主仆情分上:“你们去佛堂前跪两个时辰,我会找人看着你们。另外这月的月钱扣半,去吧。”
霍川断然是听不进去,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澹衫薄罗没有二话,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比起龚夫人罚她们跪了一宿,这惩罚算得上轻的,姑娘已经待她们算好了。
他身旁无人,唯有蝉玉肯给他上药包扎,她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他:“您做什么非要同大公子比?原本身份就差了一截子,您更应当安分才是。”
桌上菜式逐次撤去,宋瑜却一口也没动,她现在一点胃口也无,能忍住不反胃已经实属不易了。
他不止一次试图在庐阳侯面前展露锋芒,可事后却屡屡被陆夫人暗中加害。没有唐氏护着他,他常常遍体鳞伤。那时的霍川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不懂得何为收敛,是以日子很不好过。
糖雪球还小,吃不得肉一类的食物,恰好府中后院养着一只母羊,刚下过小羊崽。是以宋瑜便吩咐人去挤一些羊奶送来。糖雪球约莫饿了,立刻便喝得精光。吃饱喝足后的它乖乖窝在宋瑜怀里了,懒洋洋地开始休息。
那时整个侯府都围绕着霍继诚一人转,他年少有为,聪慧不凡,一出世便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相比之下,偏僻院落里的霍川反而显得越加不堪,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如何能忍气吞声?
宋瑜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它,实在忍不住了便会戳一戳它的小肚子。她力道很轻,它极低地咪呜一声,仍旧没有睁眼。
那时,蝉玉刚刚入府,她怯懦沉默,不懂得讨好人,是以上头管事都不大喜欢,便将她指派到忘机庭来做事。那时霍川跟前唯一伺候的人便是她。但因他性情古怪,几乎没同她说过几句话,此次交谈,也是他寥寥几句吩咐了事。
霍川有事出去了,顺道去端王府询问如何养猫,大约要到傍晚才回来。
彼时他和唐氏也住在忘机庭,但当时,这儿只是个破旧不堪的小院子,位置更偏僻,无人问津。如今的忘机庭是后来改建的,十年前它甚至连名字也无,却几乎承载了霍川全部的幼年记忆。
宋瑜一个人跟猫玩得乐此不疲,反正她是伤患,没人会在这时候寻她麻烦。其间,陆夫人和太夫人分别来了一趟,她们也都知道了早上的事。宋瑜虽不知里头情意多少,但仍旧做出一副很感动的模样。她将亲眼目睹蝉玉推搡陈琴音的事情说了出来,太夫人听罢唏嘘不已:“真个家门不幸……”
他的母亲不能白死,他要为她争取最后的尊严与地位,他不能就此罢休。
宋瑜低头抿了下唇,她没告诉两人原因,不想惹出更多的是非。
十年前霍川母亲唐氏撒手离世,那段日子霍川悲痛欲绝,却又不得不隐忍着,在这侯府之中寻求一丝立足之地。
偏偏陆夫人十分精明,不肯轻易罢休:“那蝉玉是个胆小怕事的姑娘,因在府中时候长,我对她有几分印象。无人指使她断不敢轻易做出此事,想必这背后定然还有一人。”
霍川抬起的手微一顿,旋即放在她肩膀,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了。
宋瑜猛地抬头,对上她意味深长的视线,不由得呼吸一窒。
宋瑜缓缓松开他,仰起头问:“以前蝉玉伺候过你,对不对?”
她将霍川害了还不够,如今还打算嫁祸到自己头上吗?宋瑜的脸上瞧不出情绪,她迎着陆氏视线坦然一笑:“若真如此,定要将那人找出来,不能让大嫂平白受惊。”
这两天她似乎越发黏人,霍川乐见其成,嘴角弯出一个弧度低声问道:“怎么了?”
陆氏微一滞,神情淡淡:“你说得极是,不过如今死无对证,要找起来恐怕不大容易。”
宋瑜黑黝黝的双眸紧紧盯着他,长睫毛一闪一闪,她嗯了一声。直到霍川走到她跟前,她才张开双手主动抱住他的腰,可依旧一言不发。
宋瑜没有接话,她现在开口,等于把此事揽到自己身上。可她实在没那精力管旁的事,索性皱着眉头低声呻吟,果不其然,太夫人的注意力转到她身上:“可是头疼了?你这孩子也真实在,结结实实地撞在头上,没个十天半月恐怕好不了。”
屋里有她的香味,但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难免让人起疑。
说罢她便要命人去找郎中,宋瑜忙拦了下来:“祖母,不妨事的,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可能有些累了。”
霍川才从太夫人那儿回来,严肃之色尚未褪去。明朗将他送到内室门口便退下。他退下玄青圆领袍,换了身简便长衫随意披着,喊了声三妹。
此举果然见效,太夫人头一回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同你母亲这就走,你好生休息。听说早晨出了事,这才赶来看看你。”
宋瑜迷迷糊糊地躺在美人榻上,隐约似乎听见霍川回来的声音,她翻了个身坐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跟前。
宋瑜颔首,乖巧十足:“谢谢太夫人关怀,孙媳定会早日康复,到时再去请安。”
宋瑜回到忘机庭坐立难安,脑子里回荡的都是蝉玉那几句话,那些话来来回回如魔咒一般,回响在她的脑海中。她让人准备热水,将浑身上下都搓洗一通,直到身子都搓红了才肯罢休。然而她躺在床上,仍旧觉得身上都是血腥味儿……外头阳光强烈,燥热难耐,她却如坠冰窖一般。
陆夫人虽有不甘,但太夫人已经发话,她也不便强留。临走时,她淡淡地看一眼宋瑜,其中意味令人捉摸不透:“等你伤好后再去琴音那儿一趟吧,她感念你救命恩情,常常挂在嘴边念叨。”
屋外宋瑜缓了许久终于好转过来,只是精神仍旧恍惚。她此刻迫不得已地离开此处,再也不愿意涉足一步。
宋瑜小心地道了声是,目送两人离去。
薄罗想再问问究竟发生何事,然而见这样的宋瑜,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再问出口。澹衫已经命人去前院将事情禀报给陆氏,陆氏也正有意着人处理此事。左右不过是个犯了事的丫鬟,死了都没人在意。
糖雪球还不会走路,才生下来四五天的小猫,四肢没有力气,只能软绵绵地倒在锦褥中。
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一张小脸被吓得苍白。除了被蝉玉的双臂给刺激到了之外,还有她的那番话……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双重的打击,她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宋瑜不敢给它洗澡,但又担心它身上生虱子,是以只让它在自己小窝里闹腾。薄罗扒开看了看,回眸笑着说:“姑娘,这是只公猫!”
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本以为蝉玉这模样掀不起大风大浪,岂料她们仍是想得简单了。宋瑜被她吓得不轻,握着薄罗的手不住地颤抖:“把她埋了……越远越好,我……我没想到……”
她和澹衫在佛堂前跪了两个时辰,原本蔫蔫的毫无生气,走路都不利索,不过,休息了一会儿她便恢复活力了。如今见到糖雪球,更是来了精神。
薄罗担忧地给她顺气,忍不住瞧了眼内室:“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恰巧霍川从外头回来,正值午饭时间,外头桌上摆满菜式,汤都凉了宋瑜也没动筷。她晌午便没吃东西,这会儿也不觉得饿,薄罗劝了许多次她就是没胃口。此刻她正兴趣盎然地喂糖雪球喝羊奶,它毛茸茸的小白爪子动了动,被宋瑜调皮地轻捏住,上下一晃。
宋瑜脚下踉跄两步,堪堪借着她的力道站稳,无意间瞥到蝉玉曝露在外的双臂。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控制不住地掩唇,转身走出屋外便开始呕吐,几乎要将胆汁呕出来。
糖雪球果然生气了,它翻了个身不再理宋瑜,也不再吃东西。宋瑜这下慌了,她只是想跟它示好而已,它何必生气呢?
两人回神后赶忙将宋瑜扶了起来,澹衫面色复杂地看了眼地上:“姑娘别怕,咱们先退出去,稍后再请人处理……”
宋瑜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的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宋府里也有人养过小猫,那些人说过,才出生不久的小猫离开母亲很难成活,想到此,她忧心不已,对它越发上心。
宋瑜呆愣地坐在地上,白绫短襦上有星星点点的血痕,她一脸惊魂未定。蝉玉倒在她脚边,姿势扭曲怪异,面色却异常安详。
以前家里,因为母亲对动物皮毛过敏,稍微近身便浑身发痒,所以宋瑜没养过这种小动物。
屋外听得里面动静,澹衫薄罗推开直棂门闯入,见得里头光景,两个人刹那间止住了脚步。
幼时,宋瑜还不知道何为过敏,偷偷捡了一只巴儿狗回来。那是她跟着父亲出门,在路上看见的一只被人遗弃的巴儿狗,小狗很是可怜,她便悄悄地藏在衣服底下带回家中。
残破的身子原本就没多少力量,更没有抵抗能力,方才宋瑜是被吓傻了,才一直没反抗。现在宋瑜一用力,蝉玉就被她推到一旁,头部撞在条案腿上,边沿的烛台掉落在地。原本灯油便燃得差不多,露出里头尖锐的烛签,她往前迎凑,转眼便没了声息。
养了三五天,宋瑜给它洗澡梳毛,同吃同睡,关系一下子亲密不少。彼时宋瑜才七八岁,对一切小动物都有莫大的好奇,就算是宋琛,她也不放心让他去碰小巴儿狗。后来一日龚夫人到她房中小坐,仅仅两句话的工夫,因为空气中残存着巴儿狗的毛发,龚夫人尚未走出房间,便浑身起了红斑,发痒难忍。
宋瑜面色煞白,她哪里见过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宋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惊慌失措地推开蝉玉:“滚开,我不看!”
宋瑜彼时吓坏了,以为母亲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哭啼不休。此后不必龚夫人说,她自己就乖乖地把巴儿狗送人了,送人那日,她哭得惊天动地。她舍不得,可是没办法,母亲和小狗她只能选一个。
她一圈圈咬开纱布,渐次露出里头血淋淋的断腕:“二少夫人可要看一看?这是、这便是他的所作所为……”
一直到今日,宋瑜养小动物的愿望才得以实现,她自然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一时间,她的注意力全被糖雪球吸引过去,连霍川走到跟前都没察觉。
宋瑜抬手拭去她的泪珠,她被她这一番话震得失神,哪里想得到这其中曲折如此……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听下人说你今天没吃饭?”霍川不悦地道。
此刻的蝉玉近乎癫狂,却又清醒得很:“你既不聪慧也不沉稳,只有一张脸蛋生得漂亮,难道这就是原因?可怜我白白等了十来年,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宋瑜蹲在地上,怀里抱着糖雪球,仰望他的姿势格外累人。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负隅顽抗:“我不是很饿,可能是早晨吃得多了。所以……一点胃口也没有。”
趁着宋瑜这一瞬间的出神,蝉玉拼尽全力从床上跳起,疯了似的将宋瑜扑倒在地。她举着失去手掌的双臂伸到宋瑜跟前,她发出的分明是笑声,可是泪水却不断从眼眶里滚落,灼热的温度烫着宋瑜的脸颊,几乎要将她烫伤。
未说出口的那半句,她不愿提起,每提一遍便要回想一遍,胃里又要翻江倒海一次。
她说话没头没脑的,这个“他”所指是何人?宋瑜恍恍惚惚,仿佛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一时间错愕不已,竟然忘记了喊人。
霍川不听她解释,让丫鬟抱走她怀里的糖雪球,转身往外走:“你吃过饭才能同它玩,否则我便将它送人。”
宋瑜被她这句话唬住,怔怔地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说着霍川便走到了外室,摸摸饭菜,他才知道饭菜凉了,只好让下人重新热一遍。
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泛着血丝,模样狰狞:“他究竟看上了你哪里?”
宋瑜踱步跟在他身后,瘪瘪嘴不大高兴,好像心爱的玩意儿被人抢走了。她转念一想霍川今日出门目的,眼眸不由得熠熠生辉。她凑到他跟前好言好语地询问:“你帮我问到了吗?糖雪球该怎么养?他们都说我养不活的,我才不信,糖雪球一定能健健康康长大。”
蝉玉已经不大正常了,一日之内变故太大,打击颇多,早已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
霍川举箸,慢吞吞地夹了一筷子八宝肉放入口中:“忘了。”
可是无论宋瑜再怎么问,蝉玉都缄默不言,反而低头渐渐笑出声来。她的笑音由低到高,笑得人毛骨悚然,宋瑜下意识后退半步,头皮发麻地看着她。
其实他怎么会忘记,端王见他对此上心,还以为遇到了知己,特意为他写了一张喂养小猫的方法给他。霍川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小猫不是自己养,而是媳妇要养的,这种得罪人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
宋瑜想了想也觉得自己问得很没道理,她抿了抿唇,佯装没听见,继续问道:“有人指使你吗?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上回霍川所说眼睛的颜色会随着日光变化的猫,端王已经命人去寻了,并承诺找到后定会好好感激他一番。霍川本欲婉拒,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说不好是自己和端王日后联络的纽带,于是,他推辞了一番,还是应了下来。
蝉玉闻声竟然扯起嘴角艰难地笑了笑,眼神不无嘲讽,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二少夫人好天真,我若真想陷害你,又怎么会告诉你?”
宋瑜把他的话当真了,刚刚还满是希冀的小脸顿时蔫了下来,她哼哼唧唧坐到一旁:“算了,你一点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宋瑜很不高兴,她偏不信世上有这么倔的人:“你是单纯地想害大嫂,还是意欲陷害我?”
霍川禁不住挑唇,存了逗弄她的心思:“三妹不吃饭,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照顾小猫?”
这叫什么回答?哪有人这么敷衍的。
早晨的事吓着她了,霍川能够理解,但不吃饭是万万行不通的。何况看她的架势,似乎有将自己饿上三天三夜的趋势,若是他不回来,她就打算这样耗着?霍川听到丫鬟禀报心里不无担忧,她原本就受着伤,不吃饭哪能行。
蝉玉面色微诧,她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小心,未料想自己的动作仍旧落入宋瑜眼中。她是府里资历较深的丫鬟,进入侯府时才十岁,到现在已经有十三年,是个老姑娘了。其实,她明明有机会嫁人,可惜不知怎的,她偏要守着忘机庭不肯离开。她一改方才轻松,脸上顿时生起警惕淡漠的表情,对宋瑜问题避而不谈:“反正我命不久矣,说再多都无用,二少夫人觉着如何便是如何吧。”
宋瑜气鼓鼓地瞪着他,心里道了许多遍他是言而无信的小人。算了,多等一天糖雪球便多一分危险,万一它挨不过今晚呢?
澹衫薄罗和另外两个丫鬟退去,均在门外守着。宋瑜距离床头有两步远,静默了许久她才一本正经地问:“昨日你推大嫂的举动我都看见了,旁的我都不问,只想知道你为何这么做?”
霍川将一碗白米饭推到她跟前,眼瞅着就要掉到桌下,宋瑜眼疾手快地扶稳。他徐徐道:“将这个吃完,我便遣人再问一趟。”
宋瑜将几人都支开了,她有些话想单独问问蝉玉。
见还有商量的余地,宋瑜虽不满,却也照做了。
她们不知道宋瑜受伤是因为蝉玉的缘故,只当她是如同霞衣一般,被霍川迁怒的,还平白无故丢了一双手,别说日后生活成不成问题,现在她恐怕连活下去都困难。而最无辜的恐怕就是霞衣,此刻她正在隔壁屋子躺着。她们早晨才给她换过药,她发了一整夜的高烧,混混沌沌的清早才睡去。
饭桌中央的绘兰草白瓷盆中是红红的剁椒鱼,宋瑜只扫了一眼便胃口尽失。她此刻看不得这种颜色鲜明的菜式,忙命人撤了下去,专心致志地扒拉面前那碗米饭。
澹衫薄罗被她说得臊得慌,匆匆给蝉玉缠好纱布,站在她跟前认错般地道:“婢子也是瞧着她可怜,昨日发生那样的事……却没一人照顾……”
她双颊撑得鼓鼓囊囊,小松鼠一般,迫不及待地将霍川推过来的饭吃完,又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不疾不徐地用饭,两人姿态千差万别,相形之下,他即便双目失明,也抹杀不掉骨子里的骄矜贵气,举手投足都令人唏嘘赞叹。
蝉玉接触到她视线,一言不发地转开目光,不肯与她多接触。
宋瑜怔怔地看着,直到霍川停箸问了声吃完了,她才将口中最后一口米饭咽下去,闷闷地回了一声嗯。
可惜话说得晚了,宋瑜已然在她震惊目光中迈过门槛,说到底她心里总归有那么点不舒服:“我若是不来,怎么知道你们在这儿做好人?”说罢她往蝉玉身上看了一眼,尽量不去看她双手。只见她模样虚弱,果真如两个丫鬟所说,一只脚都迈进了鬼门关里。
霍川缓缓从袖筒里掏出折叠整齐的宣纸,递到她跟前:“这上头是一些养猫的技巧和方法,还有忌讳事项,你照做便是。”
几人从窗外看到宋瑜身影,谈话戛然而止,见她出现在门口。薄罗连忙站起,手里还端着药膏,磕磕巴巴地道:“姑娘怎么来了,您身上不是还有伤?这地方晦气,您别进来……”
他语气平坦无澜,但嘴角却是上扬,或许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言语中的宠溺。
蝉玉往昔红润的脸蛋毫无血色,嘴唇发白,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她方才从昏迷中转醒,钻心的疼痛从两手传遍全身,她静静地倚靠在被褥上,了无生气。
宋瑜眸色登时发亮,他说忘了原来是骗自己的。她惊喜地打开匆匆浏览一遍,觉得十分满意。她禁不住扑到他怀中笑弯了眉眼,又斗胆在他下颌上轻轻碰了碰:“多谢夫君。”
宋瑜从直棂窗走过,偏头看见澹衫正在给蝉玉换药,绷带之下血肉模糊,不断有血从白纱布下浸出,她看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别开头去。
霍川敛眸,顺势揽住她腰肢,看来此行十分值得啊。
后罩房距离忘机庭有些距离,她走两步歇一歇,用了一炷香工夫才走到后罩房。蝉玉的房间在东边数第五间,直棂门虚掩,窗户半撑起,细微的话语声从里头传出。
此后几天宋瑜沉浸在养猫大业中,励志要将糖雪球养得白白胖胖,康康健健。
宋瑜若是不亲自盘问,恐怕这几日她都没法安心,会时时刻刻将此事挂念在心上。
可惜她分了太多的精力给糖雪球,以至于无暇顾及霍川,时常将他忘在脑后,连说话都敷衍居多。两人好不容易独处一会儿,她怀里便卧着一只猫,那天晚饭她的主动,倒成了唯一的亲昵。
她如此执意过去,不是为了看望蝉玉,而是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毕竟她当日举措全落在自己眼里,是没法狡辩的。何况听说她平常是个腼腆温和的姑娘,究竟出了何事才会一时鬼迷心窍?
霍川自然很不痛快,他不止一次想将糖雪球提走送人。
宋瑜确实走得有些费劲儿,虽然小腿上只是些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可她每走一步都觉得腿上刺刺地疼。她索性让两个丫鬟一人一边搀扶着自己,放缓步子走去丫鬟居住的后罩房。
可惜,他的举动尚未来得及实施,端王府已经派人送来请柬。原来,前几日端王寻着那只稀罕的猫。他见猫的双眼确实跟琉璃一般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便给它起了个十分贴切的名字叫琉璃。
“少夫人,你腿伤未愈,还是在床上歇着较好,万一落下了病根……”身穿鹅黄色半袖衫的丫鬟一脸担忧,好似宋瑜走的不是平地,而是山路。
对这只猫端王爱不释手,如今,他最常做的便是在太阳底下观察它的眼睛,如此痴迷境界,也算世间少有。
宋瑜说到做到,她穿戴整齐,便走出忘机庭。丫鬟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可不能再出意外。
今日他便迫不及待地邀请霍川前去说话,邀请他就算了,偏偏请柬上还写着宋瑜的名字。
丫鬟抬眸,面露诧异。
霍川问来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来的仆从回道,说端王上回错过了霍川与宋瑜的婚礼,今次为了表示歉意,特意补送了一份贺礼给两人,这次邀请两人一起过来,权当举办一场家宴。
她本欲将两人唤来跟前,闻言她忽然改了念头:“不必,正好我也去后罩房一趟。”
霍川捏着这封请柬,眉头微蹙,神色难辨。
宋瑜颔首,毕竟在跟前伺候了十来年,还是她们两个最懂得她的习惯,彼此间也更聊得来。
若是可以,他只想将宋瑜养在闺阁中,她只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能看见。
丫鬟小心翼翼地道:“今日不轮两位姐姐当值,现在应该在后罩房照顾蝉玉……姑娘若是需要,婢子这就将她们请来。”
然而这是端王的邀请,他不好拒绝,唯有赴约。
两个丫鬟还在地上跪着,宋瑜抿着唇想了片刻道:“日后你们二人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回到原来的地方去。”脚步转了转,她又偏头问道,“薄罗澹衫呢?”
身上擦过药后黏糊糊一片,宋瑜索性脱得只剩下抹胸半坐在弥勒榻上。左右房中无旁人,天气又十分闷热,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乖乖地等候。澹衫正在给她缠头上白绫,伤口总算结痂,不出四五日便能大好。
陆氏自然不可能,她分外在意陈琴音肚子里的遗腹子,只等着这个孙儿出生,让她翻盘呢。即便是她想嫁祸于自己,也断然不敢冒此风险……两位姨娘不无嫌疑,但仔细一想又没任何动机。宋瑜想得头疼,她果真不能高估了自己,想不出个结果,她索性放弃,等霍川回来后解决。
糖雪球缩在她脚边,正睡得惬意。宋瑜碰了碰小腿那块青紫,已无大碍,只是衬着她白腻细润的肌肤,颇有些触目惊心。
宋瑜一直觉得很诧异,蝉玉是自己身边的人,旁人断不会认为一个丫鬟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昨天的事情,头一个怀疑的便是她的主子——有人意图陷害自己,宋瑜将阖府上下的人想遍了,最终却被逐个排除,毫无头绪。
她长叹一声抱紧了怀中软枕,抬眸觑一眼窗外。左右是没法躲过的,她拖了两天,总要到大嫂那儿看望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