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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惊芳魂

她受了伤,头一个想跟他哭诉,想向他寻求安慰。

早在他回来时宋瑜便已听见外头动静,她想起身,奈何后背和小腿疼得动弹不得,只能作罢。她怔怔地盯着霍川的身影,只是一天没见,却仿佛过了许多个春秋。宋瑜鼻头酸涩,这才发觉竟然有些想他。

目光一转落到霍川掌心里,竟见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猫,小猫只会发出微弱的叫声,宋瑜眸子一亮,难怪他今早离开问她想不想养猫,本以为是自己做的梦罢了,没承想竟是真的。

霍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低唤了一声三妹。

他小心翼翼托着的模样着实好笑,宋瑜禁不住弯起眉眼:“这是送给我的?”

药碗虽被丫鬟收走,但仍旧留有淡淡药味,同室内恬淡馨香格格不入。

霍川来到床头坐下,将她两手放到腿上,颇有些迫不及待地把小猫放在她手心:“端王家的母猫下了四只小猫,便送了我一只。你看着养就是了。”

内室情况他早已熟识,凭借对家具摆放的记忆,不必人领他也能随意走动。话音一落,他就打开琉璃帘子,举步往内室走去。

宋瑜盯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抿唇嗯了一声,悄悄地说:“我想抱一抱你,可是不能张开手,你能抱抱我吗?”

不待她说完,霍川便打断:“你们不必进去伺候。”

她不能张开手,是因为肩胛酸疼,霍川却以为是她手里有小猫的缘故。难得她如此乖巧地请求,毫不掩饰对他的依赖,霍川心中胀满了欣喜,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怀中:“我才离开一天,三妹便想我了?”

澹衫低头欲同他说明情况:“姑娘才醒,回禀公子……”

伤口被他碰到,宋瑜低低地哼了一声,埋首在他颈窝中点了点头:“有一点想,不是很多。”

毛茸茸的一团,放在手心痒痒的,霍川很不适应这种触感。屋子里安静得有些不对头,丫鬟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霍川还以为宋瑜不在,是以才如此询问。

霍川禁不住低笑出声,抱着她越发紧了些。

霍川确实不知宋瑜出事,行至内室门口停住,从明朗手中接过那只小猫,转头问丫鬟:“宋瑜可在屋内?”

宋瑜担心他压坏了怀里小猫,没一会儿便将人推开。她把小猫放在锦被上,那么小一点儿,到了陌生环境惧怕不安,不住地低声咪呜,可怜兮兮的让人心疼。

澹衫薄罗连忙退至一旁,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心怀惴惴不知该如何开口。

霍川这才想起刚才闻到的药味:“是你在喝药?”

霍川面上没多少表情,瞧不出喜怒哀乐。后头明朗怀里捧着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奶猫,几乎还没有他巴掌大,毛色纯白,尚未开眼。

宋瑜知道瞒不住,是以乖乖说是。

宋瑜没什么精神,泰半时间都是薄罗逗趣引她高兴,可惜她一笑便牵扯伤口,龇牙咧嘴地喊疼。澹衫将薄罗哄了出去,才到正室便见一人从外头回来,沉稳地迈过门槛。

旋即,宋瑜的手被他握住,力道大得不容她抗拒。他脸色骤然转变:“为何喝药,是不是……”

日薄西山,暮色将临,外头红霞映天,她竟然昏迷了两三个时辰。她此刻不能下床,澹衫便坐在床头陪她说话,其间薄罗又给她换了一回药。宋瑜的伤口不大深,流的血却不少,以至于宋瑜红润的脸蛋变得苍白,瞧着楚楚可怜。

宋瑜哪知他想歪了,他又捏在她擦破皮的地方,宋瑜忙不迭地摇头:“不是,不是。”

宋瑜不再言语,她想跟陆氏说明情况,但深觉情况不简单。蝉玉一个丫鬟,怎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情,必定是有人在后头指使。蝉玉是她身边的人,说出去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她,好在她救了陈琴音,打消了这种误会。

手下的身子一个劲儿打颤,霍川如何感觉不出,他觉得不对劲,放轻了力道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眉头越皱越紧:“手怎么回事,为何受伤了?”

澹衫以为她是担心两人,于是就老老实实答道:“是蝉玉吧,她们两人都被陆夫人带去前院了。各打了三十板子,不知情况如何。”澹衫的语气里不无担忧。

宋瑜瘪瘪嘴,忍不住跟他倾诉:“不小心摔着了。”

她这才放下心来,想起无意间看到的一幕,又问道:“今早陪我的两个丫鬟,除了霞衣外,另一个唤什么名字?她现在人呢?”

霍川顿时沉下脸,既是到了喝药的程度,可见伤得不轻。他才离开了几个时辰,她怎的就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澹衫颔首:“母子平安,姑娘别担心。”

霍川顿了顿又问:“还伤了何处?”

宋瑜吃罢药后才想起来问:“大嫂如何,孩子无事吧?”

宋瑜不说话,只拉着他的手碰了碰腰背和小腿,霍川的脸色越发阴沉难看。直到他碰到宋瑜头顶白绫,终究忍不住冷声唤来人。

澹衫一勺一勺地将药送入宋瑜口中,她口中无味,被腥苦的味道一刺激顿时精神了不少。宋瑜皱眉咋舌,总算将一碗药喝得干干净净。

霍川浑身笼罩着的阴霾让人心悸,澹衫薄罗跪倒在地,知道自己多半是逃不过霍川的责备,脸上的表情,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见状澹衫又要落泪,她怕宋瑜看了心烦,硬生生给忍了回去:“好,好,婢子喂您。”

霍川将床头药碗扫落一地,厉声质问:“你们是废物不成?好端端的人竟然照顾成这样?”

宋瑜一双大眼睛无力地眨了眨,声音干涩绵软:“我可能是摔得厉害了,身上哪儿都疼。实在没有力气抬手,不如你喂我吧。”

他很少跟下人发火,平常他严厉虽严厉,但大都属于心平气和。眼下他确实气得不轻,恨不得将人责打一顿,若不是宋瑜抱着他臂弯求情,或许他真会这么做。

澹衫手里端着才煎好的药碗,刚才,她怎么都唤不醒她,越发悲从中来,所以才哭得收不住。现在,见宋瑜醒了,她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关切地问道:“姑娘可算醒了,身上可有哪儿不舒服?这是郎中开的药,快趁热喝了吧。”

这事本就跟澹衫薄罗无关,宋瑜软声恳求道:“这不关她们事……你不要生气,我什么都同你说。”

她缓缓睁开眼才知是梦境,此刻她头疼欲裂,尤其脑后更是剧痛。看清面前的人后,哪里是下雨,分明是澹衫在她跟前一个劲儿地哭泣!

见霍川仍然抿着薄唇不为所动。她挥手示意两人退下,薄罗澹衫惴惴不安地退出内室,才觉得额头惊出一层薄汗。

宋瑜的脸上一片潮湿,好像有一片乌云专门在她头顶下雨,她摸了摸脸颊,放到嘴里一尝,那雨水却是咸的。

宋瑜埋首在他胸口,只露出一双红红的耳朵:“夫君,夫君……”

众人万分小心地颔首应是,待到人走后对待宋瑜越发上心起来。

撒手锏果真见效,霍川顿时便略有动容,手掌怜惜地放在她头上,声音仍旧冷厉:“同她们无关,那是谁的原因?”

霞衣再镇定此刻也忍不住哭着求饶,可惜陆夫人吃了秤砣铁了心,端的是不肯轻饶两人。为避免她俩的哭声吵着宋瑜,便吩咐仆从将她们带走,在前院行家法。走时她还不忘吩咐其他人:“将二少夫人照顾好,出了任何差错,你们的下场便同她们一样。”

呼吸之间都是他冷冽干净的气味,宋瑜有些舍不得离开,若是被他一辈子这样抱着也好。她今天格外爱撒娇,或许因为受伤才显得脆弱吧,她就是不由自主地想依赖他:“是府里名叫蝉玉的丫鬟,我今日去看大嫂,身边只带了她和霞衣两人。”

她们虽为丫鬟,但到底是皮娇肉嫩的姑娘,平常人受二十板子便吃不住了,三十大板简直去了人半条命!

宋瑜将所见情形一五一十地交代完毕,包括她如何救了陈琴音,说完话里很有几分得意:“我方才问了澹衫,她说大嫂母子平安。”

三五名仆从候在门外,陆氏便命他们将霞衣蝉玉带下去:“各打三十板子,谁也不得手软!”

听在霍川耳中却忍不住生气,旁人是平安了,可她呢?浑身上下哪一处是好的?

陆氏问不出个所以然,着实有些气恼:“霍家子嗣岂容你们这些腌臜之人惦记!”说罢她唤了一声“来人”。

霍川气恼得想教训她,然而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真要下手他又于心不忍。特别是听着她软软糯糯的声音,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没见过这么傻的:“下回若再出这种事,只管让旁人去救,你不必去管。”

谁知两人皆摇头,霞衣茫然地觑了蝉玉一眼,眉头微微拢起。然而她惶恐模样不像作假,两人一起生活多年,蝉玉是什么脾性自己再清楚不过,她谨小慎微,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做这事。

听了这个,宋瑜可不乐意了:“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嫂摔倒?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是你们霍家唯一的子嗣,出了差错我可担待不起……”

陆夫人的话响在头顶:“大少夫人失足,你两人离得最近。她亲口同我说有人作祟,不知是你们其中哪一个?你们若是老实交代,兴许我会从轻处置!”

“谁说是唯一的子嗣?”霍川捏了捏她脸颊,也只有这处是完整的,他因心中有气,力道便没控制,“我同你会有许多孩子,他们都姓霍。”

霞衣蝉玉慌张下跪,禁不住浑身哆嗦,她们心知定然逃脱不了干系,遂迭声求饶。

宋瑜羞赧不已,怪他把话说得太直白,偏头一口咬住他手指头:“那是你的孩子,不是大嫂的,自然不一样。”

内室宋瑜在休息,郎中开了几副内服外用的药便离去。为不吵着她,陆氏便移到正室审问二人,她面目严肃,使人畏惧,闻言狠狠一斥:“大胆!”

柔软的舌头无意间扫过指腹,霍川微微一僵,旋即面色如常地抽出手:“快些养好身体。”说着,他又补充一句,“这几日你哪里都不许去,音缈阁我会让人去慰问,你无需管。”

蝉玉低垂着头做出畏惧模样,霞衣据实以答:“回夫人,确实是我和蝉玉伺候。”

宋瑜即便想管也是有心无力,遂听话地点点头,反正她刚得了一只小猫咪,兴趣大得很。

陆氏将今早陪伴宋瑜的两人唤到跟前:“两位少夫人出事时,你二人就在身旁?”

方才她只顾着和霍川说话没有理它,才一会儿的工夫小猫便埋在爪子里睡着了。小小的一团捧在手心,简直要将人的心都暖化了,宋瑜低头蹭了蹭它柔软的毛发道:“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我从来没养过猫,不知该怎么照顾。”

方才在音缈阁的谈话她都清楚了,所以越发对宋瑜起了怜爱之心。她委实愧对于霍川,可对霍川和宋瑜二人也别有一番担忧。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看多了京城侯府里的钩心斗角。她也要提防着霍川回府要为当年所受苦难讨回公道……可如今见着宋瑜后她就打消了这猜想。她看着如此纯善,霍川大抵爱惨了她,才会不顾一切将她娶入家门。

霍川对此很随意,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只畜生,哪里还需要起名字。

太夫人坐在床头长吁短叹:“这孩子真个热心肠,为了救琴音把自己伤成这模样……”

不过宋瑜对此乐此不疲,他便随口敷衍道:“我明日让人去端王府问一声,再告诉你如何养合适。至于名字,你看着起就是了。”

才一早上的工夫,姑娘怎的就伤成了这个模样,她本就身子较弱,此刻又摔着了头……她心疼宋瑜,这侯府果真是不适合她。霞衣说姑娘是为了救陈琴音才受伤了,可个中原因又有谁知?

宋瑜对他态度很不满意,噘嘴哼了哼:“那我叫它成淮好了。”

宋瑜的情况比陈琴音严重些,她至今昏迷未醒,血倒是止住了,可是一张小脸惨白惨白,了无生气的模样。澹衫正在给她包扎伤口,白绫绕了一圈又一圈,泪水止不住往下落。

果不其然,霍川薄唇一抿,不悦地道:“换一个。”

两人从音缈阁出来便前去忘机庭,顺道看望宋瑜伤势。

宋瑜嬉笑,执意要跟他唱反调:“川川。”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权衡之下自然是她的身子要紧,是以太夫人没有怪罪她,只劝她好生照顾自己,安心养胎,莫再出什么差错。

霍川扯起嘴角,阴晴不定地开口:“你从未如此亲近地叫过我。”

陈琴音抬头,很是愧疚:“祖母回来孙媳竟没能前去恭迎,实在不孝……”

他唯一一次听到还是上回,她被逼到无路可退时,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霍成淮,想不到再从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竟是托一只猫的福。

陈琴音欲跽身相送,被太夫人拦住了:“既然身子不好,就应当好生养着才是。不必送了,我们自会离去。”

宋瑜起名字很认真,来来回回不下十几个,最终决定唤它作糖雪球。盖因这只小猫缩成一团的模样,白白软软的像极了糖雪球,宋瑜对它简直爱不释手。

陆氏闻言面色稍霁,同她说了几句贴心的话,这才起身离去。

用过晚饭宋瑜又睡了过去,与她紧紧挨着的是糖雪球。原本宋瑜担心压坏了它,想给它在地上铺一个小窝,奈何实在舍不得。好在她受了伤不能乱动,是以退开一些隔着距离,这才放心入睡。

陈琴音颔首,旋即料想她必定误会了,于是虚弱地解释道:“我从石阶上摔倒时,是她舍身相救挡在我身下的,所以我才能平安地躺在这儿。母亲应当将此事查清楚,不要误会了她。”

霍川在正室将今日情况了解之后,命人去唤蝉玉前来。她今日才被杖责一顿,根本下不得床,几乎匍匐着被带到跟前。

当陈琴音将想法说与陆氏后,她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你说那丫鬟是宋瑜的人?”

霍川端坐在太师椅上,开门见山道:“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虽然力道极轻,但她却感觉到一双手碰在身后,恰好她一只脚悬空,没踩稳便摔了下来。彼时离她最近的便是宋瑜,是以推自己的人不可能是她,更何况她还救了自己一命。那便只能是丫鬟,两人身后是宋瑜的丫鬟霞衣和蝉玉,她也不确定是哪一个。

她后背到腰部的一块血肉模糊,只马虎上了一些药,效用却不大。其实,今日陆氏该问的都问了,她端的是一个字不肯透露,咬紧牙关只字不提。回去后连霞衣都禁不住怀疑,试探地问了她几句话,她依旧缄默不言。

陈琴音倚靠着引枕,头微微下垂瞧着不大精神,静默许久才缓缓道:“有人在身后推了我一把。”

现在,她连面对着霍川不怒而威的面容,亦是一派镇定:“没有人指使,是婢子一时鬼迷了心窍。”

陆氏坐在床头绣墩上,严肃地问道:“你实话跟我说,究竟是怎么摔的?”

无论霍川如何问她都是这一句回答,霍川登时大怒:“既然如此,那便斩去双手吧,看日后如何为祸侯府!”

恰好此时郎中到来,覆上一方绢帕在细腕上把脉之后,只道她是受惊过度,动了胎气,日后多加调养并无大碍。话音一落,众人皆松一口气,郎中去一旁开药方,丫鬟跟着他去拿药,内室仅剩陈琴音、陆氏和太夫人三人。

这时,她的眼里才透出了惊惧,但她很快忍了回去,她紧咬着下唇,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陆氏和太夫人来到跟前,着实关切一番,又担心说得太多使她累着,便将丫鬟叫到跟前询问情况。那丫鬟走在后头,根本没看见是怎么个情况,哪说得出来。

霍川素来不是心地慈善之人,平常他不轻易惩罚下人,是因为那些人没触到他的逆鳞。如今蝉玉不仅碰了那逆鳞,还让宋瑜落得一身伤,霍川无论如何也没法忍受。

她们赶到音缈阁时郎中尚未到,陈琴音在床榻静静地躺着,由于受惊过度,她的脸上更没血色。她睁眼愣愣地盯着床顶帷幔,仍旧心有余悸。方才悠悠转醒后,她只觉得小腹阵阵疼痛,好在不如刚才剧烈了。

堂屋鸦雀无声,无人敢上前。盖因府内从未有过如此重的惩罚。连陆夫人都只是杖责三十……砍去双手,仆从面面相觑,一时琢磨不出这位少爷说的是气话或是其他。

陈琴音若是出事,她定然逃不掉惩罚。以陆夫人对孩子的重视程度,她势必没有好果子吃……思及此,她不由得越发担忧,却只能祈祷最好大少夫人母子平安。

不见下人动作,霍川的眉峰染上寒意,他踱步到蝉玉身前道:“想明白了吗,谁指使你?”

丫鬟亦步亦趋地跟上,低着头惴惴不安地答道:“已经让人去请了,另外还叫了几个婆子来帮忙。”

蝉玉两手的指甲深深抠进肉中,她浑身颤抖,咬着牙矢口否认:“无人指使……是蝉玉一人所为。”

陆氏一边走一边皱着眉头问:“可否着人去请了郎中?”

霍川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捏握成拳,他合目冷声道:“带下去,斩了双手。”

那丫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具体如何她也不清楚,只记得当时自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二少夫人已然躺在大少夫人身下。她正欲解释,陆氏与太夫人便神色紧张地起身赶往音缈阁。

这断然不是开玩笑的口吻,仆从不敢不从,上前将绝望的蝉玉从地上拖起,带往后院去了。

前头坐着的老态龙钟、发丝银白的妇人正是太夫人无疑,她瞧着比陆氏和蔼些,面目慈悲。闻声焦急地杵了杵云纹拐杖:“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何摔了,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怎的恁不当心?”

经历方才那一幕,底下丫鬟对霍川颇有些惧怕,他浑身上下阴气沉沉,仿佛从地府而来的罗刹。她们生怕一不留神惹他不痛快,下场就如同蝉玉一样。

搁在平常那丫鬟被如此训斥恐怕早已腿软,但此刻她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向前:“大少夫人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正昏迷着,情况恐有不妙……”

有知道内情的,除了同情之外,最多的便是认为她自作自受。蝉玉是活腻了不成,好好的竟去加害侯府的两位少夫人,若是大少夫人肚子里的遗腹子有任何意外,就算她死一百次都不够赔偿。

言罢,她被陆氏狠狠一瞪,她认得出这丫鬟是陈琴音身边的人,又急忙问道:“你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琴音平常没教你规矩不成?”

丫鬟伺候完霍川洗漱便退下,屋内只留了一盏白瓷灯,柔和的光线照着床上小小身影。宋瑜缩成一团睡得正酣,忽然觉得床榻塌陷一块,接着她便觉得自己被一双手臂环住。她恍然惊醒,下意识推开霍川胸膛:“我的糖雪球!”

太夫人才回来,端坐太师椅上正询问两个儿媳的下落,便有丫鬟来哭着通报:“夫人,太夫人,出大事了!”

霍川的脸有些黑,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与霞衣同行的丫鬟名唤蝉玉,她没料到宋瑜竟然会舍身相救,登时立在远处有些怔忡。直到霞衣吩咐,她才惶惶然地将宋瑜从地上扶起,送回忘机庭。

宋瑜没看到身旁的小猫,神志陡然清醒。还以为小猫是被霍川压在身下,她面色发白哆哆嗦嗦将霍川推开一些,但仍旧没看见小猫的身影:“你、你是不是把我的糖雪球压着了……”

霞衣将宋瑜扶起,方才不知她伤在何处,此刻碰到她的后脑勺,掌心一片黏稠的猩红,她睁大眼急急唤了声少夫人,可惜宋瑜早已昏死过去,无法给她回应。原本从台阶摔下来不至于造成重伤,偏巧她撞在鹅颈栏杆上,导致头部受创。

她的嗓音软软的,大抵是才睡醒的缘故。宋瑜急得连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那是她才得到的小猫,怎的一个晚上不到就遭受不测?

丫鬟们片刻不敢耽误,纵然她们有十条命,也赔不起陈琴音肚子里的那位祖宗。几人忙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将陈琴音送回音缈阁,并叫了府中有经验的婆子来照顾。

霍川被她推到床沿,只差半寸就能掉到床下。直到宋瑜实在担忧得不行,他才缓缓道:“它在地上,丫鬟给它另搭了一个窝。”

正堂固然是没法去了,先将人送回屋里是正经。

闻言宋瑜半坐起身往地上看去,果见地板上用织金薄褥围了一个小小的床铺,恰好够糖雪球睡。此刻它正舒服惬意地窝在里头,小爪子懒洋洋地搭在眼睛上,睡得安详。

再看宋瑜,她头上无伤,但是台阶上却有大片的血迹。霞衣吓坏了,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唤了两声,可她已然昏死过去,毫无反应。此刻宋瑜双目紧合,长睫毛垂着,精致漂亮的小脸变得苍白。

宋瑜这才松一口气,重新躺回去,噘嘴埋怨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方才真以为你把它压死了。”

丫鬟们忙作一团,一些人赶忙去请大夫,还有一些到前院通报。

言罢她才察觉到霍川就坐在床沿上,再往外一点点,他就要掉下去了,而这是她情急之中所作所为。宋瑜声音越来越小,讷讷地盯着霍川,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连面上表情都淡淡的。她以为霍川生气了,忙扑到他怀里认错:“是我不好,错怪你了。”

丫鬟惊慌失措地围了上来,生怕她有任何不测,那里面可是霍家长子的遗腹子,陆夫人极为重视,若是出了差错她们可担待不起!

真是个活络的姑娘,难怪讨人喜欢。

宋瑜身上是惊魂未定的陈琴音,她从宋瑜身上坐起,摔下来时她虽极力护着肚子,还有宋瑜在底下垫着,但此刻她仍旧觉得肚子隐隐作痛。

然而霍川却牵起嘴角冷嘲热讽道:“白天不是还浑身都疼,到了晚上怎么浑身都是力气?”

台阶虽不高,但如果陈琴音这么直挺挺地摔下去后果依然会严重,尤其是她还怀着身孕。宋瑜登时错愕不已,她伸手拉她时已经来不及,没顾得上多想就在空中转了个身,结结实实地垫在陈琴音身下。结果,宋瑜的头碰到栏杆上,发出沉闷一声响。起初她身上没什么感觉,片刻后,疼痛才传遍全身,尤其是背部火辣辣的,疼得难以忍受,小腿也疼得很。

宋瑜被他说得窘迫难耐,其实她身上还是很疼的,可是方才特殊情况,便一时没工夫管疼不疼的问题。现在理智回位,她哀哀地唤了一声:“疼,手臂疼头也疼……你给我揉揉好不好?揉揉就不疼了。”

陈琴音身子前倾,足下趔趄踏空一阶,眼瞅着便要栽倒。

霍川低声冷笑:“疼是活该。”

台阶共有七八级,两人正欲往下行去,便见她伸手在陈琴音身后轻推一把。她动作很小心,况且有霞衣在一旁挡着,若不是她现在的方向独特,或许真会看不到。

看她下回还敢不敢这样多管闲事了,分明自己没那个本领,却还要充英雄。受了伤也好,吃一堑才能长一智,霍川虽忍不住嫌弃她,但却听话地给她揉捏起她的手臂,他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宋瑜与陈琴音错开了半个身子,她因紧张一直半垂着脑袋,所以余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身后丫鬟的动作。那是她带来的丫鬟,不是霞衣,是名字记不大清楚的那个。

宋瑜惬意地眯了眯眼睛,往他怀里拱得更深了一些:“你方才做了什么?外头吵吵嚷嚷的。”

从音缈阁到前院有一段距离,走游廊底下会快一些,但免不了要上下石阶。

她再动自己便真的要掉下去了,霍川抱着她往床榻里面移了移。两人之间免不了要起摩擦,宋瑜绵软的身子毫无缝隙贴着他,幽如兰草的气息就萦绕在身前,霍川免不了起了不该有的反应……可怜洞房花烛夜太过火,他先前还顾念着宋瑜的身体,一直有所收敛,如今过去好些天,他尝过甜头之后哪里还忍得下去。

宋瑜讷讷地点头,跟在她身后。说是不慌,可她眼下依然惴惴不安,手心捏出汗来,脑子一团糨糊。

他的手碰到宋瑜头顶覆着的白绫,刚腾升起的那点旖旎念头顿时消散。还是让她先养伤吧,养好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陈琴音也是茫然,但她到底比宋瑜镇静得多,拾掇一番便携宋瑜前往正堂:“先到前头去,你不必惊慌,只管与平时一样便是。”

霍川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哑着嗓音艰涩道:“有个丫鬟做错了事,教训她一两句罢了。”

宋瑜正欲离去之时,前头忽然有丫鬟通报:“太夫人回来了!”她顿时慌了阵脚,怎么如此突然?不是说还要再三两日?

既然不是什么大事,宋瑜了然地哦了一声,没多追问。困意再次袭来,她倦怠地打了个哈欠:“今日太夫人回来了。”

不知为何她跟陈琴音很谈得来,霍菁菁常道大嫂是个寡淡的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去。可宋瑜竟跟她很有话说。陈琴音说得少,泰半时候是她喋喋不休。不过半日的工夫,宋瑜便对她好感大增。

霍川顿了一顿道:“我知道。”

临近午时,宋瑜在音缈阁待了很久,是时候离去。

她一连打了三个哈欠,眼睛挤出泪花,赖皮地在霍川胸膛蹭了蹭:“可我非但没去看她,还劳烦她老人家亲自跑一趟,心里很过意不去。不如等我能下床了,我们再一道过去请安吧?”她脑袋瓜转了转,认真地道,“今日我见了她一面,太夫人瞧着挺和善的,同我说了一些暖心的话,很像我的祖母。”

霍川脚步微顿,复又坐回石墩上,端王对面是喝得醉醺醺的、倚靠着亭柱的高祁谦。

霍川低低地嗯了一声,只消她高兴,怎么都好:“待你伤好了再说,明日我先过去一趟。”

一桌人饮酒说乐,侃侃而谈,霍川不胜酒力,十分明智地退出战局。一席酒散,众人意兴阑珊地离去,端王仍旧留有几分清醒,对他道:“成淮,你留下。”

宋瑜这才心满意足地嗯了嗯,就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高祁谦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那便好,改日我再到府上拜访。”

翌日起来,宋瑜身上轻松不少,许是昨日擦的伤药有用,头也不那般疼了。她摸了摸脑袋从床上坐起,不远处有两个丫鬟端着水盆帕子,不知等候了多久。

霍川捏着山水茶杯微一转,不疾不徐地道:“已大好,有劳少傅挂念。”

瞧一眼外头太阳,旭日当空,天空一碧如洗。看模样早已过了辰时了,她竟一觉睡到现在!

两人在霍继诚出殡时有过一面之缘,在霍川的婚宴上也说过两句话,但因两人都是凉薄的性子,是以仍旧属于点头之交。

丫鬟见她起床,恭恭敬敬上前伺候梳洗,态度比以往端正了许多。两个模样有些陌生,不像是在前头当值的丫鬟,颇有些笨手笨脚,但她们偏偏又怕宋瑜有任何不满,因此,两个人忐忐忑忑,反而弄巧成拙。

高祁谦随手拨拉了两下猫耳朵,却惨遭嫌弃,这会儿他将目光放在霍川身上,状似随口地问道:“庐阳侯近来可好?月前我到侯府拜见他,见他对丧子之痛仍旧不能释怀,形容哀戚。”

宋瑜不耐烦地从两人手里夺过帕子,用自己调的玉容散洗干净脸,睫毛挂着水珠问道:“园……成淮呢?”

端王身旁身穿月白长袍、模样俊朗的青年是年轻的太子少傅,他姓高字祁谦,其父是中书省尚书,他同端王关系最为要好。

其中一位穿鹅黄粗布衫的丫鬟诚惶诚恐地道:“少爷一早就起床出去了,此刻大抵在太夫人的院子里吧。”她说得结结巴巴,好似宋瑜下一刻便会将她处死似的。

他思量片刻:“多谢王爷。”既然宋瑜喜欢,抱一只回去,讨她欢心也未尝不可。

她颤抖的幅度太大,连宋瑜都免不了怀疑:“你怎么了?我又没怪你,怎的就吓成这样?”

其实恰恰相反,霍川对猫一点兴趣也无,只觉得这东西又骄傲又难养。他是个耐心极差的人,仅剩的一点点全给了宋瑜,再无心思应付旁的。

原来昨日霍川处置蝉玉时,恰好轮她俩在外头当值,亲眼目睹了一切,对霍川的心狠手辣惶恐至极。因宋瑜这里缺人伺候,她俩才临时被调到了这里。没承想她如此胆小,宋瑜才问了一句便扑通跪在地上。

闻言端王果真来了兴趣,当即便命人去打听,心情甚好地道:“莫非成淮也喜爱猫?我这儿刚下了几只小崽,品种纯正,我不舍得送人,正准备自己养着。你若是喜欢便拿去一只养着。”

她一跪旁边那个也扛不住了,两个连声讨饶:“夫人不要斩婢子的手,婢子虽笨手笨脚,但好歹有些用处……”

霍川对这些未曾上心,但倒多少有所耳闻:“陇州城内刘家养了一只猫,眼睛的颜色会随着日光发生变化,早晨柳绿,到了傍晚便渐次转为靛蓝,很是稀罕。”

两个人急得语无伦次,声泪俱下地为自己求情。这倒把宋瑜弄糊涂了,她捧着帕子擦了擦脸,好奇地踱步到两人跟前:“我怎么听不明白,我为何要斩你们的手?你们的手比旁人好看不成?”

一般人应该问一句模样如何,是否属实,当真美吗?他倒好,先是恭贺一番,再问陇州有无什么漂亮的猫,从头到尾对新娘子的容貌半点兴趣也无。

“不不……”两个丫鬟忙不迭摇头,脸上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婢子是怕夫人告诉少爷,若是如此婢子恐怕……”

偏偏端王怀里还抱着一只,便是才生育的那只母猫。那只猫有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毛色雪白顺滑,姿态慵懒地在腿上卧着,几乎不搭理众人,偶尔高兴了便低叫一声,听着没什么力气。端王对它简直爱不释手。端王一边抱着猫,一边看了霍川一眼:“成淮前几日大婚,本王为了这小家伙错过了喜宴,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听闻新娘子是陇州出了名的美人,成淮兄好福气。”

宋瑜听着越来越困惑了,她立在两人跟前,缓缓俯身盯着二人眼睛:“从头到尾说一遍。”

如今,光是后院便养了十来只猫,这些猫咪姿态曼妙,步履轻盈地在花丛中穿梭。霍川虽看不到,但却能听见猫叫,那叫声缠绵悱恻,此起彼伏,但却听得他眉头紧皱,委实是太吵了,还是他家小绵羊的叫声听着悦耳。

一会儿斩手一会儿霍川的,委实将她绕糊涂了,大清早,宋瑜可没那么好的耐心,她的起床气是几年如一日的严重。两个丫鬟见她模样严肃,虽为害怕,但好歹战战兢兢地将昨日事情叙述了一遍。

端王今年二十有八,身高八尺风度翩翩,仍旧未立正妃,府上倒有一名侧妃、两位庶妃。天子有意立嫁给他的皇后的嫡妹姬氏为正妃,却被他屡屡寻借口拒绝,他不将成家立业放心上就算了,偏偏迷上了养猫这一闲事,真叫人头疼。

宋瑜越听越沉默,她的睫毛微微下垂,掩住了眼里流转的光华:“蝉玉此刻在何处?”

他邀请的人不多,八角亭内正好凑一桌,都是京城有名有望,平常有来往的人家。

丫鬟低着头道:“她在后罩房歇着,昨日被夫人打了一顿,如今又没了双手……整个人只剩下半条命。”

京中有言道端王骄奢淫逸放浪形骸,其实不尽然,他虽然不喜读书,为人骄傲,但也是个极其追求完美的人,不管是人还是物,稍有一点瑕疵都入不了他的眼,是以当他看到霍川出现在眼前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

宋瑜直起身,头一回表情清冷地看着二人,抿着唇一字一句道:“日后休要再让我听到你们编派少爷的不是,他是怎样的人由不得你们置喙。蝉玉意图谋害大少夫人,如此也是她自食恶果,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另一边,端王在王府的后花园设宴款待众人,亭台楼宇,雕梁画栋,入目望去整个府邸尽收眼底,夏日景致美不胜收。

她平常是那样好说话的人,一言一行温婉柔和,鲜少训斥下人,可这个侯府是个是非之地,才来多久她便硬生生换了副模样。想想,宋瑜也不无悲戚,大抵昨日摔着了头,从此将她摔清醒了,想事情不如以往那般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