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泄气般地停住脚步,转身无可奈何地问道:“园主要洗浴,唤我过去做什么?我不过是闯错地方罢了。”
若要说谁是不怒自威第一人,绝对非他莫属。
可气的是明朗在霍川出声时便已离去,留下她独自面对这尴尬场面。
起初宋瑜不知他在唤自己,又往外走了一步,霍川旋即又平静地喊道:“三妹。”
情急之下竟然又唤出园主二字,霍川沉下脸。
霍川已经察觉她的存在,他面无表情地唤道:“过来。”
没了人手帮忙,他唯有亲手解扣子,修长匀称的手指上下动作,很快便褪下鸦青色长袍:“你不是也要沐浴?不妨同我一起。”
外袍才解下两颗盘扣,她脸上一红忙往后退,可惜为时已晚。
好不要脸,谁稀罕同他一起洗。
将段怀清送走后,有下人陆续往内室送热水。宋瑜还当是给她置备的洗澡水,当即便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转过一道描金牡丹折屏,却见霍川立在跟前,正由明朗伺候着脱衣裳。
宋瑜往浴桶乜去一眼,瘪瘪嘴实话实说:“你洗的是药浴,同我的不一样。”
人刚醒总有几分混沌,宋瑜立在堂屋喝了两杯茶后才逐渐清醒。
霍川脱衣服的动作顿了顿,少顷低声道:“确实不一样。”
宋瑜对他客气一颔首,目光落在一旁散落的药材上,便知他此行目的是来替霍川治眼睛。她与段怀清不熟,只寒暄了两句便退开,不打搅他诊治。
霍川并没像她想的那般,而是举步来到她身后,抬手揽着她肩膀,将她带入怀中:“为何生气?”
两人谈话内容她不好插话,于是便立在一旁观望,未料想被抓个正着。
她鼓起脸颊:“因为不高兴。”
段怀清不满地直起身,寒心地摇了摇头,余光瞥见外头立着的宋瑜,笑道:“嫂夫人醒了。”
霍川抿了下唇,捺着性子继续问:“为何不高兴?”
他是什么人霍川再清楚不过,心气浮躁,居无定所,根本不适合霍菁菁。虽然自己和菁菁关系不大亲,但他始终是为菁菁考虑的。
本以为她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指责的话语,谁知她憋了许久,居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楚兰身上是什么气质?”
霍川蹙眉,毫不犹豫地答道:“不在。”
霍川一顿,没明白她是何意。
段怀清在陇州已无牵挂,宋邺也经由柳荀老先生诊治后,身子日益好转,他很是放心的。再加上他本就是放荡不羁的性子,一直云游四方,如今在永安城逗留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更何况……他想起霍菁菁娇俏的面容,不由得往霍川跟前凑了凑:“菁菁在府上吗?”
回顾今日对话,霍川不过说了两句话,他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终于恍然大悟。他揽着宋瑜的手臂收紧了些,凑到她耳旁低低地笑:“我也不知道。”
“两日一次,先尝试一番……若是见效我便继续为你医治。”段怀清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他前日才抵达永安城,如今在城内一家医馆坐诊。
宋瑜明显不信:“那你还说什么……”
她推开茶杯,穿好鞋履缓步走去,踩在地上几乎不发出声音。
“随口说的。”霍川咬着她的耳垂,听到她喊疼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旁人什么香味我管不着,我只记着三妹的。”
屏风后头确实有人,是段怀清在给霍川开药方,不时传来低低絮语,难怪惹得宋瑜好奇。
宋瑜敛眸拧了拧他手臂:“我还是生气。”
床头有两个丫鬟候着,是母亲给她另添的陪嫁,分别唤团絮和燕阁,都是活络灵巧的人。团絮见她转醒忙递上茶水,宋瑜就着喝了两口润喉,她黝黑眸子滴溜溜盯着琉璃小插屏,好似要将其看透。
霍川扬眉,他自然知道她是因何而气,这叫他如何开口?难不成说宋瑜吃一个小姑娘的醋?
分明昨日很累,她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场景光怪陆离。她是被梦中场景惊醒的,醒来后已然傍晚,直棂窗外红光掩映,云蒸霞蔚。
霍川静默片刻,极低地叹了声:“我错了。”
临走前她忍不住悄悄看了眼霍川,便见他神色如常,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去留。她抿了抿嘴回到卧室,倒在竹簟上茫然地盯了会儿床帐,不多时昏昏睡去。
既然姑娘是用来哄的,那就先将她哄高兴了,至于让她彻底改口……霍川合目,他多的是办法。
宋瑜心情不佳,所以吃得不多,没两口便停箸转向内室床榻。
药浴足有一个时辰,宋瑜自然不可能全程在旁,于是,她就退到了内室里。
理所应当的口气委实惹人讨厌,宋瑜还在与他置气,现在又听他自作主张地安排自己行为,当即不满地瞪圆了眼睛。但见他平平淡淡,无一丝商量的余地,宋瑜的气焰逐渐弱了下来……当丫鬟端着食盒布菜时,她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就当是感激他方才帮助自己好了,宋瑜安慰道。
忘机庭原本没几个丫鬟,除却宋瑜从家中带来的外,剩下六名便是陆氏送来的,另外还有两个看门的婆子。这几个人瞧着倒是挺机灵,做事也伶俐,没发现任何不妥的地方。
然而她话音刚落,霍川便已吩咐:“去布置饭菜,吃过后才能休息。”
霍川药浴完毕后宋瑜才去洗浴,她浸在热气腾腾的水中,趴在桶沿闭目养神,总算觉得舒服不少,浑身惬意舒展,疼痛消退不少,这使得她都不愿意出来,直到澹衫在外头催促,她才慢吞吞地从里头出来。
宋瑜摇摇头:“不吃了,没胃口。”
随手披了件轻薄纱衣,光脚踩在洁净木质地板上,她转出折屏往内室走去。
澹衫有些为难,但还是问道:“临近午时,姑娘是否吃过饭再睡?”
床榻上懒怠地躺着一人,霍川松松垮垮地披着件玄青氅衣,更衬得皮肤白皙如玉,衣带未系,露出光洁的胸膛。宋瑜只看了一眼便默默移开视线,床榻被人占去,她只好屈坐一旁绣墩上,双脚踩在脚踏上涂抹黄丹红玉膏。
昨晚到现在身上一直都黏黏腻腻的,让她觉得极不自在。末了,她不忘瞪一眼罪魁祸首,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泰然自若地品着香茗。
从脚趾到小腿,一点点晕开细心地涂抹均匀,这个香膏可使皮肤滋润软滑,红润白皙。青葱十指才用水木樨染的蔻丹,鲜艳夺目,放在细白小腿上颜色鲜明。
大中午的洗澡,说起来确实有些怪异,但她真的受不了了。
大抵是香味太过于浓郁,霍川抬手碰了碰眼睛上覆着的帕子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方才疲于应付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聒噪,好在总算将她们打发去了。现在,她半个身子都倚在澹衫身上,闷闷地交代:“烧一桶热水,我睡醒之后想洗澡。”
宋瑜抬眸扫他一眼,复而低头道:“黄丹磨成的粉,加鸡子清跟杏仁粉调和的,涂在身上很有效用。”
屋内总算清静下来,宋瑜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向内室,她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方才老老实实认错后,宋瑜决定原谅他一回。她仔细想一想,能从他口中听到“我错了”这三个字,委实是不容易。
逐客令下得足够明显,若再赖着不走,那便是真个愚钝了。
母亲常常告诫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谨记在心。
说罢领着她的丫鬟离去,临走前着意瞧了楚兰素云一眼。她一走,两人也随之起身告辞。
音落只听霍川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手往外探了探恰好碰到宋瑜肩膀,再往上便是她娇嫩的脸颊,他毫不犹豫地捏了捏:“我的三妹将自己养得这么好,是特意为了我吗?”
霍菁菁率先起身,朝她眨了眨眼睛:“嫂嫂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陪你。”
宋瑜黛眉轻颦,避开他的手咪呜一声:“我从小就这样,早已成为习惯,你少往脸上贴金。”
总不能把话说得太难堪,否则日后没法相处。霍川打击了人家,宋瑜总得给她留一些颜面:“我见你对这些很有兴趣,改日若调出了新香料,便让人送一些给你。”说罢她歉意一笑,“不过我此刻真有些乏了,妹妹若是并无别事,不如便各自散去吧。”
仔细说起来,她也不清楚是何时开始对自己皮肤如此重视的。幼时旁人夸她生得好,她会沾沾自喜,后来便逐渐在意起来……她揉了揉被捏疼的脸,不满地朝霍川瞪去一眼,自作多情就算了,还非要将她拉下水。
霍楚兰低头绞了绞绢帕:“嫂嫂真是个妙人儿,连身上香味都是自带的。楚兰方才失礼,让嫂嫂见笑了。”
霍川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翻起刚才的旧账:“你喊我一声。”
宋瑜抿唇看了他一眼,别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其中的心思以为她不知道呢……明面儿上是夸她,不过是怕别人熏了这种香味,他就认不出来了吧?
真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宋瑜穿好鞋袜正欲起身,莫名其妙地睨他一眼:“为何叫你?”
他不咸不淡一句话惹得霍楚兰无地自容。他们本就没什么感情,再加上霍川的性子,是以他说起话来根本不考虑旁人感受。
他不言语,那口吻端的是没的商量。窗外月朗星稀,廊下灯光昏暗,昆虫鸣叫不绝于耳,越发衬得室内寂静沉默。
“她不熏香,是本身便带有的异香。”霍川由明朗引着,旁若无人地走到宋瑜身旁坐下,面上无波无澜,出口的话却有些不留情面,“四姑娘无需强求,这香味与她最为适合,旁人用了反倒东施效颦。你此刻用的熏香倒是不错,同你气质相符。”
澹衫薄罗已经呐了谁在室外等候,准备伺候他们两人洗漱。宋瑜因才洗过头发,发尾的水珠浸湿了后背,隐约透出精致的蝴蝶骨。她不想在这问题上多作纠缠,是以想了想便顺从他意:“霍成淮。”
宋瑜着实被问得烦了,连霍菁菁都看出她的不耐烦,她起身正欲帮着解释,便见门口站了一道修长英挺的身影。他背着光,显得格外挺拔,那人正是霍川无疑。
这是宋瑜头一回叫他名字,带着试探和商量的语气,轻轻浅浅,似乎不管多平常的名字从她口中唤出,也会格外好听。
本以为话题就此便结束了,谁知楚兰锲而不舍地问:“兰草闻着似乎不是嫂嫂身上这香味,您这香味恬淡适中,不知嫂嫂能否指教一二,好让我回去也照着调一调?”
霍川眉峰压低,情绪不明:“莫非出嫁前你母亲没教过,不能直呼夫君的姓名?”
宋瑜端坐起身子,虎口早已被她掐出道道指甲痕迹:“我以前用过兰草白芷熏香,不过并不常用。”
宋瑜极其认真地思索一番:“没有。”
可惜宋瑜困倦得很,她不能在两人跟前打哈欠,所以忍得眼眶泛红。霍楚兰向她问了些保养身子的问题:“嫂嫂身上香味好独特,不知用的什么熏香?”
霍川脸色越发难看了些,他重新躺回床榻上,帕子早已被他拿了下来。宋瑜这才看清里头裹着药渣,大抵是段怀清给他开的药方子,他却随手扔在脚踏上:“过来,我眼睛有些疼。”
霍楚兰嘻嘻一笑,自知说错了话,便不在这上头纠缠,聪明地换了旁的话题。
宋瑜一动不动,十分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宋瑜还惦记着两人置气的事,悄悄掐了掐虎口才勉强打起精神:“他大抵喜欢伴着蝉鸣睡觉吧,不必在意。”
他方才还好端端地同自己说话,怎的突然就疼了起来?然而除了这一声,他再无任何声音,好似真的痛极。宋瑜不想让他真正出事,于是没多想便走上跟前,立在床头端详他的模样。他眼窝四周一圈青紫,还残留着一些褐色药渣,睫毛被水渍打湿,倦怠地垂下,看着竟可怜得很。
霍楚兰偏头看向院中道:“方才来时见哥哥睡在外头,屋内更为荫凉,哥哥为何不到屋里来?”
宋瑜拾起地上帕子清洗干净,给他重新覆上双眼,却猛地被握住手腕。
宋瑜不善于应付人,说了几句便怏怏地犯起困来,她实在找不着话题了……可这两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霍川倏忽睁开双目,刹那间让人有种错觉,宋瑜几乎以为他可以看见自己了,她惊愕地张了张口,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脚下趔趄,进而毫无防备地跌入霍川的胸膛。
姑娘家没有不爱这些东西的,何况这是陇州第一美人所用的东西,两人果然露出喜色,就连一向淡薄的素云也主动朝她道谢,迫不及待要回去一试。
她的下颌恰巧撞在霍川骨头上,上下牙齿咬在舌尖上,登时口中便溢满腥味。她眼眶泛起一圈红色,头顶是霍川冷声提醒:“既然你母亲没说过,那便由我告诉你。女子出嫁后只能唤对方夫君,旁的一概不准。”
澹衫从内室捧出来一个朱漆木盒子,是宋瑜从家中特意带来的。她知道府中有女眷,是以挑了铺子里几样卖得好的胭脂水粉,其中还有一种她自制的七香玉容散,洗脸时,将它溶于水中,能使皮肤光滑细嫩。
音落许久没得到宋瑜回应,他禁不住握了握柔韧腰肢:“可是听明白了?”
引枕虽缝制得柔软,但砸在身上也保不准会很疼,宋瑜不放心,不停地追问,直到她再三保证没大碍才作罢。
宋瑜低声抱怨:“我咬着舌头了……”
被砸中的是素云。她低头揉了揉额角,低声道:“素云无事,多谢嫂嫂关怀。”
霍川有些恼怒了,恨不得将她狠揍一顿,可是这会儿听着她可怜巴巴的话语,终究舍不得动手。
两人齐齐往后看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早在堂屋见到的楚兰素云。宋瑜连忙从榻上坐起来,瞋了霍菁菁一眼,关切地道:“你们没事吧?怎么来了也不让人说一声,我和菁菁正玩闹呢,没承想误伤了你们。”说着,宋瑜走到她们跟前。
说到底他不就是想让她唤一声夫君,宋瑜抿唇别开头,她才不上当。
霍菁菁眼疾手快地躲开,她没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得不到她的回应,又瞧不见她的神色,霍川的手掌放在她脆弱的脖子上:“只要日后别再让我听见园主两个字,其他都随你。”
再说下去宋瑜当真要成煮熟的虾子了,她举起榻上引枕往霍菁菁身上砸去:“快别说了!”
宋瑜诧异地咦了一声,原来他是介意这个?
她虽比宋瑜小一岁,尚未及笄,但因看惯了庐阳侯府里的钩心斗角,有些事情,她比宋瑜知道得还要多一些。她弯起手指刮了刮脸颊,笑着道:“羞羞。”
这个要求着实容易办到,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往里头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地方:“好吧。”
霍菁菁眯起眼笑,她是故意打趣宋瑜的。
感情还是勉强了?霍川平躺在她身旁,想起白天时光景问道:“还记得他们口中的太夫人吗?她兴许没几日便会回来。”
宋瑜下意识咦了一声,因在身后瞧不清楚,但看她贼兮兮的模样已能猜出七八分。宋瑜二话不说立刻从榻上坐起,面红耳赤整理衣裳:“你、你若是没事就回去……我想休息会儿。”
宋瑜登时紧张起来,一改方才松懈模样,她缩在角落瞪圆了双眼:“不是说还得好些天?太夫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眯起眸子端看宋瑜圆润小巧的肩头,指着一处不怀好意地问:“阿瑜,这是什么?”
她大惊小怪的模样委实可笑,霍川禁不住起了逗弄之心:“自然是回来见你的。”
薄衫轻透,合着是在自己房中,稍微扭动露出肩头也无人在意。霍菁菁原本坐在花梨木五开光绣墩上,目光偶尔朝她睇去一眼,谈话声戛然而止。
宋瑜果真好骗,闻言她更加忐忑,独自在床榻坐立难安。若不是外头灯光熄灭,丫鬟大半休息了,她或许真会从床上跳起来做准备。
所幸两人关系甚是亲密,现在也无需顾忌许多,宋瑜随性地趴在美人榻上。澹衫薄罗给她按捏肩背,她偏头懒洋洋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声。
“太夫人何时回来?我是否需要做些什么,菁菁说她不难相处,可……可我还是不放心,她还说过陆夫人不难相处呢,你笑什么?”宋瑜担心地自言自语。
她一直拉着宋瑜闲扯,从西大街的成衣铺子到东大街的脂粉店,几乎将整条永安街的光景都与她叙述一遍。宋瑜身子不舒服,勉强撑着给庐阳侯夫妇敬茶已属不易,如今还要捺着性子和她说笑。
起初霍川只是不着痕迹地翘起嘴角,后来嘴角弧度越来越大,最终被宋瑜察觉到了。他无需掩饰,放肆地低笑出声,没见过这样可笑又可爱,又令人心疼的姑娘:“你怕她做什么,成亲那日她既然没回来,便是对这门亲事不大重视。既然不重视,就不会刁难你,何况她常年吃斋念佛,是个清心寡欲之人,你只需顺着她的脾气说话便无大碍。”
这些话霍菁菁是不可能对宋瑜说的,她虽看着没心没肺,关键时刻却知道轻重缓急。这侯府里的许多事情都不能让宋瑜知道,否则哥哥不会放过她。
他难得有安慰人的时候,可惜宋瑜仍旧不能安心,心情比见公婆还要沉重几分。大概因为先前她已见过庐阳侯夫妇,心中早已做好准备……然而这个太夫人不同,她没见过她,仅凭想象很难勾勒出她的模样,因此她越想越不能心安。
大约是山上太过于清净,一个月过去都不见她有要回来的意思,庐阳侯已经多次命人前去请她回府,她都未有任何回应。
宋瑜重复问道:“太夫人何时回来?”她盯着他下颌,似乎要看出窟窿来。
那是个十分和蔼亲切的老人,对霍菁菁和霍继诚这对兄妹尤其疼爱,嫡孙逝世对她打击多大也可想而知。她尚未从悲恸中缓过劲来时,便得知了霍川要回来的消息,一时间百感交集,她索性到法音寺静养去了。
霍川将她揽在怀中安抚:“大约四五日。”
侯府老夫人年过六十,因为注重保养的缘故,身子仍旧硬朗精神。
从法音寺到永安城路上需耽搁一两日,再收拾上三两日,算下来太夫人正如霍川说的那般,要四五日后才能到达庐阳侯府。
天气如此燥热,若是没有蒲扇,实在熬不过去。霍川不置可否,重新躺回榻上闭目养神,明朗几步便走远了。
成亲头三日过去,霍川便有些繁忙开来。
明朗连忙表态:“小人再去另找一把。”
这日端王府设宴,他也在受邀之列,辰初他已出门了,彼时宋瑜仍睡得沉沉的,双手扒拉着他的脖颈,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霍川轻手轻脚地将她的手拿开,饶是如此仍旧惊醒了她。
夏风十分应景地从树下穿过,头顶蝉鸣不绝,听久了有种别样的安逸。
宋瑜揉着眼睛钝钝地睁开眼,说话时带着浓重鼻音:“你去哪儿?”
明朗也被宋瑜方才那一番举措惊呆了,他愣愣地立定没能回神,手上空空如也,蒲扇早已被她夺了去。
霍川揉了揉她的头顶道:“端王府走一遭。”
“傻。”
明朗在外头候着,以备随时待命。请函前两天便下来了,端王是个爱猫成痴的人,府里一只名贵的白猫诞下四只小猫,据说那几只小猫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他特意为此设宴邀请京中权贵前往观赏。
她脚步声渐次远去,霍川低落的心情豁然开朗,他依旧闭着眼睛,但却翘起了嘴角,轻轻地呵笑一声。
不知为何,霍川想象着宋瑜娇憨的模样,不由得联想到了端王府的猫来,那些小猫可是有他的这一只“猫”可爱?
霍川盖在双眼上的手总算放下,他稍微一动宋瑜便已跑远,惹得霍川在心中暗笑,这个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
宋瑜迷迷瞪瞪地哦一声,大清早的她很不清醒,旋即又重新倒回簟子上。
宋瑜三两步上前来到他跟前,夺过明朗手中的蒲扇,末了她还觉得不解气,又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之后拔腿便走。宋瑜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事忘了做,连忙转身重回他跟前,仰着头,重重地从鼻子里出一口气:“哼!”
耳边似乎听到霍川问了一句:“三妹,你想不想养猫?”
在宋府哪个不是对她言听计从,父母也是千方百计地哄着她,就连宋琛那个处处与她唱反调的,关键时刻都知道护着她。唯有他,一次次对自己发脾气还不觉愧疚,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着实使人恼怒。
宋瑜翻了个身,咕哝道:“想。”
宋瑜也是有脾气的,方才他在堂屋里无缘无故对自己甩脸子,眼下又对自己不理不睬……只有他会发怒吗,她心里也不痛快着呢!
此后如何她便再无印象了,不过片刻,她又昏睡过去。一直到辰末宋瑜被澹衫唤醒,见床榻仅她一人,才想起早晨与霍川的对话。
然而两人从他身旁走过时,他非但什么都没说,反而抬手遮住眼睛,下颌也绷得紧紧的。
新婚三日是该歇息够了,这几天她借着身体不适为由,在忘机庭过了三天清闲日子,但有些事情总归逃不掉的。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大嫂住在哪个院子?”
霍菁菁一路叽喳不休,清脆的嗓音很有特色,霍川一定能听到她声音才是。
给她整理衣裳的是府里丫鬟,名唤霞衣,平常瞧着心灵手巧,没出过大过错。此刻她动作未停,脸上有些微笑意:“在西南方的音缈阁中,少夫人可要前去?”
仲夏的天气委实燥热难耐,宋瑜只穿薄衫都禁不住香汗涔涔,尤其是看他这副惬意模样之后,她便越发地热了。没有树荫遮凉,她下意识地以手作扇,是以举步与霍菁菁一并进入堂屋。
宋瑜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个意思。她怀着身孕,不方便来忘机庭说话,那便由自己过去,况且陆夫人还说过让两人相互照应,那她总得有个照应的样子。
可惜他的母亲早在十多年前便离世了。
宋瑜用过早饭,又在内室鼓捣一通,将上回送给楚兰素云的香粉另备了一份,送去当见面礼。
所以,霍川若要堂堂正正地被封为世子,需得庐阳侯先将他的母亲纳入侯府才是。
路上,她随口问道:“太夫人何时回来?”
请封世子之位需要上奏天子,加上他身份特殊,办起事来总归不大容易。况且大越法律有规定,外室生子即便得到家族承认,最多只能获得极少一部分财产,并无继承爵位的资格。
今日澹衫薄罗不当值,是霞衣和另外一个丫鬟陪在她身边,那丫鬟的名字太绕口,她一时竟唤不上来。可人家到底伺候她三天了,宋瑜又不好意思再问人家名字,所以许多事情她都吩咐的霞衣去做。
霍川今日无事,其实,之后几日他也没甚大事。盖因众人都知他才大婚,只消不是重要的事都可以往后推延。诚如霍菁菁说的那样,新婚燕尔,大家都能理解的。
“大抵就这两日,少夫人若是在意,不妨趁早准备。”霞衣搀扶着她垂头恭恭敬敬地答道。
霍川半张脸被阴影遮挡,他薄唇微微抿着,饶是如此都好看得令人心悸。身旁明朗不停地摇着蒲扇,额头上冒出一圈细密汗珠,他随手擦了一把抹在身上,继续老老实实地摇扇子。
宋瑜也有此意,她始终不能如霍川所说,做不到坦然处之。可说起来,究竟要准备什么?
转过一道月亮门,不知不觉两人便已到达忘机庭门口。转过雕着万马奔腾的影壁,便见院内桐树旁摆着一张弥勒榻,榻上斜躺着一人,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懒怠地在此乘凉。虽说临近晌午日头渐烈,可头顶蓊郁树叶在地上打下一片阴影,碎金一般的阳光稀疏地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身上都镀了一层朦胧的光。
她毫无头绪,应当送一份礼物才是,胭脂水粉固然不合适,旁的又拿不出手。宋瑜苦恼极了,打算从音缈阁回去后再好好准备。
霍菁菁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得也对。”
音缈阁与忘机庭有很长一段距离,从这道门转过那道门,让宋瑜记了很久,可最后实在是给绕得晕了。她索性放弃,反正有丫鬟引路,而且时间长了她总能记住,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宋瑜脚步微微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地慢下了脚步,带着霍菁菁跟上霍川:“我才入侯府,还有许多规矩学习,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祖母既然在寺庙修养,必定是想图个清静,不愿意被人打扰的。”
旁人的院子里都栽种花草树木,可宋瑜刚一进入音缈阁,入目所见便是院子里种着的草药。那些草药的品种有许多她都不认识,旁边还有个小丫鬟在打理,抬头见着宋瑜,她连忙站起,脏兮兮的双手羞怯地背到身后,懦懦地冲着宋瑜打了声招呼:“二、二少夫人。”
不容她多想,霍菁菁已经搀着她往外走:“今日你没见着祖母,她在山上待了月余,是个极和蔼可亲的人。不知祖母何时才能回来,你若是想见她,我可以带你前去。”
少顷,她才如醒过神来一般:“婢子这就进去通传!”
忘机庭是他们两人的院落,起初宋瑜也不明白,霍川怎么给自己的庭院起了个如此六根清净的名字。后来霍川对她解释之后她才明白,忘机便是忘却心机,顾名思义,就是让人回归本性的意思。这让宋瑜禁不住对他有些另眼相待,阴寒的外表下藏了颗赤子之心,真是个怪人。
说罢,她火急火燎地跑了。宋瑜禁不住笑,没见过这么迷糊的丫鬟,大嫂跟前伺候的人怎的这么有意思。院里另有其他扫洒的下人,见着她均恭敬地行礼,宋瑜款步步入正室,便见陈琴音正从内室走出。
两边都不好得罪,宋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打定主意不回答这个问题,殊不知迟疑便酿成大错,霍川面无表情地松开她的手,冷声唤来明朗:“回忘机庭。”
两人迎头相撞,宋瑜退开半步唤了声嫂嫂:“嫂嫂如今身子非比寻常,快别出来了。前几日我偷懒,一直没来看您,还望您心里不要怪罪于我。”
霍菁菁说罢笑吟吟地向宋瑜寻求支持:“阿瑜,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她说话时眸中含笑,目光真诚,再加上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叫人如何怪罪得起来?
也不知霍菁菁是真没眼力见儿,还是有心捣乱,反正她到了此刻都没打算离去,反而挽住宋瑜另一边手臂道:“我原本就有话同阿瑜说,是哥哥你横插一脚。”说罢,她又摇了摇头长吁短叹,“虽然我知道你舍不得阿瑜,但总要给我留一些时间,你们总不能一天到晚腻在一起。”
陈琴音抿唇,转身领着宋瑜往屋内走去,坐在一方交椅上:“你同二弟才大婚,肯定有诸多不适应,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事,自然能够理解。”
霍川蹙眉,毫不客气地询问:“你怎么还没走?”
不过短短几日,她瞧着越发苍白了一些,身子纤弱轻飘飘的,好似风一吹便摇摇欲坠。不是说有身子的人都要好好养着吗?她为何跟旁人不同?三个月根本不显怀,大袖衫罩在她身上很是宽松,根本瞧不见肚子曲线。
霍菁菁拿绢帕掩唇,朝他们俩摆了摆手:“不必在意我,你们两个新婚燕尔,我可以理解。”
宋瑜忽地想起一事,在她身旁坐下气馁道:“我今日原本带了薄礼打算赠送嫂嫂,仔细一想似乎不妥当,自己调的香粉,实在是不便拿出来献丑。”
不晓得她在门口听了多久,宋瑜有些窘迫地看着她,抿着嘴颇有些埋怨。
谈话间已有丫鬟送来热茶,味道与平常喝的不同,宋瑜端着饮了一口,只觉苦得咋舌:“这茶的味道好奇怪。”
宋瑜真想对他傲慢自大的背影吐一吐舌头,怎奈抬眼往门口一睃,便见霍菁菁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看着他们俩。待她捕捉到宋瑜探来的视线,装腔作势地扶着门框倒向一旁,发出受不了的声音。
其实,两人喝的不同,陈琴音只是普通茶水,但她笑了笑解释道:“这里头加了苦丁,能够清热败火。这几日天气热,喝些苦丁茶对身体有好处。”她才有身孕几个月,不适宜此茶,是以便没喝。说罢她想起宋瑜方才的话,“不知弟妹带了什么好东西,前儿楚兰素云到我这里来,说了你不少好话,想来定是被你收买了。如此倒让我更加好奇起来。”
这句话果真让霍川高兴不少,他举步往外走:“不必管其他人,只贴我一个人的心足矣。”
宋瑜仍旧喝不惯这味道,叫人另换了一杯:“是我从家中带的脂粉香粉,都是我平常用过觉着很好的。可惜方才仔细一想,那其中不乏沉香的成分,我听旁人说这物对身怀六甲的女子不好。若真如此,断然不敢害了您。”
此话不假,她很实在,既然已经嫁给霍川便准备同他过一生一世。哪怕目前并不能完全接受他,但心里也会告诫自己,劝服自己。
想必陈琴音也知晓,她甚至没多看宋瑜带来的盒子一眼。室内早已撤去沉香檀香等熏香,她才诊断出三月不到的身子,脉象很不稳定,凡事都得小心。
宋瑜是个很灵活的人,见他露出不高兴,自然要顺着他一些:“我不当你的眼睛,因为我是你的小棉袄。彼时我是父母最贴心的人,此刻嫁到侯府来,只好暖着你们霍家人的心了。”
宋瑜见状颇为遗憾,将檀木盒子交给霞衣拿下去,转而另起话题:“我瞧方才嫂嫂模样,似乎对医药颇有研究,连院中都种着药草之类,莫非嫂嫂还精通医术?”
宋瑜无意间嫌弃地咦了一声,身子一抖,细微的声响被霍川敏锐地察觉,便见他的脸上出现一抹愠色。
“精通不敢当,不过略知一二罢了。”陈琴音拿绢帕沾了沾嘴角水渍,朝她看了一眼,清清冷冷的眼神里,让人瞧不出情绪,“早年家中出售药材,我跟着父亲便学到一些,平常小病小痛应付一番倒是可以,可不敢卖弄。”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与宋瑜绵软的纤手不同,酥麻的触感从相贴的手掌传遍全身,奇异的感觉汇入心头。宋瑜下意识地缩了缩,她尚未动作便被他这句话震撼得口不能言,这是哪儿跟哪儿,谁要说这么肉麻兮兮的话?
宋瑜对这些倒是有兴趣得紧,一连问了许多问题,端的是要回去效仿的架势。
霍川顺势极其自然地与她十指相扣,起身立到她身旁:“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说一句,你以后就是我的眼睛吗?”
陈琴音瞧着好笑,便毫无隐瞒地说与她听,甚至命人拿来笔纸分门别类地把草药的名字、功效和用法写下来给宋瑜,这让宋瑜连连称叹。
宋瑜是当真打着不管霍川的主意,霍川无奈,冰凉手指轻轻扣住她手腕,她挣了两下竟没能挣脱。
鲜活明艳的娇嫩脸庞,与侯府中的所有人不尽相同,脸上满是让人艳羡的活力。陈琴音的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晦涩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