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的母亲……这么说,他跟菁菁不是一母所出?
宋瑜偏头,不解地看着他。
侯府里头的事情可真复杂麻烦,宋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下意识地觉得,霍川的身世不会太简单,可霍川的态度却让她望而生畏,他不愿意说,那她不打听就是了,她巴不得与他不牵扯半点关系。
话音刚落,霍川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她不是我母亲。”他的声音阴寒冷冽。
明朗在外头小心翼翼地敲门:“园主,时候不早了,今日是回去……还是就住下?”
这可让宋瑜犯了难,他若是要住下,那自己住哪里?她想了想劝解道:“你不回去,同家里人说了吗?你母亲……夫人不担心吗?”
霍川脸色有所缓和,但仍旧擒着宋瑜的手腕不放:“今晚就不回去了。”
未料想他竟然坦荡荡地答道:“在这儿住一晚未尝不可。”
明朗在外头静了静:“那我去问掌柜开一间房?”
宋瑜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反问道:“天色已晚,园主不打算回去吗?”
谁知霍川却理所当然地拒绝:“不必,我就住这里。”他看不到宋瑜陡然睁大的双目,旋即又改口,“开两间上房,你将自己安顿好,另一间空下。”
霍川若有所思接过药瓶,在宋瑜起身时拉住她手腕:“去哪儿?”
他此次出来不排除有侯府的眼线,起码掩人耳目的工作应当做好。宋瑜是他的,在成亲之前,他自然得为她的声誉着想,若是让那位得知他跟宋瑜不清不白地住了一夜,吃亏的只会是这只小绵羊。
药膏已然上好,宋瑜将瓷瓶递到他手中道:“你回去后每日上三回药,不日便能痊愈。”
宋瑜岂能让他如愿,当即掰开他手指便往后退:“你不要住我这里,我这儿床太小,睡不下。”
她只是瞧着他可怜,困了都没地方睡觉,手受伤了也没人管……宋瑜抿了下唇,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霍川嘴角的弧度耐人寻味:“那方才我们是如何睡的?”
宋瑜吓得一抖,险些没将他的手扔出去:“园主想多了。”
宋瑜登时哑口无言,转身便要出去寻找丫鬟。既然他不肯走,那这间房就让给他,她再去别的地方睡就是。
她跟个小绵羊似的坐在身边,乖巧善良,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想……娇宠她。思及此,霍川反而愉悦地笑出声来,狭长的眸子泛上笑意,嘴角不由得上扬:“三妹,你这么乖,是想讨好我吗?”
直棂门紧紧地合上,她推了两下纹丝不动,门被人从外头落锁了!
霍川许久未动,只觉得心头的一处正在缓慢地坍塌着,整颗心柔软得不像话。
一定是明朗做的好事,这个狗腿子……她扬声呼唤澹衫薄罗,可是没有一人回应。殊不知在她被霍川桎梏的时候,两人已经双双倒在隔壁床上,此刻仍在昏迷。
她心一横如是想着,便取来药膏涂了一些在他的手背上,然后用手指细细晕开。她的动作轻柔体贴。手指温热,力道适中地碰触着伤口,再加上药膏冰凉,消除不少疼痛,让霍川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宋瑜急红了双目,她不想一整晚都跟霍川待在同一处,这对她简直是莫大的折磨。
说着将他的手从袖筒里拿出来,左右更亲密的事情他们都做过了,握个小手也不算什么。
方才妥协是因为他看着疲惫,没有任何威胁,她的心稀里糊涂就软了,反应过来后才知为时已晚,她现在悔恨不已,自己不应该放他进来的,她在这上面吃的亏还少吗?
宋瑜在他身旁坐下,两人之间隔着距离,她将药膏放在床头桌几上:“你的手若不及时搽药,不出几日便会感染溃脓的。”
外头无人,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鲜少有人走动,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心急如焚,长睫毛颤了颤,下一瞬,眼泪便着急地落了下来。泪珠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落,她无声地抽噎,让人看了如何不心疼。
方才她下楼除了煮茶外,宋瑜还让薄罗去买了一盒药膏,盖因宋瑜在他手背上看到了烫伤。是新烫的伤口,手背一片通红,一看便知不轻。她是鬼迷了心窍,才会想要对他好,只是一碗杏仁酪,便将她收买了吗?她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抬眸便见霍川向她这边走来,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是你让明朗锁门的,你让他打开!”
宋瑜看他的目光发生了变化,自己也道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儿。她怎么可能听错了,他抱着她说了许多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宋瑜听得很不明白,却没来由地对他心疼起来。
胆子可真不小,竟然敢命令他了。
霍川的脸色突变,他沉下脸面无表情地道:“你听错了。”
霍川却敏锐地察觉到另一点不同,他伸手触到她湿润的脸颊,问道:“哭了?”
她抿唇,低头看着自己的笏头履继续道:“你还哭了……”
宋瑜躲开他的手,坚决地道:“方才我跟园主同处一间房已实属不妥,如若晚上再待在一处必定惹人闲话。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必定会大做文章,届时对你我都不好……”
霍川身子不着痕迹地僵了僵。
分明是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可惜从她口中说出来,尤其鼻音中还带着哭腔,根本不足为惧。而且,她的泪水颇有收不住的趋势,汹涌有如江流,她的身子紧紧贴着门板,恨不得能有穿墙隐身的本领。
宋瑜双手背在身后攥紧衣角,不知该不该说,她犹豫多时还是扛不住细声问道:“你方才叫我母亲了。”
霍川上前将她逼在身前,眉头蹙得很紧,显然一门心思都在她的眼泪上:“哭什么?方才不是好好的,同我待在一起就这样难受吗?”
屋中窗户没关,被外头夜风吹得吱呀作响。月色迷蒙,被缭绕云朵遮挡大半光辉,孤零零挂在夜空,照亮他们这一间并不宽敞的房间。
他不问还好,一问宋瑜便哭得越发厉害了,呜呜咽咽连话都说不清楚:“我不要……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们不合适……”
霍川扯了扯嘴角轻笑:“何事?”
她哭得整个身子都在打颤,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恐惧与无助交织,她一边哭一边摇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霍川喝完后她仍旧一动不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黛眉拧成一个疙瘩踌躇不决,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有事要说。
霍川面色沉了沉,很认真地思考她的话:“哪里不合适,我是鬼不成?”
宋瑜旋即又倒了一杯端来,跟照顾小孩子似的端到跟前。
宋瑜多想点头,在她眼里他委实跟魑魅魍魉无异,甚至比它们更可怕。她原本好好的,本以为很快就能将他送走,哪知一道锁落下,将她那丁点希冀都打破了,她的情绪才霎时崩溃,泪水想收都收不住。
霍川伸手接住,茶水略凉,他却一饮而尽,看样子当真渴了。
眼看她哭起来没有尽头,霍川心里头发堵,却又想不出法子哄她,只会低声:“不许哭!”
说着她给他倒了一杯,放到嘴边吹凉了些,才递到他跟前:“喝吗?”
这话有些见效,宋瑜被他冷厉的声音喝住,睁圆了双目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没等霍川松一口气,下一瞬她便呜哇放声,不住地拿手背拭去脸上滚滚而落的泪珠,模样别提多么可怜。
宋瑜莫名其妙地睨他一眼,哪有人刚睡醒这么大的起床气,简直比她还可怕。宋瑜缩了缩解释道:“你方才说梦话了,口干舌燥的,我便去楼下煮了一壶茶。”
美人不愧是美人,连哭都如此赏心悦目。只不过霍川看不到她的模样,只觉得她哭声令人心焦,连带着心情都烦闷几分。威胁无用,他束手无策,只能放缓声音:“三妹,不许哭了。”
耳中忽地响起开门关门声,宋瑜身上香味随着夜风吹拂到他跟前,霍川戒备的情绪陡然放松,然而声音却冷鸷苛责:“不是让你别动,你去哪儿了?”
宋瑜不听,或者说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想出去。
霍川扶着床头起身,五指泛起青筋几乎将木板捏坏,他目不视物,根本无从下手。
霍川真个一点办法也无,没有丝毫预兆地问她:“你知道我母亲是谁吗?”
这样平静冷寂的环境像极了他才失明的时候,寂寥偏僻的小院,即便他死了恐怕都无人知晓。
他当真是豁出去了,为了哄她连最后一点底线也没有了。此话果然吸引了宋瑜些许注意,她哭声渐低,不解地望着他。
他登时眉头一拧,冷声唤道:“三妹!”
霍川停顿许久,用粗粝的拇指细心地给她拭去脸上泪痕,哑着声道:“我母亲死了,她不是侯府的人。”
霍川这一觉睡得颇为沉稳,醒来后已经暮色四合,寂静漆黑的房间只他一人,怀里哪还有宋瑜的温度。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事,包括段怀清认识他许多年,他都从未在他面前剖开心腹地对他说这些。可是面对宋瑜,他却很有倾诉的欲望,或许心里早已认定了她,是以才可以什么事都同她说。
他叫她不要动,那她不动就是了。
她这么懂事乖巧,一定也能理解他。
宋瑜静了静不敢有任何反应,她忍不住抬眸观察霍川模样,只见他眉头不展,即便睡着了也依旧冷峻。唇瓣微抿,好似睡得多么不安稳,宋瑜抬手想要给他扶平眉头,手抬到半空蓦然停住。
宋瑜被他这两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果真忘了哭泣,睁着水汪汪的泪眼一脸困惑。既然不是侯府的人,为何他又是庐阳侯子嗣呢?
旋即再无声音,只有他越加平静的呼吸声。
她的脑子这么简单,霍川焉能猜不到她心中所想,他酝酿了许久,终于知道自己该从何说起了。
“当真。”霍川已经在沉睡边沿,仍旧不忘警告她,“待着别动,我便帮你。”
“我母亲是江南一名小商贾的女儿,认识庐阳侯的时候尚未及笄。”霍川从未喊过那人父亲,盖因在他心中他不配为人父,他只是一个懦夫,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的懦夫。
宋瑜的眼睛陡然一亮:“当真?”
“我母亲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在京城有了家室。”霍川的手放在她脸颊上,低头抵着她头顶,声音遥远低沉,“后来他一离开就是五年,几年后,母亲收到一封来信,便带着我跟着仆从一同上京寻他,彼时他还是庐阳侯府的世子……三妹,你知道外室生子是什么下场吗?知道我和母亲留在府中会是何种待遇?”
霍川下颌正好抵着她的额头,低沉的嗓音慵懒:“我可以帮你找。”
说罢他忍不住扯起嘴角嘲讽,那些日子他不必说,宋瑜便能猜到是何种阴暗残酷。
饶是她一直在外住着,也始终逃不过霍川的眼线。保护她周全的那两个仆从便是霍川派来的,她有任何举动,他们都随时向霍川汇报,她以为自己躲藏得很好,其实一举一动都被知道得清清楚楚。
多年前陇州也有一个商人有了外室,被正妻知道后,外室的下场很不好,说起来真正可怜的还是女人,母亲曾用此当反面教材同她说过。彼时她还小,具体事情她记不大清了,可这些年来,她却是将那份警惕深深地烙在心底。如今,他轻飘飘地一语带过,恐怕其中的内情并不简单。他究竟在侯府遭受何种待遇宋瑜不得而知,却也不难想象,而且,宋瑜也总算明白,霍菁菁那句“大哥跟二哥不一样,二哥他只恨我们”是何种意思。
她傻得很,根本没想到霍川为何知道此事,晕乎乎地便和盘托出了。
宋瑜耳畔是他呼出的清浅气息,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浑身低落的情绪。
宋瑜敛眸,闷闷不乐:“尚未找到,那些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根本无暇顾忌其他。即便有也是江湖郎中,全然不可靠。”
起初宋瑜只当他是顽劣不堪的天之骄子,跟宋琛一样无法无天,未料想其中竟有诸多波折。她的哽咽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他推心置腹地跟自己说这些,宋瑜不知要拿何种情怀面对他。
霍川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好像真的累极:“找到了吗?”
过了许久她才讷讷地问了句:“那你为何要再回来?”
宋瑜勉力稳住心神,镇定地答道:“是。”
霍川在陇州的花圃经营得很好,除此之外他似乎还有其他生意,大抵比在永安城惬意得多。
宋瑜意欲拨开他放在腰上的手,奈何他手臂铁钳般搬不动,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带到胸前。两人挨得极近,身子相贴,她的面前就是霍川的玄青衣袍。
霍川直起身,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道:“为了你。”
霍川索性将她一并抱上床榻,双目合起不忘提醒:“三妹近来在找一名郎中?”
怎么会是为了她,同她有什么关系?
宋瑜不大满意地哦了一声,便同他说明了床榻方位,未料想他居然打横抱起自己就朝那处走去。她好几次险些撞在桌椅柜子上,可谓惊心动魄,来到床头宋瑜才察觉不对劲,待后悔时已经来不及。
宋瑜再傻,也不会信他这句话,只当他是为了哄自己高兴。她一手推开霍川一手扶门,此刻,他们依旧牢牢地被人从外头锁着。她的心情颇有些绝望:“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我并不想知道。”
纤细玲珑的身子,原本也没多少重量,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他甚至有些舍不得松开。
这是他的身世,一旦知道两人便再也没法划清关系……宋瑜方才早已把眼泪流干,只是还时不时地抽泣一下,她既恨他自作主张同自己说这些,又禁不住可怜起他的遭遇。
宋瑜作势从他腿上下去,却被霍川一把按住:“告诉我方向就是了。”
霍川顺势后退两步:“我想让你知道。”
他口中的家是陇州城外别院,而宋瑜以为的却是庐阳侯府,她登时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睛,从未见过懒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一句话堵得宋瑜无法反驳,她抬眸对上霍川漆黑双目,抿唇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那你倒是说一说,如何为了我?”
霍川蹙眉,不耐烦地解释:“太远。”
霍川垂眸,抬手抚了抚手背上的烫伤,这是他昨日新添的伤口。搁在以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如今他却没法继续忍气吞声……可惜这些事情不能与宋瑜说,她应该是干净无瑕的,不能拿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教坏她。
他看起来是真的累了,方才若不是宋瑜不自在地动了动,他或许会就此睡下去。可宋瑜却想不明白:“园主为何不回自己家睡?”
见他答不上话来,宋瑜更加坚定心中所想:“园主再不开门,我便要喊人了。”
似是猜到她那点歪心思,霍川挑唇讥诮:“我只想睡一觉,三妹无需多想。”
同他待一两个时辰她尚能忍受,横竖在来陇州的马车里便是这样的。可若是两人独处一夜,宋瑜心里没底,她也不认为两人关系到了如此亲昵的程度。
宋瑜登时警觉,一言不发。
霍川伸手正好碰到一旁的桌椅,顺势就坐了下来道:“三妹找我没用,房门不是我锁的,你该找明朗才是。”
在宋瑜昏昏欲睡之时,埋首在她脖颈的脑袋终于抬了起来,霍川声音倦怠疲惫:“床在哪儿?”
宋瑜噘嘴不开心,明朗若是没有他的吩咐,哪敢擅自做主将他这个园主锁里头?偏生他还一副无辜的模样,叫人看了心头来气。“我肚子饿了。”她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
房间内许久无声,霍川此刻不强迫她,不代表日后会如她所愿,他不急于这一时。
霍川淡淡地道:“饿着。”
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她猜想的那般。霍川这么问,反而坐实了宋瑜的猜测,如此一来她更加不能同意。
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连做坏事都做得如此理直气壮,宋瑜对他才生起的怜悯瞬间烟消云散,她怒气冲冲地拍了两下门,大喊:“澹衫,薄罗!”
她悔恨不迭地摇头:“不、不想知道……”
不多时传来明朗试探的声音:“姑娘有何吩咐?”
在他牙齿碰上皮肤的时候宋瑜便浑身一僵,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回流,生怕他一狠心将自己咬死了。然而他却出人意料地住口。
没料到明朗竟然就在门外候着,宋瑜越加气愤,她方才喊了那么多声他都不做反应,真让人忍无可忍!他还勾搭她的薄罗,想得美!
霍川偏头轻咬了咬她的脖子,细皮嫩肉的仿佛稍微一碰便能出血:“三妹当真想知道?”
宋瑜将方才要求又说了一遍,他寂静半晌扬声问了句:“园主要吃什么?”
宋瑜双眸湿漉漉的,她瘪瘪嘴不满地问:“为何一定要我去?”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询问他意见,若不是隔着一道门,宋瑜真不愿意放过他。她抿唇不悦地看向霍川,便见他低头想了想,对着门外道:“全听宋小姐意见,将门打开吧。”
她那句“我不去”言犹在耳,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一想到霍川便觉得胸口发堵,郁卒烦闷,脸色也越发阴沉。
他这样好说话让宋瑜很不适应,门锁转动的声音立刻响起,紧锁的门旋即被人从外头打开,露出明朗讪讪笑脸。宋瑜气鼓鼓地瞪着他,忍了又忍放出一句狠话:“我再也不让薄罗接近你了。”
声音绵软娇怯,听得人于心不忍,霍川立即松了力道,但口中仍是不肯放过她:“你不去侯府的原因菁菁都同我说了,这些都不是问题,几日后我将一切都安顿好,便请人接你过去。”
明朗默默地将门锁收回身后,为难地觑向她:“小姐不要为难小人……”
似是为了印证她心中所想一般,下一瞬他已然低头埋进宋瑜的颈窝。只可惜手上的力道并未退却,甚至解恨般紧了紧,宋瑜被捏得一疼,下意识便呜咽出声。
言下之意便是,这是霍园主的主意,同我无关。
宋瑜禁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他浓密的睫毛下有一圈青紫阴影,脸色很是疲惫。方才她一直没敢正眼看他,是以此刻才有所察觉。
只不过宋瑜才不听他解释,同流合污也是重罪,她转身便走到隔壁房间。她的两个丫鬟正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宋瑜上前掀开床褥将两人唤醒:“快别睡了,当心我罚你们再跪一宿!”言语间越发多了几分无奈。
霍川只嗯了一声,瞧不出情绪。
怎能有对主子如此不上心的丫鬟,几次三番被人支开,留下她一人孤军作战,上回龚夫人罚了两人委实是应该。
她心底仍是下意识排斥他的,对他的畏惧尚未消除,能够坦然面对面与他说话已实属不易,更何况整个人都被他抱着,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惶惶不安。上回他在庐阳侯府门口那样对她,她的心中还有气呢,怎能如此轻易就被收买。
二人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从床榻上坐起。面前立着横眉竖目的宋瑜,登时反应过来出事了,两人猛地坐了起来,规规矩矩地立在宋瑜跟前,惶恐不安地道:“婢子知错,请姑娘轻罚!”
宋瑜这才恍然说漏了嘴,她抿唇辩解:“我觉得不好吃,恰巧薄罗又喜爱甜食……”
她们对方才事情概无印象,只记得被明朗带出房间后,正欲折返去照看宋瑜时,脑子却越来越沉重……再一醒来就是眼下了。
她的皮肤又软又嫩,呼吸之间有浅淡幽香,连耳垂都小巧得不可思议。霍川用手将她五官“勾勒”了一遍,试图在脑海描绘出她的模样,可惜不管怎么想象,他都不能确定宋瑜的模样。他心中不无遗憾,压低眉峰佯装不悦:“你都给丫鬟吃了?”
两人自知有错,低头惭愧地走在宋瑜身后。来到宋瑜房间,她们偏头往里面一觑,便见霍川坦然自若地坐在桌旁,面前还摆着几道菜式。
霍川禁不住低声一笑,想到她漂亮的小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便越发爱不释手。
宋瑜脚步微顿,不承想他还没走,她满心不安地看向里头,此时,屋里已经点亮了烛灯,烛光摇曳,一世温暖,他就坐在圆桌后头,面无表情地咀嚼明朗夹到碗里的食物。精致的下颌上下动作,他不慌不忙地吃饭,似乎没有察觉宋瑜的存在。
“园主为何送我杏酪,难道就是为了强迫我吗?”她说得义正词严,澄澈的一双妙目眨了眨,模样别提有多严肃,“若真是如此,薄罗吃的比我还多……”
就在她正欲默默退出时,他赫然开口:“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宋瑜意欲反抗,尚未来得及从他双腿跳下,已经被他一手扣住后脑勺,一手扶住腰肢重新揽了回去。他的力道很大,宋瑜根本挣扎不过。
宋瑜愕然,这人总是毫无预兆地出声,将人吓一大跳。她思量片刻,举步在他对面坐下,这才发觉桌上摆着一碗白米饭,看样子,那应该是特意为她留下的。
她被霍川的大掌桎梏着,整个身子都被他揽在怀中,偏偏他的手指还不老实,在宋瑜的脸颊上游移。光洁滑嫩的脸蛋渐次烧红,她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尤其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男人。
宋瑜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抬眸往对面看去。他要吃的菜全是明朗来夹取的,他本是这样骄傲的人,能够忍受如此对待,想必是发生过什么事,才使得他不得不妥协。
若是靠近了,大抵能听见宋瑜细声嘤咛的抗拒声。
这顿饭她吃得索然无味,自始至终他们都没开口交谈。
霍川对待小姐的行径她们可是从头到尾看得明白,哪次不是硬生生地逼迫,她们小姐好说话,总是被欺负。思及此,两人禁不住上楼去看看,然而宋瑜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房门紧闭,她们无法窥得里面场景。
宋瑜心里装着事,更让她惊讶的是,自己对霍川的情绪发生变化……譬如看到他如此模样,会忍不住想为他夹菜,她一定是个滥好人,宋瑜暗暗唾弃自己。
正是因为霍川在,是以她们才担心!
饭后,霍川也不强迫她,明朗另找掌柜开了两间房,他们就在那里睡了一夜。早晨醒来时人已不在,宋瑜长长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怅惘。
明朗坐在长凳上神色坦然:“怕什么,我家园主也在里头。”
她恍惚地坐在镜前,任由薄罗给她绾出低鬟髻,心思不知神游去了几天外。脑海里一会儿是霍川对她诉说身世时的低落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强迫自己时可恶的模样,他怎能如此过分?宋瑜情不自禁地捏起了拳头,不管他有什么歪心思,她都坚决不会让他得逞,她才不同情他!
大堂来往的都是宾客,她不敢大声说出,刻意压低了嗓音。
宋瑜虽这样告诫自己,但耳畔接连不断响起他那句沉重缠绵的“为了你”。
薄罗毫不客气地推搡他一把,俏脸恼得通红:“你做什么拉我们出来,我家姑娘还在里头呢!”
宋瑜黛眉拧起,苦恼不堪,呜呼一声倒在桌前,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中。
客栈里正是吃饭的时候,明朗在底下找了一张桌子点菜,左右园主短期内是不成事的,他们不如在此先吃一顿。
薄罗正准备给她戴发簪,险些失手划伤她肌肤,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问:“姑娘怎么了,是不是霍园主昨日对你说了什么?”
然而让她更没想到的是,霍川从门外走了进来。
自打昨晚她们醒后,姑娘便很不对劲,她焦躁不安,一直到今早仍旧如此。
看清食盒里的东西后,宋瑜霎时愣住了,食盒里面只摆着一个青瓷釉绘兰草的小碗,碗里是宋瑜心心念念许久的杏酪。
宋瑜趴着摇了摇头,想了想旋即又点头,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出:“他对我说了许多,可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薄罗好言好语地请求:“姑娘先看看吧。”好歹是人家想办法送到她跟前来了,若是她看都不看一眼,那该多么可惜。说着她替宋瑜打开盒盖。
后来薄罗再问说了什么,她便绝口不提。
提到霍川,宋瑜脸色稍变,下意识便将食盒推开道:“我不要。”
虽然霍川说了要帮她寻找郎中,但经过昨晚那番对谈,她不敢再指望对方。
薄罗将其放上圆桌,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澹衫,末了认命地叹息道:“这是霍园主一并送来的,说是要亲手交给姑娘。”
何况,若是能早些找到郎中,她便能早日回去陇州,将他对她说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决计不会再回来永安城。宋瑜决定下来后,连着问询了三日,却依旧一无所获,起初的昂扬斗志也被打磨得一干二净。
她偏头注意到薄罗手里提的食盒,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其实,不是永安城没郎中,而是郎中都有自己的医馆要打理。况且一听是为那柳荀做事,个个都摇头不迭。他的医术在京城可是很出名的,诊治的病人也比旁人严重,稍有不慎出了差池,那可是一条人命,谁也担待不起。
原来是为此事,宋瑜心下了然,不由得对霍菁菁多了几分感激。
宋瑜沮丧地回来客栈,没承想澹衫的脸色比她更难过:“你这是怎么了?”
澹衫合上门折身道:“是霍小姐送了两个仆从来,说是能暂护姑娘安全,此刻已经安顿好了,就隔着几个房间。咱们若是有事,高声呼唤他们便能听见。”
澹衫将瘪瘪的钱袋子递到她跟前,她摊开一看,见里面只剩下两锭碎银,她也知道,她们根本维持不了多久了。
宋瑜点点头,确实心有余悸:“你们下去做什么?”
犹在苦恼之际,门被人从外头叩响,薄罗上前打开门,外头站着的正是一脸笑意盈盈的霍菁菁。
果真不见澹衫薄罗的影子,这两人不知去向何处,她正欲下楼寻找,直棂门却被人推开了。薄罗神情古怪地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后头紧随着澹衫,见宋瑜已经起床,她忙走到跟前道:“姑娘何时醒的?方才我们下去你还睡着,我们没点灯,可是让您害怕了?”
看模样她的心情比早前好了许多,气色也有好转,她环顾一圈只见三张愁苦的脸对着自己,禁不住摸了摸脸颊尴尬道:“怎么,不欢迎我?”
宋瑜唤了两声,无人应答,她唯有亲自下床到桌边点亮烛灯。
宋瑜上前将她留住,摇了摇头解释道:“怎么会,你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她前两日路上颠簸,舟车劳顿尚未调整过来,一觉便睡到暮色昏沉。睁开眼窗外一片暗昧,天边残留了些许暗红霞光,照得室内昏昏沉沉。
“那你们是?”她面露不解,低头觑一眼桌上被扒拉到一旁的钱袋,再看一看旁边剩下的几枚铜板,当即有些了然。
送走了霍菁菁后,宋瑜也有些疲乏,躺在床榻休息。因晚上要试一试新入的白玉散,宋瑜便命薄罗澹衫二人去清洗浴桶,务必要将里外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正欲开口说话,宋瑜已经悄悄伸手掩住铜板,尴尬地道:“我们明日就回陇州了,若是可以,能不能请你……”
宋瑜笑容僵住,婉拒道:“日后再说。”
她话音未落,霍菁菁已经笑眯眯地答道:“自然可以。”
宋瑜算了算时间,便让她到一边去洗净脸上粉末。霍菁菁现在的皮肤果真比原来要滋润许多,她的心情也跟着好转了一点,于是,她赶忙拉着宋瑜的手不肯松开:“阿瑜,你懂的可真多。若是二哥能早日娶你进门便好了,这样我便日日都能向你讨教这些……”
宋瑜一愣,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霍菁菁摆了摆手:“不碍事,我却觉得舒服得紧,整个人都精神了。”
谁想她竟然拉着宋瑜的手一脸希冀,自顾自地开口:“你若是去我家住再好不过,现在,我在府里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每日闷着真是无趣。”
霍菁菁起身环顾室内,宋瑜正坐在桌后研究脂粉的成分,察觉到她醒后,宋瑜起身走了过来:“我给你脸上涂了一层香粉,能够护肤悦色。你这几日哭得太多,脸上颜色不大好……我一时手痒,便没忍住自作主张了。”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决定之后立即便要她们收拾东西。恰好天色未晚,此时前往再适合不过,何况,她在家里,深得母亲疼爱,要接朋友来家里小住,她只需同母亲说一声便是。
醒来后眼上巾栉已经除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东西敷在脸上。她碰了一碰,知道那应该是调成糊状的香粉,那香粉有浅浅的丁香花味,让人觉得清凉舒服。
这可让宋瑜愣住了,她本意是想跟霍菁菁借些钱而已,未料想她是如此热情。
霍菁菁嗯了一声,这些天她哭得太多,眼睛确实干涩难受。现在难得有歇息的时候,她索性合目小憩一番。
她一回头的工夫,霍菁菁已经将床上两个包袱提了过来,她原本就没多少东西,带来的行礼大半都遗落在霍川的车辇中:“还有什么要拿的?我先让他们回去,顺带禀告母亲一声,让她派人给你收拾出来房间。”霍菁菁指着两个仆人说道。
宋瑜让霍菁菁躺在床榻上,将帕子蘸湿后拧干,折叠整齐后盖在她眼睛上:“别动,一会儿便好了。”
说着她便往外走,忽地她又想起一事折返回来,在宋瑜耳边低声叮咛:“我母亲比较严肃,她若是对你凶了你也不必计较,她对谁都是那样的。”
不多时薄罗端着铜盂进来,臂弯上搭了一块帕子。
说着她安抚似的捏了捏宋瑜的手心,便去寻那两名仆从,令其中一人先回去安顿,另一人陪同她们回府。宋瑜正在出神的光景,她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好,将包袱随手交给仆从,牵着宋瑜的手便往外走:“阿瑜,我母亲若是见了你肯定也喜欢的。你那么好看,对胭脂水粉又懂得多,我母亲对那些保养之术最为有兴趣,指不定日后你比我还讨她喜欢。”
霍菁菁问她做什么,她便没好气地道:“给你敷眼睛消肿,省得回去后旁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宋瑜踉跄两下站稳,脑海里勾勒出陆夫人威严肃穆的模样。因为霍川的缘故,她对这位夫人多少有几分畏惧,何况,她素来心思很敏感,不难听出霍川话里掩盖不住的对她的恨意。
宋瑜捏了捏她手心,转头让薄罗去准备一盆冷水,再问掌柜的要些冰块放进去。
再一次站在庐阳侯府门前,宋瑜已无当初震惊,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敬畏和好奇。
“那我傍晚便命人过来,在此期间你还是别出门了,就在客栈待着比较安全。”霍菁菁不放心地叮嘱。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能让霍川如此憎恨?
这正是宋瑜担忧的,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若是碰到歹人她可一点都招架不住。霍菁菁的帮助对她来说很是及时,她自然不会拒绝。
她被霍菁菁带着走入府中,踩着青石台阶缓缓而上,转过浮雕松竹梅岁寒三友影壁,垂花门两侧是横穿整个侯府的抄手游廊,庭院蓊郁高洁,一派庄重。来往丫鬟见着霍菁菁低头行礼,规规矩矩地唤她一声“二姑娘”。
宋瑜思量再三,点了点头。
霍菁菁边走边对她解说:“母亲今日去外头上香了,大概要到傍晚才回来。你就同我住在一起,宜归院还有许多空屋子,我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一间了,你若是有住得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同我说,不要客气。”
她话说到这份上,霍菁菁自然不好多作勉强:“那你住在这儿安全吗,是否要我命两个仆从来保护你?”
侯府的院子里栽种了不少松竹,给庭院增加了几分高雅,霍菁菁说这些是她父亲亲手栽种的,不知道的人,定会以为庐阳侯是个品性高洁的人,但他又为何会做出那等腌臜事情来,宋瑜偏头看着青翠的竹林,翠竹挺直躯干立于风中,一阵风吹过,竹叶婆娑飒飒作响。
那他带自己前去的用意……宋瑜连忙摒除脑内荒唐念头,啜了口茶强自镇定心神。
宜归院在前头不远,转过一道月亮门便是,刚转过来月亮门,她们就在走廊前头遇见了霍川。
侯府的事情她不愿意往深了想,但隐约能猜到一些。霍川对那里很是排斥,越到永安城越加明显,他甚至对庐阳侯府厌恶至极。再加上霍菁菁那一句话,她大抵知道霍川在府中地位尴尬,不受待见。
他正跟陈管事往这边走来,宋瑜眼神飘忽不定,心虚紊乱,不得已跟着霍菁菁一道停下。
客栈里没什么好茶,味道不如自己家的清香。宋瑜给两人各倒一杯,想了想就出言解释道:“庐阳侯府正在办丧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一个外人去打扰了总归诸多不便。再说此前我没有同你父母知会一声,怕是会唐突他们,不如改日做足了准备再去也是不迟。更何况我也另有事情在身,住在侯府恐怕处处不便,菁菁,你若真是为我好,就别强迫我去。”
待人走到跟前,霍菁菁低头唤了句哥哥。
大抵里面有什么内情,她不说宋瑜便不好多问,唯有让澹衫去准备茶水。
霍川颔首本欲直接走过,然而闻到一抹暗香后忽地停步,他转了方向面对两人:“你去见她了?”
霍菁菁蓦地噤声,抽抽噎噎不再多言。她接过宋瑜手里绢帕,好不容易止住泪水,一双杏眸却哭得红肿。
宋瑜就在霍菁菁身旁立着,她没出声,霍川便以为是她身上香味传给了霍菁菁。
可惜宋瑜不能明白,她下意识咦了一声颇为不解:“为什么恨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霍菁菁眸子狡黠地转了转,对陈管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许出声:“见了,并且还提起哥哥了。”
霍菁菁平日里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心如明镜。她早把一些事情看得透彻,即便霍川肯接受她,也从没拿她当过妹妹,只是感激她当年的出手相助罢了。霍川的心是冷的,怎么都没法焐热,她早在多年前就知道了。
霍川饶有趣味地挑起嘴角,反而不急着赶路:“说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