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来,这电话已经断掉了。
导师说:“有事吗?那快走吧。”
然后我就见到了宋之悌。就是这样。
“能能能,好啊好啊!在哪里约?嗯,我马上出发!”我才不管对方是谁,我是说给导师听的,好让她放我走。
他刚下飞机。背着硕大的背包,那里面是帐篷、睡袋、手电筒、捕虫工具,全部的野外生存用品,手里拎着采集的标本。
有一个声音说:“晚一点儿能不能约你出来……”
我们坐在一间日式餐厅里,我得以见识到他的工作手册,看到他亲手绘制的昆虫,他画得真好。
这时,天意眷顾,我手机响了。
他说:“我女儿要我和你吃饭。”
聊到后来,真是口水流尽,真想有人能救我出苦海……
我说:“是的,我也想和你一起吃饭。”
两周很快过去了。一个下午,我正在学校里跟导师闲扯。要知道,有时候和导师相处得好也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的导师是个老太太,我们谈了会儿正事就开始聊养生,要知道所有北京的老太太都是《养生堂》节目的忠实拥趸,不管是博士生导师还是菜场大妈。
他说:“我女儿,她没说什么失礼的话吧?”
5
我说:“要说失礼,也是我先失礼。”
而宋之悌也许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把他介绍给了一个世界上快要绝种的女博士。
他问:“为什么呢?”
他远在婆罗洲。去婆罗洲,要先经过秦岭、蓝关,再是瘴江,再到惶恐滩、零丁洋。文天祥在海上喟叹,“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我答:“因为我在你去婆罗洲的时候百度了你,你所有的八卦我都尽在掌握。”
这是我,一个被众人看好的永远嫁不掉的古典文学女博士的故事。我遇见了一个小孩,然后她跟我推荐她的爸爸,一个单身的昆虫学家。
他笑了笑,有兴趣继续听下去。
“太好了,太好了!”吉儿欢呼道。
“然后我想到文天祥在《过零丁洋》中写道,‘零丁洋里叹零丁’。”
我很大方地说:“好啊,我也许会请你爸爸吃饭。”
他的表情肃穆起来,这年头,能听我酸文假醋地聊文天祥的人,真不多啊。
吉儿没有妈妈,这是多么伤心的事,为什么没有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必须打住,不能把八卦的触手伸向一个孩子……确实,我早就看出来这是单亲家庭二人组,爸爸格外心疼女儿,女儿人小心事很重,但他们真的都很可爱。
他说:“是的,孤独的时候会希望有人陪伴。其实,我也做了和你一样失礼的事,搜过你的微博,把偷拍的照片存在手机里。”
“我没有妈妈。所以,你要不要和我爸爸做朋友,他人很好的。”
他给我看他偷拍的照片——那日午后,我正蹲在树下,笨熊一样拿一根树枝在地上掘土,恣意的动作看不出任何美感,偷拍的人手抖还拍虚了。“这也叫照片?脸都看不清楚。”
“什么事情呢?”
他说:“但是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不需要看清楚脸的。”
我也露出向往的神色,吉儿看了我半晌说:“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情。”
6
“我爸去那里考察,住在‘女王营地’。那里有很多独角仙,还有锹甲,还有金龟子,还有屁步甲。”吉儿羡慕向往地说。
我的故事很简单,说白了不外是谈恋爱。
婆罗洲?莫非就是马来西亚的那个婆罗洲?
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有个五岁的孩子。因为这孩子,得以认识他。得以知道,他也对我青眼有加。
再上课,吉儿由保姆带来。自己告诉我说:“我爸去婆罗洲了。”
觉得很幸福,虽然没有彼此表白,但是我想我是在爱了。
倒也是,现在多少人觉得自己大有学问,看不起童蒙的浅易,其实好好背诵一段“床前明月光”是多么必要,往深处想,那才是最深最忧愁的文学。
把衣柜里全部的衣服都整理一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件“你穿这件衣服我想吻你”的衣服和一件“你穿这件衣服是代表有人爱你”的衣服。
我哥说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话:“这才是博士应该做的事。”
买买买!我哥说:“得攒五十个小孩才够你这通买买买的。”
我哥把试听课的任务加重到二十五个小孩的时候,我对他发飙了。“我真成你的员工了吗?放着那么多事儿没做,论文没改,我天天跟小屁孩一起背诗。”
我哥的世界里,计量单位是“小孩”,一个小孩的时间,三个小孩的数量,十个小孩的份额。忽然发现我哥很可爱。所以人一恋爱了,什么都顺眼了。
4
宋之悌又出国了,这次去非洲。去非洲的热带雨林捉虫子。
我笑笑说:“不了,妈妈在家等你们呢。”
我和吉儿相依为命之感更浓了,每周两次,她见到我,都如同久别重逢一般扑向我的怀里。
宋之悌看看我说:“老师能赏光吗?”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三周过去了。
隔一会儿,宋之悌带着吉儿走了。临走,吉儿说:“爸,我们可以和老师一起吃晚饭吗?”
一个月过去了,仍旧是保姆把孩子送来,我问:“她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我和吉儿抱在一起大笑。
保姆说:“他们研究所派人去找了,没有找到。”
“是啊,你们还各自流了一摊口水。”
什么?! ! !
“我们睡了这么久?”
找?找他?他怎么了?
“大概一小时吧。”
孩子在远处玩,并没有听到。我压低声音说:“告诉我研究所的电话。”
等我们俩醒来,日已偏西,窗外竹枝把夕照切成条条与块块,茶凉了。榻榻米上坐着宋之悌,我和吉儿同时惊呼:“你等多久了?”
我打过去,研究所的人说:“您找宋之悌先生吗?您哪位?您得告诉我您是哪位才行啊。”
和一个小孩一起入睡还是平生第一次,我做的梦和她做的梦会交织在一起吗?会呼唤来一只貘吗?白居易最喜欢貘,说这小兽有神力,能吃掉噩梦。白居易有偏头痛,请人在屏风上画一只貘,还为这屏风写了貘屏赞。
我厚着脸皮说:“我是他女朋友。”
我忍不住想亲她,想想还是算了。我要自持啊,不论是男女之情,还是从未体会过的母爱。昼长人静,那当爹的也不知哪里去了,呆坐不如同睡,我躺在吉儿旁边也睡着了。
对方说:“哦,别着急,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估计这周就会有消息。”
可我干吗去了解这么多呢?这不太好。我尽量避免和吉儿太亲近,但是这孩子似乎格外黏我。有一次她爸爸有事,让学馆留她一会儿。她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品茶吃点心,然后困得不行就睡着了。我把她放在榻榻米上,盖好毯子。她的睫毛像小灰蛾的翅膀一样透明、轻盈,嘴唇像凤蝶一样翕张。原谅我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学了很多昆虫名词,她像一只可爱的小草蛉。
“你们怎么那么乐观啊!怎么肯定能找到?啊?你给我个结论,到底他怎么了?被老虎咬了?被熊咬了?”我激动地大叫。
昆虫学家,他们会有很漫长的生命时光是待在野外的,有时候为了研究和保护一种濒危的昆虫付出健康的代价。
“姑娘,热带雨林没有老虎和熊……”对方说,“别担心,他生存能力很强,号称打不死的大兜虫,不会死的。”
后来,当我和吉儿混得很熟了,我得以知道昆虫学家到底是怎样一种人。首先他们可能在年轻的时候甚至年幼的时候就对昆虫很执迷,年纪稍长,学业有成,对于昆虫的了解超越了凡人,向达尔文之类的巨擘靠拢。他也是博士,但和我这样的古典文学博士不一样,我考上博士全靠“哪个导师比较好考就考哪个”的原则方针,而他是纯天然的兴趣和乐趣。
7
“失敬失敬。”可是昆虫学家是什么鬼?
雨夜,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我小小的公寓只有这一个阳台,还是封闭的。我想淋淋雨都得乘电梯下楼……我真的很想淋雨。
“我爸爸是昆虫学家。”吉儿告诉我。
已经是研究所说的最后一周了,没有人给我电话。
“蝉会在树皮底下刺洞,然后产卵,树被刺伤的部分会枯萎,幼虫就从那里跌到地面,然后找到树根,钻进土里,从此以后的很多年,吸食根部水分生活。”宋之悌说。
我像一只孤独的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你可真了不起,怎么会知道这下面有一只蛹呢!”我雀跃地问,三个人里我最兴奋。
我等待一个我能爱,也肯爱我的人等了这么久,远比蝉在黑暗的地底所等的十七年要久吧。可是当我遇见他,他却消失了。望望窗外雨中的树,真是“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我跟她来到那棵白蜡树下,她拿一根树枝开始掘土,我也帮着掘,我们状如两只笨熊,掘了半天,土还是纹丝不动。这时,一直沉默地跟着我们的宋之悌说:“我来帮你们吧。”他从钥匙扣上摘下瑞士军刀,很旧的军刀,但显然常用,也非常好用。很利索地挖开一个半尺见方的坑,小孩在里面翻找,还真被她猜中了,一只幼虫!天啊!
天亮了。
扯远了,还是说回我的故事。吉儿下课后说什么也不肯走,要带我去挖蝉的幼虫。她说她肯定在树下有一个地方藏着一只蝉的幼虫。
我要去睡了。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让我做个美梦,请赐我一只小小的貘,让它吃掉所有惶恐与零丁。
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
睡到中午,被电话吵醒,我哥说:“来来来,有老师请假,来顶班。”
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
我去学馆。一路上车走“Z”字路,没精打采。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
推开学馆的木门,先找吉儿。吉儿已经来了,身后站着的……啊,宋之悌回来了!
我查了学生名单,小女孩叫宋吉儿,爸爸叫宋之悌。这名字好啊,唐朝也有个叫之悌的,那是大诗人宋之问的亲弟弟。宋之悌当官得罪了皇上,被贬到了越南河内那么大老远的地方。对于古人来说,那就等于是死罪,一个远到一生不可能再回来的地方,真惆怅。所以越发喜欢李白,李白和宋家兄弟都交好,宋之悌出事后,他还为他写诗送别。诗曰:
“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我很想念你。”他说。
3
那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场,我们是会拥抱的,我可以肯定。
我呢,看完这一眼,就如同《游园惊梦》里的王祖贤初次看到吴彦祖……一众家长里,他昂藏七尺、笔挺端正的相貌,让人不得不怦然心动啊。不行,打住打住,好人不会打有妇之夫的主意,不过,看两眼总没什么不可以。
“没什么,你没事就好。”我有种泪盈于睫的感觉,我是哭了吗?我可不要这么没出息。我定定神,开始上课,今天我们复习《驱车上东门》。
中庭长廊下家长们来了,向外看一眼,花影扶疏里,一眼就看出小女孩的爸爸。他们长得非常像。
……
孩子们书声琅琅。我哥特意叮嘱过我,下课前十分钟家长陆续来接孩子,务必让他们读出声,好让家长觉得钱没白花。我遵旨办。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我也是一只蝉吗?当我破土而出,茫茫人海中我的天敌早就消失不见了。那个男人,那个能和我相爱相杀的天敌,那只持刀挥舞的螳螂,它并没有等我。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下课后百度了一下,才明白原来真是这样。假设天敌的周期是三年或五年,那么,十五年蝉就会碰到天敌,被捕食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但是十七年蝉如果钻出土时遇到的天敌的周期是三年,那下次遇见这种天敌,只能是四十二年以后了。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我爸爸。”她说。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你懂得真多,谁告诉你的?”我有点儿敬佩她呢。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蝉会在地下待上一年、三年、五年甚至十七年。年份必须是质数,这样,它们钻出土的时候,遇见天敌的机会就小。”小女孩说。
换句话说,就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抱着她在庭院里走走,她够到一片白蜡树树梢上的叶子。我说:“这就叫作‘一树碧无情’。”盛夏蝉鸣,李商隐咏蝉,骆宾王咏蝉,虞世南咏蝉。蝉对于古代的诗人来说,是自警,也是自喻,是自怜,也是自伤啊。
再换句话说就是,想爱就去爱吧。
为了攒够二十个小孩,我也不拖延症了,也不抱怨了。第十九个,是个小女孩。她首先问我:“老师,你为什么这么高?”我说:“因为这样我才能喂长颈鹿吃树叶啊。”她说:“抱抱。”我抱起她,她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忽然说:“我就是长颈鹿,你来喂我。”
是这样吗?宋之悌。
2
他坐在学馆外的长椅上睡着了,他是太累了吧。
我的家人就是这么随心,出口就往人痛点上戳。
下课后,换成我和吉儿看着宋之悌的睡相。“他会不会流口水?”我问吉儿。
试听课结束,如果有家长刷卡报名,我哥就奖励我一顿便宜坊的烤鸭。现在我已经攒够了十顿烤鸭。“能换购吗?”我说,“我不想总吃鸭子。”我哥说:“你攒二十个小孩,年底给你钱。你去旅行,去走走,也许能把自己嫁掉。”
“要是流口水的话,你会不会对他印象不好?”
我偶尔客串学馆的老师,给孩子们上试听课。小孩们还是可爱的,跟他们面对面坐着,教他们读“浩浩阴阳移”。看他们摇头晃脑地念“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也会觉得感慨。
“完全不会。”
若我亲口说出这一番论点,我哥一定会说:你是女权狂魔,当然嫁不出去。我则称我哥是“创业鬼”。都好不到哪里,兄妹一见面就吵。他中年创业,开了一间学馆,客户是志大才疏的家长和他们心猿意马的孩子。教那些小孩读古文、习古礼、画国画、写大字。一到周末,我哥就致电给我:“喂,过来过来,今天又有老师请假,你顶班。”
“哦,你真好,你做我的妈妈好吗?”
文明已经发展了五千年,人们对女性的态度还是老样子。要说最好的时代还是原始社会,母系氏族社会,女人是老大,大家围绕着祖母采撷浆果、捕猎动物、把兽皮剥下来,女性用兽齿做的针缝成衣服,哪个男人听话,给哪个穿。
“要我做你妈妈,你爸爸得先向我求婚啊。”
我长得太高,又瘦。没什么钱,但是人并不丑。研究生毕业又读了博。没太多智慧,全凭自己的努力往前走。我三十三岁,没有结婚,连男友也没有。
“他会的,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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