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感谢他妻子没有小题大做,尤其是没有说什么“抱抱”“乖”之类的肉麻话。
哭完了,他给他妻子打电话,他妻子说:“没关系啊,明天再飞嘛。你晚上回家吃饭吗?吃面条好不好?”就好像他误机是下楼买个西瓜那样的小事。
他和他妻子也分手十年了。
他说那是他一生里唯一一次大哭。明明出发前所有的准备动作里没有半点儿伤感,可是蹲在机场哭到站不直身体,哭了一小时,目送飞机飞得不见踪影。
其实被一架飞机、一群人遗弃的感觉她也有过,小时候有一次去郊游,学校安排的项目是让大家沿路“寻宝”。在树丛、石头或者谁家的祖坟青砖下藏好一张张纸条,每张纸条提供着下一张纸条的方向和线索,找到最后一张纸条就可以兑换大奖。这些纸条的线索并不唯一,也就是说,大家走着走着就会分散成几路人马。她迷路了。手里的纸条上写着:往前,猕猴桃树下。她找到那株猕猴桃树,五个已经被人摘下的成熟的果子摆在树下,捧起来,果然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喜欢你。
那大概是十二年前,他爸去世。他爸一直在马来西亚做物流公司,最后死在吉隆坡。他去奔丧,说实话他大概有三十年没有见过他爸爸了,所以并不悲伤。像任何一次出行一样,他到机场,办好机票,托运行李,然后过安检。他才不急着去登机口像呆鸟那样傻坐,看时间还有至少一个小时,就在免税店寻找免税烟,而后又闲极无聊地去看名表。这时他隐约听到机场广播的马来语、英语里有一串发音和他名字很像,还以为是新的航空公司的名字。过了五分钟他猛醒过来,那是他的名字!“旅客LI FAN CHENG,请速到C39登机口!”他这才意识到他把时间看错了一小时,也就是说,现在整个飞机里的人都已经坐好在等他!于是他拖着五条免税烟和一块戴在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就跑,跑没五步被安保扣住,表没付钱!大家都知道他是急慌了,放他一马不追究他。只见他狂奔在电动步道上,奔出两百米,发现跑反了,又跑回来,简直像把机场当健身房在玩的一只大棕熊。等来到C39登机口,美丽的空乘都一脸气疯了的表情。但是他不能上飞机了,他的行李已经被拿掉了。他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大喊:“我爸死了!我要上飞机!”就蹲在登机口狂哭起来。
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同伴不知何时都掉队了。
后来,他跟她讲过一件事。他说是“一件很小的小事”。
她忽然觉得一阵恐惧,手里捏着“我喜欢你”的纸条,想到的不是恋爱而居然是会不会在这荒山野岭被人强奸。所以她对初恋的回忆是带着一点儿自嘲的、鸡皮疙瘩四起的自卫。就在纸条和猕猴桃拿到手的同时,大闪电劈开森林,她隐约看到光线里有一个海狗一样光溜溜被河水抑或汗水洗得发亮的圆脑袋,是哲哲。可是哲哲走错方向了,向越来越远的方向寻去了。不知为何,她忍着巨大的渴望没有喊哲哲,因为她知道哲哲就是那留下纸条的人。此后就是瓢泼大雨,她甲虫般张开生硬的圆翅膀逃命,一直跑到一个岩洞里。
2
她觉得她永远也回不去了,猕猴桃吃下,从腹腔开始融化,化为尸水,渗进石缝,永不被人知道。
他把她的艺术当小孩子过家家,带点儿调戏,“一个祼体的,女的”,故意说得这么外行。她想用鼻子冷哼,但是最终却开始调和树脂,做一个半透明的,什么也没穿的女人给他。手掌大小,透明的胸腔里有肺叶、肠子与心脏。
大概天黑透时才有人来,她终于又看到哲哲。哲哲脱下格子衬衫披在她身上。
“你是雕塑家,网络上有你的主页。碰巧我也算是热爱艺术的分子。我关注过你,在你几十万个粉丝当中。”他走进那间大厦的时候回头说,“给我做一个裸体的,女的。”这次他真的走了。
3
“你怎么知道我是向勍?”她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把玩着她做的那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他来她的工作室之前从不打招呼,直接推门而入或说破门而入。她总是吓一跳的同时又很开心。她会去厨房给他做一份柠檬水兑伏特加,至于薄荷,花盆里有新叶子就摘几片泡在酒里,没有便不摘。他一边喝一边看她工作,他们也不交谈什么。
“就做一个小雕塑给我好了,向勍。”他说。
这样有点儿距离的,有着好奇与温柔的,不需要承认彼此喜欢对方的相处。不熟真好。
他的笑实在有点儿骀荡,有点儿迷人。
那天晚上他们叫了附近餐馆的烤鸭,切片打包好的,连同薄饼和葱丝、面酱一起送来,还热乎乎的烤鸭。还没吃呢,台风又来了。他们讨论起那些追风眼的人。说美国有些疯子,守候着龙卷风,等它出现、发展、壮大后,就开着越野车,有些甚至是骑着机车,追着龙卷风跑,他们甚至还有这样的专门的旅行社,安排不同人次的旅客去追风。他们觉得那是人生享受,是至高的快乐。“或是待在风眼里,风到哪里,他们就到哪里。”他说。然后他们一起扭头看向窗外,就在那一瞬间,有一棵树被风蹂躏后倒下了,树冠朝他们窗子的方向直砸过来,再之后,他们发现他们打不开门了,就像有本童话故事里的青蛙,它住在荷兰盛产大风的山坡上。有一天,大风把树吹倒,青蛙弗洛格没办法出门了。
她也觉得自己像个精神病。这样追着喊着要报答人家,实际不过是在抚慰自己良心上的不安对不对?他见她不语,笑笑。在他的笑里她慢慢弄清楚了一个事实,他看穿了她。月亮并不自转,远在三十八万千米外,冷眼看着地球的自转,每月吸引海水上涨,令雌性动物身体内的卵泡成熟,荷尔蒙释放。
他们给物业公司打电话来挪树,物业说,台风太大,大概要等到风停了才能请人来。在此之前,有什么需要可以找物业。
“你非要谢我?那先请我吃燕翅鲍,再给我一笔钱,我打个收条,我们就两清。”他开玩笑地说。
台风不停,他们倒也无处可去,索性一直待在工作室里。第三天,停水了,物业的电话打不通了,因为家家户户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停水了,而他们在抢修水管。
她把车逼近他。他车最终停在一幢大厦前,她跟上去。
第五天,这间房子的电量表显示,如果不开空调、不使用冰箱和微波炉的话,可以坚持到明天。
她在想古人最喜欢说的那句话,涌泉相报。这泉到底是怎样的泉?是说去挖一道泉送人家,还是自己变成一道泉去回报?真是浪漫,也真能吹,多少人是在接受了帮助以后,在心间发过了这样的毒誓,可是慢慢地就放过了自己,遗忘是最好的借口。
第六天的晚上,电也没了。但是还是没有人来挪走那棵大树。他们必须离开这间停水、断电的工作室。大树压住大门、车库门,他们要离开这里,只有从二楼阳台的窗户跳出去,再步行到大马路叫出租车。这种时候忽然觉得对方的珍贵,他扶着她,她支撑着他,两人在二楼阳台设计了很多跳法,最终是他跳下去,确认没有摔伤后,她再跳,跳进他的怀抱。
他们的车一前一后开在下午无人的黑色公路上,沿路的蜀葵没姿态地开着,淡紫、浅粉与肉色。
他说,别担心,他们就当是在风眼中心追风的人。
她觉得他轻描淡写得有点儿过分了。她看到他额头有一道不明显的红肿,叠着伤疤,像一只蛞蝓。生命中总有些时候,受恩于人,也受愧于人,当时当地如果她不溜走,帮着叫辆救护车,搭救了他,会怎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台风停了,街道上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又干净,他们招到出租车,来到他家。这是她第一次去他那里。
她笑笑说:“你还好吗?”那人也笑笑说:“我很好啊。”
古传说里,有一只叫食梦貘的兽,潜入人的梦境,食尽噩梦,人就清洁了。在他的床上一躺,她真的不再做旧梦了。她终于确认了哲哲永远不会再回来,早在那个春游的下午就失踪在藤蔓葳蕤的黑色森林。哲哲和她理所当然地成为恋人,可是如果有一张筛箩把她的心切片晾晒,会剥出一层层的软膜,每一张都写满了抗拒和恐惧。不知为何,她坚信如果她不答应哲哲的求爱,哲哲一定会用武力去玷污她、占有她,甚至将她家人杀光,连阳台上的乌龟也不放过。
她没想到那人会停下车。她也下了车。那人问:“你刚才说什么?有什么好谢的?”
所以当哲哲触到机场外的电网,发出生命最后短暂如紫贻贝放在炭火上炙烤那一瞬小小的嗞的一声时,她甚至是长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超过那辆车,摇下车窗对那人说:“谢啦。”
她不必再因为感激和恐惧而爱他了。十来年,那样孤独症一般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症状消失了,她家人的说法是她小时候在山里被山鬼吓到了。
直到某天下午,去郊区开完一个冗长的会议之后,为了少吃一点儿,她逃掉自助餐会。回程时她看到前方有辆似曾相识的车,她看到那个车牌,直觉告诉她,那人没死!
4
她想那人大概是死了吧。这种时候还需要犹豫吗?她马上把车开进地库,避开可能的麻烦。但是良心是不灭的萤火,连续几个夜晚,她都梦到那天身后的场景,那辆前盖砸成面瓜的斯巴鲁森林人雨刷器还在兀自地刷着雨。她无意间记下的车牌,成了此后的梦魇,从此对日本车不知为何也怀上了淡淡的乡愁。
他走的时候还带着她做给他的那个小人儿。那水晶心肝玻璃人,透明的身体里红色的肺、肠子与心脏。他一手拿着那小人儿,一手拉着她。有那么一刻,她在想,他会不会向她求婚呢,如果求婚,她应该百分之百会答应他,在那样的倾城时刻,人和人的关系就如同老虎机抽风施舍的大奖,几倍、几十倍、几百倍地积分。恨不得把自己和对方切碎捣烂成浆,你我不分地重新灌注在两架骨骼里。
她刚开进地库,身后那辆车就被高空坠落的玻璃灯管砸中。
她感觉到他的手掌出汗。拈动她的无名指,好似在思索,不说话。
许多许多年以后,她在一个台风天遇见爱情。台风已经施虐很多天,街道上有种科幻片那样的干净和冷。又在下雨,天色变暗,前面的路一定又堵又积水。她打算把车开进“钱柜”的地库躲躲。那车库洞口的正上方,一架霓虹灯年久失修又被台风摧折,就在那一刻悬悬地险险地快要坠落。在那生死攸关的一刻,有人让她的车先走。
多年以后,他和她沦为普通的朋友。有一次,她偶然路过“钱柜”那个地下停车场。她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这是一年来发送的唯一一条,她说:“我在当年你救了我的那里。”
许多许多年以前,她跟哲哲在机场外的草坡上玩耍,下午睡着了,醒时已天黑。衣衫和裸露的小腿覆上了一层冰凉的露水,酸楚难当。正此时,忽见一架飞机向他们冲过来,咆哮着,像要猎杀他们。来不及多想,他们一前一后拔腿就逃。飞机在仿佛就要撞上他们头顶的瞬间擦离地面,扬起碎草与尘土,向着月亮的方向飞去。在那一刻,她听到哲哲在喊她的名,如同上古之人发出的第一个字音,在荒草之岸,风疼痛地吹着,普希金笔下的镰刀,割掉草海里所有蒲公英的头。
隔了一会儿,他回复:“你记错了,那不是我。”
如此这般,我们来到了轻佻、浮夸、虚无的前中年,或者用流行的说法是轻熟龄。年轻时固执地朝人性深井悬垂绳索一探究竟的热情已经退去,打捞上来的,有时只是命悬一线的梦境,或是泡发的、疲乏的、回忆的尸首。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这么多年,她都在骗自己。当年救她的那辆车,管它是谁的呢,总之一定不是他的。她硬要是他,那么便只好是他。而他呢,他明明可以早点儿说,但他非要在相识、恋爱、分手后,用一个比较冷漠,如同事不关己的路人甲的语气说,她记错了。这不一定代表他是一个居心叵测或贪心的小人,只能说,他也有软弱之所,如同每个兽类藏匿最爱猎物的树洞,那里的一切,是没有抵抗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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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条被撒盐的蛞蝓,瞬间化作一汪水。但如此这般,她才可以流动,向更低更舒适的地段伏下身体,自我稀释,自行疗愈,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