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茶告诉手下的服务生来收拾碗盏,她站在窗前,只觉得从心肠里涌起一股温柔的怅惘。如果这事发生在别的女孩身上,她们会答应吗?
沈茶告诉他没有可能,他停了一停,笑了。他没难为沈茶,说:“那好吧,再见了。”又说,“以后遇到困难可以找我,我随时帮你。”
冬天来了,广州虽不太冷,但酒店里出入的客人,那些贵妇,有人穿着最新款的香奈儿大衣。工作在上流社会的餐厅,虽然没钱去买那些昂贵的衣饰,可是总还是见过的。那美丽时尚的衣服,沈茶也喜欢,而且她穿上会比任何一个有钱的女人更漂亮、更值得。可是她不会动用积蓄去买,她没疯。有时候沈茶清早醒来,翻翻衣柜,翻出的是旧衣服,沈茶会怅然地想,要是答应那个人的话,第一个月的三万块,就拿去买件香奈儿。
株洲人再来的时候,沈茶有点儿慌了。沈茶没想到他这么执着,不是开开玩笑而已。他固执地说:“我还是那句话,你觉得如何呢?给我个痛快回答吧。”
沈茶给大剑发短信:我想要新大衣。
4
大剑回:下个月买,好不好?
公寓是沈茶长期租下的,虽是长期租,可是又觉得随时会搬走,于是他们始终没有买冰箱。房东提供的是一个坏掉的冰箱,冰箱门打开,灯灭;冰箱关上,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会亮起灯。这真像某些感情的影射,摊开来是无惊无喜的夜晚般的平静安宁,内心里的不满足、不痛快、长久的失眠却只有自己知道。
其实当然可以去买,现在马上去买都行,他们不是没有存款。可是怎么会把三万块花在一件没有太多机会穿的大衣上?大剑还计划买房呢。所以沈茶知道,她发出去的只不过是一声叹息,而大剑回复的只不过是另一声叹息。
沈茶把自己依偎进大剑年轻、宽厚、没有一点儿汗臭的怀抱里。
就在那个上午,沈茶出事了。街上不拥挤,可是她被一辆车撞了。沈茶伤得挺重,躺在地上,没有人走过来。中午的太阳居然很热地晒着人,她觉得她的血像一小股洪水一样流出来,铺成血的毯子,把她环抱。此刻她不需要大衣,她需要的只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男人,一个能救她的男人。
大剑每天早上六点钟回到城南的公寓,他晚间要在他的“单位”工作,事实是替那位高官打更。他的工作其实比较低级,但是他衣冠楚楚,从来是一身黑或深灰的西装、白或浅蓝的衬衫,保镖是不作兴系领带的。所以有一次大剑说:“假如,我和对手在高楼打起来,我被对手推下去,这时我的同伴一把抓住了我,不巧的是他抓住的是我的领带。你说,他是应该松手,还是应该不松手?松手就摔死,不松手就勒死。”
男人真的出现了,不是幻觉,是那个株洲人。
沈茶为什么会选择大剑做男朋友,她也知道,她图的不是天长地久,她只是寂寞。可是每个女孩年轻时都寂寞,不独她一人。所以说,她还是软弱的人,有自己的结点,慢慢淤塞出顽症。那年她二十四岁,她想,过些年再换吧,反正男人有的是。但是五年过去了,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懒,懒得连换个男朋友的想法都随着每个晚上换下来的制服一起丢进洗衣机洗干净了。大剑喜欢帮她熨制服,一边熨一边唱着《小苹果》那种流行歌,这样家常的相处真是让人丧志。
5
沈茶是有男朋友的,认识男友也是在她工作的这间酒店。大剑是作为客人光临酒店的,但他又不完全是客人,他是当天席间某位高官的保镖。他是真正英俊的男孩,高大,健美,眼神里带着鲁莽的纯真。高官请完客,要走了。沈茶为客人斟最后一道茶。斟到大剑这里时,沈茶知道,他的心思没在茶上,他既紧张又呆滞,仿佛在用念力把时间延长,好能多与他面前这双美丽的手相处一会儿。他看着她的双手。沈茶有双多好看的手,手背上有十个小酒窝,皮肤又白又细腻,指头长长的、尖尖的,没有戴任何饰物,手本身,就是一双艺术品。
醒来时,沈茶已经住进最好的病房。医生说:“小姐,您的腿骨折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3
沈茶说:“可是我还得上班。”
所以,面前这株洲人只看中沈茶的漂亮,显然是大材小用。但是女人真的渴望一个男人了解她的全部吗?聪明的女人是摇头的。爱上漂亮的外表就足够了,内心留给自己,留给自己慢慢挖,慢慢刷,慢慢堆砌或摧毁,如同一座女王的行宫。
坐在病床旁边的株洲人说话了,他告诉沈茶,从此以后她不需要再上班了,她以后全部的工作就是养病。株洲人守候着沈茶直到晚上。夜深了,沈茶问他要不要回家,他说他已经跟他妻子撒了谎。然后是长段的沉默,然后,打破沉默的是在一条断腿上面,一个小心翼翼而又漫长的吻。
买了一张去广州的机票。就这样,她来到这间餐厅。
在疼痛之中,沈茶感觉到他的气味。那个刹那,她忽然记起了什么——一辆灰色的奔驰、灰尘、刺眼的阳光、血,沈茶忽然闻出那人身上的味儿!
这人并不知道,这间餐厅的服务生除了漂亮,还有很高的学历。沈茶就是其中之一。沈茶是读考古学的,六年前她毕业时的工作是去东北的一间研究所,当时所里正发掘一处清代墓地,就等着新毕业生来当苦力。沈茶去山里守着那座墓,在工人挖好土、扯好警示线后,开始整月整月地和小实习生们一起拿着马毛刷子一件一件刷那些陪葬物。这样的一份工作,真的很像是穿越到现代社会的旧时宫女,如同宫女执扇为帝王扇凉,她则是一笔一笔地刷去器物上的尘土,为文物扇凉,刷着刷着自己的头发就白了,而轮到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资格还不知何年何月。想到此,沈茶就去跟导师说,她不干了。
她狠狠推开他,然后把她手边能丢过去的东西都狠狠丢过去,同时大哭起来。
“漂亮。”
后来,株洲人打电话给沈茶,向沈茶道歉,让沈茶别告他,他愿意给沈茶一笔补偿金。他说他开车撞沈茶只是因为一时糊涂,他也没想到在街上能碰见她,他实在太想得到她了,几乎是用一秒的时间,他想到这么个主意。他用的招数自认为非常聪明,可惜结果却如此蹩脚。功败垂成,沈茶也是后怕,差一点儿就因感动而答应他了。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喜欢她了。
但沈茶知道,她应该,并且必须认为自己被羞辱了。于是她装作愠怒地问:“你看上我哪点?”
因为太喜欢她了,所以伤害她。
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个也许是彩票中了大奖,也许是投机发了家的男人,整个中国应该有很多。但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泡妞泡得这样明码实价,也算他无耻中的磊落。人都要两面看,活到二十九岁了,沈茶把很多事想得比较开朗,比较透明。所以她并不讨厌这人的直白,就像在看一个小孩耍宝。
因为太喜欢一件东西了,所以摧毁它。
沈茶还没来得及生气或脸红,他又说:“我一个月给你三万,怎么样?”
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打着爱的旗子在犯明目张胆的错,而又有多少人,把情欲、自私、占有,误认成自以为是的爱情。
沈茶没想到那个人又会再来,这次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求婚的。他往包房一坐,点了几个菜,不吃,只请沈茶为他斟酒,和她聊起天来。他比沈茶年长十岁的样子,黝黑的脸皮,五短身材,这样的长相和沈茶这样的美人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好像自知求不来美人心,这人就不怕死地、羞答答地、厚颜无耻地说:“你要是没有男朋友,就做我的情人吧。”
沈茶对“卑鄙”这个词的全部理解,便来自这个她差一点儿爱上的混蛋。而她对爱情,或者说那种奇异而精彩的爱情已经完全不再期待。就在此时,她忽然明白红颜为何薄命,那是因为红颜都不知足,一而再,再而三地拔高对爱的期待,所以跌得惨。
2
踏实点儿好。
他就激动了,到底是醉了,他大声豪气地说:“你是株洲人?你多大啦?结婚没?你要是没结婚我就追你,株洲妹子我最喜欢了!”
二十九岁了,再过一年就要而立,人一生能遇见什么样的人,也是一笔六合彩,或者骰盅里的数字。她押大的,结果命运要她赢在小的。
沈茶其实早就听出他的株洲口音,也便用株洲话回他说:“没什么。”
病愈后沈茶回到公寓,发现大剑把那旧冰箱扔掉了。他买了一台新的双开门的冰箱。冰箱里整齐地放满饮料、蔬菜、肉类、海鲜。不知为什么,看到那冰箱的时候,沈茶觉得自己走不动也跑不掉了。有种系着条黑领带在街上跑,忽然被人一把抓住,勒紧,快要窒息的感觉。
那人醉得坐不稳,滑下椅子。他的朋友们忘了他,走得七七八八。沈茶上前叫醒他,摇他,他迷离地睁开眼睛。他虽是个俗人,却也并不粗鲁,要知道,越是俗气的人越讲究礼貌,即使醉成那样,还是对沈茶客气地说:“谢谢你呀妹子,你看我都醉成这样了,真是不好意思。”
还好,定睛一看,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过了几天,那人果然又来了。带来了一批同他一样颜色、一样气味的人。他们在安静的酒店里大声喧哗,哪里是在品味红酒的美,分明是灌牛、灌猪。没一会儿,那个人就吐得狼狈不堪。沈茶可真替那身新款的纪梵希心疼啊。说来奇怪,纪梵希这个牌子怎么都是这种发财的村炮爱穿呢?哦呵呵,叫得出名的纪梵希男装爱用者还有,郭德纲,赵本山。
大剑也很可爱。
来这间餐厅的客人,大多是修养良好,且身份不俗的人。他们一般称沈茶为Miss沈。但是这一天,沈茶被面前新来的客人叫成妹子。这位客人一个人要一间包房,点一大桌菜,要沈茶帮他开最贵的酒,吃相恶俗。但是沈茶没有权利嫌弃一位给她大笔小费的客人的吃相。那人说:“妹子,不瞒你,我从来没来过这么好的地方。下次我还要来这儿请客,也请你开酒,好不好?”
你是一只海豚,
首席服务员只为熟客服务,却独占最高的小费比例。以沈茶的专业与优雅,每次报酬是红酒标价的20%。
我梦中古老又天真的存在。
在安静地向客人展示酒标以后,沈茶会在离桌边三十厘米的距离开酒,再轻轻拔出华贵红酒的软木塞。在男主人的杯里倒进一口的分量,如果他点头,她便从年龄最大的一位女士开始,斟往每个杯子。
早在我生而为人之前,
一间餐厅可以有很多服务人员,三十名轮班服务员,四名带位小姐,两名值班主任,两名吧台经理,两位主厨,十位下手。但,首席服务员只有一名。
就仿佛遇见过你。
但这个世界上的冤大头不少,餐厅经常客满。沈茶,是它的首席服务员。
即使你与我不通言语,
沈茶是一间高级餐厅的服务员。这间餐厅被时尚杂志形容为“空灵禅意”“有品位”,而其实所谓“空灵禅意”,一般就是指餐厅门口有几根竹子和一块带着流水的假山,挂棉纸灯笼和写了汉字的帘子;“有品位”,则表示那是个又贵又势利的地方。
也会搭救迷途的我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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