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没有星星,夜不滚烫 > 香水

香水

我记得我和瑰宝重遇时的情景,那是里昂相识的四年以后,她二十六岁了,在上海。她挽着钱德铭的手臂出席台里的圣诞聚会。他们两个真的不配,一个太丑陋,一个太漂亮。我上前跟她搭讪,只说了几句,我就看出这女人喜欢我。我们很快就有了交往。

4

现在,我想知道那些香水标签是何人所为,我觉得应该不是我妻子,她是个研究钚这种东西的女博士,对那些香艳的玩意儿根本不感兴趣。当然,也不可能是瑰宝,这个千真万确,她没那么无聊。隔不久,瑰宝又从我的西装里看到三枚香水标签,并排放在一起,分别是古驰的Rush,香奈儿的Allure,以及一瓶Y.S.L。

那晚我们静静躺在床上,没有性爱,仅是看着电视,喝酒。我们很快就喝醉了。然后我想起我妻子在这个晚上的生活,她应该很孤独,但我不爱她,我不想和她在一起。可我也不想离婚,离婚很麻烦,再婚更麻烦。为了避免麻烦我找到了新麻烦,因为这时我听到瑰宝说:“我们这样长久下去不是办法,要么,我们结婚吧。”

瑰宝的表情开始变得惊愕:“你第一次发现的那枚香水标签在哪里?”

我第三次在西装里发现香水标签,是我和我妻子的结婚纪念日。这一次我留心将它收起来,隔天跟瑰宝见面,她闻出这是娇兰的Too Much,是她最喜欢的一款香水。但她笑我发神经,香水标签又不是炸药,不要那么紧张。

“已经找不到了。”

据说有一个长得很像我妻子的女人来过香水店,或者,那就是我妻子?瑰宝用香水标签在她鼻子面前轻轻扇动,让她感受香水的味道。她欣然买走一瓶娇兰和一瓶古驰。出门之前,瑰宝照例说:“谢谢光临,希望你能喜欢这些香水。”女子微笑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香水,我只是觉得好奇,才来你的小店。”

“我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我们的事,可能被人知道了。”

娱情也好,家用也罢,香水之必需,如同柠檬之于清晨,凉茶之于炎夏,窗台一束盛开的白玫瑰之于昨夜凌乱的床榻。

但这个世界上,能知道我和瑰宝奸情的人真的不多。我开始观察我妻子的一举一动,也许她在不动声色中跟踪我。但是她每天作息那么正常,早上开车去科研所上班,中午和同事在食堂吃饭,晚上回家,三点一线从不改变。

A女士有淡淡的狐臭。B小姐出汗多,体味很咸。C女胖壮,一定爱吃肉,身体有极浅淡的、不易被人类察觉的野兽气味。D女似乎总是贴着风湿药膏,药味令她难堪,她需要一瓶香水。

如果不是我的妻子干的,又会是谁呢?

瑰宝除了设计香精,自己也开着一间香水店。女人们聚拢到她的店里,挑选她们喜爱的香味。瑰宝说,她会在下意识里闻嗅着来到店里的每一个女人,辨识她们,判断她们。每一个女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体味,与不同的香水作用,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电话响了,是钱德铭的来电。他好像已经醉了。“老弟,来我家,来喝酒。”他说,“今晚有个好菜,我烧的。”

3

他烧了一大盘什么肉之类的,我只吃了一口。他的厨艺跟他的脸一样差劲。喝酒到下半夜,忽然停电,我借此告辞。他们家不知道哪里在漏水,一直漏到门外,出门时我踩了一脚的水,黑漆漆里,那水一直流到楼下去。蓦地我觉得有点儿恐怖,我三脚两步下了楼。

我是钱德铭的助理,白天我忍受他对我的颐指气使,晚上我睡他的女人。对不起,我其实是喜欢瑰宝的。但这么想的时候,我觉得和瑰宝在一起就更有快感。

楼外有一个近在咫尺的大月亮,那是一枚远古的月亮,古老得似有尸斑。

我记得此前的一个星期,我口袋里也出现过香水标签,不过那件衣服已经放进洗衣机里清洗,标签应该是被扔掉了。不过这种小事谁会在意,我们互望对方,眼睛里又有了火种,我们再滚到床上。那天我们在宾馆睡到天亮,都没有回家。

5

“不是你放进来的吗?除了你,谁还会有这种香水标签?”

不知道哪个祖宗积德,钱德铭在秋天的时候真的当上了频道总监,因为那个前总监升了更高的职位。

“你带着这个干吗?”瑰宝问我。

他太高兴,为此所做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请大家吃饭。

我下床穿衣,忽然摸到外套左边口袋里有一张细长白纸,我知道那是一枚香水标签。这是我第二次发现西装口袋里有这东西了。这时候瑰宝也醒了,她走过来,拿过标签嗅了嗅:“大卫杜夫的Echo,后味有牛犊粗野的小膻味。”

这是个大型的酒宴,他那坑洼不平的脸因为高兴好像也平坦了很多,大肉鼻子在笑的时候一张一翕,像脸上伏着一只癞蛤蟆。他对每个恭喜他的人谦逊而虚伪地说:“哈哈,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嘛!”他的这个解释我倒也欣赏,喝了三杯白酒,我现在非常想找他的女友瑰宝,抱着她狠狠亲她的小嘴。

但此时她躺在我的怀里,完美的性爱让人灵魂出窍,她满足地闭着眼睛,整个人安静得像一枚半透明的螵蛸。

我记得那天酒会结束时,钱德铭开车送我回去。当中我们会路过瑰宝的设计室。“我这儿有个皮箱,要放到那里。”钱德铭一边开车一边说,“放好了就完事啦。”

瑰宝是化妆品公司专门请回来的香精设计师,她有一只好鼻子。她说她可以分辨四千种气味,曾在里昂专门受训过。我跟她初次相识是在从里昂去往阿尔卑斯山的火车上,当年,我们都在里昂读书,利用不多的假日去游玩。她那时二十二岁,还有一些介于少女和大人之间的蠢念头,比如“相爱的人必须忠贞”这样朱熹式的封建思想糟粕。她很明确地告诉过我,她不可能同我拍拖,因为她出国的学费都由一个男人担负,她将来是要以身相许的,她不能做不义的事。

“今天是周末,她不会在吧?”我提醒他。

2

“没事,我有那儿的钥匙。”说完,车已经停在那间设计室楼下。

但是当然我认识瑰宝比钱德铭认识她还要早。

钱德铭从车的后备厢里拎出一只大皮箱,非常大,看上去非常重。“需要我帮忙吗?”我说。“不用,我还提得动。”他说。他将大皮箱提进那大厦的电梯。我就真的没去帮忙,因为,这不关我事啊。

今年夏天的夜晚总是很凉快,风像老式虎骨膏那样透着沁凉。我忘了说一句,瑰宝,就是钱德铭的女友。

不知道皮箱里装的是什么,那么沉那么重,他走路跌跌撞撞。

钱德铭的酒量不行,又很爱喝。喝醉了就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每次我从他家里出来,如果我没醉,我就会去找瑰宝。她多半在她的工作室玩电脑,有时候也会在酒吧里等我。我们见面没别的事好做,就是上床。

我只记得,他从那设计室回来时,身上满是香水味。这款香水我知道,是卡文克莱-B,因为我也常常用。忽然有念头闪过:卡文克莱的B,大卫杜夫的Echo,娇兰的Too Much,古驰的Rush,香奈儿的Allure,还有一瓶是Y.S.L。把香水名字的首字母连起来,b-e-t-r-a-y, betray, “出轨”的意思。

他觉得他应该是频道总监,他自认有才华极了。但他忘记了,电视台人人都有才华,最后才华反而成了额外的东西。大家比的是才华以外的那些:心机、心术、谋略,甚至是长相。现任的频道总监,是个英俊倜傥的老男人,有学历,有经验,曾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演过电影,也当过主持人。

我看着钱德铭,我好像根本已经不能掩饰自己的惊愕与恐慌。他却快活地打个口哨,发动汽车,飙上公路。他的丑脸即使笑起来也很狰狞,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丑陋的人?而且,这人就坐在我旁边。

没有菜,他就撕开袋装零食,往茶几上摆两打啤酒,一边看电视一边跟我称兄道弟,拍着我的肩膀抱怨他为什么当不上频道总监。他满嘴酒气,喝几口就烂醉如泥。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瑰宝。

他具备一切激起画家画钟楼怪人灵感的丑陋,我不想形容,以免我吐。但他是我的上司,经常叫我去他家里喝酒。他多半在他女友不在家的时候叫我来。他四十岁,他的女友二十七岁,他们在一起六年,但从没打算结婚。

噩梦中那只大皮箱渗出黑红的水,一滴,一滴,一滴。

钱德铭,他长得非常丑。

如果没有猜错,瑰宝的失踪肯定是钱德铭所为。但我怎么去追查?我的把柄全落在他的手里,而他的罪证我一样也不知。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