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骚扰她,每天打一个。”
“你怎么报仇?”
“每天十个吧。”
毛球跟饼饼讲起这些事,饼饼说:“真可恶,我最讨厌这种吃窝边草的女生了,要不要我替你报仇?”
于是真的打了,每天打十个,跟对方说:“我是一个幽灵,我是一个鬼。”
然而事实上,男朋友和那个女生开始新的恋情了,他成了别人的男朋友。
饼饼是毛球最忠实的朋友。
也许是神经作用,没那么夸张。
人生里能有这样的朋友,三生有幸。
男朋友从那天起对毛球有点儿冷淡了。
但是毛球和饼饼还是没有见过面,照片互相发过无数张:剪头发了,给你看;今天皮肤比较好,给你看;我小时候的斗鸡眼,给你看;我新买的名牌,穿一下给你看……饼饼长得很漂亮,这么漂亮又会打扮,还嫁给了特别有钱的大富翁,真是让毛球自卑啊!毛球更不敢见饼饼,何况她还欠饼饼人情,饼饼替她报过仇嘛。
你不喜欢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就说明你不善解人意,你小肚鸡肠,你负能量,你情商低,你甚至邪恶。
但是心里一直想着要见一面,再怎么社恐症晚期也得见饼饼一面,怎么感觉有点儿悲壮呢!可是一转眼已经认识十年了,还是没有见面。
毛球不喜欢她。
“要是我是个男人,你肯定就见了。”饼饼说。
他们醒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有人递过来外套给她的男朋友,是那个蛇!她怎么随时随地都可以善解人意?怎么做到的?
“何止,孩子都给你生三个了。”毛球说。
毛球躺在他的身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不然醒着要一直和别人聊天,好尴尬。特别是对有社交恐惧症的人来说,还是睡觉比较好,睡睡睡。
6
看完了猴,男朋友已经在草地上睡着了。
毛球继续写爱情故事,出了好几本合集。出版社要她开读者见面会,顺便多卖几本书。毛球以死相胁。出版社的人说,这人怎么这样啊,作家不也算半个公众人物吗?她这么内向,这算啥啊……
毛球自我检讨,她真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朋友。
饼饼开导自责的毛球:“谁说作家一定要和读者见面,你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做。”
毛球烤了一个香菇说:“我要去看猴子。”那个烧烤公园有一个猴笼。但是男朋友一反常态不乐意陪她去,也就一百米那么远,他执意烤他的牛蛙腿。旁边有一个女生打圆场:“我陪你去!”她挽起毛球的胳膊。毛球觉得伸过来的这个手臂好冰凉,又湿又软,像蟒蛇,她抽出自己的手臂。女生说:“其实他可能只是有点儿累了,你看他一直在给我们烤东西吃,自己没吃东西。”
“你真好。”毛球由衷地说。
毛球的男朋友有很多朋友,这样就和毛球有点儿犯冲。要知道,毛球除了饼饼以外就一个朋友都没有,宅女一个。有一次男朋友的朋友们要去烧烤,毛球是动用了很大的勇气才决定出席的。不容易啊,让她从终南山活死人墓中爬出来烧烤,盖因爱情的伟大力量吧。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拖我的稿。”
5
“我知道了。”
不不不,蓝天和白云啦。
“还有,好好地恋爱吧,去相亲。给你我从前的账号,你改了照片和名字就可以了。”
不不不,狗粮和狗。
“网上相亲靠谱吗?”
编辑和作者就像土地和庄稼。
“我老公就是网上相来的。”
毛球和饼饼互相掣肘,谁也离不开谁。
“好吧。”
“我知道,但是你不能催我,不能吼我,不能老打电话。”
“好,去吧。”
“好吧,老子,别光恋爱不写稿。我跟你说啊,你不能不交稿,不能拖稿,不能赖稿,你……”
那年毛球已经二十九岁了,一回家就觉得肯定要和爸妈吵一架,所以不敢回家。为什么小时候那么爱她的父母,在她成年后却有点儿恨她呢?就是因为她没把自己嫁出去?还是不要回家的好,她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她已经习惯自己做饭和按时还贷,她用稿费买的小房子,楼底下的小花园里有一头巨大的铁皮绵羊。
所以她就这样恋爱了,她对饼饼说:“老子,恋爱了。”
网上相亲真是什么人都能遇见,光是在网上看一眼也真真是够了。但是她还是去见了一个大叔,原因只有一个,这个大叔说他喜欢李安的电影。大叔显然颇有相亲经验,也不搞什么铺垫,见面就说,你要看电影吗?
但是此时世界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变形金刚3》,从开始到结束一通狂轰滥炸。电影演了什么完全不记得,出来也没法交流和讨论,不像后来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俩人看完讲了一夜,还哭了一通。第一次的电影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记得看完了大叔说,饿了吗?去吃东西。吃完饭又说,要不要吃甜品?就去吃甜品。毛球要求买个单,大叔冷笑说,这怎么可能。又带她去打台球,那天十二点才回家,大叔说他开回汉口已经两点了。
男人哈哈哈哈朗笑起来,像自鸣钟,笑声真好听。平时毛球是不苟言笑的,用不苟言笑掩饰傲慢,用傲慢掩饰羞涩,用羞涩对抗世界的。
“这个大叔很好,霸气侧漏。”饼饼的评价。
毛球说了一句不知哪里听来的台词:“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残忍。”
“嗯。冷冷的温柔。”毛球说。
“可以。”他用武汉话说:“阔蚁”。
和饼饼聊着聊着,太阳已经落山。“我要去接孩子了。”饼饼走了。
“还买牛蛙啊?”
留下毛球坐在电脑前。那时候真好,人们还聊着MSN,如果离开电脑就是宣告休息,聊天就会终止,就可以自己单独坐会儿,回味一会儿。有休有止多么好。
那人说:“随便逛逛,要么去菜场吧?”
7
毛球说:“你去哪儿?”
大叔说:“我有的不多,都可以给你。一套房子,一只狗,还有一台车。一套汉口老房子,一间农村老家的农场。”
那人一本正经听毛球说完,就说:“天好热啊。”
“你是在交代遗言啊?”
“哈哈哈,是你啊!怎么这么巧?太巧了太巧了!太可怕了!你还记得我呀?……”
大叔笑了:“那你嫁给我不?”
隔不久,毛球去汉口逛街。走走走,热得不得了。就走到一个小卖部买可乐。有人说:“你也买可乐啊?”毛球抬头一看,哇,天啊!
“那你看上我什么了?”
4
“我说不上来,我就是觉得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有种……赤子之心吧。”
记得当时的场景,不知为什么自己会有点儿口吃。
嗯,赤子之心。毛球觉得她被了解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就够他们相处很久。虽然没有答应大叔的求婚,但是很喜欢和大叔待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毛球想对饼饼说,可是又觉得这似乎是一种炫耀。很土,毛球最怕人说她土,虽然她动不动就说别人土。毛球那年三十岁,和饼饼认识十多年了,她终于谈上正确的恋爱了。
“好啊,我买。”
对于饼饼来说呢,就是有一种“我的孩子长大了”的欣慰吧。
“那你也买啊。”
饼饼说:“你要是结婚了,我可以退出影坛了吗?”
“吃……吃吃吃啊。”
毛球想说,不可以,你是我写东西的动力。
“你不吃牛蛙吗?”
好像一开始只是为了稿费而写,后来为了读者的认可而写,但是最后,是为了一个朋友、为了友情而写。
毛球也买了牛蛙,回到自己的房子,按照菜谱做了泡椒牛蛙。幸亏遇到那个人,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厨艺潜力好到她会在二十八岁的夏天做出一道超级美味的泡椒牛蛙。
但毛球说:“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吧。”
她看到那个人买了十只牛蛙,小贩现场斩首剥皮,其状甚残忍。
比如整天对着大海,抖脚、挖沙、晒太阳。
论文不会写,但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毛球遇到真正的恋爱了。有一天她和爸妈吵架被逐出家门。她想这样也好,自力更生呗。所以她跑到菜市场去买菜。看到牛蛙搂抱成团,觉得恶心又可爱。这时一只牛蛙忽然叫了一声,真的像牛啊,真的好粗鲁啊!毛球吓一跳,撞到身后的一位顾客。那个人说:“有啥好怕的?你不吃牛蛙吗?”
饼饼辞职离开了那家杂志社。
饼饼嘲笑她:“你能写论文?那猫猫狗狗都可以考托福了。”
毛球没有结婚,毛球的大叔有一天早上在刷牙的时候昏倒了,很突然的,他再也没有醒来。
毛球那时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写了那么多爱情故事,自己一次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我应该去写论文,还能结交一些学霸,也许可以找一个适合的结婚。”
毛球从那时起就再也不想写爱情故事了。不论怎样强迫自己坐到电脑前,她都很想离开、避开。
3
她时常会想起大叔和她讨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大叔说:“其实主角讲的动物的故事是真的,整个电影演的漂流故事是假的,是他的幻觉。”
“请了,点一桌,菜也很土,风干臭鳜鱼、臭豆腐、野鸭子……都什么玩意儿啊!幸亏我包里有一本书,我就看书,他自己吃了。”
毛球听后毛骨悚然,又醍醐灌顶。
“后来小青年请你吃饭了吗?”
想起大老虎离开木筏走向丛林,两人哭成狗。
毛球真的躲起来了。个子高又有屁用,路灯个子高,能谈恋爱吗?长颈鹿个子也高!大象个子也高!但是那个读者很执着,他去毛球家附近堵毛球。就这样,毛球被迫见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青年很崇拜毛球,让她在自己的本上签名,还给毛球看他写的诗,还真的请毛球吃饭了。毛球觉得这些行为都很土鳖,但凡真情执迷文学的青年都很土鳖,所以说她没良心嘛。“那可是你的衣食父母。”“但还是土。”她和饼饼聊着。
8
“别躲啊,人家个子挺高的,还要请你吃饭……”
很久没有收到饼饼的消息了。好像是有这么一段时间,全中国的人都从MSN上逃走了。买了智能手机,开始互加微信。在逃走和买手机之间那段空当,大叔不在了,那是毛球最难熬的时光。有时候还是下午,她就要上床睡觉了,只有睡着了才能梦见大叔,才能把这一天过完。
“我躲起来!”
一种深深的哀伤,一种遥远的乡愁。
“啧啧,你隐私真多。”
饼饼在微信上发来一句又蠢又老的话:时间治愈一切伤痛。
“凭什么不经老子同意就公布老子的隐私,我不见我不见!”
这话没毛病,也不见得有用。都是事后诸葛。
饼饼上班了。上班第一天她转告毛球:“有一个读者,男,你的地址我告诉他了,他去武汉找你了。”
饼饼已经移民到美国了。时间让没有伤痛的人过得更幸福。
编辑们告诉痴情的读者,毛球远在一千公里外,上武汉找她去。
已经认识十二年了。
“知道她在哪里的话,你要打她一顿吗?”
不再像从前那样什么事情都聊得很欢了。
读者分不清编辑和作者。他们以为作者也在编辑部,每天像羊啃草一样,挤出文字的奶。
各自有自己的忙碌、悲愁,另一方面,毛球和饼饼,也慢慢变老,人到中年了。
产假的几个月,杂志上真的没有毛球或九节狼的爱情故事了。读者嗷嗷待哺,还有人冲进杂志社问:“毛球在吗?我想问问她为什么不写了,她在哪里?”
中年人不是很有闲情聊天,这是真的。不管有没有孩子和琐碎的生计要做,主要是疯狂大力聊天,会体力不支。
所以饼饼觉得,她和毛球的情分也不仅仅是作者和版面费的关系。毛球是个胸前印个“勇”字的人,挺义气的。不写了很可惜,写得真的挺好,饼饼看稿有时候还流泪呢,就像能让老中医觉得痛的病人一样,毛球是能让老编辑觉得感动的作者。
“振作啊,毛球。”饼饼的微信。
“你不在了,我就不写了。”
毛球把房子卖了,去了别的城市。她不再写作,却应聘到一家App公司当主编。
饼饼有时候觉得毛球才是她的孩子,她的长女,肚子里的是二胎。她叹口气说:“你还可以继续写,编辑会找你的。”
饼饼说:“你这些旅游小稿子还很好写的,要我投稿吗?”
五六年后,饼饼怀孕了。饼饼对毛球说:“我不想工作了,我要辞职回家生孩子了。”毛球说:“那我怎么办?”
“好呀。”
2
看起来,饼饼和毛球的角色反转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世界怎么变化,网络那端的你还在。不论是在电脑前,还是在手机上。
……
不论一天出现八小时,还是三秒。
“你可以送给你婆婆。”
饼饼当不当作者也就只是说说,毛球的工作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搞定。
饼饼从甘肃回到广州,收到一个快递。打开是一部手机,气死了!“这个手机不就是我正在用的这款吗?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再买?”
不像从前的纸媒时代,写稿子,交稿子,要有排版,要有校对,要有核红,最终校对。校对出错字要扣编辑工资,主编生气的话还要把这个校对不力的编辑批评、搞臭。要有财务发稿费,要有邮递员或银行职员汇出稿费。现在很多工作不需要那么多人,稿费只需要微信上发个红包。
其实毛球不是不想招待饼饼。见面、请吃大餐、饮酒、唱歌,还要送一份礼物。送什么好呢?送一个手机吧。毛球想,都可以,都可以!如果这些场合不需要她出面,双倍都可以!但是与人交往令她焦虑,和亲生编辑见面更焦虑。她会觉得我实际上不如文章那么可爱吗?会觉得我老吗?我的衣服会被一眼看出是没有牌子的吗?她穿Maxmara,那我要不要去买件Burberry啊?想起来真的很闹心,所以干脆心一横,不见面。
毛球和饼饼有时候会在微信上聊几句。
饼饼说毛球没良心,但是饼饼不敢得罪毛球。杂志的版面还要靠这家伙撑,饼饼的版面费也就是折算成工资的那部分,还要靠毛球鼎力相助。所以饼饼默默地把去武汉出差改成了去兰州拜访同行。
更多时候只是看看对方的朋友圈。
“没空,没钱。”
已经认识十三年了。
“为什么?”
友情是成了对方微信标签上“亲生的”,分组可见。
“不!”
君子之交淡如水,人生里能有个这样的朋友,实在是怀有赤子之心的人才配得到的好运气。
饼饼说:“我要去武汉出差,你见我吗?”
“在我最好的年纪,我经历过你。”毛球的爱情故事里,女主对男主曾这么说。这句话也同样适合友情。
饼饼沉吟片刻说:“那把他们清蒸了吧。”
时间过得真快,毛球觉得,时间确实是治愈伤痛的良药。
“不是少男少女,是童男童女。”毛球对编辑饼饼说。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毛球发了一条朋友圈:我结婚了。
毛球的大名很好听,叫方书荃。可是她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些笔名:毛球、肉獾、胖鱼、九节狼……都是儿童化、装可爱、没心没肺的。别人叫苦竹、秋雨、铁凝,别人都是大作家,起笔名都带着使命感,不同凡响。所以毛球能有什么出息呢?不过她本来也不想有出息,又不过,没出息就是她的出息。在纸媒兴盛的时代,有一种文体叫爱情故事,毛球会写这个,虏获一众少男少女的芳心,不当一回事。
下面,最先点赞的人是饼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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