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周鱼回酒店用手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小森林》，桥本爱确实吃了一根死人手指，用勺挖着吃的。这种水果学名叫“八月瓜”。
周鱼又一次在杧果摊前见到赵心奢，他知道这次她是特意为他来的。他心中一阵狂喜，那种狂喜对于原始社会的男人来说是一头母豹子走入了标枪的射程，对于现代社会的男人来说是爱情。
赵心奢得意了：“我吃过！在云南。每一个果荚里都有黏糊糊的果酱，你这土鳖。《小森林》里都演过。”
他们买了一袋杧果，租车去远处闲逛。她说她明天就回国了，他问她在哪个城市，她说北京。
周鱼看着赵心奢，慢慢地说：“除非你让我吃，我才吃。”
剩下的几天里，周鱼孤苦伶仃地在荒岛上吃杧果吃到嘴肿。想尽一切办法带杧果入境。然后，一个小一点儿的被藏在皮带扣后面，没搜出来。
“那你吃过死人手指吗？”
在杧果没有坏掉以前，要约到赵心奢。他吐血订了“顺峰”。“喂，请你吃大闸蟹啊。”他认为赵心奢不是个吃路边摊就能搞定的女生。所以男人很贱不是吗？
“我吃过啊，还吃过木槿花煮的汤。”周鱼决定把自己拉低成一个纯吃货。
他知道她并不讨厌他，只是她见识的人和事多了，也就对任何人和事都不会太放在心上。她这种缥缈的态度折磨得他欲仙欲死，怎么能让她对自己刮目相看呢？注意，男人这样想的时候，才是他死心塌地在爱的时候。男人的爱不像女人的那样缠绵悱恻，对于他们来讲，爱等同于“征服的欲望”。
“那你吃过猪那么大的波罗蜜吗？”赵心奢问。
在“顺峰”，喝了一瓶昂贵的红酒后，他把那只杧果拿出来。“给你。”他觉得自己稚朴得像个五岁的小男孩。
“没吃过龙贡，但黄皮和龙贡很像吧，好吃。”周鱼仅就自己对水果少量的见识吹着牛。
她看了看杧果，看了看他。接过杧果，允许他叫代驾开着他那辆破本田送她回家。
“周鱼，告诉你，除了杧果，龙贡也很好吃。”
而她自己的法拉利停在了“顺峰”的地下停车场。
他再见到她，她和几个年轻男女在一起。每一个都气质出众，一看就是那种境遇好，因此教养也好的年轻人。整个晚上，周鱼发现当中一个少年对赵心奢很殷勤，他的心里压着块石头，乐不起来。是赵心奢主动来和他说话。
他进了她的家。这是五环边上一间小户型公寓，但装饰和家具都极精致，一看就造价不菲。
赵心奢想了想说：“噢，好啊，我想我朋友们会乐意带上你。”
“你一个人住啊？”他故意试探着问。
“等等！你是说，你明晚去酒吧？那……我可以一起去吗？”周鱼很懂得抓住机会。
“是啊，我爸妈住二环，他们喜欢城里。”她拿出两个水晶杯，给他倒酒，看来她今天兴致不错。
谁会在早上约会呢？女人没把男人放在心上，就会给他垃圾时间。
那个晚上他们都喝得不少，清早他在她的沙发上醒来，发现并没有发生什么。有点儿遗憾，又有点儿庆幸。这样的姑娘是不能在醉酒时下手的，他在为怎样和她继续下去而发愁。
接受了周鱼的杧果，假如是前女友的话，就该接受他的约会了。但是赵心奢说：“今天傍晚我要去朋友的派对，明早要坐船去浮潜，明天中午和下午要去BBQ直到晚上……”听到这里，周鱼很绝望。赵心奢继续说：“明晚大概去酒吧。”周鱼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网开一面地说：“那么后天早上吧。”
6
“我保证它们都是贞洁的。”周鱼说。
他决心用一切办法追求赵心奢。浪漫，尽他所能地浪啊。
“你没有枕着睡过觉吧？”赵心奢笑着说。
为她买花，在凡有必要的日子里，送花。
“我还有好多放在冰箱里，分你一点儿吧。”周鱼说。
请她吃饭，北京的好餐厅一网打尽。
“咦，商人不在啊。”赵心奢说。
为了给她弹一首曲子报名去学吉他。
可那卖杧果的小贩却没有来，啊小贩，你真是太有眼力见儿了！谢谢你！
想跟她一起旅行，在“携程”订好了去日本京都，但她拒绝了。
赵心奢来了。
买钻石的耳环、项链，生怕僭越，没敢买戒指。
在菜市场边上等啊等，享受着浪花之臭，闲闲地叼根烟，穿着裤裆几乎掉到脚背上的哈伦裤，他觉得这样的自己能显得轻松一点儿。
逢节必发微信红包。
他只好再去买杧果，他记得姑娘只买了三个。但愿你已经吃完了，他祈祷。
但他并没有每次都得到赵心奢的约会。她最常说的是：“哦，对不起，今天实在没空啊。”
当天下午，周鱼去门口的海滩呆坐，他有预感赵心奢会来。但是他除了被晒裂了鼻梁的皮肤以外一无所获。他高估自己的魅力了，不是每一位姑娘都像前女友那样很好弄到手。
她在电话里轻轻地说“没空啊”，他就立刻原谅了她，找一堆借口让自己不计较、不生气、不怨念。
4
有一天在她家，她忽然说：“杧果，那种杧果真想念啊。”
姑娘笑了：“中国人啊……”周鱼打断她的话：“对啊，同胞你好。”姑娘接着把话说完：“就是贪心。”
他掏心掏肺地说：“我真想飞去那里替你买一筐回来。”
周鱼说：“太好吃了，吃不完枕着睡觉也好啊。”
她说：“你对我真的很好。”
姑娘看他一眼，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杧果，对吧？”
于是他斗胆问道：“那我是你什么人呢？”
周鱼走上前去，对小贩说：“她买剩下的都归我。”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男朋友啊。”她说。
一个姑娘正蹲在杧果筐前挑选。晨光衬着她削薄的身子，吊带背心的肩带是细细的黑色的，闪光紧致的皮肤，松松挽就的宝髻。她的脚趾都比别人的好看，手指上的蔻丹也很好看……周鱼瞬间有心脏偷停的感觉。
他会永远记得那个场景中的自己，心花怒放，差点儿大喊起来。
小贩今天给他的杧果标价了，五百比索。菲律宾人不蠢啊，谁说他们只会做家政，这不挺会抓住商机吗？
前女友好像找到了新男友，在网上秀恩爱。一部iPhone手机，小姑娘高兴得连发了五条微博。点赞的人里也有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去点个赞。这种时候他终于理解了前女友，他承认对她真的不够好。
周鱼是在杧果摊前遇见赵心奢的。他在初尝青杧果之味后，又去找那小贩。大清早的，游客们都还在睡懒觉，能在这个时间来菜场的除了真爱就是真爱，对杧果的。
一个晚上，他照例对赵心奢问安：睡了没，早点睡，明天几点醒，要不要我call你……无聊得像她妈妈似的。
时隔三年，周鱼还会想起赵心奢对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杧果，对吧？”
她回：还没。好。九点。不用。
3
他面带傻笑看着手机，到那时他们还没有接过吻呢……但是他的恋爱却已经结束了。
这杧果真的太太太太好吃了。
因为她又在输入着什么，他很想知道会不会是一句甜蜜的话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隔音效果不佳的房间，隔壁一定以为住着一对热恋的基佬。
但是她发出来的却是：“以后别见面了。”
这东西能吃？周鱼咬一口。
一秒钟后，她撤销了这句话。
周鱼拿走了几个free的杧果，回到酒店，切开一个丑陋的杧果，切下去果肉也是脆的，果皮和果肉连在一起，不能像中国的杧果皮可以用撕的。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并亲了你一下。”
“Free! ”当地人一脸的“别耽误我卖榴梿”的表情。
微信的这个功能真是伤人啊。
有一天午睡醒来，走到菜场边上，看到一个当地人在卖榴梿。旁边还有一堆绿的、圆的、看上去硬得像高尔夫球一样的杧果。“How much? ”周鱼问。
在那个深夜，周鱼坐在床上，屁股压住了空调的遥控器，气温一路下降，最后变成了十七度，他都没有挪一挪。
菜市场虽然臭烘烘的，但是那种臭是浪花的臭，鱼腥味、榴梿味、水果味的臭。和北京的臭并不一样。只能说，那种臭美好了那么一点点。三天后，周鱼的鼻子就适应了那种臭，成了一名不闻不舒服斯基。
第二天，他重感冒病卧在家。又是一天，他想他应该喝一杯水，或者吃一碗面条，但是他没动。第三天，同事破门而入。“尸臭，尸臭，这屋子有尸臭。”人们这样大呼小叫，把正在发高烧的他抬进医院。
海滩……难道拿个椰子对姑娘说“嗨，美女，请你喝个椰子”，人家就跟你谈情说爱吗？所以周鱼把原计划放弃了，决定好好享受岛上十天的单身人生。
7
这岛真是土得掉渣啊，哪个傻子推荐的啊？酒店旁边就是个臭烘烘的菜市场，去酒吧要几公里以外。原始气息浓郁的土著岛，就近泡妞的话，只有海滩。
明智一点儿，就不要问为什么了。
周鱼去的是鸡毛拉丝岛。
能忍住不问的人，必会在爱情里百忍成金，重塑金身。也必能学会谦逊、收敛和珍惜。
一晃，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其实，不论怎么问，她都不会给你真正的答案，就像你甩了任何一个前女友时一样心冷。
他喜欢那种身材好，皮肤小麦色又有光泽的姑娘。他把在前女友那里省下的钱当作路费，去菲律宾度了一个假。菲律宾的海岛上，姑娘们都穿得很少，身材好坏一望便知。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是爱得比较少的一方啊。爱得比较少，就可占主导，随时抽身，不费力气。爱得多的则是十足十的土鳖。
周鱼继续着他的人生，他二十九岁了。虽然还不想结婚，但是并不觉得单身好。周鱼还是想找个女朋友，这次要好好找，找一个真心喜欢的，待一起能不烦的，最好以后能结婚。这也算是人生观相当正常的一个男人了。
周鱼在医院输液，高烧致幻，他好像听到赵心奢说：“哦，你伤心了，你别这样，但我现在真的不适合恋爱。”
2
“不不不，你不是不适合恋爱，你是不适合跟我恋爱。”
有她没她都一样过，对，没什么意思。
“你告诉我，我有什么不好？”
我们不说这些了，也不必透露姑娘的芳名，她是周鱼的前女友，其实连前女友都算不上，因为“如家”之后周鱼就逃跑了，就觉得，这么容易得手的女孩，没什么意思。
“因为我穷？因为我不够帅？因为我家境没有你好？”
这样的女生，不是说你不够好，你单纯、质朴，生怕他破费，总是替他着想，去“如家”还是你付的房费。可是，你是让男人瞧得起你呢，还是让自己瞧得起自己？
“因为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于是不用旅游，去一次“如家”的标准间就完成了约会。
这些追问真是逼人掉下自卑的泪水，逼人低头，逼人匍匐于泥地啊。失恋其实不是受伤，而是最大的自伤。
微信红包，在生日那天收到52.10元，高兴了整整一个星期。
周鱼醒过来，他始终认为高烧时的对话是真实发生的。
没有钻戒，逼对方给自己买一个头绳，回头发朋友圈说“让他买他就给我买呢”这种秀恩爱。
也好，二十九岁，终于长大成人了。
没有吉他和诗篇，楼下一喊“出来呗”，就飞奔下楼（之前化好妆等了很久）。
8
没有烛光晚餐，撸串也行。
三年以后，周鱼带着未婚妻又去了菲律宾。男人和女人终究不一样，女人失恋了连以前一起走过的路都不敢再走。男人，你瞧，他带新人去旧地重游。
没有玫瑰，逛公园顺便摘朵花相送就感动了。
只是他不提他之前在这里陷入过爱情。
可饶是如此，有人还连这样的浪漫也消受不起。
宾馆的前台改造了，他和未婚妻坐在那里等check in的时候，看到墙上挂着一些画。
但是被浪漫的妇女无疑很受用，不然也不会形成模式化的传统。即使嘴上不说，但是当她们逢上某种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她们还是会想到某个追求过她们的男人所给的浪漫。“当年有人追我，买下我×宝购物车里全部的宝贝。”给妇女的×宝购物车里的宝贝付款也算是一种浪漫。
有一张是中国画的小稿，小稿边上有一行字。
算一下，这样的浪漫，加在一起都用不到三万块。浪漫真便宜。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一个微信红包。
落款是“心奢”。
一枚钻石只有芝麻大小的戒指。
他偷偷去问了前台，这画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一个服务员说：“几个月前有人丢在酒店房间的。我们看到中国画，很美，挂起来，很美。”
一次不必出省的旅游。
水墨莲花，结子莲蓬。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一把二手吉他加上练习曲《爱的罗曼史》。
周鱼一直以为这句诗的后三个字应该是“青如水”，莲子嘛，青色的。后来他才知道，“清如水”的“清”，是通假字“情”。怜惜你的感情如同水一样清澈。好一个赵心奢，你是后悔了吗？但是现在一切没办法改变了，没办法撤销再重新键入新的日月光阴、新的起承转合了。
一个男的，在楼下把宜家那种十九块一包的蜡烛摆成心形并把他自己圈在里面。
我们是真的分手了。
一份黑灯瞎火的烛光晚餐。
为什么我很恨你呢？
一束俗气的红色玫瑰。
那是因为我曾经深爱过你啊。
对于广大妇女来说——
那个拥抱真好，
讲真，所谓浪漫便宜得很。
一生里，拿多少个相似的拥抱交换，
1
也不愿意去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