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没有名字的身体 > 第14章

第14章

骆京生在我面前出示了两张去昆明的卧铺票。他要去拍瑞丽傣族泼水节的照片,带着我。他算公差,我是旅游。

无边的暗夜。无穷无尽的暗夜。

总是这样,不征求我的意见,他已经替我作了决定。

……

我把车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似笑非笑问他,怎么就确信我一定会去呢?难道我不可以拒绝吗?他信以为真,紧张地大叫: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以拒绝!再说卧铺车票多么难买,我是托了很多关系才最终到手,你千万千万不能拒绝!我说我没有请假,单位未必同意。他马上出门,找到我的顶头上司,一番花言巧语之后,喜滋滋地回来向我报告,妥了,就算是我的婚假,旅游结婚。他甚至帮我开出了结婚证明,就在找我上司的那一会儿功夫。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什么呢?风掠过屋顶会有啼哭一样的呜咽;蛙虫的鸣叫是断断续续,神经质一样;露水很重时,滴在屋檐的声音有点沉闷;花朵开败了坠落在地,噗地一声溅起轻灰;偶尔会听见树枝莫名其妙地折断,嘎啦地一响,让人的心跟着掉入深渊。

我恨他恨得牙痒。世界上居然就有这样喜欢自作主张的人。

电车过去之后,遥远的市声再一次潮水一样泛滥上来,充塞了耳膜,脑袋里便有嗡嗡的轻响,这时候,我会惊讶一个城市的精力怎么会如此充沛,日夜喧嚣都不觉疲惫。小街上骑车的行人总是通宵不断,先是下夜班的厨师,服务生,营业员,护士,再是上早班的锅炉工,早点店老板和伙计,菜场的屠户和摊贩,流水线上的作业者。他们在深夜的街道上弄出来的每一个动静都是不同凡响的,带着城市主人的豪气和张扬。他们有时候会自顾自地哼几句小曲,有时候会大声地吐痰,醒鼻涕,咳嗽,还有时候互相碰了面,老远就高起嗓门愉快地招呼,聊几句天气和身体之类的套话,再匆匆分手。夜晚的凉风会把他们的话语传出很远,有了跟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共享信息的意思。只有他们自己还不知道。他们总以为白天和夜晚没有区别,家里和家外没有区别。他们是一群快乐的人,知足的人。

恨他,但是不讨厌他。他对我的感情真挚负责,无可挑剔。

夜深了,城市却永远没有安睡的时候。电车的轧轧声每过半小时就在不远的街道上响过一次,先是远远地晃过来,车轮转动中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声和喘息,在街口站台缓缓停下,刹车声是沉闷而迟钝的,睡意朦胧的,听上去有梦呓那样的感觉。稍停片刻,梦醒了一醒,车门巴嗒巴嗒嘴,又挣扎着继续往前开去,摇摇晃晃越走越远,被城市中不可知的黑暗吞没。

火车到了昆明之后,接着再转汽车,过楚雄,大理,保山,最后到达瑞丽。

我会想到他,也会想到骆京生,偶尔还会想到唐仁,袁小圆。我把他们排起队来,打量和比较。要是只能够从中挑出一个做我永远的爱人,我更愿意要谁?结论总是肯定:是他。对于别人,哪怕是骆京生,我的爱恋始终停留在表层,从没有铭心刻骨的认识,没有血肉相会的交融。只有对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灵魂和肉体可以同时到达,舒服到丝丝入扣。

一路艰辛无比。当中有很长一段惊心动魄的盘山公路,依山而筑,一边是壁立万仞,一边是无底深渊。江水在遥远的山脚下奔腾呼号,白浪点点,看一眼都会叫人心跳如鼓。

最后,我的双手总是停留在小腹上,绝不再往下探索挑逗。我不想那样。我不能够。在我当年的意识中,做那样的事情是可耻的,令人羞惭的。如果被我的母亲知道,她会对我失望之极,也鄙薄之极。

我靠在深渊一侧的座椅上,面色苍白,满额虚汗,一个劲地恶心要吐。我只能紧紧地闭着眼睛。如果一不小心往窗外看上一眼,我就感觉我要死了,我的整个人都在往深渊坠落,飞速地下沉,失重,五脏六肺都要从喉咙里倒出来。

夜里,独自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我的双手会不由自主地伸进内衣,抚摸我自己的身体。我的皮肤是光滑柔软的,油脂一样腻手,而且起伏有致,连绵不绝。我的手心所到之处,肌肤会有反应,睡醒了一样地伸一个懒腰,而后举目四顾,微笑或叹息。有时候它们会轻轻地波动,风吹池塘泛出的涟猗一样。如果人的皮肤上能长出花朵,我相信我身上长出的会是莲花,粉白的颜色,蜡一样光滑的花瓣,水滴在花蕊中珍珠一样凝结和滚动。

我才知道我是有恐高症的。长途客车每一次吭吭地往山顶爬升,对我来说都是一次致命的威胁,恐怖到极点的濒死感。

我无着无落。生命是轻飘飘的,庸常和无趣的,是千篇一律的重复和日复一日的幻灭。机关生活磨去了我本来不多的一点棱角,大学时代的激情和向往早已经烟飞灰灭。很多时候,我默默地龟缩地办公室的一角,听老大姐和老阿姨们谈论物质的涨跌,谈论夫妻间性生活的频率,儿女的学业和公婆的怪癖。偶尔我也会跟着干笑几声。我必须附合着去笑,表示我对她们的话题饶有兴趣,否则我就被这个集体排除在外,永远溶入不了机关的角色。

我紧紧地抓住骆京生的手。在这样的时刻,如果身边没有这个爱我的人,毫无疑问我会精神崩溃。

已经一年多了,他的妻子,那个幸运的娃娃脸的女人,她的肾病没有丝毫的好转,却也不见太多的恶化。她可怜的生命就像拧断了发条的钟摆一样,停留在某个时间,静止不动,成了一个无用的摆设。

骆京生同样紧抓住我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把我的脑袋抱住,摁在他的怀中,不让我有机会看到窗外。他小声地安慰我,用脸颊蹭我的头顶,有时候还像怀抱婴儿一样,轻轻摇晃我的身体。他也试着用治疗晕车的方法治疗我,把橡皮膏剪开,贴在我的肚脐上。可是没用。我知道我不是晕车,我是恐高。

母亲一直惦记着那件事。年老了之后,她更是喜欢话说从前,有机会就要把古年八代的事情翻出来,说了又说,一点没有意识到她语言中的重复率有多高。

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坡上,骆京生松开我的手,奔到车前,恳求司机停车。他又对坐在车内另一侧的乘客赔尽笑脸,说尽好话,总算替我换到了一个贴着山崖的座位。

我妹妹牵着她那个有心脏病的大儿子,一脸幸福地走过来,责备母亲不该说那些讲迷信的话,平白无故惹我心里烦。母亲振振有词地反驳她,怎么是迷信呢?凡事都是有兆头的,那一年我们在北京,骆京生他家连请我见个面都不请,那就不是个好兆头。做人是不能做得那么绝的。

我开始安静下来,汗水落尽,心跳和血压都恢复正常。我从车窗上看到了我自己逐渐红润起来的面孔,还看到了紧贴着我的另外一张脸,嘴巴撇着,笑嘻嘻地,做着奚落我的怪样。

母亲看我趴在摇篮边一眼都不肯眨的样,叹息一声说:“你怀的那一胎要是能生下来,现在都能够帮我递鞋拿毛巾了。”母亲还说:“骆京生那个小伙子,猛一看人高马大,隆鼻阔嘴,是个福相,细看呢,耳朵太薄了,不说别的,跟他那张脸庞就不称。人的命,天注定啊。”

瑞丽作为一个旅游城市,在八十年代前期还没有充分成形。用北京人的眼光看过去,至多也就是个边境小镇,街道窄小而脏乱,街边散落着低矮的平房,赤脚穿木屐的男人女人懒懒散散满街闲窜,这些人一律身材矮小,皮肤黧黑,嚼槟榔嚼出一嘴黑牙。穿鲜艳筒裙的傣族小姑娘倒是街上的亮色,她们体态婀娜,步履摇曳,但是五官平平,也不见想像中的活泼妩媚。

母亲临时住到妹妹家里去帮忙,主要任务是照料月子里的小外孙。母亲在医院工作半辈子,简单的医学护理常识都能懂,侍弄一个婴儿应该说是很有经验的。那孩子生下来就挺乖,吃饱喝足了便睡觉,小脸睡得红朴朴,睡梦中小嘴巴不停地动,偶尔还咧嘴笑一笑,让人怎么都看不够。

街边的水果和小吃五花八门,实在是吊人胃口。我第一次吃过桥米线,根本没有提防汤汁下的温度,一口就把舌头上烫出一个紫泡,有好几天都不敢碰热的东西。

我三十岁的那一年,妹妹的第二个孩子过满月,我回家去吃满月酒。我妹妹跟她的体育老师结婚之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动不动就脸发紫,嘴发绀,在上海住了一个月的医院也没有能看好,基本上是废人,所以妹妹被准许生二胎。他们两口子过得不容易。

芒果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第一次吃到。比拳头略大的沉甸甸的一只,金黄色绵软的表皮,才撕开一个小口,粘稠的糖汁就流出来,把我几只手指紧紧沾住了。果肉的颜色同样是金黄,芳香无比,甜得腻人。我站在路边,一口气吃下去两个,撑得不能走路。我的嘴唇上,下巴上,手指和手背上,全都是芒果浓郁醉人的香气,怎么擦都无法擦尽。

说完了这句话,母亲和妹妹一起望着我,像是突然间都被这个念头吓住了似的。

泼水节其实就是傣族的新年,傣族人用泼水来互祝吉祥。我在文革前的电影纪录片里见过国家总理周恩来参加的泼水节,以为就是用树枝沾清水往人的头顶洒上几点,文雅而节制,象征意义多于嬉乐。待到亲眼看见,亲身投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一直等到正月初五,没有任何动静。骆京生倒是天天来一趟,但是他好像也没有请母亲去认认门的意思。母亲很恼火。我也很恼火。母亲连带着对整个北京城都有了看法,认为这样大而无当的城市根本不是过日子的地方。她动员我想办法调回省城去。她告诉我,我父亲有个老病人,这人的儿子在省委做事,省委办公厅副主任,找他帮个忙,像我这样的大学生,调回原籍没问题。我妹妹插嘴说,那我姐夫呢?他怎么办?母亲的神情很肯定:骆京生要是真爱你姐姐,他就会愿意跟她走,到南方生活去。

因为天热,我那天穿的是一件薄绸的衬衫,拉着骆京生的手才走进指定的泼水场地,一个傣族小伙子兜头一脸盆清水,把我从头到脚浇成了落汤鸡。水顺着的额发往下流淌,我睁不开眼睛,瞎子一样在场子里跌跌撞撞,狼狈得哭笑不得。

天太冷,风又大,出了门脸冻得像刀割。云层低垂着,阴霾很重,看样子像是要作下一场大雪。北京的冬天也实在没什么意思,走在东西长安街上,打眼一看,四处都是灰灰的,旧旧的,方方正正古古板板的,连常绿的松柏冬青什么的都蒙着厚厚一层土,不见丝毫生气。母亲只去了一趟天安门,回来就说够了,知道北京是什么样了。转天她哪儿都不肯再去,就坐在家里等,等骆京生母亲请她上门会亲家。

我当然不能就此罢休,我要报复。我从一个人的手里抢过脸盆,那人是男是女我根本没有看清。场中水龙头里的清水哗哗流淌,接满一盆水,我开始寻找目标,找那个最先泼我的人。但是透过我沾着水珠的睫毛看出去,满场的傣族姑娘和小伙子都是一个样,一样的高矮,一样的胖瘦,一样的服装和头饰,一样手里端着满盆的水,嘻笑着奔跑着相互泼洒着。我找不到目标,一时间也不好意思主动向别人攻击,干脆把一满盆水泼到骆京生的身上。泼过去之后我才后悔,骆京生的手中同样也有了盛水的工具,而且他拿的不是水瓢也不是水盆,居然是一个铅皮的水桶!他那一桶水要是冷不丁地往人脑袋上泼过去,不被泼昏也要被泼得喘不上气。我看清之后吓得“妈啊”一声喊,丢了脸盆拔腿就跑。骆京生被我泼了之后自然不甘不休,提着桶便追。我是空手,在湿滑的泥水地上照样能够跑得飞快,鱼儿一样从人群的空隙间钻进钻出。他拎着满桶清水,身躯又过于庞大,密集的人群挤来挤去,他总是撞人,总是被堵,急得大喊大叫。那些傣族小伙子们都是好热闹的人,看见我们两个外地人一个追一个逃,觉得有趣,人群马上分成了两拨,一拨人掩护我,自动地用身体去堵骆京生;另一拨人帮骆京生起哄,推波助澜,端了水盆跟着参战。一时间场面因为我们的加入而变得沸腾,无数盆水在人群头上泼来泼去,水花遮蔽了天空,成一个半圆的透明穹窿。南国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平铺的水幕上,映出的彩虹不是一条两条,是连成片的无数条,金珠银珠五光十色,那种美丽奇幻简直像电影里的特技制作。

母亲还带来了一些家乡土特产,上门时可以不空手,比在北京现买礼物来得更诚心。那些吃的东西体积大,份量又重,难为她和我妹妹千里迢迢背过来。

骆京生终于泼到了我的水,是隔着好几个人远远泼过来的,而且他没有狠心泼光全桶,泼出去一半水时,手里一收,留下了小半桶。即便这样,我的头上脸上又一次水流成河,水在我的眼睛、鼻尖和下巴处流成小小的瀑布,像小孩子尿尿一样。我弯着身子,笑得直不起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我疯了。我们大家都玩疯了。傣族泼水节是这样好玩的一个节日。因为奔跑和大笑,我已经浑身瘫软,手脚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软得再也端不住一盆水。我的喉咙完全嘶哑,说话只能够断断续续,手脚并用辅助表达意思。我的衣服从上到下没有一根干丝,皮肤因为吸饱了水份而变得青白,半透明的白,每一个毛孔都是鼓鼓胀胀,好像无形之中长胖了一些。

我母亲身材苗条,皮肤细白,眉眼清秀,穿这样一件深蓝色的合体缎袄,真能够称得上风姿绰约。

再看骆京生,他同样地已经溃不成军。他身上那件南国风情的花布短袖衫是我们花几块钱在地摊上买的,染色肯定没有过关,水一浸透,花花绿绿的染料水四处横流,不光把他下面的裤子染成了花裤,连他的皮肤都跟着花了,猛一看去,活像印象派的文身刺绣。他的塑料凉鞋还断了一根带子,趿拉在脚上,走路的时候那条带子拖在泥水中,啪啦啪啦地响。后来他干脆把两只鞋的后跟带子都扯去了,凉鞋变成了拖鞋,倒也不那么狼狈,只是再也跑不起来,被别人泼了水之后无法追上去还击。

母亲带来了她新做的一件深蓝色织锦缎的棉袄,准备在骆京生妈妈请她见面吃饭的时候穿出去。母亲先在我宿舍里试装,穿上棉袄后到处找镜子看,还埋怨我,怎么连个像样的镜子都不买?她偏着脑袋,转前转后地打量自己,问我怎么样?穿到我婆家去,不会丢我的脸吧?母亲在思想上已经认可了骆京生这个人,口口声声把他的家称作我“婆家”。母亲还喜滋滋地说,要是我婆婆也喜欢这种中式锦缎袄,她可以回老家替她做一件,邮过来。“算我送她的礼。”她说。

骆京生挤到我身边,问我是不是疯够了,可不可以回旅馆去?我坐在场外喘息,却意犹未尽,想赖着再看别人的热闹。骆京生一把拉起我,把我拖到旁边停着的一辆大客车旁,让我自己照一照车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