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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的办法再简单不过,半夜潜进我们单位的食堂,拿熬粥的大锅烧开了一锅水,把牦牛头骨侧着浸下去,先煮左边一半,再捞上来,煮右边一半。我在旁边看着他忙,一边提心吊胆,生怕有人闯进来拿个正着。他煮完头骨,我用碱水把那口锅仔细涮了三遍。第二天早上去打粥,我仍然是做贼心虚,眼睛不敢往那口锅里看。打到粥之后,我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没有闻出可疑的异味。纵然如此,那盆粥我还是吃不下,偷偷拿出去倒了。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跟着也吐了。他没想到我的反应会有这么激烈,连连道歉,又奔回房间里,把那个腐臭的头骨搬到楼梯杂物间暂存。我说这不行,要是臭味漫溢开,全楼的邻居都会提抗议。他想了想,就把头骨搬到水房里,拿洗脸盆打水往上冲,再拿刷子刷,一遍又一遍,直到鼻子凑上去闻不到异味。然后他拿一把小刀,在水房里蹲着,把头骨缝里残存的肉屑剔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能最后算数,他说,人家告诉他了,如果没有特制的药水来保养,那就放在大锅里煮,煮透了,日后就不会发臭生虫。我说这么大的头,这么长的角,哪有合适的锅来煮?他就笑,让我别管,他自有办法。

打理干净的牦牛头骨真的很漂亮,弯弯的牛角在生命死寂的时候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想像这牛当初活着时,又会是怎样的威风和霸蛮!

头骨尚未经过人工处理,又在麻袋里闷得久了,打开之后一股恶臭,熏得我翻肠倒胃,险些呕吐。我奔到门外喘气,他追过去,满脸得意地告诉我,为得到这个头骨,他一个人喝下去三瓶青稞酒,还吃掉了一小截用生牛血灌制的血肠。他说,同去的报社同行都想要这个头骨,可最后都败在了他的手下,因为除他之外没有人敢碰那种血肠。有一个搞美术画家的硬了头皮咬一口,结果吐得翻江倒海,藏民朋友很不高兴。

骆京生一直在琢磨怎么把煮过的牛角弄出光泽来。刷鞋油,涂清漆,还是打蜡?他准备把他这个伟大的战利品用来装饰新房子。他说,可惜这牛角不是最完整,左边的角缺了一个尖,也不知道是牛活着时打架打折的,还是死了之后被人割头时不小心碰坏的。他说他在西藏时就已经跟一个藏族朋友预约过了,让人家得空时帮他寻摸一副更好的,完美无缺的,下次他再去西藏,把那个好的带回来。他一边拥着我,亲我的眼睛,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他一定还会去西藏的,西藏太伟大了,那不是人住的地方,是仙境,是天堂。他一定一定还会去的。

他一回北京就风尘仆仆钻进我的宿舍,把一个麻袋片裹着的物件小心搁到我的桌子上,满脸兴奋地搓手,唏嘘,要我猜里面的东西是什么?那东西巨大,连同麻袋片的外包装,整整占了一个桌面。我先猜是藏刀,又猜是弓箭,最后猜成了藏传佛教的文物。他的笑声越来越响,最后解开麻袋片,居然是一个带弯角的牦牛头骨!

他问我: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秋天,骆京生受报社派遣去了一次西藏,拍摄一组宗教题材的照片。半个月之后他回到北京,长发零乱,胡子拉楂,眼睛里多了野气,脸颊上留着黑里带红的高原痕迹,如果穿上藏民服装,说他是拉萨八角街上的康巴汉子,肯定会有人信。

也许吧。我说。我又说,这不是能够由我自己决定的事。

我开始醒悟到,男女之间相爱到了一定程度,是必须要用身体作许诺的,如果彼此的肉体没有撞击、交汇和渗透,没有大汗淋漓的缠绕,精疲力尽的付出,掏空一切的给予,没有喘息,吟哦和战栗,爱情就是空中楼阁,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到爱恋的双方都不辨真假。

机关的工作重心就是材料。起草材料,打印材料,校阅材料,宣读材料,学习材料……循环往复,永远都没有结束的时候。材料统治了我们的全部生活,我们也彻底被材料武装了头脑。我们说话使用的是材料语言,思考遵循着材料中的思想,下班后延续着上班写材料的习惯,就连呼吸都会喷出材料的气味。在堆积如山的材料的包围中,我们面色苍白,皮肤干燥,头发脱落,吐气污浊,目光恍惚,语言无趣。我们一天天地疲惫和厌倦,僵化和衰老,封闭和狭隘。我们日复一日地重复那些有限的文字,纲举目张,先提论点再作论证,三段式四段式,观点鲜明举例鲜活,结尾拎起来,激情洋溢鼓舞人心……如果领导首肯同事欣赏,我们会神志飘飘如饮甘泉。我们在辛苦的劳作中等待表扬,等待升迁,等待加工资,分房子,等待头儿退休之后能作替补,也等待有机会外放一任然后重新杀回。

他是真的爱我吗?他对我的身体有足够的好奇和兴趣吗?我给自己设问,试着回答。我答不出来。答案总是模糊和迷离。

我们是一群为材料活着的人。

他从来没有留在我的宿舍里过夜。我们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在一起可以视对方若无物,但是我们没有上过床。如果我们拥抱和接吻,我们总是站着,最多在椅子上坐着,不会沾到床的边,好像彼此都守着一条底线,对“床”这个东西有所敬畏。

中午在办公室休息时,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大概是从大街上的电话亭里打过来的,背景声异常嘈杂,我听到了一个北京大妈骂人时爆豆般的一串词儿,两个孩子打架的哭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甚至还听到了稍远处摊贩卖东西的吆喝。

夏天晚上,骆京生在我宿舍里磨蹭到十点多钟,看着我上了床,替我掖好蚊帐,把我第二天早上要用的饭盆和饭票准备好,才背上他的黄布书包走人。他骑车回到报社的时候,一身衣服已经又被汗水湿透了,还得再洗一次澡。

“我在北京。”他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每个月拿了工资,我就去街边的食品店买一斤果脯吃。我最喜欢果脯中的杏,颜色是淡黄的,琥珀样的透明,咬在嘴里酸甜,柔韧,齿间有很好的快乐感。山楂条的暗红颜色也是我喜欢的,但是山楂太烂乎,咬一段在嘴里,没等牙齿开始运动,口水就把它化开了,没什么意思。我蔑视不经努力就得到的快乐。

我的心里有轰隆的一声爆炸。接下来,我再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了。我听见了也跟没有听见一样,因为我的大脑成了一个旋转的陀螺,一边飞速地转动,一边又像羽毛一样随风摇摆,轻轻地飞升。我的拿话筒的手在发抖。我的整个人都在发抖,肌肉和骨节簌簌地摇动。

那一年的春天和夏天,气候都是令人惊奇的好。春天温暖湿润,夏天凉爽多雨,单位院墙上的蔷薇花开了一批又一批,浓郁的花香把整个街区的空气都熏得甜腻动人,柏油路上泛出的亮光使行人骑车和走路都舒服。七十年代的阴影已经彻底过去,生活正在一点点地多彩和富足起来。我买过一条蓝白色细条纹的连衣裙,束腰,大摆,领口有海军制服式的披肩和飘带。因为裙子的衣料是棉布的,骆京生很喜欢,他说棉布好,朴素,本份,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他这样毫无因由地喜欢前工业社会的产品,我实在搞不懂他遵循的是一种什么逻辑。

我要见你。我说。

但是我心里还在反反复复地想,我爱他吗?他是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人吗?

他温和地告诉我,恐怕来不及了,他已经到了火车站,火车就要开了。

一切都是游移和摇曳的,是疏离和暧昧的。也许在骆京生的心目中,我早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了,他每天一下班之后就腻在我这里,跟我周围的邻居混得稔熟,跟我的同事也混得稔熟。他拿着我的饭盆去食堂打饭,用我的澡票去浴室洗澡,帮我处理一些小小的人事纠纷,甚至去见我的领导,征求他们对我的意见,请求人家多多地关心和关照我。只有成为我丈夫的人,才能够这样毫无障碍地入侵我的生活。

我想要见你。我哽咽起来,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

无论他怎么催促,诱劝,哀求,我就是不说一个字。这房子是他分的,他怎么装修怎么伺候,我不想过问。我的人是站在这里,心却非常遥远,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和他的未来真正地联系起来。

他说他其实昨晚来看过我了,他没有上楼,就站在街对面的屋檐下,看我宿舍里的灯光。他说我穿着一件黄色的毛衣,头发有点长,扎在脑后,不是全部扎起来,只扎了头顶一部分,下面是披着的。这种发型很适合我,清纯,又不张扬。别的我没有什么变化,好像胖了一点,也可能是灯光的原因,灯光底下看人总有点虚幻。

他拥着我,催促我发表意见和看法。他说如果到了木已成舟我再说“不”字,那他就要气得跳黄河了。

我不能不见你一面。我泪眼模糊地重复这句话。

他总是喊我“亲爱的”,喊得顺滑和自然。他嘴巴里说出这个词的时候,眉毛就会夸张地抬起来,眼睛虚着,脸上有一点坏坏的笑,因此我一直认为他这个昵称是半真半假,带着戏谑和玩笑,是对外国电影和小说里情节的仿作。他这么喊我,我从来不答应,我总是停下手里要做的事情,静静地看他,一直到他改口,喊我的名字。

我还看见了你的男朋友,他说,也是隔着窗玻璃看见的。他的个头真有那么高吗?好壮实的一个小伙子!他看上去很爱你,对你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说明他心地纯和,天性快乐。我很放心,感觉你们会很幸福。我真的是盼望你能够幸福……

亲爱的,你还满意吗?你有什么要做的指示吗?

我想见你……我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也不要听。我放下话筒,不顾一切地奔跑下楼。一口气奔到街口车站,忽然想起皮夹子没带,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全身的汗水哗地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头昏脑胀,几乎再没有走动一步的力气。我挣扎着回到机关,在门口找传达室的大爷借了一辆破旧自行车,骑上去,嘎啦嘎啦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蹬。我平常很少骑车,技术生疏,一路上歪歪扭扭频繁出错,车轮划着弧圈,龙头不长眼睛,还忙中出错闯了两次红灯,引来抱怨和咒骂声不断。我不敢解释也不敢回击,生怕一不留神又出更大的错误。我摔伤了自己没有关系,摔坏了这辆破车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赶到火车站。我只求在火车启程之前赶到车站。

骆京生在报社里分了一间房,没有煤卫设备,但是面积不小,也敞亮,出门不远还有菜市场。拿到钥匙的当天,他骗我说是去看一个展览,结果把我带到了他的新房子里。他紧抓住我的胳膊,从门外的菜市场介绍起,一直介绍到这楼里的厕所水房怎么用,电费水费又怎么交,不容我不听,更不容我半路脱逃。最后他站到了空荡荡的房间里,以内行的口吻,描述了他近乎宏伟的装修计划:墙壁刷什么漆,窗户和门刷什么漆,地上铺什么颜色的化纤地毯,天花板装日光灯还是白炽灯,床、衣柜、写字台、书橱买什么样的,放哪儿最合适……他从背后拥着我,双手环过来绕在我腰上,下巴搁在我的右肩头,每说一句话,下巴的张合就把我的肩胛硌得痒,口鼻中热呼呼的气息把我耳后的头发吹得飘起来,来来回回拂着我的脸颊和眉梢。

可是我还是迟了一步,南下的火车在我的视线里鸣着汽笛飞驰出站,留下灼热的车轮和铁轨磨擦的气味。

他还是笑,不正面回答我的话,把我的腰揽得更紧,像是要把我抱着挟着往前走。

春节,我母亲带着我妹妹到北京来玩。母亲大概接受了上一年春节的教训,不愿意跟她的亲家争我哥哥在大年三十的归属,干脆出门,眼不见为净。

我停住脚,转身望着他的眼睛,态度很激烈:我答应跟你结婚了吗?

母亲没有来过北京,下了火车就冻得脸红鼻子肿,一个劲地抱怨北方的寒冷。可是等她到了我的宿舍,在烧得发烫的暖气片旁边安顿下来,喝过一杯热茶之后,态度马上又变了,直夸北方好,北方的冬天才是人住的地方,暖气多舒服啊,棉袄都不用穿,脚趾头不会冻得疼,做家务手能够伸得出去,晚上睡觉筋筋骨骨都能抻得开,多好,多好啊。

我出门之后,骆京生从后面追上我,揽住我的腰,建议我们再去香山玩玩。我说我累了,不想再走路了。他笑着说,不是累了,是生气了。他说你不要为我的家里人生气,他们就这样,也不是故意的,没什么坏心。他还说,反正我们结婚之后也不在家里住。

骆京生把我叫到一边悄悄说话,他说怎么办呢?你妈妈好像坐下来就不肯再出门边了,中午吃饭怎么办?总不能第一天就带她吃食堂?要不我到对街饭馆炒上两个菜,拿饭盒装回来?我说这样最好,你快去吧。

饭后老太太让保姆端上来一盘表皮风干的东北苹果,要我自己动手削皮,吃。她有点像是要补偿饭桌上对我的轻慢。我客气地谢绝了她,说我下午还要回单位加班写一个材料,告辞出门。她坐在沙发上,对我微笑地摆一摆手。

骆京生炒回来的菜,一个是熘肝尖,一个是熘肉片。我母亲吃饭的时候就问我,北京人是不是做什么菜都要勾芡粉,弄得粘乎乎的,才算是好啊?我答不出来。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没有上过几次馆子,熟悉的都是食堂里常做的几个菜。骆京生也不懂,他家里虽然是高干,在吃饭问题上比老百姓还要不讲究。

只有骆京生不停地为我夹菜。他用目光示意我,让我赶快吃完了离桌。

骆京生本来跟我商量好,让我母亲和妹妹住到他新分的房子里面去,反正床是现成的,临时铺上被褥,一点不费事。我母亲不肯,她说我们家乡有句老话:住人家新,一世还不清。别人家的新房子万万住不得。骆京生只好骑车赶回家,扛上他们家的一张折叠式行军床,再骑车送过来。寒冬腊月,他这两趟车一骑,头发根根里都冒汗气。我母亲就喜欢,说他脾气好,勤快,听话。她一点儿都不知道骆京生在我面前的刚愎自用。

饭菜是骆京生家的乡下保姆做的,我记得是很简单的四菜一汤:干烧带鱼,木须肉,西红柿炒鸡蛋,青椒土豆丝,榨菜肉丝汤。菜的口味除了咸就没有别的,比我母亲的手艺差得太远。他家里人丝毫没有为待客简单而表示歉疚,吃饭的时候也并不对我有什么照顾推让。老头儿是行军打仗的速度,我还没见他嘴巴怎么动,两碗饭就下了肚,然后筷子一丢,一声不吭地上楼。我看见他夹过两块带鱼,却没见他桌上遗下鱼刺,可见他是连炸酥的鱼骨头一起嚼碎咽下肚的。老太太吃得细巧一些,边吃边跟骆京生的妹妹议论隔壁一幢小楼里的事,好像是那一家的首长病逝,年轻的夫人想要改嫁,儿女们齐心关了她的软禁,诸如此类。她们两个人谈得非常起劲,老太太举着筷子,连饭都忘记了吃,一脸的义愤填膺,对那个要改嫁的女人非常不耻。她们完全忽略了我这个外人的存在。也或者在她们的眼里我的存在不足为惧,不构成对她们谈话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