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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这些,都是他写信告诉我的。他的信由一星期一封变成了一个月一封,文字依旧简洁,字里行间不见忧伤,只有贴心贴肺的惦念,细致入微的关爱。每次看完信,我总要默默地流一阵泪,似乎成了习惯,泪一流出来,绷紧的筋骨松开了,忧伤得打了结的心不再发疼,那一天就是我身体最舒服的日子。

他是七八级的研究生,早我半年毕业,已经留校当了老师。他的妻子因病退休,他分得了一间宿舍之后,就把她接到省城同住。在此之前,他妻子已经领养了一个女孩,是她亲哥哥的孩子,也就是她的亲侄女儿。孩子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他们一家三口人,就这么平平静静过上了日子。

我走进校园,几番打听,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是一幢简陋的五十年代的筒子楼,屋顶和墙面已经发黑,窗户的外栏上结着密密的蛛网,寒风之中,蛛网剧烈地抖动着,边缘部分却紧粘在木栏上,像一把张开的伞,牢不可破。

年初十,我离家返京。路过省城,在火车站进来出去地犹豫了半个小时,我还是决定去看一看他。

楼下有几个孩子在一张低矮的水泥台上打乒乓球,靠墙还站了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花布衫,头顶上扎着大红的蝴蝶结,手指含在嘴巴里,眉头紧皱,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玩耍的孩子,神情孤僻而戒备。

我握住妹妹软软的小手,心里发疼。我想我不会不管,只要我有这个能力。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认定她是那个领养的小女孩。她有跟他妻子很不一样的过早成熟的神情,却有着非常相似的娃娃脸。

我妹妹忧心仲仲地问我:你不会丢下这个家不管吧?你看看母亲,看看父亲,再看看哥哥,他们都生活在崩溃的边缘,一触即溃。

果然,不一会儿功夫,他妻子从楼里走出来找孩子。他妻子面庞浮肿,蜡黄,走路很慢,摇摇晃晃,一看就是那种病入膏肓的人。但是她的眉眼是笑嘻嘻的,神情很放松,姿态也安详。她看上去很满意现在的状况,连招呼孩子的声音都是柔柔的,细细的,不慌不忙的。

我很悲哀,当年我那么英俊聪明的哥哥,堕落成了这样一个未老先衰的世俗之人。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他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一条大路上向这边拐过来。我不等他发现我,逃一样地离开了,混进了一群背书包去教室的学生中。

初一早上,我和妹妹从幼儿园值班室回家。哥哥在离家不远的路上徘徊,两手拱在袖子里,弓腰曲背,脸冻得青白,鼻尖挂着一颗清清的鼻涕,眼角愁出了一大片细细的皱纹。他看见我们,第一句话就说: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第二句话变得有点咬牙切齿:我是要跟她离婚的,总有一天要离。我和妹妹面面相觑。我说,你这个婚结也结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哥哥说了第三句话令我难忘的话。他说,他就是要先结后离,离过婚的女人是不值钱的东西,他只有这么做才能出气。

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因为我不敢看。

哥哥一走,轮到我母亲躺倒不起。准备了好几天的年夜饭,煎的,炸的,炒的,煮的,一样一样在桌上摆得姹紫嫣红,酒杯亮晶晶的倒上了红葡萄酒,筷子碟子摆得整整齐齐,一百瓦的电灯泡照得满屋亮如白昼。我母亲就是不肯起床,不肯坐到桌边。她亲生的儿子,最喜欢最疼爱的儿子,坐到了别人家里,去跟人家守岁团圆,她心里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闷气?

骆京生逼着我上街买衣服。他扯着我身上穿的一件咖啡色薄尼龙面料的拉链夹克说,你这穿的是什么呀?跟张纸一样,一走路哗嚓哗嚓响,像街上的……那个一样。他忍住没说出那个尖刻的词,可我明白他想说的是“小流氓”。那时候,很多自以为是的北京人都是这样,把时尚一点的年轻人称做这个那个,总之是看不入眼。

僵持到傍晚,张明丽端坐床头拒不见人。我哥哥没有办法,到底还是备了礼物跟她走了。

我买这件款式和面料都很超前的拉链衫,花了五分之一的月工资。事实上我穿它很合适,它把我整个的人衬托得挺拔而帅气,甚至有一点像模特。但是骆京生不喜欢。他很怪,不愿意看到我身上有任何化纤面料的东西。他喜欢纯自然,喜欢原始和野趣。

我母亲自然不能同意。她的理由是:我哥哥不是上门女婿,大年三十怎么可以到人家去过?左邻右舍面前她怎么解释?而且今年春节的意义格外重大:哥哥新婚,我又回来了,我难得回来过年,一家人肯定要高高兴兴团聚的。我母亲还退一步说,张明丽要是非走不可,她可以走,我哥哥万万不能走。

我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让他不开心,同意买一件新的衣服换下身上的这一件。我可以把这件衣服寄给我妹妹,虽然她长得太纤弱,穿这种风格的衣服未必很协调。

大年三十我们家爆发了最大的矛盾。我的新嫂子,就是那个面如银盘、名叫张明丽的女孩,执意要求我哥哥跟她回娘家吃年夜饭。

我出了门要找往王府井的车,又被他取笑一通。他说外地人才是出门就奔王府井,我们最好去西单。我说那好吧,我们去西单。

妹妹说出这句话之后,我看见大家的脸上都如释重负。

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骆京生身上的这种刚愎自用开始让我不舒服。而且我们的很多趣味相左,他崇尚的事物未必是我的最爱。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些属于过去时代的东西,比如老房子,古董,字画,瓷器,扎染,布鞋,中医,等等。他却着迷,不厌其烦地寻找,拍照。他身上也有一种自恋,跟唐仁的自恋不同,他沉迷于固有的习惯,不接受现代工业带来的方便、快捷、前卫和金属感。

我回家之后,母亲很是为难,不知道把我往哪儿安放。父亲提出的方案是,他这段时间睡到医院值班室里,兼值夜班,还能够多拿点加班费,我就可以跟母亲睡一张床。我不能同意。挤走父亲我于心不忍,再说我也不习惯跟母亲同床共枕。后来我妹妹站出来解决难题,她说,让姐姐住到我那儿去吧。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能够继续相处多久。从前我和唐仁的关系,现在颠倒过来了,我成了他,唐仁成了我,我被他关照得像一个傀儡,事事处处都要按他的意愿办事。这样的状态,有时候令我舒适慵懒,有时候又令我愤怒忧伤。我对我自己也无所适从,不知道我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家一直是住医院的公房,房子只有两间,但是面积大,可以任意分割。里面一间父母做卧室,兼做父亲的书房。外面一间用途更广,北半间是餐厅兼厨房兼洗脸室,南半间放两张床,一东一西,东边的小床是我哥哥睡,西边大一些的床我和妹妹睡,中间用布帘隔开。不久前我哥哥结婚,里间房就腾出来安置了一对新人。外间的两张床拆除了,父母的大床搬了进去。我父母的床是老式雕花床,床架大而无当,加上床前的一张踏板,半间房的面积居然占得满满当当。这样,我妹妹就被排挤出门,在幼儿园的值班室里临时搭一块铺板,跟小朋友的皮球、积木、认字方块和卡通头套作伴。

最需要的一个不能得到,其余的便都是摇摆,彷徨,犹豫,可行可不行,可有可没有。

回到家里我才发现,家里已经没有我住的地方。

他在西单商场给我挑了一件藏青色的卡其布列宁装。我哭笑不得。满大街的北京女孩穿的都是这种衣服,我不知道北京人怎么会对列宁装情有独钟。而且这种过时的卡其布,穿久了会走形,洗几次就掉色,一点都不经济。

这一年的春节,我回家去过。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我要对父母作个交待。

他怂恿我当场穿给他看。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怎么都觉得别扭。我是南方女孩,缺少北京姑娘的泼辣和大气,穿列宁装不可能穿出气派和风格。犹豫良久之后,我还是脱下衣服,还给营业员。

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接近过爱情,我需要,也渴盼。有一种女人是为爱而活,我想我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人。没有爱的日子,我的生命暗淡无光,狼狈和栖惶。

他对我发了脾气,又一次扯着我身上的尼龙拉链衫,说我穿的这是什么呀,跟张纸一样,还亮闪闪的,就像那个……那个……他胀红了脸,嘴巴里含着那个想说又不能说的词,憋得额上的青筋都要暴出来。

我需要重新爱上一个人。我孤零零地生活在北京,单位是新的,工作是新的,领导和同事都是新的。面对这一片崭新,我需要有一个人安抚我,倾听我,点化我,帮助我渡过这一段非常时期。

我一言不发,扭头就走,让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发火去。

我知道,我的又一次恋情开始了。

他傍晚就过来了,敲我宿舍的门,小心翼翼,不像他一贯的风格。

我不笑了,嘴张得很大,心脏狂跳。

我把门拉开,让他进来。我想,即便我们分手,我也要跟他说明白,我是没有错的。但是他不等我开口,一把就把我抱住了,用热吻堵住了我的口。他一边吻我,一边含含糊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专制独行,限制你的穿衣自由,我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了,你不管穿什么都是好的,你是我眼睛里最漂亮的。

他非常严肃地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当时心里一阵轻松,笑起来,问他想要介绍的人是谁?他抬起一只手,用食指点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靠在门上,忧郁地望他。我说,我们之间有没有将来?我又说,爱情是脆弱的,经不起几次风吹雨打的。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茫然摇头。

他赌咒发誓,说他再也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然后他拿出带来的水果,到公用盥洗室去洗干净,殷勤地为我削皮,强迫我一块接一块地吃。他才说了不会把意志强加给我,转眼就在吃水果的问题上旧习重来。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我,问我说:“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我也许会习惯了他的专制,在他面前慢慢地养成奴性。

做完这一切,他应该走了。他没有理由继续留下。

爱情也是会培养奴隶的吧?

到单位之后,我上楼报到,他就在楼下看行李,等我。我拿到宿舍的钥匙之后,他又送我过去,帮我打扫床铺,解开行李,衣箱搁到了架子上,洗漱用品放到了桌子上,书籍在简易书橱里排列整齐。

跟骆京生父母初次见面,我为买什么样的礼物费心劳神。我每月的工资五十多块钱,扣除伙食费,再添置一些衣物用品,所剩无几,不可能买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他让我不要买,他父母是部队干部,不讲究这一套。可我觉得我不能空着两只手上门,我们家乡没有这样的规矩,母亲日后要是知道了,也会怪我不通人情。我缠住他,要他对礼物的事情做一个提示。他挠了半天的头皮,才勉为其难地说,要么,买几本军史一类的书吧?他父亲好研究这个。

骆京生把自行车锁在路边,肩扛手提地跟随我上了公共汽车。

我冲到西单和王府井的书店,到处搜寻,一共买到了六本,包括一本二战史,一本苏联国内革命战争史。我用单位里节日扎花用的深蓝色蜡光纸把书包扎成一个礼品包,找一条金黄色缎带系出一个漂亮的蝴蝶花结。我得意地拿给他看,一心要得到他的夸奖。他瞥一眼,十分惋惜地说,浪费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父亲这个人。

林海燕后来给了我几张冲洗好的照片。照片中的我发丝零乱,目光迷离,嘴唇启开成不知所措的模样。虽然摄影师的光圈和速度都用得很好,背景中的野草小花情趣盎然,无奈作为主体的人的形象显得仓惶佝促,实在没有收藏的价值。

后来的事实是,我果然不明白他父亲。我们进门之后,老头儿用手指着我放在茶几上的漂亮纸包,眉头皱皱地问:是什么?花里胡哨的?骆京生告诉他,是我买给他的东西。老头儿狐疑地看看我,裤袋里掏出一把军用小刀,在纸包上捅一个口子,嚓地挑开,看见那几本书,神情马上柔和许多,抱着书上了楼,吃饭之前再没有下来过。我精心挑选的深蓝色蜡纸,那朵金黄色缎带扎成的蝴蝶结,垃圾一样被弃置在茶几上,最后还是由我收拾起来,揣进我自己随身背着的书包里。我舍不得让这些漂亮东西就此作废。

我无法再作拒绝,那样就显得矫情。可是那天那一路上,我实在是把心提在嗓子眼里,至于“八大处”的景色如何,我们在哪儿休息和拍照,一共拍了多少张胶卷,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所有的记忆都是骑车的惊险和我汗流浃背的紧张。

骆京生的母亲从始到终稳坐在沙发里打毛线,好像打的是一条米色围巾。她挑针运线的速度很慢,手上没有连贯的动作,平均半分钟完成一个过程,可见做这件事完全是为了消遣。我进门的时候,她没有舍得从沙发上起身。我告辞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不肯起身。她就像一个腿脚不便的残疾人,只能终日瘫在沙发上生活。但是我坐在她的对面,回答她提出来的各种问题时,她盯着我的脸,看得很仔细,连我脸上的任何一个神情都不放过。她最后对我下了这样一个结论:“你的眼睛很聪明。”

我只好骑上。我骑得谨小慎微,但是还不至于歪歪扭扭找不准方向。骆京生拍着手说,行了,就这么着,林海燕在前面开路,他在后面保航护驾,保证没有问题。

骆京生还有个妹妹,长得跟骆京生同样三粗五大,穿一件没有帽徽领章的军上衣,楼上楼下来来回回地跑,不知道她忙些什么。有时候她把楼上的门打开,我听到从她卧室里传出来邓丽君的带颤音的歌声,是用那种最时髦的日本产四喇叭“三洋”录音机放出来的。她只在我进门的时候,站在楼梯半腰居高临下地看一看我,问了她哥哥一句:这就是你的女朋友?然后她就再没有跟我说话,进来出去对我视而不见。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出身高贵而瞧不起人,还是天性就是这样粗疏随意。我认为以她这样的长相和脾气,她将来要是想找丈夫结婚,会比较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