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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那天晚上他认真地问了我一句话:好吗?我回答说好。他点了点头,说,真的是好,比我想像的还要好。他抓过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祈祷似的,用这样的动作感谢我。

飓风在我的体内回旋和呼号。我又感觉风在我的身体外,我被气流整个地裹挟到了半空里,陀螺一样发疯地转。我拼命地把身体往上抬,要靠拢他,贴紧他,死命死命地裹缠他。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上努力,要从白茫茫的空蒙中,从无边的绝望中挣脱出来,让巨大的快乐包裹我,淹没我。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脸,只知道我攀附在一个坚实的物体上,我也让这个物体吸牢了我,我们彼此都在吸引和榨取。然后,在幸福猝不及防地降临之后,在我们因为承受不住幸福而不由自主地颤抖之后,我们仍然紧抱在一起,久久不肯分离。

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忙里忙外的,帮他洗衣服,帮他把凉鞋涮干净,准备明天拿到街上去,看能不能把找人把鞋带和鞋帮子缝合起来。我们带着的钱不多,买新鞋就要超支,回程的费用会成问题,所以能省则省。那件浸水之后四处掉色的衣服,我准备帮他扔了,因为他穿过一次之后,皮肤上就总是留着衣服染料的颜色,怎么洗都洗不掉,怪模怪样,我看见了就想笑。我还怕那件衣服放在旅行包里会成为污染源,染花了别的衣服,那就更不合算。

他终于一跃而起,把他的脑袋狠狠地压在我的乳房上。他的动作虽然慌乱而笨拙,却是急风暴雨的,勇猛向前的。他身上的肌肉紧绷起来的时候,强健而结实,把我的胸骨和耻骨都硌得发疼。他的嘴唇是烫的,脸颊也是烫的,连他的耳朵和脖子都烫得发红,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凶狠。

我承认了骆京生是我的爱人。我已经开始依恋他了,一心一意地把自己交给他了。有性之爱和无性之爱完全不一样,爱情落实到身体,就像种子落回了大地,有了水,有了养份,有了温度,是一种死心塌地的归附。

床很小,小得简直可怜,盈盈不足三尺,几乎承受不住我和骆京生的重量。我们是面对面侧身躺下来的,我的一边乳房被另一边的乳房压着,有一点变形,好像血也被压得不能流动,皮肤泛出青色,乳头的红润便触目惊心。我看见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乳头上,半天不动,粘住了一样。他的呼吸声粗重,很不均匀,整个面部的表情都过份紧张。他那张从来都是自说自话的面孔配上此刻无助的神情,使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不舍和心疼,我屏住一口气,轻轻握起他的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句“没关系”指的是什么,我只是想让他放松,我那时候说什么对他都一样,他不会在心里想,他只要听见我的声音,就会知道我在鼓励他,要求他,爱他。

我写信告诉母亲说,我肯定怀孕了,月经已经两个月没有来了。

他第一眼看到我脱光的身体时,竟然露出跟他平日的性格很不吻合的张皇。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下巴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眼神是躲躲闪闪的,看一眼,被火苗灼了一下似地跳过去,又忍不住不看,眼睛重新转回来,第二次惊跳开去之后,才多多少少镇定了一些,半低了头,虚着眼睛脱他自己的衣服。

母亲回了信,对我怀孕的事情没有太多的惊喜。我嫂子刚给她添了一个孙女儿,估计她那一阵子忙得昏头昏脑,没有精神再来为我操心。但是母亲给我列了一个很详细的菜谱,嘱咐我每天一定要吃多少克的肉食,多少克的豆制品,多少克的主粮,多少克水果和蔬菜……那张菜谱我只扫了一眼,就扔到了不知哪里。在医院工作过的人,对营养和卫生方面的事情总是认真到了迂腐,她老人家就没有想想,我一个顿顿饭吃食堂的人,哪里有可能把饭菜的总量精确到以“克”来计算。

我动手将自己的衣服脱光,又把床上的一张薄被抱起来,移到小桌上,好腾出地方给他躺下。虽然我是跟他第一次上床,可我对他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在我的意识里,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在他面前脱光了身体,把一切交出来给他。或迟或早,总会这样。我没有太多的激动,所以也就谈不上羞涩,谈不上惊喜。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要这样去做,无论愿和不愿,所谓的选择只是形式,是让自己不过分委屈,无路可走的时候找到一个台阶,如此而已。

单位的老大姐们预测我会生一个女孩,因为怀在肚子里的女儿会打扮妈妈。我怀孕之后不但没有太大的反应,反而一天比一天唇红齿白,明艳照人,自己都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漂亮了许多。

我说,我没有喝醉,我是不会醉的。

我问骆京生,要是生女儿,你会喜欢吗?他回答我说,就是生个青蛙,他也会喜欢。我立刻捂他的嘴,怕他说了这话之后,我生的女儿真会像青蛙。

因为我答应得非常爽,他反而吓住了,不敢相信似的。他反复询问我:真的吗?我可以吗?你没有喝醉吧?

在营养问题上,他是个虔诚的肉食主义者,认为北京的酱牛肉最好吃,所以每天都给我买一包酱牛肉。我们没有冰箱,食品没法存放,我吃不完的牛肉总是他包圆,我一天天地看着他吃得腮帮子鼓起来,腰围粗起来。他营养太好,精力充沛,又不敢碰我动我,怕伤了我的胎气,急得脸上生痘痘,一颗接一颗地生,红,有时候还肿,有小米粒样的脓头,像那些十七八岁发育期的小男生。

我说行。我说,好,可以,我答应你。

七月,骆京生要二进西藏,替一家外文画报社拍一些关于天葬的照片。我不知道他的摄影技术是不是真的好,他总是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他这个人的自信是骨子里的。

最后,我们飘飘然然地站起身,收拾床边小桌上的残局,把空酒罐排列在墙角处,碎骨头残渣归扫到一个塑料袋子里,酒液汤汁拿纸巾擦干净,椅子送回到窗台下。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们同时转过脸,面对面地站着。在半分钟的沉寂之后,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我们应该到床上去。

本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西藏,因为我怀孕,这一回肯定是不能结伴成行。他最惦记那个牦牛角,他的藏族朋友曾经答应了帮他寻摸一个最大最完美的,他认为他这回去了能够带回来。他说藏族人说过的话能算话。

我们一起大笑。我们喝光了他买来的所有的酒,吃光了所有的菜,还说了很多的话。我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胃口,这么棒的情绪,这么机智的口才。我对我自己很满意,对身边的一切都满意。

等我带回了那个牦牛角,他说,我们就搬家,搬到报社的宿舍去。用牛角装饰的房间多别致啊,那是我们的镇家宝啊。他一边咔嚓咔嚓地试着长长短短的相机镜头,一边用他的宝贝牛角诱惑我。然后他扬起脸,让我帮他挤掉下巴上刚出来的痘。我说脓头还没有长出来,挤着会疼。他说没关系,男子汉死都不怕,还能怕疼?他说还是挤掉了好,别让朋友看见了笑话他,他可是个有老婆的人。

我趁着酒兴哈哈大笑。

他坐着,扬着头。我站着,叉开腿,身子低下来,把他的下巴搁在我的两乳间。我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两面夹攻掐他那个痘。痘很硬。痘痘周围的皮肤都发硬。他闭着嘴,用鼻腔的声音说,你用劲,用劲。我一用劲,痘痘啪地一声破裂了,流出一滴发黄的血,还有一颗粟米样的红兮兮的小肉粒。他走到镜子前看他自己的狼狈样,撕一片卫生纸贴在流血处,说,好了,没问题了。

我真的是个有酒量的人,以前不知道,是因为以前没有发现自己这方面潜能的机会。我心情愉快地想,我大概不光能够喝啤酒,我还能够喝红酒,喝黄酒,喝白酒,喝青稞酒马奶子酒伏特加白兰地,喝全世界所有能喝的酒。他笑眯眯地说,那好啊,那我以后要带着你周游世界,把全世界的好酒都喝一个遍。他说,到那时候你不能忸怩不能装熊,不能丢咱们中国人民的脸,你要喝出风格喝出气派喝出我们的古老文明来。

骆京生走了一星期,我早晨起床,发现自己内裤上有血,小腹也隐隐地疼。我请了假去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怀孕?我点头。医生说,别紧张,有一点流产先兆,问题不大,注意情绪,控制活动量,熬过这段危险期就好了。

他喝得比我文静,一口啤酒,一口菜,当中就笑眯眯地看我放纵自己的样子。他摇着头说,没有想到我这样的女孩也会疯狂。他问我,你是不是很有酒量啊?你喝啤酒的样子像喝水,真是叫人吃惊呢。

我下床,谢了医生,按处方单拿了一点保胎药,慢慢地走一站路,回单位。路边人家的收音机开着,声音放得很大,是才旦卓玛的歌:《翻身农奴把歌唱》。我想起了骆京生,不知道他此刻是在工作呢,还是跟人家喝酒话旧,抱着他那个新得的牦牛角傻乐呢?

我伸出舌尖,将信将疑地舔了一舔手背上的啤酒沫。还好,有一点苦,但是不让人讨厌。我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地一气喝下半罐。放下罐子,我一边喘气,一边用手背擦嘴角沾着的汁液。我觉得非常快乐。那一天我干什么事情都觉得快乐。

晚上照例很热,我只穿胸罩和一条三角裤睡觉。单位里的老大姐们也说,怀孕的女人是特别怕热的,大概因为体内多出一个人呼吸和排泄的缘故吧。骆京生走之前,从他家里给我拿来了一台很旧的电风扇,开起来风不大,响动倒很大。我整夜地开着风扇睡,汗水还是把我的皮肤淹透了,肚皮上长出一片片褐色的汗斑,能看出泼墨山水画的味道。我想,要是骆京生看见了,拍一帧照片下来,说不定还是一幅惊世杰作。

我晾好衣服,回到房间时,骆京生已经在我床边的小桌上摆好了几包刚刚买回的凉菜,还有边境上才能买到的“生力”啤酒。这一会儿功夫时间,他好像也冲过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散发出阳光味道的汗衫和针织运动裤,皮肤泛出健康的、被太阳晒透的红润,眉眼也显得特别清爽。他招呼我坐下,把打开的冒着泡沫的啤酒罐递到我手里,说今天是傣族的新年,我们既然到了傣族人的聚集地,好歹总要为他们庆祝一下。我接过那罐啤酒,白色的泡沫顺着罐沿流淌到我的手指和手背上,清凉,又有一点粘腻。我说我不会喝啤酒,我还从来没有喝过啤酒。他说没有关系,凡事总是要有第一次的。他还说,生力啤是名牌啊,应该比北京啤酒好喝,你要是喝习惯了,就知道它比所有的饮料都爽口。

半夜里热醒了,我坐起来,用枕边的毛巾擦汗。擦到一半时,我突然停住了,觉得这一切都非常熟悉,非常非常熟悉,无论是擦汗用的毛巾,还是毛巾在皮肤上移动的记忆。我坐着,发愣,想起我第一次享受性爱,完了之后汗流浃背,他把毛巾搓软了之后替我擦身下的血,擦身上的汗,也是在这样一个空气滚烫到点火就着的夏天。我还记得当年我的紧张和疼痛,记得他缓慢而小心地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我又想要抓紧他又想要推开他的奇怪表现。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爱情需要用疼痛来做垫付,我表现出来的身体语言跟我主动要求的初衷完全不相吻合,以至于他因为舍不得我,差一点半途而废。完事之后,他用毛巾拭擦我的身体的时候,我忍不住地哭了,一边哭一边向他诉说我的快乐。实际上,那一次我的身体还在沉睡,似醒非醒,快乐来自身体之外,是心和魂的愉悦。

我拿了肥皂和换洗衣服到公用的女浴室里,仔细地洗了头,冲干净身体,接着再洗衣服。整个旅馆安静得像一个寺庙,所有的旅客和能够出去的管理人员都去赶泼水节的场子了,毕竟这是个一年一次的欢乐时光。因为安静,我洗衣服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旅馆的整幢小楼都是我的,是我前世今生的家,我有权支配这里的一切,可以为所欲为干我想干的一切事情,可以疯子一样大声歌唱,赤裸了身体楼上楼下奔来走去,用整桶的水把楼板浇透,甚至把楼上全部板壁统统拆去,让阳光和清风在廊柱间自由穿梭……我本来是一个沉郁和懂得节制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回到旅馆里的一段时间我就是那么兴奋,特别地想要放纵一次自己。

我坐在床上,膝盖屈起来,毛巾摊开在膝盖上,然后我把整个面孔埋在毛巾里。两秒钟之后,我的眼泪流出来。我没有什么好哭的,就是想要哭一哭。无论什么时候,眼泪总能令我全身打通,无比欢畅。

一路上低头红脸,遮遮掩掩,做贼一样,我们回到了那个仿傣家竹楼式的简易旅馆。瑞丽四月的天气已经相当炎热,太阳的工作很有成效,我们走完这一段路时,身上的衣服基本干透了,只有头发根根里还是粘粘乎乎,好像腻着许多令人起疑的杂物。我告诉骆京生说,我必须先洗一个澡,然后才能考虑下一步的计划。我们本来是决定在泼水节这天再去一个叫畹町的边寨,看看那边的庆祝规模的。

星期一上班,处长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口,探头看看,对我招一招手。我不确信地问他,是叫我吗?他点头说,是叫你,请你来一下。

骆京生开始脱他身上“印象派”的衣服,好借我作个遮挡。脱了一半,看见他皮肤上斑驳的花纹,他又犹豫起来,怕把我的绸衣和皮肤也染成杂色。后来他灵机一动,到附近的小摊上买来了一顶南国式斗笠,让我把斗笠举到胸口抱着,好歹遮住前胸。至于半裸的后背,那就顾不得了,反正是泼水节的特殊日子,彼此彼此,见怪不怪。

我出门之后,他拍了拍我的肩,一声不响往前走,不是到他的办公室,是到楼道尽头的小会议室。处长是个严肃的人,他从来不跟下属们有任何的身体接触,所以我被他拍了肩膀之后,心里就咯噔地一下,有了疑问。

玻璃上映着狼狈不堪的我。我的头发一络一络紧贴在脑门上,发梢滴滴嗒嗒流着水,眉毛和睫毛上也是水,眼睛已经被水渍得通红微肿,兔子一样。我的那件薄绸衬衫浸水之后可以视若无物,跟不穿衣服没什么两样,因为我的肩胛、胸背、半圆形的乳房和尖尖的深红色的乳头全部隔着薄衣展露无遗。刚才有那么久的时间,我只顾疯闹,全然没有想起来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我感觉我简直无地自容。我的脸红得喷血,胳膊紧捂着胸脯,眼睛不敢抬头四望。我已经被无数的傣族小伙子看饱了风景看够了笑话,可我竟然还笑得那么弱智!我丑死了也羞死了,羞得恨不能一头钻进空荡荡的客车里不再走出来。

小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脸熟的是我们单位的,脸生的是骆京生报社的。在我进门的那一刻,他们齐唰唰地站起来,无限悲悯地看着我,伸出手,准备着接纳我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