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他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等他。水凉了,又重新换了一杯。那会一开就是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埋头噼里啪啦地忙了好一会儿。
到了地方,他又立刻打开笔记本接了网线,开始视频会议。
等他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能打开电视,不能去洗澡,也不能拖地。连脚步都是轻轻的,怕打扰到他。
于是,和他一起打车回家。坐上车后,他就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大概是同事打来的。
我看着他认真工作的样子,在我的房间里,觉得特别不真实。阳台上有风吹过来,茶几上的杂志被掀翻了页。
“没有。走吧。”我挤出一个笑给他。
风声,他打字的声音,我的心跳声。除此之外,世界归于沉寂。
“不敢?藏着男青年?”
然后,他终于忙完了,对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等烦了吗?”
“去我家?”
“没有。”我也笑笑。
“去哪儿都行,去你家也可以。”
他这才有时间在我的屋子里打量一番,淡淡说:“真的是一个人住啊。”
“那……”
“让你失望了,真的没有男青年。”
“累。但不想回去睡觉?”
“呵。”他笑。
“你累不累,要不要早点回去睡觉。”
“你什么时候走啊?”
“不用再吃了,但还是可以第二轮。”
“明天下午的车。”
我这“地主之谊”实在是尽得不怎么样,不好意思地问他:“要不然我们找个好地方再吃第二轮吧。”
“女朋友是不是不喜欢你出差啊。”
菜上来了,怪不得没什么客人,完全就是很难吃。果然,他吃得很少。
“当然不喜欢了。”
“我,我就这样呗。没什么大志,就是混日子。在这边也挺好的。”
“那你在国外的时候……”
“别嗯了,说说你自己。”
“但她脾气比较好。”
“嗯。”
“真好。”我挤出一个笑。他的衬衫那样白净,领带也配得恰到好处。我在试探什么呢?
“公司在美国的总部。快一年了,回来后就一直忙。”
越来越觉得尴尬,还不如让他一直忙下去呢。看了下手机,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坐在电脑椅上,我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
“去哪儿了?”
然后他终于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竟然来你这儿加班来了。”
“然后我出国了一段时间。”他接着说。
“好的,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起身送他。
“哦。”我沉默了一下。
送他下楼,在电梯里,依然是难忍的尴尬和沉默。重逢的喜悦最后变成这样,我也始料未及。就算心中汹涌,也还是到此为止吧。不去打扰他现在平静的幸福,是我能做的最后的事了吧。我默默地想着。
“偶然知道的。”
等出租车的时候,我们中间隔了一米的距离。他背着电脑包,很疲惫的样子,问我:“你喜欢这里吗?”
“是吗?”
“还不错,正在慢慢习惯。”我扭头对他说。
“我知道你去上海参加过招聘会。”
他点点头,一脚一脚地踢着马路牙子。
“缘分吧。”
初秋的桂花香,在空气中飘散。我鼻子开始发酸,不能控制自己望向他的眼睛。直到他也转身看向我,然后朝我走来。
“为什么来安徽?”
他望向我,手伸到我的眉心前停住,到底还是没有触碰:“这几年,你皱眉太多了吧,都有纹了。”
“就这样呗。”
“有吗?”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舒展眉心,对他笑笑,眼泪却在那一刻溢出了眼眶。
“这几年怎么样?”他问我。
“对不起。”我用手背擦掉眼泪,转过身去,“风好大。”
坐下来放包的时候,我又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好吧,安静的地方就是要聊天,聊吧,我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无招胜有招了。
片刻后,他靠了过来,抱住了我,似乎很轻,又似乎很重。
于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真的很安静,因为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
我听到他擂鼓一样的心跳和低低的声音:“许佳慧,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
他笑得深了些:“那我们随便吃点吧。”顿一顿又说,“找个安静的地方。”
“嗯。”我说。
一不留神,又打了一个嗝。丢脸。
还好车来了,他放开我,说:“我走了。”
“我什么都喜欢。”
看着他上车,等车影终于消失在车流里,我这才忍不住,泪如决堤之水。
“不是肚子饿吗?去吃你喜欢的。”
在我被货梯困住的那十分钟里,我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拿着手机给他写短信。每敲出一个字,似乎恐惧就浅了一些,遗憾也浅了一些。
“想吃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
“袁毅,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上一次这么高兴的时候,还是大四那年见到你的时候。
“也不算没有长进。”他的笑,从唇角荡漾开了。
“我们还有可能吗?不问将来,也不管过去的那种可能。
“肚子饿,来接你可以早点吃。”我信口开河。然而母鸡汤威力很大,在等他的时候,我其实已打过几个饱嗝了。
“我忘不了你。是庸人自扰吧。
“还来等我。”
“我一直在等你。像自欺欺人吧。
“嗯。是啊。”
“如果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我会把之前对你的所有亏欠一一偿还。不,会给你更多,更多。
他突然喊我说:“许佳慧,你今天给我打了两个电话。”
“好想回追你一次啊,如果你没有女朋友的话。不知道还有这个机会吗……”
我们并肩走,等车的时候,就彼此笑笑,连寒暄的话也说不出来。
……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吐吐舌头。
六条短信,全部留在了草稿箱里没有发送,像是又一场告别。
“这么多年一点没长进啊你。”他很无奈的样子。
第二天他走,我没有打电话给他。快下班的时候,收到了他的短信:“我上车了。”
“真的……我胆子大。”我嘻嘻笑着。
“好,一路顺风。”我回。
“不太信。”
几天后,装修效果图出来了,我拿给老板看。老板却扫了一眼就递给我:“随便,你定。”
“不怕。”
“我定?”
“怕了吗?”他问。
“是啊,你看着办。”
“走吧。”我笑笑说。
“好吧。”我将信将疑地走出办公室,忽然有了一种可以独当一面只手遮天的澎湃感。
“你……”他看着我,想说什么,停住了。
觉得其中一个比较好,就又约了装修公司的人见面。在咖啡馆坐着,他给我递过来两份报价单,其中一份价格高出来几万,但用料什么的完全相同。
电梯门打开的那个瞬间,就看见他站在门口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而保安一脸严肃地批评和我自我批评好一会儿后,我们总算出了办公楼。
“许小姐,咱们就明说吧。真的很感谢你欣赏我的设计。业内都是这样,对公作业和对私人客户是不一样的,多出来的那几万,是我们公司给您的回扣,不多,当然也可以再商量,我们下次还好继续合作。”
结果折腾了十几分钟,我才从电梯里出来。
“好。”我不动声色地把两份报价单都收了起来。
电话断了。
第二天去找老板,把两份报价单都给他看了。
拿出手机来,摁了报警铃,却没有人回答我。只好借着残存的一格信号给袁毅打电话,解释了一通,他说马上去找保安,然后又说:“别怕。我就在楼下。”
老板敲着桌子,哒哒哒,好一会儿才说:“许佳慧,你是真傻啊。”
刚看完那几个字,电梯灯也灭了,我站在一片黑暗之中欲哭无泪。
“啊?我这么做不对吗?”
再抬头看,只看见一张写着提示的贴纸:“货梯每晚七点关闭。”
“对。很对。所以我才这么放心你啊。”顿一顿,他又说,“我想在上海做点产品的宣传广告,找不到合适的公司去运作。在谈的有几个,要不然你跑一趟吧,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和公司资质。展会和装修的事情呢,就先交给别人跟。估计要在那边待几天,让小海和你一起去。”
可谁也想不到,电梯竟然半途中停了下来。
“出差?我不想去。”偶尔我胆子肥,也是敢对老板说不的。
我也连忙摁下了货梯,希望能和他一起到楼下,再假装一次偶遇。
“推广工作油水更多好吧,别人我能放心吗?”
我听到袁毅和他们道了别,婉拒了晚上又一轮的吃喝玩乐安排,然后进了电梯。
“那我要加工资。”
所以我站在货梯那边的时候,他们站在客梯的位置是看不到我的。
“好,给你加。”
于是站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夜幕降下来的时候,才看见袁毅几个人说着话从办公室里往外走。霎时,我又觉得自己站在那儿并不体面,如果方总问起,我该怎么回答?于是又灰溜溜地躲在了货梯的那一边。
“少于一千不行。”
“好的,谢谢你。”
“给你加一千一。”
“她下班了。”
抠门老板倒真的给我加了一千一。
“我找陈晨。”感觉自己贸然走进去,也许唐突了。
我终于有名片了。看着名片上自己的职位和名字,弗利科技推广部经理,英文名字Joanna Xu,可把我美死了。
“请问您找谁?”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问我。
小海问发名片给我的前台小妹:“这什么时候成立的推广部?”
陈晨不在座位上,办公室里只有几个员工在加班,会议室里有灯光和讨论声。袁毅的声音,低低地隐在其中。
小妹说:“三天前,老板说的,让我给佳慧姐印个名片,就这么写。”
我在楼下等了好一会儿,决定鼓起勇气上楼去,打着再参观一次办公室的旗号。
“请喊我Joanna或者许经理。喀喀。”我挺了挺胸。
于是我便决定去那边等他。作为一个“地主”,我总得用十足的热情做好招待不是吗?
小妹和小海都撇了撇嘴,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我的座位。
等公交车的时候,我又打了个电话给袁毅,他低声说在方总的公司讨论事情,还得一会儿。
准备周日下午出发,在这之前,我和几家上海的广告公司做了对接,也狠啃了几本书,参考了很多同类产品的广告模式。对于上海之行还挺期待的。
我们俩说笑着走出了电梯。直到独自走到公交站牌那儿,我才深深吸一口气。现在,我要去见我喜欢的人了,一身是胆,甲胄齐全。
当然,也有小小的纠结。
“唉,我也松了一口气。”
袁毅上次走后已有半个月,一直没有再来安徽。要不要联系他呢?还是算了,他女朋友会不高兴吧。
“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
但匪夷所思的是,我和小海一上动车,就遇见了同一车厢的方总和他的同事。
“好吧。我现在觉得我妈应该不喜欢你了,周末你别来了。”
寒暄之后才知道,方总要去上海袁毅的公司继续讨论工厂定制的智能装配手臂。还好座位离得远,总之我捶了半天胸口,然后有了一种强烈又微妙的预感。
“我没白喝,你看我多真诚啊,什么都跟你说了。这事儿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出火车站的时候,果然看到袁毅在接站,看到我他似乎也吃了一惊。然后他低头和方总说了什么,走过来问我:“订酒店了吗?”
“白给你喝母鸡汤了。”
“没有呢。”
“我现在去见他。”
“那跟我走吧。”
“谁啊?你不一直单身吗?”
“不用了,我们打车就行。”
“不好意思啊,你告诉阿姨,我有喜欢的人了。”
“走吧。”他拉起了我的行李箱。我只好跟在了后面,小海跟在我身后问:“谁啊这是?”
“啊?女孩子不要这么直白!”
“老同学。”
“不喜欢。不过,小海,你是在帮你妈选儿媳妇吗?”
“这么巧啊。”
“我爸是男人,怎么可能洗?你喜欢洗衣服吗?”
“这就是命运。”我小声说,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在大浪滔天。
“呃,你爸不洗吗?”
坐上车后,我一直没怎么说话。小海又悄声问我:“你社交恐惧症犯了?”
“她身体弱,小时候没有洗衣机,我们家衣服都是周末时我姑姑去我家洗。”
“嗯。”我点点头,看向了窗外。
“为什么?”
袁毅开着车,戴着蓝牙耳机,不断地有电话打给他,感觉就是超级忙的样子。
“我妈最喜欢有力气又爱干活的女孩子了,比我大一点的更喜欢。”小海在电梯里说。
“这个摘了吧。”小海轻轻从我头发上抽掉了绾头发用的一次性筷子。
“吃人家的嘴软嘛……”我呵呵笑着,和他一起进了电梯。
在车上时,感觉特别热。小海带的卤菜里配了几双一次性筷子,我就随手拿了一支把头发绾了起来,下车的时候竟然忘了。
“答应这么快?”
车子停在一家酒店门前,下车后,袁毅跟我要身份证。
“好。”
“我们不住这儿吧。预算不够。”小海先说话了。
“周末去我家吃饭吧。”
“她就住这儿。”袁毅的口气有点生硬又不容拒绝,“你要住的话,就把身份证也给我。”
“喝。”我打开饭盒一口气喝完,又吃掉肉,嗯,小海妈妈的爱有点咸。
我只好转身对小海说:“预算不够我来添,你把身份证也给他吧。”
“又答对了。那你不喝?”
“你这同学可真够跩的啊。”和小海进了酒店大厅,看着办入住手续的袁毅时,他很不忿儿地说。
“你妈妈的爱?”
我做出一个苦笑的表情。
“答对了,但还有一点什么?”
袁毅把房卡送过来:“今天晚上公司要安排招待,所以我没办法陪你吃饭了。这几天可能比较忙。你什么时候走?”
“鸡肉?”
“还不确定,得一周吧。”
“你猜鸡汤里有什么?”
“好,那我抽时间给你打电话。”
竟忘了喝老母鸡汤,下班的时候,把保温饭盒还给小海时,他很不高兴。
“嗯。”
下午回公司,坐在电脑前,眼皮总是打架。似乎在倦怠中,波动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在酒店的大床上,我不断地躺倒又抓着头发坐起来:“苍天啊,为什么?”
他还在工厂那边测试,回来估计要到下午了,我们又约了晚上。
晚一点,小海来敲门,要我和他一起夜游上海滩。
到了地方,先后见了两家装修公司,忙完已经中午了。犹豫了一会儿,给袁毅打了个电话。
快算了吧。我心想,一天下来,明明不是坐着就是坐着,可还是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并且脑子也似乎不太好使。
坐公交车摇摇晃晃的时候,看着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觉得虚幻又不真实。整个人都处在难以形容的亢奋状态,笑像是波浪,随着心绪的摇摆,落下来,又翻上去。
但小海不依,说大好光景不可辜负,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并且还得吃饭呢不是,我只好和他一道出了门。
重新对了一遍原本做好的科技会展策划案。和装修公司约定时间前一个小时,我从公司出门。
不过,坐在外滩吹吹江风也不错。心头的那团乱糟糟的纠结线,慢慢地似乎清楚了些。
“是啊。”我笑着关好了门。
“佳……哦,Joanna Xu,我们各自交代交代情史吧。你那个喜欢的人……”小海似乎很有倾诉欲。
“很隆重。是不是有约会?”
“没什么情史,就一段恋爱,我是过错方,然后分了手。我那个喜欢的人,是我的前任。”我简单地说。
“啊?”
“你太不真诚了,你应该像我这样讲。”小海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从幼儿园偷看女孩上厕所开始,到小学因为一朵小红花和女孩子打架,再到初中狂追校花被暴揍,高中时为心目中的女神写情诗,大学里爱上和自己一起组乐队的女主唱,荒废了学业,一度想做流浪歌手……毕业后相亲找媳妇儿被他妈妈提上日程之类的……
他看着我忽然就笑了:“许佳慧,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我听得目瞪口呆,只好双手作揖:“失敬失敬!”
忙了一会儿,老板喊我去他办公室,把新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我,交待我在预算内全权负责装修的事儿。我点头说好。
很晚才回去,刚进酒店,就被前台服务员喊住:“2233的许女士是吗?刚才有位先生为你留下了东西。”
“哎呀,感谢阿姨也感谢你。”小海最近十分热衷带吃的给我,无以回报,只好对他十分的宽容,所以喊我姐这种事儿,我也忍了。
一个很古朴的小盒子,打开,是银的木的景泰蓝的长长短短十几根簪子,还有一张字条:“以后别用一次性筷子弄你那头发了。”
一到公司,小海就喊住了我:“佳慧姐,我妈昨天熬了老母鸡汤,我给你带了一碗,放你座位上了,你悄悄喝啊。”
熟悉的字,熟悉的口吻。
——简·奥斯汀
我捧着盒子问服务员:“他人呢?什么时候走的?”
要是爱你爱得少些,话就可以说得多些了。
“半个小时前。”
爱人的窄门
我只觉得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了,而大脑一阵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