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没有化妆,也没有洗头。在那尴尬的几分钟里,我只觉得自己糗爆了。脸上一阵一阵地热,甚至有些眩晕,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模糊得无法辨认。又像是迎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心被淹没,每一个声音都是一颗豆大的雨滴,激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接着是一阵沾亲带故的结交,老板高了袁毅四届,并没有什么交集。
终于回到了座位上,我揉揉脸,开始机械地烤肉,把肉夹在各自的盘子里,添水,添蘸酱,递纸巾,招呼服务生换烤盘,重复上一轮的工作。
他握住了,轻轻地,职业化地,一触即离。
房东很热情地招呼我:“许小姐你也吃啊,我看你一口没吃呢。”
“你好。”我伸出了手。
我僵硬地笑笑:“我减肥呢。”
他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很淡漠的笑意:“免贵,袁毅。”
“女孩子胖胖的比较好啊。身材哪有健康重要。”
发到他的时候,老板问他:“您贵姓?”
我笑笑,夹了一块肉到我的餐盘里。
老板显然不放过任何一个结交人脉的机会,开始发名片。我没有名片,就跟在后面,也伸出手:“你好,我是许佳慧。”
那是很大的一块肉,我刚塞进嘴巴里,老板就站了起来,原来方总他们那桌已经吃完要离开了。
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走到老板身边,笑得有些僵硬。
老板热情地约了方总下次一起吃饭,然后十分操心地对我说:“小许,要不然你现在和方总他们一起去看看吧,然后尽快联系装修公司……方总没问题吧。车子坐得下吗?”
背后传来一阵寒暄。我一阵紧张,偷偷回头瞄了一眼,正好被老板抓住:“小许你过来,认识一下方总,回头去他们办公室看一下,借鉴一下怎么装修。”
“没问题,没问题。”方总大概四十岁上下,很好说话的样子。
几分钟后,我听见老板停在了身后的位置说:“哎,是方总啊,好久不见了,你也在这里吃饭啊?”
可怜我当时正嚼着肉,只好拼命地一口咽下去,拿包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不用不用。”我连连摆手,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压低了声音。
多久没有见到袁毅了,他的背影,竟然有些陌生了。虽然他指尖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我的掌心,可依然觉得像是在做梦。无数次想象过,我们若重逢,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哪知这偶遇如此让人猝不及防。百般滋味,却只觉三生有幸。
“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啊。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挺不容易的。”
我们都坐在了车的后座上,中间隔了一个人,大概是副总,不停地问着袁毅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也打听一些业内的八卦。作为一个蹭车的人,我无须插话,只能看向窗外。
“还没。”
在车上,方总问:“许小姐要不然这样吧,我们把你送到公司楼下,你先自己上去看看。我跟前台文员打个电话,让她接待一下。袁工,我们呢就直接去工厂那边,现在这个时间点儿刚好,你觉得呢?”
“有没有男朋友?”
“好的,我自己上去就行。”我说。
“二十四了。”
“嗯,先去工厂。”他说。
“许小姐多大了?”
车子把我放在了办公楼下,很快掉头出去。我站在原地,心绪起伏难平。我们都用沉默回答了这次相遇的难题,不约而同。只是,连一句“好巧”都没说,是我的错。
“好,好。”我抬头,迎上房东的笑脸。
方总公司的前台小姐叫陈晨,人非常漂亮nice,把之前找过的装修公司报价单都打印了一份给我。我感恩戴德地拿了。
“你招呼一下张老板,我去下洗手间。”
坐公交车回公司的路上,我坐在了最后排,闭上了眼睛。车载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陈奕迅的《十年》。我们的那次离开,只有泪流,没有享受,所以,大概也没办法“沦为朋友”。好想找个人说说话。
“哎。”我连忙回应。
打给了晓春,但她挂掉了,回了条短信:“在开会。”
“嘿,许佳慧!”老板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好像把我从被催眠的状态中叫醒一样。刹那,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失态。
打给了朱绾绾,她也挂掉了,回了条短信:“开会呢。”
老板把菜单递过来要我点菜,我却只能摇着手不能说话,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身后的声音扯去。
全世界的人都在开会吗?寂寞从心底油然而生。
“不用费心,公司已经帮我订好了酒店。”
到公司的时候,大家正在搬为了参加科技展会加印好的公司宣传手册。我把包斜挎在身上,也挽挽袖子开干。
“当然,谢谢您的信任,这个项目我会亲自带。
小海是新来的应届毕业生,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一次拿得只有我一半多,还在旁边啰唆:“佳慧姐,没想到你这么孔武有力。我好崇拜你。”
“核心技术专利当然还是我们的,但产品细节可以做出调整,等于量身定做。
一个人生活了一年多,从超市回来,一手五升的油,一手十斤的米,再加一大兜别的,轻松上楼不是事儿。力气都是练出来的,体力劳动可以缓解下内心的波动嘛,所以我干得分外起劲儿。干完了,我坐在办公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对,我们服务过很多家公司,五百强里有三十多家都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公司简介里都有的。
“振作!”我握了握拳头,抓了抓该洗的头发,开始对比装修公司的报价单,然后打电话约了两家明天过去看现场。
老板来后,当即就确定了租用。老板是个人精儿,很快就和房东攀上了关系,社交圈子转了六个人,就找到共同认识的那一位了。已经到了饭点儿,就拉着房东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韩国烤肉店吃饭。吃饭的地方座椅是那种高背的沙发椅,入座后,还没有点餐,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太像他的了,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电脑上,小海发过来QQ:“佳慧姐,其实,我刚才就想跟你说了。估计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衬衣肩袖那儿开线了。”
“没有没有,认错人了。”一定是认错了,我想。
什么时候开的?我立刻跳了起来,冲进了洗手间。照到镜子的那一刻,真的是死的心都有了。我坐在车上扭头看窗外的时候,如果袁毅看了我,绝对就看到了那丑陋的开线……
房东看到我跑,也跟了过来:“怎么了?好像看到欠你钱的人了。”
下班,心灰意冷地回家,一直在想要不要给袁毅打个电话。他来到这里,我总该尽一下地主之谊。但看他白天沉默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想和我重聚什么的。我就这么拿着手机左思右想地犹豫着,不知不觉竟然拨了他的号码。
我愣怔了好久,怀疑自己可能是眼花了。怎么可能会在这里看到他呢?
“你好?”听筒的那一边传来他的声音。
大概是在那个朦胧的,汗迷住了眼睛的瞬间,我透过发财树枯黄的叶片缝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和一群人一起从停车场的位置过来,走进了办公楼里。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可还是跳起来追过去,电梯已经开始上行,停在了十八楼的位置,楼层指示屏上显示,那是一家新能源公司。
“啊。”我吓了一跳,连忙摁摁摁挂断了电话。
太沉了,感觉腰都快断掉了。我气喘吁吁的,房东也气喘吁吁:“小姑娘力气挺大啊。”
天哪,我在干吗啊。我真是……手机被我扔在了床上,我捂着头蹲下,等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回拨过来。
我给老板打了个电话,等他来拍板的时候,就和房东一起打扫了卫生,又把一盆之前留在房间里的死掉的发财树搬到楼下去。
去洗澡。开线的衬衣简直就是耻辱的见证,被我扔进了垃圾桶。洗完出来就是翻衣柜。所有的衣服都被我拿出来,仔细检查,做好搭配。还是觉得不满意,干脆冲出门去shopping。
“老板的钱都用在技术和投资上了,现在没钱给我发奖金呢,请支持一下创业团队吧。”我给他鞠了个躬。他呵呵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晚上买买买,买了三套衣服、两双鞋子,才似乎找回了点儿底气。只是下个月还卡债,还是得哭。
“小姑娘,你这么卖力,老板给你奖金吗?”房东最终被打动了,很无奈地问我。
当然是睡不着的。不知道看了多少回手机。十一点多,给晓春打电话(想看看手机是不是坏掉了),她正在和约会对象看电影,特意跑出来接。聊了三句,我就说了再见,怕别的电话打不进来。她气得发短信骂我:“无聊症患者。”
“张先生,您要知道,弗利会发展得越来越好的,我保证将来等我们走后,这里的房租会因为弗利的名字而高涨呢。这是个福地。”我把公司手册递给了房东,恨不得把业绩都歌颂一遍。
大概十二点的时候,我的手机终于响了,屏幕上袁毅的名字跳跃着,我条件反射一样地立刻接了。
那是六楼一个单元的整层,面积大概小三百平,价格有点高。和张姓房东聊了很久,需要年付的房租愣是给磨到了半年付。合同可以签五年,第三年接受阶梯性涨价。
一声“喂”之后,听见他问:“许佳慧,是你吗?”
初秋,公司因为进了很多新人,老板咬咬牙决定换办公室,找地方的活儿当然派给了我。为了省钱,我就没找中介,在网上找了很多招租的广告后,就过去看。看了很多家,最后定下了K大附近的一座新写字楼。
“是我……”
在蜗牛缩进壳里的时候,我靠在栏杆上给陈尽欢打了个电话,一个冷漠的女声告诉我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也许大多数时候,我们和蜗牛一样小心,但探测一无所得。没有危险,也没有甜蜜。
“刚才为什么打过来又挂掉?”
像我。
“哦,我手机突然没电了。”我随口扯谎。
搬新家那天,几个相熟的同事在客厅里喝啤酒,我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到了一只蜗牛,它背着重重的壳,触角小心翼翼地伸长,探测着危险,也探测着甜蜜。
“是吗?”他好像笑了。
与我合租的女孩在春天的时候交了个男朋友。夏天开始,那男孩来的夜晚就变得放肆。在一个尿急的凌晨,我去上厕所,洗手间里压抑的喘息和震动,让我站在门外手足无措,我竟连生气的底气都没有。于是就准备搬家,找了一个单身公寓,把陈尽欢送的空调也移了过去。
“不是……”我又诚实了。
有时也会烦闷有无力感。不喜欢的追求者说的挑逗的话。办公室里喜欢聊八卦的女同事。下过雨的石板路上一脚踏错溅满鞋子的脏水。加班后已经关闭的电梯。出租屋里的蟑螂。合租女孩的男朋友。
“没想到能遇见你。”停了一停,他说。
我们都是陌生人。可我感激这种陌生的碰面。在公交车上没带零钱的时候,被谁好心的刷卡。给人让座后,收到一声腼腆的谢谢。偶尔的雨天,把伞也分享给走在旁边的人,哪怕只同行一段。给公司送快递的小哥倒一杯水。遇到为要五块钱而跪在路边的年轻人,就给他五块钱。还送过花给地下通道里抱着吉他唱歌的姑娘。
“嗯。”
很长一段时间,内心也变得敏感。走在路上的时候,只觉得迎面而来的芸芸众生,是如此的相似,眼睛一样的倦怠或者热烈,姿态一样的挺拔或者摇摆。
“我来这边出差的。”
愤恨与感激,在那一刻互相抵消,我们和解。与无法回首的过去,也与看不见的未来。与自己,也与这个世界。
“嗯。”
我想起来很多事,那些与他的纠葛和碎片,不断地重组之后,他的面目也越来越清晰。曾经我觉得,他喜欢我,是他在为难我。那一刻我觉得,其实是我在为难他。因为一个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我们改变了原有的生命轨迹,然后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互相陪伴了很长一段时间。
“今天太忙了,我刚吃完饭,回到酒店。明天……”
那是在盛夏的午夜。大概有老鼠从窗台外面经过,偶尔还有一两声蝉鸣。月光如水一般穿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我辗转反侧在一片光影之间。我深刻地感觉到失落,大概就是在那一刻。习惯他的打扰是一个漫长的压抑的过程,习惯他的不再出现又像一场跋山涉水的探险。
我等着他继续说,可是他沉默了。难捱地沉默五秒钟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像个正常的地主了:“明天,我请你吃饭吧,我请你吃安徽这边的臭鳜鱼。还有个地方专门做鱼的嘴巴,味道很好……或者,你想吃什么?”
我是笑着醒来的。
“好,那明天见。”
很久之后的一个晚上,我梦见了他。在梦里,他开了一家动物园。熊猫馆里,挂着我的照片。我在假山上爬上爬下,抱着竹子啃叶子。很多人给我拍照片,我就比出V的手势。
“嗯。”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陈尽欢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电话挂了。像刚打完了一场疲惫的战役,我把头埋在了枕头底下。
——拜伦
一晚上都在辗转反侧。六点钟就爬起来去洗澡,洗头发,做面膜,化妆。化妆技术太一般,洗了两回脸,才稍微满意一点点。
我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吹头发,把刘海吹卷,好像太卷了点,又捋直,反复地弄。换上昨天新买的衣服,开衫,长裙,细高跟,检查了好几遍,确保绝对没有地方开线。
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
出门前,对着镜子深呼吸,细细研究微笑时嘴角应有的弧度。
有生之年,狭路遇见
可颓丧的感觉,是出门后,在电梯里的时候忽然间出现的。袁毅,他见过我最丑陋的睡姿,也见过我最无助无理取闹的样子。我们甚至差一点赤裸相见。可现在,我满身伪装,等着去见一个早已把我看透的人,真的,有点可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