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就业压力很大,报纸上电视上总是看到诸如此类的新闻:“三百五十万高校毕业生和四百万在校生,就业需求增长,市场吸纳需要时间。”
她的论文没有完成,所以也没有拿到毕业证。彭兰阿姨为她办理了休学,希望一年后,她康复了,一切都能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自主创业的扶持政策相继出台。”
倒是有时间去看过几次杨婷。她忘记了太多事,记忆似乎从高中那里开始断了,而锁在了初中和之前。她说起很多初中时的事儿,哪个男生揪过她的小辫子,哪个老师特别偏爱她,哪个科目她学得特别好。她再也没提起过袁毅,说起晓春和周志清,也像在说不太相干的谁。高中和大学里发生的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好像被她的潜意识刻意锁在了自己也看不见的暗黑匣子里。她能记起的,愿意记起的都是些温暖过自己让自己快乐的小事儿。
“X大毕业生竟立志养猪。”
我对找工作的事一筹莫展,晓春已经在她妈妈的公司里入职,虽然她热情地拉我一起去,但我拒绝了。朱绾绾毕业了害怕被父母锁住,干脆没回来,拉着行李箱就杀去了大城市。
“一边开奶茶店一边待业。”
四年,多少看似波澜不惊的故事,在日后却在我们的内心风起云涌。
……
挥挥手告别母校,在回家的火车上,晓春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时帮我擦擦眼泪,也擦擦自己的眼泪。
总之我一看新闻,就忧虑焦躁。学校一般,又不愿意做本专业的工作,所以简历投了很多,却很少收到回复。但是北大青鸟和几大保险公司都主动热情地发来E-mail,欢迎我加入他们年薪百万的队伍。
谁又能把谁怎么办呢?
“还是去找本专业的工作吧,走走看也行啊。你这样很任性呢。”我妈总是唠叨着。爸爸自然是喜欢我在家里的,不停地撺掇我考家乡的公务员,留在他身边,但我没同意。我的人生版图那么小,那么多地方没去过,那么多美好或者芜杂的人事没有经历过,真的很害怕一辈子都被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城困住。
湖面上波光潋滟。风只能吹起湖面的涟漪,却量不出水深。
有两家北京的公司给我发来了面试通知书,和父母商量了后,我便一个人去了北京。
“哼……又伤我的心……简直不知道把你怎么办了……”
硕硕在北京和男朋友与人合租了房子。我去的时候,就和她一起挤了挤。硕硕的导游证已经挂靠在了旅行社,但活很少,她准备考北京市的英文导游证,做地陪带外团。她男朋友在一家银行上班,两人过起了柴米油盐同居的小日子。
“油盐都进啊,不进没味儿。”
两个面试我感觉发挥得都不太好,等了两天,基本确定没有了下文。在网吧里又投了几个简历出去,很是难过,就那么毫无目的地走着,竟走到了夜幕降临。在某个硕大的市政屏幕前,我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油盐不进啊。”
正是世界杯期间,屏幕上齐达内在球场上奔跑的样子,让我恍惚。袁毅一定不会错过每一场球赛吧,我想,他在和谁一起看呢?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又一个面试电话,是安徽的一家电子科技公司。简单聊了下,当天晚上,我便买了火车票。
“别找我了。你就在这儿好好工作吧。”
硕硕很希望我能留下来陪她。这么大的城市,老同学就像是亲人。送我走的时候,她很是不舍。
他揉了好一会儿脸才说话:“那你先回家,考虑好了再说。我这一年是走不了,等再积累点经验和人脉,有了口碑,我就去找你。”
我安慰她:“你会有新的朋友,也会有很棒的未来。现在通信这么发达,天各一方也没关系,我们每天都可以聊天啊。”
“是啊。不行。”
抱了抱她,我踏上了火车。我和陌生的安徽,就这样缔结了缘分。
“我们真的不行?”他半开玩笑地问。
弗利科技是一家新公司,虽然专业不对口,但因为我有过在电子科技公司实习的经历,他们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但因为是创业公司,包括老板在内,员工不到十个人。而我的工作,依然只是打杂,行政、人事、后勤全担了。
“不了。我还是先回家,再做打算吧。”我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个老板,叫胡知山,他和袁毅是校友。因为这一份好感,我接受了这来之不易的第一份工作和第一份信任,租了个房子住了下来。虽然公司很小,工资也不多,但我真心很喜欢那里的工作氛围。老板没有架子,虽然不能保证他是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但他绝对是最后一个走的。所以,无论是谁加班,都能被他请吃饭。
“要不要来我公司上班啊。我和老板聊了下,他说可以让你从行政工作做起。”走到在湖边的长椅边,我们坐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问起。中午大家一起吃的饭,他喝了点酒,上了脸,满面通红,说要吹风醒酒,再去上班。
我在那里第一次体会到了奋斗的意味。像是打了兴奋剂,全身的细胞一下都饱满了起来。虽然只是小打杂的,但看到大家的成绩,我特别满足与快乐。不忙的时候,就跟在老板后面问东问西,自发学习公司的业务,希望有一天也能脱离打杂的命运。
之前陈尽欢一直问我要去哪儿,我一直答不上来。其实去哪儿都不会留在江城。说是逃避他,其实没那么夸张,只是觉得不在一个城市了,对谁都好。
我妈怕我一个人会吃苦,说要来“视察”,被我好说歹说地哄住了。陈尽欢倒是很快来了一次,还记得,一进我的出租屋,他就气得疾走乱转。
上次的实习工作,因为请假太多,黄姐也没保住我。所以,等一离校,我真的无处可去。
小房子条件很差,没有空调,一台旧风扇摇摆着吹出的热风,让人烦躁不已。
“毕业就是失业。哪有你好。”
那天下午我去公司加了会儿班,回家的时候,正看到他热火朝天地往外扔空调的大纸箱。他竟然给我的房间装了个空调。
“感觉像是你替我完成了学业一样。”陈尽欢的语气带点百感交集。
合租的安徽女孩羡慕地跟我说:“你男朋友真好,长得又帅。”
他西装革履的,还手持了一束鲜花。众目睽睽之下,他单膝下跪,把花递到我手里。宿舍里的姑娘们都尖叫了。他曾经非常不靠谱,但之后他对我,她们都觉得也许是真心。我有些尴尬,拽他起来,他借力轻轻搂了下我:“恭喜你毕业……”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连忙摆手解释。
马艳琳新交的男朋友拿着大相机,给我们拍照。大家笑着闹着,尽情呼吸着校园里的每一缕空气,将它们深深地纳入肺腑、血液、我们的生命里,便让母校也在我们身上打下了烙印。拍完照,还完了学士服,从教学楼里出来,就看到等在一边的陈尽欢。那天是工作日,我没想到他能来,也没告诉他。
“嗯,我是个心甘情愿的备胎。”陈尽欢严肃地说。
毕业典礼那天,我穿着学士服从校长手里接过了毕业证和学位证,和宿舍里的姑娘们一起拍了很多照片。
送他回酒店的路上,他略带小心地对我说:“空调是之前借你的钱买的,你不要觉得有压力啊。”
他和素梅一样,都是内敛且隐忍的人。之后很多年,他待在素梅的身边,不善言辞地照顾她,保护她,后来,他们结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我笑笑:“还是谢谢你。”
男孩便不再多说。素梅离校那天,在校门口遇见那个男孩子,拖着行李箱,车票上写着和素梅一样的目的地。
无法说清一个人在陌生城市里的感觉,虽然是孤独的,偶尔的深夜也会恐慌。可明明,又有些贪恋这感觉。好像,我就该过这样的日子。一个人静静地看时间流过,看那奔腾或潺潺的律动,在我身体上所留下的看不到的印迹。
素梅说,深圳。
多么奇妙啊,每一天的我,都是不同的我。
有一个暗恋素梅的男孩子,坐在素梅的旁边一直喝着酒,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你毕业后去哪儿?”
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安徽的女孩们大多白净温婉,男孩们大方热情。我经常和他们一起吃饭、喝酒,收获一些感动和故事。
吃散伙饭,几乎每顿都有人哭。借着酒的微醺,把没能坦白的情愫一一发落,把芥蒂和埋怨也都抖开铺平。既然要走,就干干净净地走。我和葛芸也握手言和。葛芸后来的男朋友对她十分好,牵着她的手让她从陈尽欢给的阴霾中走出来,把她拽到自己的怀里,将美好一一呈现。
老友们虽然天各一方,但并不觉得遥远。我们在不同的城市,走在不同的路上,却保持亲密。听同一首歌,看同一场电影,读同一本书。打电话,聊QQ,每天分享,并不寂寞。
生活学习了四年的大学校园,那些熟悉的教室、宿舍、图书馆,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块草地,会变成我们记忆里最温柔艳丽的那一抹,滋养着以后那些初心不忘的瞬间。
晓春被她妈妈带在身边熟悉家里的事业,作为一个“二世祖”,竟比打工仔还要战战兢兢。
与高中毕业时的那种伤感和失落是完全不同的,高中时更多的是带着轻松和对未来的畅想与向往。但大学毕业的这种,却是沉重的。许是已经站在了青春的尾巴上,不仅告别了大学,更是告别了肆意,告别了任性,也告别了不管不顾的勇气。
周志清留在江城去了一家建筑公司,经常画图画到深夜,太晚了就睡在了办公室。
毕业了。
朱绾绾终于在繁华的大都市深圳,摇摇晃晃地站住。我介绍了她和素梅认识,两个人成了好闺密,经常一起吃饭拍照发给我看。
他的东西被放在一个纸箱子里,留在了屋角,我们离开后,才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拿。连个照面都没打。我们出了小区,在马路上准备上出租车的时候,我看到把自行车骑得风驰电掣赶来的周志清。我想喊他一声,但晓春拉住了我,轻轻地说:“走吧。”
马艳琳回了青海,她男朋友没有跟过去,因为双方家人都无法接受,两人开始了艰难的也许不会有结果的异地恋。
“给他啊,本来就是送他的礼物,我留着干吗。”
硕硕考到了英文导游证,第一次接外国旅游团,却张口结舌地被自己糗哭。
“这个也给他吗?”我舍不得。
小黑在追求晓春的路上,再次碰壁。他说暑假的时候,晓春答应和他在一起了三天,然后感觉还不如做朋友,所以,干脆还是做朋友吧。但小黑竟然收获了别的灵感,开始试着做游戏网站。
在家休养了几天后,晓春就退掉了那个她住了两年多的房子。收拾东西时,还是收拾出很多周志清的东西。其中有一个画册,里面全是她亲手画的周志清。开始是他的背影,后来是他的侧脸,再后来,是他的正面,再再后来,是他转过身去。
杨婷在康复,做了很多之前想做没机会做的事儿。去游乐场,拍艺术照,去海边旅行,看动漫。
我回去的时候,周志清已经离开了。晓春还在沙发上坐着,我让她躺床上休息,她听话地躺了。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很久都没有动静。
陈尽欢的电话最多,偶尔也会跑过来。他升职了,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灵感却越来越少,专心度也不太够。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身不由己。并且追求者盛。有身材火辣的女孩,直接坐他腿上就解领带的。还记得那天他打电话埋怨我:“不行了,再没有一个女朋友压阵,就真的扛不住了。”
电话挂断后,我又坐了坐,感觉内心很平静,没有什么涟漪。
“扛不住你就上啊。”我真心实意地鼓励他。
“好嘞好嘞,恩人呐。”
“你跟谁学这么坏了?”气得他大吼。
“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袁毅。我没有袁毅的消息。可还是会想起他。坐车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看到一些背影的时候,被梦惊醒的时候。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为什么?我震惊了。你等等啊,我找个地方喘口气儿,给我紧张了。哎哟我这小心脏……”
时间倏忽而过,公司里人来人又去,留下的始终是那么几个人。老板很艰难,也很昂扬。总之,他带着我们熬下来了。十个月后,公司终于接了大单,有了不错的前景,慢慢地开始壮大。我这个小打杂的,在庆祝会上,竟被送了百分之二的股份,作为不抛弃不放弃的奖励。
“好吧,”我打断他,“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晓春和周志清分手了。”
很感恩。
“你想问他女朋友的事儿吗?毕业前他和一个大学同学在一起过,后来分手了。之后就一直没谈,现在有没有我倒是不清楚。俩月没联系了。你还惦记他呢?你和陈尽欢……”
陈尽欢最后一次来安微,是小龙虾正盛的五月。带他去龙虾街吃饭的路上,他停在了一个蛋糕店的门前。
“嗯。”
“蛋蛋,送我一个蛋糕吧。”
“其实我们联系不多。这家伙特别忙,狂加班。”
“好啊,你今天生日吗?”我推开了蛋糕店的门。
“随便说说呗。”
“不是今天,但很想吃。”
“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买完蛋糕去了龙虾店。虾很快上来了,我们开始吃。他似乎没什么胃口,又帮我剥虾。
“那好吧,问他。”
自力更生的要求被拒绝后,我只好埋头苦吃。
“那是啊。你一共给我打过几个电话,哪一次不是问他。你要不问他,我都不习惯了。”
“蛋蛋,你之前送过我一个蛋糕的。”他忽然说。
“不是。给你打电话只能问他吗?”
“怎么可能?”
“不好啊,脑细胞死了一大片。问袁毅的事儿吗?”
“就知道你不记得了。”
“还好吗?”
“你一定是做梦了。”
在小区里的一家小甜品店里坐了一会儿,我给小黑打了个电话。小黑毕业后考了本校的研究生。我打给他的时候,他正跟导师在实验室做项目。
他笑了好一会儿:“那行,既然说到做梦,我们就聊聊梦吧。”
晓春很艰难,周志清也是。也许,他已经开始后悔,那些不知不觉的辜负,那些轻描淡写的对待,那些错过的该热烈的日子。可不管怎么样,痛苦地打破,总会迎来一个全新的格局。
“梦都是虚幻的,有什么好聊的。”
如此反复。
“我想跟你说说我做过的一个最长最好的梦。”他摘掉了剥虾的手套笑着看向我,“在那个梦里,不管怎么样,我们后来都在一起了。”
越理智的分手,其实越用力,也越疲惫。能说出口的时候,内心肯定已经有过无数次的推断。那些爱里的不甘心就像拿了一台粉碎机,将过往打得支离破碎。那些爱里的温柔又像拿了一支万能胶,将碎片粘连。
每当他说这种话,我就装作没听见,低头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啤酒,咂巴咂巴嘴:“味道不错。”
进屋后,看他轻车熟路地一件件规整东西,然后背过身去,肩膀耸动起来,我也开始难受。而晓春就沉默着坐在沙发上看他。我决定出门,把最后的收割对方的时间留给他们。
“你听我说嘛。”他帮我续上了酒,“我很努力地赚钱,买了一个房子,养了一只猫或者狗,还有很多孩子。要很多,要很热闹。每天早上,你还睡着,我去做好早餐,然后把你吻醒,再叫醒孩子们……”
晓春抿了抿嘴巴,什么都没说。
“打住打住,再说我翻脸了啊。”我摘掉手套,起身准备去买单。
可回到出租屋的时候,还是看到等在门口的周志清。他坐在楼梯台阶上,捂住头,抬头看我们时,眼睛通红。原本有的对他的质问,让我再无法开口。他沉默着站起身,一手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扶住了晓春。
“你坐下。”他笑着拽下我,“我只说这一次还不行吗?我们吃了早餐,然后送孩子们去学校。我们各自去工作,当然你也可以不去工作,就在家等我们。一整天,又一整天,我很幸福又很努力地工作着。下班回家,孩子们扑向我,你给我一个拥抱。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看孩子写作业,谁调皮了我们就一个唱白脸儿,一个唱黑脸儿,罚他站墙角。如果孩子们让你生气了,我就揍他们。等他们都睡了,我们喝杯红酒,看个电影,然后上床相拥、缠绵……”
我看看晓春,她朝我摇摇手:“别让他来。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会脆弱,还觉得丢脸。”
“别说了,你难道不记得葛芸也跟你有过这样的描述吗?”我是强忍着听他说了那么多,可实在听不下去了。
感觉周志清沉默了有一万年,才缓缓说:“在哪个医院?我去接你们。”
这个世界的一切得到都是要偿还的。你要偿还追逐,也要偿还心碎,要偿还等待,也要偿还分离。
“急性阑尾炎。今天出院。”
“我错了。”他低下了头。我这才发现那天他看起来有点憔悴,胡子拉碴的,连头发也没怎么梳。
“什么手术,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是我呢?”我又问了。
“对。她做了手术。”
“为什么是你呢?我如果知道就好了。忽然间你就出现了,忽然间你就所向披靡了,谁都没有你的影子深。我错了。以前我觉得我没有错。想得到的,就去争取啊。但现在我才发现,有些东西,不是努力了争取了就能得到的。”
“可能是我做得不够好吧。你现在在她身边吗?”
“好了,我明白了。”
“你们俩怎么回事?”
“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我请了几天假,一直守在医院里。周志清打过几次电话,晓春却没有接,后来打给了我,我接了。
“不用了。”我起身就要走。原谅我没有勇气听他继续说下去了。
——席慕蓉
“我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找你了。”他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我有女朋友了。”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我怔了怔,回身看他。
没有青春不散场
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了一句“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