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许佳慧。”
我在湖边坐了一会儿,终于拨出了那个萦绕在脑海再未忘记的号码。这次,我的声音是平静的。
“我知道。”
“佳慧,我不好问,你能帮我问问袁毅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是必须要对婷婷负责的。”彭兰阿姨的话在我的耳边回响。
“你和杨婷……”
还记得,坐了好一会儿的我从食堂的餐桌前站起来时,腿都是软的。还记得马艳琳敲着桌子说:“许佳慧你刚打的饭,一口不吃吗?这么浪费!”身边都是人,但每个人的面孔都是虚幻的。世界失了颜色,一切都似是而非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食堂,又走到学校的湖边的。
“怎么了?”
挂断彭兰阿姨的电话时,我整个人像再次跌进了黑洞,周遭黑暗一片,没有任何声音。
“杨婷说她怀孕了。”
杨婷在我的记忆里是个漂亮但能抵得了诱惑,并时常把自尊自爱挂在嘴边的女孩子。但袁毅,如果是他,是他血气方刚的诱惑,她抵得了吗?
“我!许佳慧!”显然他也被惊到了。
两天后,我再次接到了彭兰阿姨的电话:“怎么办啊佳慧,婷婷说她怀孕了!”
“你有没有……”我说不出口,却还是说了,“如果孩子是你的,你要对她负责。”
想了很多很多,又觉得自己太好笑了。我在干吗呢,能不能洒脱一点啊?
“许佳慧你有没有脑子?你现在立刻到上海来,我给你调监控。她就住在我公司附近的宾馆里,两天,我连她的房间门都没有进过。我如果碰过她一下,我现在就死!”
好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啊。不知道他工作忙不忙,累不累。有没有好好吃饭。他还踢球吗?是不是踢完了还是那样随便什么水都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电话挂断了。
我没有再拨打那个号码,也无须知道详情,但心还是被搅得乱乱的了。他去上海了。他好吗?他的女朋友应该是他的大学同学吧。现在还在一起吗?杨婷去找他,他女朋友会不会生气?
片刻后,他又打过来了,我接起,听见他劈头盖脸的声音:“许佳慧,你到底怎么想的,我需要你安排恋爱的对象吗?我们分手后,杨婷来找我,说是你让她和我恋爱的。你有什么资格安排我和谁谈恋爱?你有什么资格总是把我和她捆绑在一起?我如果和她在一起了,你开心吗?”
我对数字从来不感冒,但自从小黑告诉过我袁毅的新号码后,那些数字就再也没能从我的脑海里出去过。
“对不起,我并没有……”
“找到就好了,万幸。”接到彭兰阿姨的电话,我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你来不来上海?你不来,我去找你,我给你看监控。我不会再给你编排我和她有什么的机会,连心里想想也不行!”
我回了个“谢谢”,然后立刻打电话给彭兰阿姨,把袁毅的手机号码和地址都告诉了她。当天晚上彭兰阿姨就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第二天下午就带杨婷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电话再次挂断。我呆若木鸡。虽然被他愤怒的咆哮吓到了,但心却像是被挤干净了水的海绵,从之前的沉重变得稍稍轻松了。
很快一条短信发过来,是他在上海的工作地址,原来他没有读研,而是工作了。
良久,我才打了个电话给彭兰阿姨,彭兰阿姨却不太相信袁毅,说了好多现在男孩子没有责任心的话。
“好。”他说,挂断了电话。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我会这样相信他呢?
“她出去没有跟家里人说,现在家人找她找疯了。你能把地址给我吗?我让彭兰阿姨去接她。”
周六,我起得很晚,下楼的时候在报刊亭的位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太久没见了,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我。
那边沉默了一下,终于说:“嗯,她来两天了。”
他来了,我以为他只是说一句气话,但是他竟真的来了。虽然表情是淡漠的,眉间是紧蹙的,但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飞出了一只只的鸥鸟,它们在我的四周雀跃啾鸣,舞个不停。
“我是许佳慧。”我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是颤抖的,“杨婷有没有去找你?”
然后我笑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我无法控制自己笑了。
在打出那个电话之前,我的整个人整颗心都是颤抖的。我努力了好几次,才把号码拨对,当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竟然说不出一句“你好”出来。
他看到我笑,脸竟然舒展了一些,不再那么凝重,像个报仇的死士。
小黑报出一串数字:“还是你自己问吧。”
但我比谁都清楚,他来这里不过是为了还他自己一个清白。
“不管怎么样,”我说,“你帮我问问他,杨婷是不是去找他了。”
他背着厚重的电脑包,随我走到学校一个小花园的草坪上,席地而坐,拿出笔记本电脑,强行给我看他下载下来的监控视频。
“大姐,你思维发散太厉害了。我从没说过是杨婷啊。”
几分钟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那时不是说他有女朋友了吗?难道不是杨婷?”
“不用看。”我说,“我相信你。”
虽然是有犹豫,但我还是打给了小黑,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小黑说:“不可能啊,袁毅和杨婷并没有谈过恋爱啊。所以他怎么可能是她的男朋友?”
他怔了怔,大概对我的态度始料未及。沉默了片刻后,他合上了电脑,背上包扭头就走。
匆匆挂断电话后,我谁都没想到,只想到了袁毅。
“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对他喊。
“我知道了,我现在帮你打电话问。”
“不吃。”他头都没回,脚步匆匆,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目力所及之处。
“她爸爸在家等消息,但婷婷并没有回去。”
他刚刚坐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浅浅的草窝。我把手放上去,躺在旁边,呼吸着他残留的味道。这样也很好呢,能和他匆匆地见上一面。曾经无数次想过若我们重逢了,会怎么样,也许我会心痛得连看都不敢看他吧。可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一直笑,一直笑,并且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
“阿姨你别着急,家里有人在吗?她会不会出去散心,然后回家了?”
他瘦了一些,似乎成熟了一些,没来得及刮的胡楂也很性感。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被我的眼睛拍成了照片,停留在脑海,赶也赶不走。
“我在她们宿舍。她前天早上背着书包出门的,一直没有回来。”
早知道就多看一会儿监控视频了,我想,他竟然走得那么急。
“什么?”我震惊了,“她一直没有跟我联系啊,阿姨你现在在哪儿?”
我就那么躺着,躺了很久很久。
大概半个月后,我接到了彭兰阿姨打来的电话。在电话的另一端,是彭兰阿姨焦急略带哭腔的声音:“佳慧啊,婷婷和你联系了吗?我接到他们老师打来的电话,她已经两天不在宿舍住了,也没有去上课。”
风是轻的,阳光是柔的,那个人是好的,我的心是满的。
后来我打过两次电话,都没找到杨婷。她没有手机,只能打她宿舍的电话。一次是她不在,一次是被接电话的女孩不客气地挂断。
下午,我又接到了彭兰阿姨的电话:“佳慧,婷婷没有怀孕,她来例假了。”
我惝恍了好久。远离家乡到陌生的城市求学,大学四年里,宿舍就像家。无从想象,如果在家里,没有人敢跟自己说话,还被腹诽“撒谎、人缘差”会多么难熬。当年我和葛芸争执,她立刻走了。即便如此,在宿舍里,还是感觉到很长一段时间的低气压。杨婷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温柔和善的,而让一个温柔和善的人变得暴躁,应该是发生了十分不好的事儿。
“嗯,阿姨,也许是误会吧。”
“嗯。好吧。不是我说你的这个高中同学,她在我们宿舍人缘很差,都没人敢跟她说话了。并且她每天都要用我的电脑挂QQ,生怕那个袁毅什么的给她留言收不到。我也真是够了。QQ我先关了,你就当我没和你聊过吧。”那边匆匆下了。
“我发现婷婷有点不对劲,跟她学校请了假,准备带她去做个检查,你有时间就在网上多和她聊聊吧。她现在在上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杨婷和袁毅从来不打电话这件事也让我震惊。
“好。”
“杨婷说袁毅是她男朋友,但是我们都觉得她撒谎呢。两人从来没打过电话,杨婷打给他,他也不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挂断电话,我便去了网吧。上了QQ,果然看到杨婷在。我去跟她打招呼,她立刻回复我:“佳慧,我想你了。”
“认识。”我答。
我们好久都没有这么亲密过了,原本想问她关于袁毅的事儿,却无法再开口了。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袁毅的?”那边问。
“你在干吗呢?”我问她。
“哦。那还好。”
“看电视剧。”
“辅导员把另一个女孩调走了。”
“什么电视剧啊?”
“两个人都没事儿吧?”
“《东京爱情故事》。”
“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啊。她要睡觉,别人说话声音大了点儿,她从床上跳下来就打。”
想起我们躺在我家的沙发上熬夜看完《东京爱情故事》的情景。
“为什么打架啊?”
“佳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过了一会儿,她跟我说。
我哑然,杨婷考研了?没考上?我竟不知道。她是有过一次打架的经历,但很难想象什么样的事儿会让她再次出手。更不知道这个杨婷宿舍的女孩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和我讲话。
“什么?”
“她最近不太对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考上研究生受刺激了,早出晚归的,作业也不交。前几天还和我们宿舍里的一个女孩打架了。”
“我怀孕了。”
“好朋友……”我打了几个字,删去,重新打上,“高中同学。”
怎么可能,刚才彭兰阿姨明明告诉我她来例假了。
“你是她什么人啊?”
“为什么这么肯定?”
“杨婷呢?还好吗?”
“我就是知道啊。”
“我和她一个宿舍。”那边回复。
“可是你正在来例假啊。”
“你是哪位?”
“你不懂,这是母体对孩子的感知。”
“不是本人。”那边回复。
不好的预感开始膨胀:“杨婷,你在说什么啊?”
“嗨。”
“我要当妈妈了。”
有一次在QQ上,发现杨婷也在,犹豫了很久,跟她打了个招呼。好久都没有和她联系了,其实,我还挺想她的。不知道她和袁毅进展到哪里了?应该是一切顺遂的吧。
似乎能看到杨婷开心甜蜜的笑脸,而我的手已经抖得打不成字,眼泪也掉下来了。
准备毕业论文的那段时间,我向公司请了假,每天在机房或者网吧里待着,挂着QQ。
彭兰阿姨带杨婷到处检查,辗转两个月,终于确定了杨婷的病:精神分裂症。
就这么到了下学期。
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断层,学习压力、爱情失意、实习不被重视、考研败北、没有朋友?亦不知道什么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就这样成为了一个我从来不敢相信她可能成为的病人。
听完笑笑就算了。
彭兰阿姨没有让她再回学校去。有时在网吧里,总能看到她在QQ上挂着。
他依然吐槽我的黑眼圈:“你瞅你又威胁到国宝的地位了。要不然你就别上班了,我养你啊。”
她越来越像一个小孩子了。
而我的,在后面。
“这个游戏好好玩。”她发来一个对对碰的网页小游戏链接。
他走在他的路上,芳草萋萋,鸟语花香。虽然他会停下来回头看我笑,但我知道,他的目光始终在前面。
“你喝过红酒吗?我没喝过,好喝吗?
看他跑一边去接电话,恍惚觉得看到的其实只是他的背影。
“你谈过恋爱吗?我就没谈过。”
陈尽欢已经彻底变成了工作狂。周末的时候,他回学校来找我,总是电话不断,一个接着一个。也有很多女孩子找他,可以听到听筒里传出嗲嗲的声音。
……
每天早早起床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公司,傍晚踩着晚霞回来,感觉很充实。
不,我不相信她病得有多严重。也许是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塞住了她脑海里的一个导管。从此她被封闭在天真蒙昧的世界里,不必再面对近乎残酷的现实落差。
与她相处的那段时间,我每次看到她就满眼羡慕,这才叫单身贵族!我跟!
五一放假的时候,我回了趟家去看杨婷。因为激素药物的原因,她胖了一大圈。接下来的一年里,她必须在家休息,不能断药,并且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她爸爸因为她的病已经申请内退,以后再也不会离家太久。
“孩子?我自己还是个宝宝呢。”
我和彭兰阿姨在客厅说话的时候,她就坐在她的房间,对着电脑玩泡泡堂。噗,放出一个屁。哄,又放出一个屁。似乎回复了儿童的天性,那么专注又那么认真。
“男人?男人只是挑夫、维修工、ATM机和床伴。
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影响到她游戏的乐趣。而她的床头却还是放着厚厚的考研书籍,每晚睡觉前都要翻一翻。她不记得了很多事情,袁毅的名字再没有提起。也许他在她的世界里,只是一句梦中的偈语,睡眠中会流连,醒来会怅惘,却记不得了内容。
“任何时候,女人都只需要对一件事情负责,那就是自己的脸和身材。
她亲密地拉着我,就像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芥蒂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也许是因为她妈妈就在旁边,不玩游戏的时候,考研这件事,就被她一直挂在嘴边,像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人要为自己而活,钱当然也要为自己而花。
还记得彭兰阿姨抹着眼泪跟我说:“也许是我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她爸爸怪我,亲戚们也怪我,我也自责啊。可是我是希望她好啊,有哪个妈妈会去害自己的孩子呢?”
“一个人生活更要精致。
我安慰说:“她会好的,她一定会好的。”
黄姐单身、独立、工作时面面俱到,长得也好看,无论什么时候妆容都一丝不苟,并且她十分爱自己。午餐的时候,大家都是一份盒饭就解决了,但黄姐带的保温盒里,午餐总是丰盛的,从不亏待自己。
而杨婷不知何时已经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了。彭兰阿姨说,也许是药物的原因,她在哪儿都能睡着,并且睡得很香。
我找到一家信息科技公司的实习机会,因为专业限制,只能做一些打杂和整理的工作。带我的行政经理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士,我们都喊她黄姐。
望向她安然入眠的样子,我心里的痛惜竟然少了一些。辛苦了那么久,借着一场病才换来的休息,请做个好梦吧。梦里没有压力,没有考试,没有不好的同学关系,也没有……袁毅。
就这么纠结着问了很多过来人后,我终于做出决定,不考研。但该考的证也差不多考完了,实习报告也已经拿到手,于是我开始找工作。
我是后来才明白的,并不单单是彭兰阿姨给的压力让她变成这样,还有她自己的性格力量。求而不得,让她越来越跟自己过不去,也跟这个世界过不去。
大四的课越发少了些。
一个人对自己最无能为力的地方,就是性格的养成。那是从出生时,就无法自控的历史遗留,那是父辈们一个个微笑赞誉,一声声叹息怒喝,一抔抔眼泪和一根根白发所孕育而成。
——博尔赫斯
我无法改变自己的软弱、胆怯、患得患失,杨婷也无法改变她的好强、刻苦和不屈不挠。
你还是你失去了的那一部分。
性格,是我们心底最深处的执念。
你是云,是大海,是忘却,
每个人都带着这种执念走在一生的路上,获得一些际遇,做出一些选择。无数个偶然间做下的决定,无数件未经深虑的小事,组合起来,就是命运。
玫瑰在不停地变为另一枝玫瑰,
有时,我们对命运,真的,无可奈何。
我怕永不相见,也怕再次重逢
在彭兰阿姨的拜托下,我没有把杨婷生病的事儿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