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遇云不知道自己何时把电话挂上的,她还趴在地板上,半晌没有动,木然地望着从窗外投映进来的光,像刀剑锋利的白刃。
“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我们会一直记在心里……你就是我们的恩人……”
突然刺得眼睛生疼。
那道激动不已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很远,在耳边模糊地回荡:
宋渝生下楼,见她的姿势怪异,先是笑了两声,忙过去拉她起来:“睡床上去。”
温遇云的耳朵又开始嗡嗡地响,像被灌入水银。
温遇云没有任何反应。
电话一接通,他就开始忙不迭地道谢:“宋医生,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你,肾源配型成功了……要不是你,我们家佟沐可能还得等上一段时间,真没想到你肯这么帮她,认识你真是她的福气……”
宋渝生这才觉得不对劲,蹲下来拨开她遮住眼睛的头发。
那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沧桑。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那天宋渝生在书房整理东西,温遇云在楼下接了一个电话。她带着困乏,爬起来跃过沙发,拿起了听筒。
温遇云眼睛发红,藏也藏不住。
夏天快要来临时,温遇云喜欢穿着睡衣直接躺在地板上睡午觉。
她无从解释,只好随口编造:“胃痛。”
她不能让他因自己而失去什么,只想尽量多给予他一些什么,鲜花或是爱。
“你啊,说了不要喝冷饮……”宋渝生把她扶起来,帮她去柜子里拿药,后面免不了一通批评教育。
用草绳牢牢扎好,搁在窗台上,这时薄雾还没有散尽。
温遇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连呼吸都是疼的。
等到她察觉后的每一天,绚烂的野花,又重回到宋渝生的窗台。她每天沿着山路寻野花,只摘开得最漂亮的那朵,抓在手里小小的一簇,是春天里盛大的景色。
肾源匹配成功,佟家的大恩人……那通电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有些话温遇云说不出口,她又该怎么说呢?
温遇云也察觉到这一点。
要阻止吗?她又有什么立场?
以前常于清晨时分出现在窗台上,用于表达心意的美丽花束,也长着翅膀般消失了。
她认识的宋渝生善良正直,如果能救人一命,他从来不会犹豫。
渐渐地,终于没有人再来旁敲侧击,打听他的终身大事。
何况佟沐一向称他为病友,他们曾经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如今他要施以援手,更在情理之中。
可疑的是宋渝生的态度,他即便听到,也未曾反驳过。
几天后,宋渝生跟温遇云说要出门一趟,温遇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自从一位老太太连续几天早起浇花,看到温遇云从宋渝生的屋子里走出来后,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宋医生有了女友。
“我能去吗?”温遇云似是不经意地一问。
与之前不同的是——暧昧,空气里浮动着暧昧的气息。
宋渝生面露难色,跟她商量:“能不能留下来帮我看着家?”
在宋渝生的提议和帮助下,温遇云写了一张约拍的广告牌,挂在心理诊所的外墙上。陆陆续续,温遇云也接了几笔生意。
“我去不方便吗?”
回到斯泽后,他们恢复到之前的那种生活状态。
宋渝生点了下头。
所幸,宋渝生没有揭穿她。
“那行,那我就不去了。”温遇云继续擦茶几,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我还有很多东西在你那里,所以……必须得回去。”温遇云解释道,虽然这理由听起来十分牵强。
日光越渐灼热,照在厨房外的一排松树上,晒出辛辣清冽的气味。温遇云在地上蹲久了,突然站起来,一阵眩晕。
尽管方才在来的路上,心里猜测她应该会和自己同一个航班飞法国,现在真真切切看见人,不得不承认,还是感觉非常不错。
她看到那些生机勃勃的树枝,夏天好像真的来了。
宋渝生笑了笑,惊喜也是有的。
这次她还是没有听话,答应宋渝生的她没能做到。
“惊喜吧?”温遇云问。
她没有留在斯泽。
宋渝生捡起帽子扣她头上。
为了避免被发现,这次她谨慎地错开了一天。宋渝生出发后的第二天,她才收拾了为数不多的东西启程,飞巴黎。
宋渝生走近时,帽子滑落,掉在地上,温遇云的脸露出来,懒洋洋地跟他打招呼:“下午好,阿生——”
温遇云手里的消息有限,她让惜光帮忙套宋渝生的话,也只问出来人在巴黎。
邻座上的人用一顶鸭舌帽严严实实遮住了脸,好像在睡觉。
巴黎那么大,世界地图上的一个点,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几乎无望。
顾延树和惜光送宋渝生去机场,一路上没看见温遇云露面,一直到宋渝生登机。
温遇云智商却没下线,她上网搜索到巴黎的几家著名医院,依次找过去,挨个蹲点,虽然希望依旧渺茫,但也算把盯梢的目标缩小了不知多少倍。
宋渝生听他那破釜沉舟的口气,猜想着他可能要揭竿起义了,兴许不久后就能回斯泽,到时候自己也该把心理诊所还给他了。
夜幕降临时,她坐在长椅上啃吐司,配一杯速溶咖啡。头顶繁星闪烁,明天依旧会是个好天气。
中途赵应远只给他偷偷发过一条短信,说自己这次大概要完了,跟家里老头又大闹了一场,说还是不想进部队,差点没被打成半残废。
她把一袋吐司填进肚里,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或许到头来只是又白忙活一场。
又半个月过去,宋渝生不得不回斯泽。
但她过得很慌,自从接到佟父那通电话之后,她就很慌。慌到只能找些事情来忙,无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打发时间。
3.
这种状态持续了四天,第四天傍晚,温遇云在其中一家医院的楼层里看到了宋渝生的身影。
惜光后来听到了,捂着肚子蹲地上半天没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她没找到他时,她觉得难过。
惜光不知道的是,关于她先生的传闻,又更新了版本。身份从道上混的人变成了暴发户,皮革小作坊起家,一夜暴富,挥金如土。
找到他时,这种难过像一团隔夜发酵的面粉,膨胀起来,差点把她的心脏撑破。
想到自己跟顾延树说的那句“院花把项链缀在胸前,走路时昂首挺胸”,默默笑起来。
原来他真的在医院。
满室探究的目光投射过来,惜光脑子好似被锤了一棒。她把项链收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教室。
不出意外地,温遇云在附近的病房里,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佟沐。她面色不太好,拿着小镜子正在给自己化妆,还古灵精怪地怂恿查房的护士,要给人家也抹一点腮红。
流光溢彩,晔晔照人,是一条项链。
医生站在走廊上和宋渝生用法语交流,温遇云辨认出“手术”“换肾”等内容,却并不太明白。
同学好奇,问她这是什么,她自己也好奇,于是把盒子打开。
但她其实已然明白——宋渝生要救佟沐,以自己的健康为代价。
惜光摸不着头脑。
温遇云站在三十五楼的楼梯间里浑身发冷,往下望,层层楼梯像一个无底的旋涡。她从不恐高,这次却瑟瑟发抖。
下课铃声一响,就有人走进来询问她的名字,送上方形的盒子。那人送完就走,也没有任何的交代。
她拿着手机在各大论坛里问:“捐出一个肾脏对人体会有危害吗?”“捐出一个肾会对健康有影响吗?”
当天下午,惜光上古汉语课时,当着全班师生的面收到一件礼物。
她像个神经病,撒网般四处向网友询问,又像被人罩住了脑袋,没有方向乱撞。
光怪陆离的梦境不再重要,很快就会忘记干净,梦醒之后,身边的人最重要。
抛出去的问题马上有了五花八门的回复。
惜光说出来才知道自己中了计,刚要讨伐,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我也是。”
——“不影响生命安全。”
“我喜欢你一辈子。”
——“身体会变弱,以后千万不能干重活。”
“再上一句。”
——“我同事动一个小手术都元气大伤,何况是摘除一个肾脏,情况可想而知。望楼主慎重考虑,是缺钱吗?跟着姐姐做微商吧?”
“你送别的姑娘项链。”
——“肾脏的主要功能是排毒,虽然有两个,说起来摘掉一个好像也不会受什么影响。但是你怎么能保证,剩下的那个肾能陪你安全到老?如果楼主是为救亲人,可以考虑;但如果为了钱,我觉得没必要。”
“上一句。”
底下还不乏一些调侃的。温遇云捂着眼睛,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我心酸得要命,气得醒过来了。”
她走投无路了,才会躲在这里做无用功,竟然企图从不相干的路人口中得到一丝安慰。风从门缝里刮进来,鼓起衣角。
顾延树说:“再说一遍。”
她想象一把手术刀从她牵挂的那个青年身上划开口子,一秒钟也不能忍受。她想尖叫,想打一场比赛,想把拳头挥出去,想被人打到趴下,想发泄。
梦里求而不得的痛苦情绪还有一丝没有消散干净,惜光愤愤:“我喜欢你一辈子,你却送别的姑娘项链,我心酸得要命,气得醒过来了。”
可她只是沉寂地靠墙站着,看夕阳缓慢地落下去。
惜光努力回想了一遍那些情节,说:“你喜欢珠宝设计学院的院花,人家姑娘珠光宝气,穿戴奢华,你送了她一条项链,她缀在胸前,走路时昂首挺胸,E大人人都艳羡她……我也艳羡。”
这是狼与狗的时间,法国有一句俗语叫“heure entre chien et loup”。
一大清早,顾延树被突如其来的指控砸中,瞌睡彻底跑没了,他问她:“我不喜欢你,那喜欢谁?”
书本上解释说:“太阳西沉时分,投下万物朦胧的影子,天地间的所有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让人无法分辨,从远处朝自己走来的那个身影,是忠诚的狗,还是凶恶的狼。在这个时间里,善与恶的界线会变得模糊,融化成一片夕阳的血红。”
惜光说:“我梦到你了,梦里的你不喜欢我,十分冷漠。”
温遇云此时也无法分辨善与恶,她的内心在不断拉扯着。
“怎么了?”他声音比往常还要低两度,微微沙哑。
汗水不知在何时浸湿了单薄的T恤,额发搭在眼睛上,凛冽又野性,没人知道她在经历一场怎样的煎熬。
顾延树浅眠,稍微有一点动静,就睁开了眼睛。
熬到最后,她默默妥协了。
她伸手,拨了拨他的睫毛。
眼睛里那点儿凛冽和野性,被逐渐流逝的时间消磨得干净。温遇云拖着疲软的脚步,走回那条走廊。
梦里伤心难过,醒来时看见顾延树近在咫尺的脸,还觉得心绪难定。
宋渝生从佟沐的病房出来,看见守在门后这个熟悉的人影,被吓了一跳:“遇云,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晚惜光做了一个梦。
温遇云低着头,头发上带着水汽,样子像淋过了雨。宋渝生纳闷,今天分明是个晴天,莫非晚上突然变天了?
想到这儿,她便不好再反驳任何一句,听话地点头答应下来。
那头一个穿手术服的医生喊了一声宋渝生的英文名,叫他过去。
惜光被他下达死命令,毫无反抗的机会。小肚子已经不那么难受,搁在上面的手掌温暖干燥,一圈一圈,不厌其烦地揉着,比她自己还要耐心。
宋渝生迈开步子,却被温遇云拉住了手。
顾延树看她不情不愿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这不是记得挺清楚的嘛!以后每天一遍。”
“等等。”她的声音沙哑又奇怪,带着压抑的哭腔,握住烟灰色衬衫的手那么用力,指甲渐渐泛起白,“等一等,阿生。”
望过来的眼神里已经写满威胁,何况肚子还在人掌心下,惜光喊:“第一节,揉天应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三四,五六七八;四二三四,五六七八。第二节,揉睛明穴……”
“我知道你要救人,我不能阻止你。但是……我要照顾你。”温遇云努力平静地说,“今后,我要照顾你。我问过了,他们说捐了肾脏的人以后不能干重活,那粗活重活我来干。你不能劳累,那我来做饭。你不能激烈运动,那我每天陪你散步……”
“怎么不行?”
说到后面,她逐渐变得语无伦次,一手抹着眼泪,怎么也抹不干净。
“这也行?”
她在克制自己,却不能自已,望向他的每一个眼神写满眷恋与痛苦。
顾延树说:“那你就自己喊。”
“你在那场大火中受过伤,这次又要动手术,我……我不太敢想,以后要怎么办……”
惜光捂住额头,略委屈:“还是读高中的时候做过,现在都快忘记了。再说,那时候学校广播里还有背景音乐和节奏的……”
爱一个人太用力,就会反噬到自身,那么强烈的爱与悔恨都是烈酒,呛成眼泪流了出来。
顾延树闲着的那只手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温遇云说:“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无论以后如何,我都要照顾你。”
惜光躺着耍赖:“不想动。”
她曾经行走万里,拍摄过无尽的山河和变化的春秋。
顾延树一度担心惜光的眼睛动过手术之后,会有后遗症。回城的路上,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只是轻度近视,也不影响视物,除非开车,否则平常没必要配眼镜,但一定要注意爱护眼睛。
镜头里装下了星辰与大海,丘壑与冰川,悲恸的泪与孤绝的影子。
坐在床上,顾延树一边帮她揉着小肚子,一边嘱咐她做眼保健操。
最瑰丽的景象已经见过,最执念的人已经回来。
晚上惜光在农庄吃得多的后果,就是回家后好久才睡着。
往后无论如何艰难,只要他在。
2.
如今她选择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时机,抬头满脸泪水,虔诚问他:“阿生,你可以娶我吗?”
他已经亲了回来。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在一起,我来照顾你。
“啥?”
此后一生,我都在你身边,生死与共。
“好。”
她没有何时比这一刻更清醒、更明白,宋渝生之于她的意义——她爱他。
惜光“哎”了一声,拍腿,故作倜傥风流不在意:“都老夫老妻了,不讲究大白天还是大晚上,大不了,让你亲回来?”
宋渝生一开始只是错愕,转而想到什么,很快反应过来,听到后面,猝不及防发展成告白。
顾延树似笑非笑,模仿她往日里学习电视剧里的台词和腔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小毛贼色胆包天。”
他看着那些簌簌掉落的眼泪和面前女孩的容颜,依旧回想不起过去的影子。曾经怅然若失的,怎么也想不起、抓不住的东西,却好像重回了身体里。
顾延树低头,脸凑近,惜光便情难自已地亲了上去,啾咪一口,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他失去的,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脸在这儿。”
4.
“要点儿脸……”
“是谁跟你说,我要捐出一个肾?”半晌过去,宋渝生问。
“没关系,”顾延树宽宏大量地说,“咱们家有一个聪明人足够了。”
温遇云怔住:“难道不是吗?”
惜光点点头:“我知道。”展开一个笑,“我知道事情总会有解决的一天,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免不了思前想后,设想很多坏的结果,自己困住自己。延树,我没有你那么聪慧,得绕很多弯,才能想得通。”
“不是,我跟佟沐连血型都不相符。”宋渝生告诉她。
“都说过不用担心了,事情早晚会解决。”
温遇云蒙了。
惜光长舒了一口气,脸颊被捏得微红:“这事总算是过去了,我都快担心死了,前段时间都不敢上网。”
“那天你在书房整理东西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应该是佟沐家人打过来的。他说肾源终于匹配成功了,要谢谢你,你是佟沐的大恩人。”
“佟沐今天召开记者招待会,把事情都说清楚了,遇云不是插足人家恋情的第三者,网络上那些骂她的人应该可以消停了……”
宋渝生忽然想到那天,温遇云不太对劲的样子,总算明白过来。
顾延树捏了捏她的脸:“你这还需要发现?自己全写脸上了。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误会了,遇云。”
惜光笑:“被你发现啦?”
“可我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顾延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你今天好像特别高兴?”
“尿毒症患者多数在等不及的情况下,会选择‘亲体移植’,就是在亲人中找到一个肾源相匹配的人。但是佟父佟母年纪大了,自身也有大大小小的病……佟沐只能等下去。”
惜光坐在田埂上,晃了晃腿,兴致勃勃地看着脚边爬来爬去的蚂蚁。
宋渝生解释道:“我的一个朋友是当地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当初在供肾来源短缺的情况下,我向他提议一起组建针对器官捐献这一块的志愿者协会,做了不少宣传和活动。这次的肾源捐赠者,据说是协会成员之一,所以佟父一时激动,把功劳推到了我这里,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我这次过来,只是为了了解情况。”
时间还早,就可以去周围散步。起伏的稻田,浮着鱼草的池塘,还有周围环绕的山林,和南遥的景致有那么一点相像。
温遇云半天才从这个消息里缓过劲来,她“哦”了一声,转身走。这次轮到宋渝生抓住她的手腕。
两人时常会一起过来。
“你来巴黎,就是为了这个事吗?”宋渝生问。
他们开车去了郊外,火车铁轨穿过的村落里,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农庄,惜光尤其喜欢他们家的几道菜。
“不然呢?”温遇云皱皱眉头,“这不是个小事。如果有人要在你身上动刀子,我怎么可能安稳地待在斯泽?”
因为是你,怎么样都不嫌快,只嫌迟。
她脸上的眼泪干了,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头发邋遢,眼睛布满血丝,头顶惨白灯光一照,像个孤魂野鬼。
我们要一起度过这一生。
“你伟大无私要救人,我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冷漠自私,我不管别人如何,我只惦记你。”
你与我早晚得有一天变成老花眼,雪白头发,微弓的背脊,这些将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和我爱你一生的证据。
她管不了别人的生老病死,她只想着宋家的小五少时快乐长大,长大之后也要平安顺遂,老来和美团圆,没什么折磨,也没什么痛苦。
你早晚要嫁给我,我早晚要娶你。
她不太敢看宋渝生的表情,会带一丝犹豫、挣扎,或是厌恶吗?
似月色,似云霭。
可她说的这番话,都是心里话。
他的语气太不经意,又太蛊惑人心。
他那样的人,还会喜欢上她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吗?
惜光吐出进程快几个字,顾延树却不以为然,冰霜般的面容上浮现出一闪即逝的笑:“快一点儿好,你早晚要嫁给我,何必拘泥这一两年。”
宋渝生听过很多次表白,从来没有哪个女孩直白地问他,你可以娶我吗?
要知道她的同龄人大多还在牵牵小手谈恋爱,到他们这儿,进程太快。
也没有谁这样孤注一掷地对他说过,我不管别人如何,我只惦记你。
连带着,都以为自己老了。
桃花眼中映出的灯光,如莹白的月色,他抓着那只手没有松开,反倒用了更大的力气,把人拉回自己身边:“刚才的话还作数吗?”
“对哦。”惜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知脑袋里在胡思乱想什么,感慨,“和你在一起久了,就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
他说:“我娶你,我们在一起。”
身后几个还未走远的公司部门经理听见两人的对话,都憋着笑,不由得又多偷看了好几眼。
两人走远了,走廊上恢复如初的寂静。
顾延树打量身边青春正好的女孩,嘲笑她的杞人忧天:“鹿惜光,你这叫近视眼。”
佟沐靠着那一扇门,缓缓地滑下来。亲耳听到,果然才能心如死灰,终于不再抱有任何一点期望。
惜光忧心忡忡地告诉他:“我可能老花眼了,隔得太远,就有一点看不清你。”
温遇云说宋渝生是个要救人的活菩萨,却不知道他也有极其狠心的时候,比如现在,比如记者会召开的前一晚。
顾延树眉头拧了一下。
佟沐曾说过,陪同祭祖是最后一次,之后她不会再找宋渝生。
她一路小跑着过去,挽住顾延树的胳膊,小声地问他:“我是不是老了?”
记者会召开的前一晚,却是宋渝生第一次主动找了她,他在电话里说:“把一切在公众面前说清楚吧,不要再拖下去了。”并为她限定了期限,“就明天。”
她在一行人中认出走在前面的顾延树,熟悉的身高,熟悉的轮廓,只是眼角眉梢的神情有些模糊。
佟沐未曾开口,就被截断所有退路。
惜光为了补考的那门课,前一阵学习刻苦,视力好像也有所下降。
“我不论你在其中充当怎样的角色,旁观纵容,还是参与,都到此为止。如果你不主动澄清,等到我这边出面,你可能会比较受伤。”
时机卡得刚刚好,顾延树从会议室出来,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就打开了,他看见她眯着眼睛朝自己笑。
佟沐一口气提不上来,激动地问:“你怀疑是我做的?是我指使粉丝在搞鬼?”
惜光从自动门走进去,顾氏的前台和保安都认识她,没有人拦她。
“我更相信我手里的资料和证据。”
他们相识于幼年,在多数人还在为爱情寻觅而不得时,他们已经成为彼此的一生。
电话两头陡然安静,好像一台话剧谢幕收了尾。
她抬头眺望对面那栋高楼,无数扇窗户,里面有一扇属于她。窗户后有个始终如一的少年,如今已长成青年,成为她的丈夫。
宋渝生似乎不再愿意多说什么,佟沐却是有话说不出口。
惜光戴着耳机听歌,走在人群里,春日里稀薄的阳光洒下来。
第二天,记者招待会上,佟沐做出了说明,没有恋情存在,没有第三者插足,没有始乱终弃,亦没有变心。
下了车,要过一条很宽很宽的马路。
只是误会一场。
下午也只有两节课,连着一起上了,中途没有休息,老师便提前二十分钟放了人。惜光这边反倒先结束,她自己去校门口搭公交车,到顾氏找顾延树。
从未开始,误会一场。
惜光于是收了心,认真听讲。
佟沐对着话筒发言,面对台下的镁光灯时,觉得宋渝生真是狠到了骨子里,明明外表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啊。
顾延树秒回:“好,开完会过来接你。”
这次手术前,他来看望她,她原本以为是一次缓和关系的机会。
惜光翻开书本,头低下,拿着手机在课桌底下跟顾延树结束对话:“今天天气好,我们傍晚去郊外吃饭吧?”
后来年岁渐长,人又变得成熟了一些,佟沐却自己慢慢参透了,自从手术结束,她大病痊愈之后,她与宋渝生之间的这最后一层关系,最牢固的病友关系,也随之悄然结束了。
这场对话不得不终止。
那个叫宋渝生的人,不曾留给她缓和的余地,一直都很决绝。
恰逢这时,新闻史老师夹着布包端着保温杯走进教室,说同学们上课了啊,请保持安静。
5.
谁知惜光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对啊。”
赵应远重新出现在斯泽时,特别狼狈,好像去贫民窟走了一遭。
麻花辫的女生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在和男朋友聊天”时,心里也在打鼓,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踏入他人的雷区。
温遇云之前只在电话里听过这人的声音,宋渝生又多次提起过,见面倒还是头一回。
还是很有礼貌,还是脸上有笑。
早上她听到门铃,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鼻青脸肿的高个男人,条件反射,直接顺手把门甩上了。
大家以为惜光会愁眉苦脸,但她今天来上课,和往常无二。
端着早餐从厨房出来的宋渝生,似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他端着杯咖啡走过去,问:“刚刚是谁?”
尤其元宵节一过,城西巷子愈加不太平,前两天还发生了一起大型斗殴事件,惜光的先生八成也被卷进去了,不知道进没进局子。
温遇云想也没想地说:“流浪汉。”
于是故事有了最新的版本,说惜光的先生是道上混的人,在外打流,拉帮结派不干正经事,半夜也不回家。还说他的两只胳膊上,盘踞一条青色的龙的文身。
然后门外的“流浪汉”自己掏出了钥匙,自己进门了,一脸哀戚地出现在温遇云身后。
惜光同学每次下完课就回家,最近却钟爱晚上泡图书馆,大家都走了,她还不走,白炽灯光照映她白的脸庞,惨兮兮。这实在不太符合一个“已婚少女”的生活作息。
宋渝生为这事笑话了赵应远好一阵。
之后,又有各种谣言传出来。
温遇云问:“真不是逃难来的吗?”
虽然据说有知情人士撞见过一次,正好赶上那位正主来接惜光,但是大晚上黑蒙蒙的,没有将脸看清,十分遗憾。
宋渝生说:“恐怕跟逃难差不多,他是从部队跑出来的。”那一身伤,应该是被他老子揍出来的。
对她的另一半更加好奇。
人各有志。赵应远没有大志向,喜欢在斯泽守着间小诊所过日子。
只是全班三十七个人,只她一人戴上了婚戒,她便成了异类。大家私底下免不了猜测惜光同学的过去,以及她这么早结婚的原因。
日子平淡地过下去,九月初时,宋渝生接到几位长辈的电话。
细看那枚戒指,似乎并不名贵,想必男方家境非常普通,普通到当事人鹿惜光同学也觉得毫无炫耀的必要,选择了低调。
他们在帮宋渝生张罗相亲,让他有空回来看看,跟人家姑娘先处一处,指不定能遇到中意的人。
班上的同学好奇心广泛,一个个开始留意起她的左手,修长的无名指上,确实套有一枚简单的素戒。看来传言非虚。
这不知是他爷爷奶奶还是几个伯母的主意,大约是想帮他娶个本地人,好绊住他的脚,让他留在A城,没心思再飞国外。
不知从哪天起,惜光有主的消息渐渐广为人知。
宋妈妈常常在电话旁默不作声地听着,忧心忡忡。
惜光又气又笑,旁边的空位上有同学坐下来,盘了一条粗麻花辫的女生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胳膊:“惜光,在跟男朋友聊天吗?”
她既盼着儿子回来,又怕他真的回来。全然不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他家小儿子又和温家丫头缠一块儿去了。
“顾、延、树!”
宋渝生和温遇云两人商量了许久之后,决定回A城。
“你的自画像。”
这次回来是要定居的,重新在这座城市展开生活,不像前几次如同旅游般住上一阵就走。
又有一条顾延树的消息飞进来:“看见没有?这更像你。”
宋家人收到消息之后,欢欣鼓舞,觉得这是件大事。于是宋渝生回国那天,全家出动了大半的人前去接机,犹如开过来一个车队。
惜光照做,锃亮明净的玻璃窗上清晰地照映出了自己的脸,正在笑,眼睛弯弯的。
宋妈妈站在人前,后面跟着的都是宋渝生的哥哥姐姐和一些爱凑热闹的小辈,个个精心打扮才出门。
“惜光,脑袋向左转90°。”
一伙人扎堆,又特别显眼,回头率百分之百。
惜光不解,问这个干吗?手指头却已经啪嗒啪嗒打字,老实回答:“对呀。”
不知道的路人,还以为他们是什么神秘的组织。
他点开,看到丑得面目全非鼻子眼睛全挤在一块的小人,不禁笑了。他一边听着工作汇报,一边开小差回复她:“还坐在前排左边靠窗的座位?”
宋渝生一出来,就看见妈妈,朝她挥手。
会议进行中,顾延树搁在桌上的手机屏亮了一下。
宋妈妈一眼就看到他旁边的温遇云,笑容还没扬起,眼神就冷了下来。她转身就走,小辈们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惜光拿出手机拍照,发给顾延树,欠扁地题字:“延树,你看像不像你?”
宋渝生跟温遇云说了句话,就摘下墨镜追了出去,拦住思儿心切却闹别扭的老母亲:“不欢迎我吗?”
涂出一个潦草的小人。
“你们俩怎么一块儿回来的?”宋妈妈压制住怒气。
惜光抱着书,跟他们其中两个比较熟一点的微笑点头打招呼,挑了靠窗的老位置坐好,预习了几页书的新内容,闲得在草稿本上涂鸦。
宋渝生揽住她的肩膀,脸上带着笑:“你是说遇云?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就一起回来了。”
下一节课是下午两点开始,还有二十来分钟,班上就有同学早早过来占好座位。
“在一起?你都想起来了?”
E大放寒假时,图书馆里仍有不少苦读的背影。开学之后,更是座无虚席,人挤得满满当当。
宋渝生摇头,却把手上的订婚戒指亮出来。
图书馆这时候应该没座了。
他依旧没有想起过往,却喜欢上同一个女孩。
看完之后,佟沐的身影从画面当中消失,惜光终于觉得安心了,抱着书去教室。
宋妈妈望着那枚闪着光的银环沉默了许久,无形的僵持,最后她似乎妥协般叹了口气。
守在电脑前看记者招待会的,还有惜光。
“天底下父母没有不盼着子女好的,我……”宋妈妈哽咽,“我也不是一定要反对你们,要与她过一辈子的人是你,万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你从小优秀,不让家里人操心,什么都能自己解决,我觉得骄傲又高兴,有时候想想,又不那么高兴。谢非年那浑小子在学校闹事了,要叫家长,他妈妈还能趾高气扬地踩着高跟鞋去学校看一看,找找存在感。”
1.
宋渝生抱了抱母亲。
他语气似不经意,似月色,似云霭。
“我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每次跟爸爸说,他都笑话我……”宋妈妈说着,也掩着嘴笑了笑,笑完她回头看不远处的温遇云。
我早晚要娶你,
偌大的机场,看上去孤零零的小姑娘,仿佛还是当年没有完全长大的样子,一口一个阿姨叫着,来家里后院折梅花。
你早晚要嫁给我,
宋妈妈到底还是心软,朝她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