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左右两边各有三个铁笼,每个笼中都关一只庞然大物,铁笼前散着一地的青霉素盐水瓶,惜光知道,出胆的熊经常会伤口溃烂发炎。她还没看仔细,一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往这边过来。
房子里幽深,惜光透过门缝看不见什么,但上面开着一扇通风的窗。惜光搬来一个铁通倒放在地上,踩着桶底往上一跳,抓住了窗户的两根木杆,往里面看。
惜光来不及跑进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装作肚子疼。她的皮肤本来就白,加上这些天在路上奔波没怎么休息,整个人看上去确实精神不好,一副病了的样子。
王家的那对老夫妻都在家,一个在门前的木墩上劈柴,一个前院在纳鞋底,都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工。惜光去了正屋后面,那里有一间单独的土砖房,门上挂着铁锁,王莹说是用来放杂物和废品的。
过来的人是王洪,肩上扎扎实实挑着一担草,应该是用来喂熊的。他见惜光不舒服,先把她扶到屋内去坐着了。
邱珊私下安排好了任务,让惜光假装水土不服,留在王家屋里休息,打探一下看他家把熊关在哪里,把情况记录下来。
惜光试探着说起:“我刚刚听到什么东西叫了一声,挺吓人的,好像是黑熊。”
熄灯之后,惜光看了眼手机,屏幕一亮,照见她无眠的脸。
王洪果然踟蹰起来,脸色不太好,说:“应该是你听错了。”
邱珊更会笼络人心,送了一条水晶手链给王莹,还给她画了一幅素描像,王莹对她又感谢又佩服,主动提出明天带着她们到附近转一转。
“可能是吧,”惜光脸上露出点遗憾的神色来,“我以前听说,有的山区里会有养熊的人,这次跟着老师出来写生,还以为运气好能碰上。我爷爷身体不好,老是生病,医生说需要货真价实的熊胆,但是市面上买到的大多都是掺了假的。”
还有要注意的,天黑以后不要站在屋檐下大声唱歌,村民们认为这会招引来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过了半夜十二点,别再进山,不然会打扰到沉睡的山神;进出屋里的时候,千万不能踩门槛。
她编起谎来一套一套的,眼睛眨也不眨,说得再自然不过,心里却不停地在打鼓。
年龄相差不大,沟通起来会容易很多。惜光和王莹聊天,先是问问这里有什么风景好的地方,有什么要注意的习俗。王莹起初还有点害羞,慢慢就放得开了,说西边山头的瀑布最好看,东边有一处奇形怪状的石林……
王洪没有立即表态,出去和父母商量了一番,才告诉惜光自己家后面就养了熊,现在可以卖熊胆给她。
惜光和邱珊住在王莹的房里,郑鸣鸣则去了王洪的屋。
惜光说:“我一个学生,身上没带那么多的现金,都放在我老师那里了,我们等她回来。”
惜光偷偷打量他们,一对看上去很精明的老夫妻,再加上一双儿女。其中哥哥叫王洪,妹妹叫王莹,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
她这样说,王家人也就深信不疑了。
但邱珊好像是得到了些有用的信息。晚上到了廖家组,选择人家落脚的时候,她带着惜光他们住到了王家。因为给出的价钱很不错,王家人对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家四口人全出门迎接。
等下午邱珊和郑鸣鸣回来,王洪就要去取熊胆,惜光跟着他到了熊舍门口。
邱珊借机问起,廖家组哪户人家的熊胆最多最好。老伯比手画脚,像是说了几个人名,但这次惜光一头雾水,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惜光说:“我们只有亲眼看见,才能相信这熊胆百分之百是真的。”
老伯乡说话的乡音重,但惜光也敏感地捕捉到了熊掌、熊胆一类的字眼。
王洪只好让师生三人都进去,把门上的铁锁打开,一股恶臭从里面飘出来,一排铁笼出现在眼前。
邱珊说他们出来写生,回去的时候想顺便买点特产之类的,问老伯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推荐的。
体积庞大的月亮熊的双肩被两条结实的皮带勒住,身上穿着厚重的铁马甲,腹下有一个洞,插着一根金属的引流管,通向它们的胆囊,以便饲主每天抽取胆汁。有的月亮熊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而癫狂地自残,猛烈地撞击铁笼,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惜光顶着两个熊猫眼,被郑鸣鸣嘲笑了,她转过身咬馒头,认真听着邱珊在套那位老伯的话。
邱珊说,这些不卫生的装置常常容易引起月亮熊的伤口发炎感染,或是形成肿瘤,一旦那样,它们就只能等待死亡,熊掌还有一些值钱其他的部位会被砍掉,拿去卖钱。
他们昨天傍晚找了镇上的一位老伯,谈妥了价钱,对方答应带他们去廖家组。只是路程远,要走上一天,早上就开始出发。
王洪走在前面,把地上的盐水瓶子踢开,回过头来问惜光,“你要哪头熊身上的?”
天色微明,邱珊就来敲门,说收拾收拾马上就要走了。
这架势,是豪爽地任她选择。
他一字一句地说:“鹿惜光,我真想——杀了你。”
惜光呆愣,一时竟无法言语,只得讷讷地说:“随你。”
她清晰的听见那头传来呼啸的风声,仿佛是延树在沿着道路疯狂的奔跑,过了很久,嘈杂的风声终于褪去,他粗重紊乱的呼吸声响起,如同陷入无边的沼泽中挣脱不出的困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隐忍。
王洪上前去取胆,邱珊的相机已经准备好,由郑鸣鸣掩护着,镜头对准了铁笼,把过程全部记录下来。
“你……怎么知道?”惜光问。
王洪用铁钩把铁笼的侧门往内推,把熊固定在丝毫不能动弹的空间里,方便他的动作。
“鹿惜光,你又走了。”顾延树站在漆黑的街道上,仿佛只是淡淡地陈述着这个事实,可他双眼发红,藏在夜色中的表情阴冷如肃杀的寒冬。
惜光只看见,那头熊缩着的手掌往铁笼外伸了伸,眼睛看着她,如同向她求救一般,她眼眶一红,心里像有一块石头重重地压下来。
“喂?”
王洪动作利索,很快把一袋胆汁拿出来,邱珊的镜头差点儿被发现,好在惜光踩着盐水瓶子一个踉跄,把王洪的注意力暂时吸引过去。
她看着那些已经在网络上曝出的照片,心里有种难以平复的悲怆,再也睡不着。准备和唐素打个电话,手机先响了,是一个来自A城的号码。
当着几人的面,王洪给胆汁称了重,惜光也付了钱,这笔交易算是完成。
月亮熊是黑熊的一种,全身毛发漆黑富有光泽,因胸部有一白色或黄色的斑纹形似月亮而得名。它们有的从小就被山民饲养在家中的铁笼里,长达数十年的囚禁,每天被用最残酷原始的方法抽取胆汁,腹部的伤口从不缝合。
大门关上的那刻,惜光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压抑的心情却始终没有得到缓解。
惜光晚上拿着手机阅了不少资料,Y省的一些村落历年来就有养殖月亮熊牟利的陋习,曾经也有被报道过,但始终没有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产生的影响很小,营救的力度不够,导致至今仍有大批月亮熊没有被解救出来。
王家熊舍里的情况就是整个廖家组的反映,可以想象,这个小小的山区里不知道有多少头月亮熊被困在暗不见天日的铁笼里,被野蛮地虐待至死。
赶了两天的火车和半天的大巴车后,一行三人在一个小镇上落脚,打听了计划要去的廖家组的位置,先在小镇上的宾馆里休息一晚上。
后面几天,三人一起去别的村民家暗访,但是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邱珊笑着斜了他一眼,“这次我们对外就说是去山里写生的,到时候如果相机被发现了,就装作拍风景。”
王莹白天打扫屋子的时候,碰倒了邱珊的背包,发现有一节拉链没有拉上,她出于好奇把塞在里面的一个资料夹拿出来翻看了,里面全是关于月亮熊的各种资料。
郑鸣鸣拍马屁:“老师原来你还藏着这么一手!”
王莹看后大吃一惊,反应过来,立刻通知了父母和哥哥王洪,拎着棍子就开始在村里找惜光他们,并且通知家家户户,村里进来的那三个人是记者。
邱珊拿出一块画板搁在膝上,手中的铅笔唰唰地画起来,火车窗外的大片金色的麦田在她的笔下渐渐呈现。
惜光当时正在小河边洗手,看见远处来势汹汹的一群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被发现了。
邱珊说:“你们还很年轻,就应该多出来历练。等你们见惯了世间百态,经历了各种大风大浪,很多事情都会豁然开朗。”
邱珊和郑鸣鸣还在站在对面的堤岸上跟人套话,毫无察觉。
惜光忙点头。
惜光着急地喊了一声老师,邱珊反应过来,当即朝她打了一个手势,拉着郑鸣鸣就跑。意在引开村民,好让惜光赶紧逃。
邱珊眼睛毒,一眼看穿小弟子的情绪,也没责怪,“既然出来了,就先把别的事情放一放,好好完成这次的任务,暗访存在一定的风险,也不是闹着玩的。”
最重要的一支录音笔和一台微单都在惜光背上的书包里。
而她的这次出行,让自己暂时离开A城,似乎更像是一种逃避。
浩浩荡荡的村民追上来,兵分两路。有三个人跨过河,紧跟在惜光的身后,其余的都去捉邱珊和郑鸣鸣了。
一路上有郑鸣鸣耍宝逗趣,师生三人热热闹闹地聊着天,也不会无聊。惜光有时觉得心虚,老师和郑鸣鸣都是为了月亮熊的事情而去,满腔热血,想要曝光不为人知的内幕。
惜光抱着书包,沿着田埂跑得飞快,后面的人一边追一边用乡音大声嚷嚷。
第二天,师生三人准时从学校门口出发,先坐火车达到Y省境内,再转大巴车。
稻田很快就到了尽头,横亘在眼前的是一座座山林。惜光想起王莹说过的,这里的村民对山神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她无计可施,只好往山里钻。
惜光掐断了声音,去房间里睡觉。
苍绿的树林,沐浴在黄昏时分的霞光中,静谧如神袛。直到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枝桠上归巢的鸟被惊飞,扑哧着翅膀在半空中盘绕。
NJ放了段忧伤低沉的音乐来抒情应景,念了一首小诗,是戴望舒的《雨巷》。
惜光屏住呼吸,埋头躲在地势低洼处,藏在两棵低矮的野果子树后。三个村民四处张望一阵,没有发现人影,又匆忙走了。
惜光随机打开一个有声电台,里面的男NJ在讲一个民国时期的爱情故事,她嚼着小排骨,喝了口刚榨好的鲜橙汁,心不在焉地听着,并不在意故事的内容。只是到了最后,似乎是个生离死别的结局。
惜光靠在树干,这才敢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跳跃在林中的光线,一点点收拢,暮色四合,黑夜降临在眼前。
和郁随两个人住的公寓,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显得格外的空荡起来。
要按照原路回去已经不太可能,她只能朝前走下去,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但她知道,无论如何要保住书包里的东西,如果她和邱珊老师他们能够顺利回到A城,把关于月亮熊的事情公告出来,可以呼吁更多的人关注黑熊。
醒来之后,她去阳台把衣服收进来,给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卫生,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她能为那些月亮熊做的事情很少,也只有尽力一次,才不算辜负自己的良心。
惜光没想到他们的行动会这么快,又不好推辞了,只得匆匆忙忙地考虑要带的东西,一股脑儿装进大背包里。没一会儿,就瘫在地板上睡着了。
惜光一直往前走,趁着还有一丝天光,天还未完全暗下来。双腿酸软,但不停下来。她听说人在陷入绝境,或者是面临死亡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面孔一定是这一生中最在乎,最放不下的人。
“那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明天早上七点在学校南门口集合,一起出发!”郑鸣鸣兴致高昂地说。
等她再也没有力气,置身黑暗中,躺倒在地上时,她眨眼看着天幕上遥远而朦胧的月亮,仿佛缓缓勾勒出了少年淡漠清俊的脸庞。
“没有。”惜光连忙否认。
惜光扯着嘴角笑,忽然想,她曾经刻骨铭心默默陪伴的少年,会不会一直都被困在嫦娥的广寒宫里,一日又一日,砍着月桂树。
郑鸣鸣备受打击,“去Y省山区暗访月亮熊养殖的事!别告诉我,你转眼就忘了!”
她大概是疯魔了,这样阴森恐怖的夜晚,默默无声的念那个名字,仿佛他真的就在眼前,能驱散她心里的无助和惶然。
惜光错愣,问他:“什么?”
延树,延树,延树——
惜光失魂落魄地回了公寓,郑鸣鸣的电话立即就打过来了,“惜光惜光,我已经帮你跟邱珊老师说了,她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