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被回馈了拥抱,她却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像个二愣子。
惜光怔住,在顾家的那六年里,她无数次悄悄地做这个动作,希望能给延树带来力量,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主动非礼顾延树,和被顾延树主动非礼,完全是两码事。
惜光一听就炸毛,张牙舞爪挠过去,被他的手臂轻松一带,下一秒,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肩窝处一暖,是他低了头,把侧脸凑上来,挨着皮肤轻轻蹭了蹭她。
她血液沸腾,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放轻,怕惊扰到眼前人。她听见他冷清的声线,像早春里一场簌簌而下的雪,落在她的耳廓,“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鹿惜光,你相信我。”
“你……”
后来的后来,惜光伏在顾延树的背上,不敢闭眼睛。
顾延树接过来,放在自己脚边,平静地说:“我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但只要你离开我十步以外,我就把它们全砸了。”
她强撑着和他说话,好转移一点儿注意力,脸上露出笑来,问他:“延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松了口气,对顾延树说:“这个你帮我先保管,到时候回学校一定要记得交给邱珊老师,也不知道她和郑鸣鸣现在怎么样了……”
顾延树说:“火车实名制,要查清楚你去了哪个省份并不难。和你同行的人中有邱珊,她在E大还算出名,是个有个性的老师,以前就有带学生出去暗访的先例。加上她前些天提交的课题与月亮熊有关,稍加联系,就能猜到你们去的是廖家组这一带。”
她想的是挺美的。惜光摸着鼻子讪笑,把书包抱到膝上,检查了一遍里面的东西。录音笔和微单都还在,没有损坏的痕迹。
他说话缓慢,似乎是为了刻意迁就惜光,让她听清,但脚下步履不停。
呜咽的风声呼啸着刮过,惜光觉得有点凄凉又悲壮,顾延树冷冰冰地打断她,“你想得美。”
“只是等赶到廖家组,听到村民闹出的动静,才知道你们已经出事了,我看着你跑进了山里。”
“我会不会死在这片深山老林里,英年早逝,为国捐躯?”
惜光接着他的话说:“所以你也跟着跑进来了。”
“嗯。”
她有点儿得意,得寸进尺,还想听到一些甜言蜜语,故意腆着脸问:“你在树林里找了我多久?找不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算了吧,就让鹿惜光自生自灭去。”
“延树……”
顾延树偏过头,斜了她一眼,说:“你还猜得挺准。”
他们没有食物补充体力,只有偶尔碰到野果子树,摘下来的东西暂时果腹,不足矣充饥。慢慢精疲力竭,整个人带着很深的倦意。顾延树从扶着她走,到背着她赶路,她已经无可避免地成为他的负担。
惜光的嚣张气焰顿时被扑灭,精神萎靡下来,耷拉着脑袋,“要不要说得这么直接……你也不委婉点。”
叶子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苗往上窜动,映在瞳孔里。惜光靠着顾延树,依偎在火光前,意识有些飘远,她已经分辩不清过了几个白天和黑夜。
顾延树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刚想要出声安慰,又作罢。这姑娘不能太纵着,一不留神,就会爬到你头上。
背风的地方,把落叶扫聚在一堆,点燃了照明取暖。顾延树身上带着打火机和匕首等小工具,有时候派的上用场,但电筒和手机已经耗尽了电量。他来这边时太过匆忙,没有想到惜光他们已经被发现。
他确实找了她很久。从日落到月升,从黄昏到深夜,连续漫无目的地跑了五六个钟头,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放弃,猜测她也许摆脱了村民之后早已经出去,她也许根本就没有在山林里。
廖家组这片山区在Y省的边界地带,翻过山峰,就是相邻的Z省。顾延树判断出大致的方向,带着惜光白天赶路,夜晚找地方停下来休息。
但每次等到要放弃,转身往回走的那一刻,就觉得,如果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独自被困在荒山中,他又怎么能放弃。
顾延树说:“你是不重,只是我背后的树枝恐怕要被压断了。”其实是他的腰,被枯枝硌着,要断了。
如同她离开六年,再怨恨,也放不下,千方百计地找她。
惜光仗着月黑风高,荒郊野外的,天时又地利,也敢耍一回无赖了,就是赖着不起来,不满道:“我又不重。”
千方百计,也忘不掉她。
“你快点起来。”顾延树的声音里带着隐忍。
“延树,我的耳朵产生幻听了,好像听见有人在砍柴……”惜光昏过去之前,趴在顾延树的肩头喃喃地说。
她多想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拥抱他,不用顾忌,不用犹豫,如同大海拥抱沙滩,如同蓝田拥抱白云,如同晨雾拥抱露水,如同河流拥抱山峦。无需丝毫的克制,我这样想念你,而你就在我眼前。
一下又一下,斧头砍进树干的声音,敲击在她的脑子里,录音带一样不断回放。
惜光躲在他怀里笑,那样开怀,仿佛过去所有的阴霾都不曾存在,她与他之间从未经历过分别和伤害。
惜光似乎睡了很久,饿着醒过来,听见滂沱大雨冲刷山林。
顾延树说:“我不是聋子,听得见。”
她翻了个身,才发现床上还有一个人。顾延树蹙着眉头睡在她旁边,眼下一片青灰,脸色透出病态的白。
“延树,延树,延树,延树……”惜光喃喃。
脑海里的记忆慢慢回笼,她想起这几天的漫长跋涉,去摸顾延树的额头和脸。
“鹿惜光,你现在才知道是我?”顾延树几近咬牙切齿,垂在身侧无处的手扬起了,想要狠狠地拍一下她的脑袋,让她长点记性,可半道就自然缓了力度,只得轻轻揉了她一把头发。
“他现在已经没事了,就是体力透支,要睡上几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门口,手里剥着青皮豆子,对惜光说。
他怀里的姑娘,只紧抓着他胸襟前的衣服,小声地念叨,不敢相信一般,“延树,真的是你啊。”
老妇人让惜光直接叫她阿庆,不用尊称,她说这一辈子别人都是这么叫她,不论老少。阿庆今年六十六,精神还很好,独居山中,养着一群蜜蜂,和一只黑猫作伴。除此之外,阿庆有无儿女亲人,惜光一概不知。
惜光扑上前去,顾延树本就是半蹲着,一心一意在替她检查伤口,稍不留神,被轻松扑倒在地,抱了个满怀。后背枕在一根枯枝上,不由地闷哼了一声。
阿庆是在山上砍柴,碰见顾延树的,当时惜光在他背上已经晕过去,不省人事。
“延树——”
“你睡了一天半,”阿庆指指顾延树,“他估计还要等几天才会恢复。昨天晚上发了一场高烧,我给他喂了草药,过了一宿,刚刚才退下去。”
那是无论修炼几千年的山神,都不会有的,专属于他们回忆的印记。
惜光道过谢,一声“喵”传来,一只黑猫蹲在门槛上,冲她摇尾巴。但它的眼睛,有一只是瞎的。
摩挲着,轻而痒的粗糙感,轻易地刺痛了她。
“老伙计很久没见过家里来客人了,看来很喜欢你们……”阿庆手心攒着一把青豆,对惜光说:“厨房有粥,还是温的,你自己先喝完,再给床上的人喂一点,别让他空着肚子睡。”
一只手立刻擒住了她的小腿,不让她乱动。因微微出过汗而湿润温热的掌心,贴着惜光冰凉冰凉的皮肤,毫无罅隙。她登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掌心的那道旧伤疤,唐突地横卧在那里,像一个印记。
惜光记下了。
连裤腿也被一层层卷起来,惜光赶紧往后缩了缩脚,不得了了,山神果然是看上她了,要耍流氓了。
阿庆的屋子建在山里,三面被白榆树环绕,门前却视野开阔,远眺是一片云烟渺渺,水雾苍茫。
山区多毒物,顾延树一路找过来,都是提心吊胆,此刻就算见到了人,也总不踏实。
一层楼的木房子,给人陈旧但却坚固的感觉。占地面积看起来不大,但里面却宽敞,各室齐全。但客房只腾得出一间来,阿庆又以为惜光和延树是一对小夫妻,就顺其自然把两人安排在一处。
顾延树见惜光反应不太正常,心下不安,把手里的电筒打开照明,强行脱了她的鞋袜,从脚踝开始检查,看有没有被蛇或是虫蚁咬伤的痕迹。
在阿庆出身的部落里,像他们俩个这样年龄的孩子,多半都已经成亲。
他再这样,自己可就把持不住了。
惜光解释不清,索性就默认了,端着粥坐在床头,给顾延树一点一点喂下去。黑猫跳到掉了漆的老式衣柜上,用一只眼睛瞅着她的动作,偶尔拖长了音调叫一两声,似乎又觉得无聊,跃过窗户跑了。
惜光心里一震,抖得更厉害了,不想抬起头,以为是梦一场。心想山神真厉害,恐怕修炼了很多年,连延树的声音都模仿得这么像,话里甚至还有点温柔的意味。
惜光那个脏兮兮的书包就挂在窗户旁的墙壁上,里面的微单还剩下一格电。她重新翻看了一遍照片,那是不同的熊舍,同样的铁笼和铁马甲,被活生生取胆的熊。有几张巧合的,拍摄时月亮熊的眼睛正对着镜头,那里面似乎有泪光。
顾延树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以为惜光这幅模样,是受了伤。
顾延树扯着被子动了一下,睡得不安稳,嘴里含糊念着什么,惜光手拿着微单凑了过去,却听不清楚。
“鹿惜光,鹿惜光……”
屋外雨声太大,响彻山林,天地间静谧又嘈杂。惜光贴在顾延树的枕边,手从被子边缘探进去,触摸到他右掌心的疤。他困在梦靥中,无知无觉,任她十指缠绕,缓缓相扣。
都怪她一直在念顾延树的名字,被山神窥探了心思。
“延树,我其实不怎么喜欢这个世界。有人放生,但有更多的人在杀戮。有人拜佛,但更多的人在掠夺。我看见那些黑熊的时候,感觉到罪恶,为什么每天都会有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有那么多的绝望……”
王莹也早就交待过的,不能在半夜之后进山,不然会冒犯山神。她现在何止是冒犯,还直接把他给招惹过来了。幻化成了她喜欢的人的模样,勾引她。
惜光顿了顿,心中虔诚,“可是我还是庆幸,在这个世界上,能够遇见你。”
觉得这个山鬼,应该是个多情又貌美的鬼。
顾延树睁开眼睛,声音偏沙哑,问她:“你刚刚说了什么?”
她初中时读屈原,自学《九歌·山鬼》,嘴里念着:“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惜光呆住,慌张地反问:“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可惜光看见顾延树的时候,闭着眼睛,抱紧自己,浑身抖得像筛糠。
“你说完话的时候。”顾延树唇色苍白,反衬得他一双瞳孔黑曜,凝视着惜光,让她有种无声的压迫感。
如果当你无比想念一个人,这个人又恰好出现在你眼前,你会不会觉得这一刻被上帝眷顾,幸福来得太突然,感激涕零,为了不辜负上帝的这一番美意,扑上前去,狠狠抱住那个人?
惜光赶紧站起来,手上有动静,才发现两人的手指还扣在一起。她被抓了个正着,慌慌张张地松开,“我去给你倒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