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鸣鸣性格阳光开朗，平时人缘好，班上的男生里面，惜光跟他最熟。两人走到图书馆的楼梯间，小声说话。
“我来找点资料。”郑鸣鸣说：“正好遇见你，还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这回不是趁着学校流感放假嘛，邱珊老师准备去Y省山区，调查那里的村民私自养殖月亮熊的事情，她跟我说想要找两个学生一起去，我当时就毛遂自荐了。现在还差一个人，我觉得你就挺合适的，要不要一起去？”郑鸣鸣说。
惜光看着他笑起来脑门上褶皱的波浪纹，和极具辨识度的声音，一秒钟认出来这是她班上的班长，“鸣鸣，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邱珊是教他们采访课程的女教授，铁肩担道义，天生一副狭义心肠。她上个月听到Y省山区大批月亮熊被养殖的内幕后，一直想要前去暗访，揭露真相。惜光还听她在课堂上提起过这个想法，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付诸于实践了。
“惜光——”一个圆寸头戴黑口罩的男生，从前排的书架后面冒出来。
郑鸣鸣见惜光犹豫，劝说起来：“和老师一起出去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再说去外面跑一趟，比我们平常在课堂上学到的东西多多了，惜光，你这次不去会后悔的……”
连惜光自己也分辨不出，这种几乎偏执的情绪，究竟叫什么。
惜光说：“老师也不一定会答应带上我啊？”
她心里并没有底，就算找到顾延树又能怎样呢。如同她每一次埋伏在各处，等他从眼前走过，似乎也只为能够见他一面，看他平安无事，就心安。
郑鸣鸣仗义地拍了下她的肩膀，说：“放心！只要你愿意就行，我去跟老师说，她平时也很喜欢你的，上课老点你的名，叫你起来回答问题。”
E大的图书馆很大，惜光在里面找人就好像是大海捞针。
惜光尴尬，“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她想了想，还是抽出一个给戴在脸上。脚下不知不觉就已经往E大图书馆的方向走，一路遇到的校友也都是蒙面人的打扮，旁边的摊贩不见了，保安在整顿秩序。偌大的校园，忽然之间就萧索起来，像是一夜之间入了秋。
郑鸣鸣看着她笑，额头上的皱纹又颇具喜感地出现了。
惜光出门的时候，宋渝生拿了一把医用口罩给她。
“有人晕倒了！快打120叫救护车！”
宋渝生表示了解地点点头，但笑不语。
底下一楼的大厅里暴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惜光被叫得心发慌，她和很多人一样把头探出窗户张望。
惜光站起来，说：“我还有点东西放在教室忘了拿，先走了。”
只看见从图书馆里跑出来一个像黑熊一样又高又壮实的男生。惜光去多了金融系，经常在顾延树的班上看见他，有很深刻的印象，大家就管他叫大熊。
宋渝生忍住笑，说：“图书馆虽然封闭了一点，开着空调，关着窗户，空气不流通，但得了流感的人毕竟是少数，传染也没那么快。延树不喜欢跟人接触，一直独来独往，应该没什么事。”
惜光盯着的是大熊背上已经陷入昏迷的另一个男生。他戴白口罩，看不太清眉眼，背影很像一个人。
惜光又想跺脚了，愤愤地小声嘀咕：“平时在金融系蹲点等他半天都没个人影，这回闹流感又偏往学校跑，真想把他吊起来打。”
惜光的心突地沉下来。
宋渝生说：“但他这阵子好像都泡在图书馆里。”
郑鸣鸣没有反应过来，惜光是怎样从五楼的楼梯上跑下去的，只觉得旁边刮过一阵风，噔噔噔的脚步声响，然后就从窗口看见惜光从图书馆的大门口冲出去了，直奔那两个男生而去。
惜光顿时着急起来，“延树不是一般不在学校吗？”
惜光一边跑，一边掉眼泪。那晚顾延树要把她从医院的高楼上推下去的时候问她，鹿惜光，你害怕吗？
“已经闹得这么大了？”宋渝生摇头：“我确实不知道。我都好久没去学校了，但延树好像这阵子常过去。”
她不害怕。
惜光说：“学校接下来停课两周，你不知道吗？因为流感的事情。”
但她现在害怕了。她经历过太多的人世无常，上一秒欢喜，下一秒就堕到地狱里，她不知道掌管命运的神何时心血来潮，会给自己致命一击。
“你下午还有没有课？”宋渝生问，他靠在椅背上，朝后仰了仰，放松脊椎。
关于顾延树的，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给她致命一击。
只是，关系应该不怎么好。
大熊觉得后面有人在追自己，跑得更快。后面追的人似乎也加快了步子，没有被甩掉。
惜光想起那天几人都在病房，郁随突然出声呛温遇云的场面，当时心里还觉得奇怪，没想到她们竟然会是姐妹。
春季校运会上，大熊曾打败了两个体育系的同学夺得了冠军，他不信E大校园里卧虎藏龙，还有比自己厉害的。终于跑到了校门口停下来，回头一看。
宋渝生说：“是温爷爷不放心，派人来接她走的。你大概还不知道，郁随是温遇云同父异母的妹妹，也算是温家的人。她现在的病情不稳定，被接回去治疗更好，也省得你一个人照顾她，根本忙不过来。”
后面跟着的竟然是一个女孩儿，细胳膊细腿的，大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怎么跟上自己的？
惜光点头：“她突然被她家里人接走了，也没告诉我，我有点担心。”
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口罩都湿了。
“你找我来问郁随的事？”宋渝生问。
大熊觉得，全世界没见过比她还伤心的人。
惜光眼皮跳，讷讷地说：“谢谢。”
救护车正好开过来，医生帮忙把大熊背上的同学抬到担架上，摘下同学脸上的口罩，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刚刚有一个六岁的小朋友陪她妈妈过来这边坐了一阵，走的时候留在这里的，说要我尝一尝。”宋渝生对惜光说：“你待会儿都吃了吧，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喜欢甜食的……紫色的葡萄味的那颗应该还不错。”
守在旁边的惜光泪眼朦胧地傻了，不是延树，根本不是延树……
惜光注意到那张干净整洁的办公桌面上，竟然放着几颗漂亮的彩色糖果。
她明明应该庆幸，应该笑的，但是一股浓重的酸涩侵袭了她的心脏，她的眼泪停不下来，只得宣泄一般，继续任它流淌。
“过来坐。”宋渝生合上病历，对门外的惜光说，似乎并不意外她会这个时候突然过来，还看了眼窗外，随口谈起了天气，“今天好像降温了……”
救护车已经嘀嘟嘀嘟地开回去，没了影。
他果然在办公室里。
大熊莫名其妙地瞧着惜光，心想这姑娘脑子是不是有病呢。校门口来往的人纷纷投来目光，大熊赶紧离惜光远点，我又没欺负她！
惜光从医院的主楼往西走，去了后面那栋沙漏型天蓝色小楼，碰碰运气，去找宋渝生。
“你哭什么？”头顶有个声音问惜光。
惜光郁闷地摇摇头。
惜光抬头，顾延树逆着阳光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抱着书。
护士说：“今天上午就被她家里人接走了，她没跟你说一声吗？”
惜光打着哭嗝，答不上来，总不能实话实说，太丢脸了。这时候只能说点别的，惜光问他：“你今天去了图书馆么？”
原本郁随住的那间病房已经空无一人。惜光在走廊上逮住个这些天混熟了脸的护士，问：“住在87号床的那个女孩哪儿去了？”
顾延树说：“刚从里面出来。”
惜光抱着书包飞奔去了医院，仿佛慢一步就会被人抓起来似的。
“哦，”惜光擦了把眼泪，没话找话：“我恰好也去了，也是刚刚出来的。”
从未露过面的传说中的班主任也出现了，召开紧急班会，宣布这次事态的严重，暂时停课两周。散会之前还给班上每个同学测量了体温，发现有几个低烧的，听说马上被送去医院检查了。
顾延树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多说了两句，声音听起来也没那么冷漠了，“嗯，我在四楼看见了，你追着大熊跑出去的时候。”
各个电视台和报社记者也装备齐全地赶来了学校，堵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采访。一时之间，闹得人心惶惶。
惜光愕然，问：“你全都看见了？”
惜光去教室上课的路上，看到三三两两戴口罩的学生，她起先并没有在意。只是慢慢发现，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班上也传得火热，说这次流感大袭击，有几个大四考研的学长已经被隔离了。
“如果你是指你们一路从图书馆跑到校门口的全过程，我确实全都看见了。”顾延树边说边走，惜光不自觉地跟在他身边。
郁随的肠胃感冒还没完全好，E大的校园里已经爆发了重型流感。
两人走到角落的一树木棉花下，日头被遮住，嫣红的花瓣一簇一簇在头顶的枝桠盛放，风里有微香。
至于顾延树，那晚之后，惜光已经好些天没有看见他了。
惜光说：“现在学校里面有不少人得了流感，你最近还是别去图书馆比较好，容易被传染。”
宋渝生总是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和惜光聊几句，然后就走，像执行某种任务一样。谢非年比较欠揍，仗着郁随男朋友的身份在病房里使劲儿闹腾，还喜欢招呼惜光端茶送水，惜光懒得理他，只是偶尔忍无可忍，想拿板砖敲他头上。
顾延树说：“如果我已经被传染了——”
会经常来病房探班的是宋渝生和谢非年。
惜光瞪大眼睛，“什么？”
但这些郁随不提起，似乎故意回避，惜光也就不问，只是耐心照顾她。
顾延树把她哭得脏兮兮的口罩取下来，“不如也传染给你好了。”
惜光并不清楚郁随的家庭情况，她是不是A城本地人，她和家人的关系好不好，为什么生病这么多天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去，为什么她的父母也从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他蓦然低下头，又倏尔顿住了，蔷薇色的唇畔距离惜光只有一毫米，呼吸相闻，木棉花瓣飘落，零星点缀在他乌黑的发间。
郁随的病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惜光帮她在学校辅导员那里请个半个月的病假，自己每天学校和医院两头跑。
手臂用了力道，他终是把惜光推开，眼中幽暗如枯井，无波无澜，话里有着淡淡的嘲讽：“你那么怕死，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