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树的爸爸有暴力倾向,特别是在酗酒之后,会变得更加严重。延树很小时候,经常撞见他爸爸对我动手,我怕他受伤,让他躲起来,也别说话。后来却发现,延树常常一个躲在柜子里,真不再说话了。”
“我不能冒险了。”陆婉凉说。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只是皮肉上还残留着被烫伤的痕迹。还有她的背部,至今蜿蜒着几道丑陋的刀疤,纵然几年过去,也无法恢复如初。
“那段时间,我崩溃了,无法再忍受那种生活,雇人制造了车祸,让他爸爸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惜光除了疼痛,感觉不到其他,五脏六腑都被人碾碎了般,直不起腰来。她哭着祈求:“我什么都不会说,我真的什么也不会对延树说……陆阿姨,你相信我好不好,不要送我走……”
陆婉凉注视惜光的眼睛里面有慑人的冷光,“我只剩下一个儿子,什么都没有了,我不会拿他冒险的。”
“我总不能让延树知道,自己的妈妈几年前雇人策划了一场车祸害死了自己的爸爸,这样对他来说,该有多残忍……”陆婉凉宣判惜光的未来,“所以只能你走,永远也别让他知道……”
铺天盖地的哀恸堆积在惜光的胸口,仿佛让她不能呼吸,此刻她是走到绝境没有出路的人,唯有抱着陆婉凉的腿竭力保证:“我以后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忘记的,我都会忘记的……”
惜光一边哭,一边摇头。
“延树还在等我回去找人救他,我答应过他,一定会回去救他……”惜光抽噎。
“那你以后恐怕不能留在顾家了,”陆婉凉轻描淡写着,仿佛在一边缓慢思考着对策,“也不能让你陪在延树身边了。”
“你现在跟我耗时间,延树就多一分危险,绑匪的耐心不好,你不知道吗?他们可等不了那么久。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救延树吗?”陆婉凉的话,如沉重坚硬的铁锤,一个字一个字,敲碎惜光的耳膜。
惜光怔怔地点头。
“你第一天到顾家的时候,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你说你会对延树好,会照顾他。现在他落到绑匪手里,吃尽了苦头,是谁害的?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吗?”
“你都听到了?”陆婉凉问她。
“还是你要一直连累他到死,才甘心?”
惜光拔腿就跑,只是一个趔趄,就摔到在地上。她仰头看着走过来的陆婉凉,一只眼睛模糊,一只眼睛透亮,寒意从心底泛起。
惜光佝偻着背,伏在了地上。她的脸贴着泥土,眼泪渗进大地里,心上有把匕首一刀刀割过去,蒸发的雾气氤氲了眼睛,连最后的星光也泯灭在渺茫的夜色里,只剩一丛丛芦苇浩荡。
“谁在那里!”
当她头也不回地跑出那间废旧的屋子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此后未经告别,就会这样轻易地离开与她六年朝夕相处的顾延树。
“要我们闭嘴当然可以,拿钱可以封我们的嘴啊!只要你拿钱出来!儿子给你放了,我们自动消失,你雇凶的事,我们到死也不再提一句!”
任凭她如何卑微哭泣,哀求,挽留,都无力回寰,被命运一锤定音。
“你闭嘴!”
明明才说好的要一起长大,可是转眼间,她的未来里已经没有了他。明明,他还弓着身子藏在那个小小的洞里,在等她回去啊。
“我们也是手头紧,迫不得已。顾夫人,你当年雇我们制造那起车祸的钱早就花光了,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万事还有得商量,要是你不给钱,我们把你谋杀自己丈夫的事捅到顾司令面前去,你这辈子可就完了……”
你有没有过那种绝望,像风一样的绝望,扑面而来,无处可逃。
“痴心妄想!”
惜光被连夜送去南遥小城的时候,有人在车上帮她处理伤口,温湿的毛巾不断拭擦她头上和脸上的血迹,腹部的衣服被掀开,察看她的伤势。
“一千万!换你儿子的命还划算吧?”
冰凉的液体从手背上的静脉血管里被注入,带着催眠的成分,她倒在后排的长皮椅上,不作挣扎,安静下来,眼底映着车窗外一路退后的无边旷野,已经没有了眼泪。
“你们还要多少?”
此时顾延树被一大帮人围着,试图把他从那个三角的洞里拉出来,但始终没能够做到。
“顾夫人,你儿子现在可是毫发无损,但你要是再继续拖时间,他会不会缺个胳膊少条腿,我们就不能保证了……”
陆婉凉只好叫人小心翼翼地把上面堆砌的钢板一块一块搬下来,顾延树仍然蜷缩着,一动不动。
当她在风中听到陆婉凉的声音时,巨大的庆幸和感激让她鼻头发酸。比人高的芦苇荡遮挡住她的身影,她摸索着走近,慎重地先没有出声,刻意压低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从里面传出来。
要带他离开,他就伸手抓住了旁边的铁门上的铁杆。
那是在郊外,大片的田野,大片的芦苇荡,远处零星散落着一两户人家。惜光沿着小路奔跑,头顶是缺了一小角的月,寥落的几颗星子闪着微芒。
他脑中混沌,却那样深刻地记着,要等一个人回来。
她刚刚听到那个大闯的话,猜测顾爷爷已经被惊动,说不定救援的人就在附近,她可以率先找到他们,带他们来救延树。
苍白伶仃的少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紧握着,两三个成年男人拉不开他。直到把掌心的皮磨破,手心一片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惜光没有再犹豫,用铁棍砸开一扇窗户,爬了出去。
陆婉凉看不下去了,宁愿叫人把他打晕,好过如此折磨。
削瘦苍白的手指终于松开——
陆婉凉说:“延树,惜光走了。你这样懦弱,处处需要她照顾,需要她保护,她已经太累了,只想要离开,以后也不会再回来。”
她把贴身戴着的麋鹿吊坠在他眼前晃了又晃,着急起来,“延树,你乖,听话一点……”
顾延树昏迷前有一瞬的清醒。
“延树,你相信我……”
他那时想,终于连她,也抛弃了他。
“延树,别害怕,别害怕……”
南遥小城。唐素生活在这里。
“延树,我一定会马上回来的,我保证……”
惜光起初对这个外婆并没有多大的印象。她的妈妈林萍少年时就已经从家乡出走,与家人的关系素不亲厚,连过年过节也少有问候。
惜光嘱咐他:“延树,你躲在这里别动,等我去找人来救你……”
而唐素是个生性豁达的老太太,一生守在小城教书育人,心中自有乾坤,也不在意那些,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
惜光走时,他的手忽然动了一下,轻轻扯住她的裤腿,不肯松开。
只是突然接到一个伤患的外孙女,有些惊讶。倒也没多说多问什么,只转身去收拾好了一间房出来。
惜光带不走顾延树,把他藏在钢材搭建出的一个小小的三角空间里,他的背弯曲成一个艰难的弧度,脑袋挤在双膝上,没有丝毫多余的空隙。
陆婉凉调查得仔细,也安排得巧妙。她没有把惜光送回和桐镇,那里的鹿建新一家,和惜光相处并不算太融洽,日后鹿家的矛盾越多,惜光便会越想要回到顾家。反而是南遥这里,惜光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婆,更适合照顾她,让她感觉到家的温暖,她兴许就会慢慢淡忘掉顾家的一切。
等到手松了绑,再去解开脚上的,已经容易很多,但是她的力气基本用尽。
惜光整天整天待在屋里,不出去,也不说话。
惜光挪过去,趴在一块钢板上伸出双手,竭力去够铁皮,把绑在手上的鞭子就着铁皮使劲儿磨起来。她咬牙,每一个动作都牵扯出腹部的疼痛,甚至忘记了哭泣,只拼命做这件事情。
唐素搬着板凳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把膝上的本子纸裁成长形的小纸片儿,手指捻一些烟草放上面,做成土烟卷。她划亮火柴点燃了一根,放在嘴边吸了一口,很快活的样子,脸上的皱纹也格外生动。
卢三心狠手辣,脾气火爆,等他们继续回来,不知道还会遭遇什么。惜光没有时间再浪费,她吸了吸鼻子,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清了屋里废弃的钢材,中间有几块尖锐的铁皮,估计绑匪们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后来惜光时不时感叹,她家外婆真是个放荡不羁的小老太太啊,年轻时候,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物。
“延树……”惜光带了哭音,“你不要再变回原来那个样子,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让你好起来……”
而这时候,她全身弥漫着一种倦意,像在外跋涉了很长一段旅途的人,猝不及防被迫停下来,失去了方向,脑袋突然就放空,成了一种呆滞的状态。
惜光右眼睁不太开,费力地瞪大了左眼,拿脑袋去蹭顾延树的肩膀。只是如同回到初见时候的那般模样,他乌黑的瞳中如子夜般清澈而空茫,没有一个聚焦的点。
她其实也想出去,看一看屋檐下那口水缸里正萌发长叶的睡莲,摸一摸光滑细腻的水草,捏一捏几尾金鱼一张一合的嘴巴。但她不想动,身体机能罢工一般,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大闯把卢三叫到一旁,嘀咕一阵,再检查了一遍惜光和顾延树手脚上的绳子,锁上门走了,像是出去有急事。
唐素指间的一根烟烧到尾巴,望见窗内,一只眼睛被纱布包住的独眼龙外孙女儿,心里偷偷想,要是拿彩笔在上面画只熊猫眼,应该挺好玩。
卢三不解气,朝着惜光的脑袋和腰腹处一阵拳打脚踢。坚硬的皮靴撞击皮肉和骨骼,血从惜光的头上流下来,几乎糊住了她的眼睛。
第二天起床,惜光照镜子发现那只熊猫眼的时候,噗嗤笑了,总算露出了点高兴的神色。
“卢三你在干什么!”名叫大闯的那个绑匪突然出现,打了卢三一个耳刮子。他吐了口痰,骂道:“你有没有脑子!这时候开枪会惊动顾家!”
唐素在和隔壁家的秦婶一起磨豆子,老旧的石磨,由两块偏平的圆石组成,秦婶隔个半分钟,往上层的小孔中投一把黑豆子,不断有碾压碎的粉末沿着圆石渗出来,落在下面垫着旧报纸的大木盆里。
“你算个什么东西!有顾延树在手上,老子还愁换不到钱!至于你……”卢三凶狠地盯住惜光,觉得她碍眼。
两人对面坐着,握着木把手,每人推半圈磨,一边在唠嗑着家长里短。
“你不想拿人换钱了?”惜光假装沉着地问。
惜光看着她们脸上恬静的笑,悄然发觉,自己不知从哪天起,已经开始喜欢这里像流水一般平淡而安宁的生活。这里没有顾家,没有穿梭的车流,没有繁弦急管霓虹闪烁,她在田垄上站一个下午,眼前是蔚蓝的天空,苍绿的山峦,疯长的野草。
卢三一角踹开她,看见自己手上两排牙印,鲜血淋漓,差点被咬下一块肉来,愤怒地掏出枪来。
这里很好。
惜光脑子里的弦紧绷到极致,卢三伸手去掰顾延树的下巴,她就猛地扑上前一口咬到他的虎口处。
只是,这里没有延树。
“你最好老实点待着,不然……”卢三瞥过惜光,注意到顾延树,蹲下来凑近看他的脸,“我听说——顾家的小少爷不会说话,是个哑巴,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从窗帘缝中漾进来,惜光缩在病房的沙发上仿佛听到了远处寺庙里传来的早钟。她想起曾在电影中看到的一幕,个头小小的沙弥在佛前参拜的模样,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低头弯腰,五体投地。
顾延树终于转醒,也把门口的人惊动了,卢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腰间挂着的是把枪。
缓慢而诚挚的动作,赤子之心永存。
惜光打量这间破旧的屋子,门口有人影摇晃,是留了一个人看守。她动作缓慢地蠕动到顾延树身边,小声地喊:“延树,延树……”
惜光也学着那样做过。唐素有时会带着她去南遥的寺庙,帮着庙里卖一卖香火,扫一扫庭院中的落叶,义务劳动一天。
一眼扫过去,顾延树被丢在了另一头的地上,同样被绑住双手双脚。
惜光也曾趁机暗暗在佛前许愿,她祈祷那个离她千里之遥的少年,少经受一些苦难,少面对一些分离,一辈子不知晓当年残忍的真相。纵是人生道路坎坷泥泞,世事无常,他也终能海阔天空,安然无恙。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惜光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回到了久别的和桐镇。脑中的记忆慢慢回炉,她的第一反应是顾延树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