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树说:“是风筝的骨架太重了,应该再把竹片削薄一点,才能飞起来。”
惜光脸红,揪顾延树的衣角。
惜光一脸愤怒望着他,“你刚才怎么不说!”
在那旁打理花圃的爷爷摸着胡子笑:“做不出好风筝,还怪书是盗版,哈哈哈……”
顾延树说:“你也没问我。”你那么笨,很容易削到手。
惜光跑出了满头汗,垂头丧气地倒在草地上,“我明明一步一步按照书上做的啊……”她打了个滚,抬头问:“延树,那本书会不会是盗版的?”说不定教她做风筝的步骤本来就是错误的。
惜光不放弃,要回花房二次加工,削竹子。顾延树拉住她,想要阻止,一本正经地问她:“放风筝有什么好玩的?”
还试,还是失败……
惜光想了想,说:“我可以追着它在天上跑。”
回到原地,再试一次,再次以失败告终。
顾延树把她手里的风筝拿过来,说:“你在地上追着我跑也是一样的。”
惜光手里拖着长长的线,起跑,往前冲了几百米。顾延树在后面帮她举着风筝,一松手,风筝直线坠地。
惜光看着空空的两手,不敢相信顾延树会耍无赖抢自己的东西,伸手要夺回来,两人果然立马变成一个追,一个跑。
半天之后,两人来到草坪里。
顾延树跑得不很快,但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经拔高,大长腿一步抵过惜光两三个小碎步。
顾延树全程观望,看她捣腾。
“欺负人……”惜光哀嚎。
惜光在花房附近捡了几根细竹竿,还找了些零零碎碎的工具,学着小书上的步骤,自己动手做起风筝来,信誓旦旦地表示:“我今天要独立完成一项大工程!”
从顾家的花房到后院那片偏僻的小竹林,两人一路笑闹,天边的斜阳把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广阔的天空掠过成群的候鸟,飞机在绚烂的晚霞中留下长长的白色尾烟。
陆婉凉考虑了心理医生的建议,在和顾爷爷商量把两个小孩送去学校念书的事情。学校那样的环境,能让延树和更多的人接触,或许会更好。
惜光这时还不知道,那些笑声,会在顷刻之间,戛然而止。
零三年的春末,顾延树身体恢复了大半,不再依靠轮椅和药物,每天和惜光晚饭后在院子前后散步半个小时。睡眠情况也有所改善,虽然浅眠,但至少深夜能入睡。依旧沉默寡言,但已经能和人交流。
她踩着薄薄的一层竹叶,突然发现下面好像是空的。她停下来用手扒开叶片,眼前出现一块木板,因常年被雨水腐蚀而松动,不太费劲就打开了,底下仿佛是一个无底洞。
可是,她没有回来。
“延树,快过来看!”惜光回头喊,脚下没注意,一个打滑摔了进去。顾延树似乎是为了拉她,也被带进了洞里。
他那样相信她。
到最后两人抱成一团滚下去,直到撞到水泥粉刷的墙壁才停下来。
可是,她没有回来。
这是似乎是一间电视和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密室。光线昏暗,惜光模糊地看见墙壁上挂着长短不一的鞭子、刀子和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道具,透着森寒,像古代时期的刑房。
她晚上打着瞌睡陪他说话,她笨拙地帮他剪指甲,她陪他在房间里吃饭,她替他戴上厚厚围巾带他去看雪,她不放心地半夜溜进他的房间,她偷偷地虔诚拥抱他,她说延树我们要一起快点儿长大呀……她无处不在。
惜光惶恐地往后一退,碰到顾延树,他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接着,身体缩成了一团倒在地上,全身微微痉挛,痛苦地抽动起来。
他当然相信她,小小的她几乎是他单薄贫瘠生命里的全部。
惜光看见他张大嘴巴,想要倾泄某种绝望般,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
“延树,你相信我……”
惜光跟着大哭起来,两只胳膊拼尽全力紧紧抱住他,一下一下抚摸他冰凉的后颈,嶙峋的肩胛骨,单薄脆弱的背脊,带着安抚的意味,却全是徒劳,口中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延树,别害怕,别害怕……”
顾延树什么也听不到,他眼神空茫地望着那些骇人的鞭子,深埋在脑海中的那些记忆一齐如潮水般涌现在眼前,一幕幕重现。
“延树,我一定会马上回来的,我保证……”
那是血迹斑驳的地面,陆婉凉的衣服被撕裂,背部被抽打到皮肉破烂,布满裂开的血痕。小小的他躲在柜子里,想要喊:“爸爸,爸爸,不要打妈妈……”
“延树,你躲在这里别动,等我去找人来救你……”
陆婉凉无力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嘴角肿得厉害,渗着刺目的猩红,嘴唇已经无法合拢,对他无声地做着口型,“嘘——”
谁在记忆里说话。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看着顾靖阳狰狞地把滚烫的烟头按进陆婉凉的手臂里,把她的双手折成扭曲的姿势捆绑在一起……
惜光蹲在地上,哽咽渐渐变大,成了无法隐忍的哭声。
嘘——
“他们要把我带走,我抓着铁杆不松手,磨到肉里面,白骨露出来,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延树,别出声。
他把手摊开,忽而伸到惜光面前,那样直白地给她看,声音轻轻的,像梦里的呓语般,“是你说,让我在原地等你回来的,我就一直等,等到天亮,等到天黑……”
嘘——
顾延树的骨节绷得泛白,指尖掐进掌心的疤痕里,缓缓松开,隐隐带出血迹。
延树,别出声。
“延树,你的手——”惜光惊呼。
嘘——
顾延树就站在她眼前,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中仿佛有蛰伏的兽,被深沉罪恶的夜色激发,此刻才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痛楚。
慢慢地,他真的不再出声。
忽然被一个大力拉回,她的背部撞到墙壁,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任谁叫他,都不出声。他的灵魂被关在密闭幽暗的柜子,上了锁。
惜光无法回答,整个上半身已经晾在半空中,呼吸都被遏制了一般。眼睛胀痛,眼泪默默地往下掉。
惜光想去顾家叫人来,但是又不能把延树一个人丢在这里,只得托住他身体一点点往洞口挪。
“你害怕吗?”那个声音又问。
说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惜光一喜,准备喊人,却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身体受力,惜光被迫往一点一点往后仰,浑身轻轻颤抖,她那样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于他的恨意。
“顾家那娘们每天七点半开车回来,停完车就会从花房后面绕过去,我们就那时候动手!”
“延树……”惜光一秒辨认出他的声音。
“这回可得狠狠敲她一笔!”
一个冷然而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问她:“鹿惜光,你现在觉得害怕吗?”
惜光心中一阵悚然,顾延树一个挣扎,她闷哼一声,还是没有抱稳他,两人一同跌倒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她一动也不敢动,双眼不停地眨,长睫划过陌生冰冷的掌心,感觉那里像是有一道很深的疤。
那两个人听到动静立刻就跑下来了,一眼就认出顾延树的身份,一脸喜出望外,高个子的对矮个子的说:“卢三,看来今天老天了开眼,要我赚一票大的!顾家小少爷都在我们手里了,还怕他们不给钱吗!”
她现在后背悬空,只要这人再用力一推,毫无悬念的,她就会从十五层的高楼上摔下去。
矮个的卢三扯过墙上的鞭子,拍在掌心试了试,就要动手。
突然被按到在窗台上的那刻,眼睛被人用手掌蒙住,不见一丝光亮,惜光的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了。
惜光护在顾延树前面,想学一分顾爷爷身上的气势,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谈判,就被啪地打在墙上的鞭子声吓得一抖。
她替郁随盖好薄毯,出去透口气。走廊尽头的窗户敞开,正对着外面楼下的一棵千年古树,茂密的叶在夜风中唰唰作响。空气清静幽凉,楼道里的灯光泛黄昏暗,寂静到仿佛没有人存在的声息。
卢三贼眉鼠眼地笑起来,“大闯,这丫头怎么办?”
半夜醒来,手脚麻木酸痛。手表上的时钟指向三点。
“一块绑了!”
惜光留在下给郁随守夜,她本可以回去,这边会有护士照看,但蜷缩在沙发已经不想动弹,她把头埋在臂间,渐渐入睡。
下一秒,惜光只觉后脑勺一痛,她发狠地握住顾延树的手,黑暗已经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