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定我:“不,你很好。事实上我现在已不爱你。跟你在一起事事谨慎,瞻前顾后,总怕自己做得不好。太累。”
我怔忡:“对不起。”
我心一种钝痛,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辜负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她无意再谈,扬手道再见。好大气,如初见时一样,盘髻,套裙,姿态典丽。她应该是对的,唯有离开我,才是真正的罗懿平。她不该在我阴影下生活,一时间我仿佛又老去一截,内心枯凉,强自打起精神,双方父母那边还要交代清楚。我会承揽一切罪责,这也是我目前唯一能为懿平做的。
她已干干净净转身离开,我们本来也无太多瓜葛。她垂目微微一笑:“什么事?”
后来有一天,我在日研所查资料,出门时碰见几个学生,他们围着我询问书目,渐渐谈到柿本人麻吕松尾芭蕉隆达小歌莲月尼永井荷风大江健三郎夏目漱石,又说到小津安二郎与黑泽明。我欷歔。
我怔忡,好似要伸手抓住她,我喃喃:“懿平,你等一等。”
空气冰冷坚硬,和学生们互道再见,走下台阶,绕过一丛枯萎藤木,抬头看见罗懿平,与一个男人走在一起,那男人身材笔直,肩膀圆阔,她小鸟依人,笑容舒展——我是否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笑?直到他们和我走过才想起,就是那个西语系的龚老师。
这个女子从我生活中退出,我不知是惘然还是轻松。
最难堪是家族聚会,我得以长孙之名,厌于面对众人询问:“熙明也该把女朋友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吧?”我食言。新一年开始,依旧单身。如今就连堂妹毓明也身怀六甲。倒是父亲很少再有强硬态度。我愧疚,兀鹰已老。
“不说了。”她摇摇头,“对不起,我到今天才想明白这一切。因为我害怕了。我无法想象我们的婚姻。”
正月,我被田纳西来的侄儿侄女缠住,一定要去逛庙会。天气爽晴,白云观庙会尤其热闹。我领着这双童儿,被老同学误以为是安享齐人之福的父亲:“,你什么时候当了爸爸,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我是他们的大伯——咳,如此称呼,知道自己确然年长,却不配担当这样的辈分。
“你没有把我们放到平等位置上。你完全可以要求我。”
小时候逢年必来庙会,喜欢各种吃食,千姿百态,平日见不到。还喜欢拥挤纷扰的人群,我在其中,感到安全。那时候心中并没有明确欺诈、丑陋这一类词语的概念,只是喜欢熙熙攘攘中呈现的太平喜乐,就像我爱京戏,爱锣鼓笙箫初起时的热闹,一腔子往高处拔去,是大排场,大气象。有一位老长辈曾经告诉我:“宋家上一代人很懂得文雅,为人大方谦恭,喜欢热闹,逢年过节总要穿得鲜净光亮。逛戏园子,到全聚德吃烤鸭,去东来顺涮羊肉。宋家女眷活泼端庄,肚子里有诗文,又不拘泥常规,兴致到了折扇一摇去琉璃厂,有合意的书籍啊字画都会买下。谁敢蒙她们?譬如你三姑祖母就是鉴玉的行家,血沁是真是假一眼能辨,在旧京可都是有些名气的。现在提起这些固然没有意思,然而我倒觉得,熙明你身上却有三四分老辈人的气度。到底是一家血脉不会断绝啊。”老人大多喜欢追缅往昔。这就是资本与阅历。
她笑:“不要了。我从来不敢要求你一点点……”
侄子侄女几乎将英语当做母语,说上三两句磕磕巴巴的汉语就换成夸张的美式英语。他们各自有汉文名:至凡,至清,是爷爷所赐。但他们惯用的是英文名,至凡叫乔尼,至清叫艾伦。很多在西方出生的中国孩子都是这样。稍稍年长后父母突然醒悟孩子似乎应该也懂得汉语,于是急急忙忙补充教育。而孩子们分明已习惯美国式教育的热烈开放,他们的性格和美国孩子没有二样,找不出一丝中国孩子的含蓄与害羞。这时候他们回头学习汉语,就像习惯西装牛仔裤的西方孩子突然穿宽袍大袖的汉服一样别扭怪异。
我答:“如果是我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红彤彤闹哄哄的街道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飘满白面点心滚在热油里炸出的香气与小爆竹微微的火药气息。气温仿佛也没那么低,他们最感兴趣的是风筝、糖葫芦还有彩色面人儿,和每个生在中国的小孩子一样。
“你消失的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我们的事。发现很可怕,因为你不爱我。”她看着我的眼睛,“熙明,你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可能长久吗?”
“要捏一个我!”乔尼说,小胖孩儿眼睛闪亮,龇一嘴没长齐的小白牙。
她似乎得了某种鼓励,滔滔不绝起来:“其实我在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你每一场演讲比赛我都会去看……不说这些。我知道你是法语系的,于是我二外就选了法语。我后来听说你去了日本,我又去学日语。直到后来,我突然发现你竟也回到学校,我们竟可能做同事。是我,是我拜托的黄老师。我以为我可以和你结婚……熙明,我只想好好爱你。可是跟你在一起,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熙明,不说了。”
艾伦小一些,也嚷道:“还有一个我!”
“不要看了。”她费了好大力气说,“,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
面人师傅三五下就捏成两个活灵活现的小人。乔尼和艾伦惊讶得不行:“再捏一个大伯,大伯!”我领他们走:“不捏啦。我小时候也捏了很多。”
我笑:“没怎么。我已经看了几处房子,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
“再捏一个!”乔尼命令。
她叹气:“怎么了?”
艾伦眨眨眼:“应该捏两个。妈咪说过春节都喜欢双数。”
父亲出院后,我才想起懿平。见到她后很抱歉:“突然有事,没来得及和你联系。”
我心一动,回到摊前说:“师傅,能不能给我捏一个女孩儿。”
我从小因父母感情不和而痛心。他们离婚,我曾深恨他的残忍,年近晚年还要抛弃沉默柔顺的母亲。
我缓缓回忆:“细瘦样子,眼睛有些眯。穿……白襦淡灰绿褶裙。”
我怔怔,我曾以为他不爱母亲,另有他人。他们离婚后,他又重筑别院。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原来错怪。
那师傅不声不响很快捏好:“是这样吧?”——一个汉装少女,眉眼贞静,是戏台小说里的形象,我零散言语固然无法现出她的模样,而这神态衣装却已是她的意思。
母亲答,或许吧。
桂信已申请到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的奖学金。留学美国,若无奖学金支持,一般家庭是不可能负担得起一年八九万的学费的。
我问,难道他一直单独住在外面?
而斯坦福大学……我眩晕,牵着她的胳膊说:“你居然要去全世界最好的商学院念书了。”
母亲答,我不知道。
她笑:“我也没有想到。”
我问母亲,难道他在外面没有家?
人总有各自执著,而往往容易犹疑:何必如此?莫非一切没有命定,莫非真能有所改变?不如循规蹈矩安稳度日。而老了总会想,若我年轻时不放弃,该是如何如何。那么为何不在年轻时去做?只要尝试、尽力,就算没有结果也不会有老来遗憾:虽然不成功,到底也是做了。
他命令将病情全面隐瞒,在阜外医院住下后,只有母亲一人来探望。母亲将煲汤盛在保温杯内送来,每日不重样。她将病房收拾妥帖后又很快离开。
可喜的是桂信朝成功的方向迈出了重要一步。
父子对峙最为尴尬。我坚持:“没有养好身体之前,您还是先不要上班。”父亲却出奇安静,听从了我的建议。经过医生检查准许后,我们一天后回到北京。
我去匡笃行那里还书。他还在惋惜我没有考他的研究生。我走出来,桂信在一丛蔷薇下等我,笑道:“这位先生喜欢你。”
“没事儿。你懂什么。”他厌烦,“你先出去。”
“瞎讲。”
“这单生意就搁下吧,回去调养身体最重要。”
“像你这样,谁不喜欢。”她说。
他答:“谈判结束就回去。”
我笑着抱怨:“那我还至于枯守到今。”
我坐在床边,东京大医院的病房设施齐全,气氛温馨。我问:“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转院回京。”
“你不是枯守。”她笑,“而是在蓄势待发。”
他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天哪,玉在椟中求善价,啧啧。”我轻轻推她一下,“现在还没有资本言爱。若不小心因此耽误辰光,以后就该镇日长歌枯鱼泣。”
我答:“雇来的看护妇总没有儿子周到。”
玩笑过后,相约去徐汇看施兆纯女士留下的房子。路上我又沉重起来:“这房子总觉得受之有愧,心里不安极了。”
我到病房,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两鬓白发,他已经苍老,竟是我之前一直没有在意。我以为他处处强悍,从来没有细想有一天会看见他的老态。见面后有片刻沉默,他开口:“谁让你来,我没事。”
她说:“从容些,有房子至少不是坏事。”
当日晚上我即赶飞机至成田机场。那位助理接我,告诉我父亲是急性心梗,已经转醒,不需要做手术,没有大碍。
我说:“我想还是租掉吧。真是,一不小心做了收租婆。”
父亲身体一向强健,每日跑步锻炼,数九寒冬亦坚持冷水洗澡,半年雷打不动一次体检,除却血脂血压偏高外,没有任何疾病。我先自宽心,回路上联系到经理助理,那边人说,这次生意谈得不顺利,日方提的条件太刁钻,另有一家竞争对手给日方开出更优惠政策,宋总昨天身体就有些不适,他吃了药说没事儿,但今天就昏倒了。
她答:“这样很好,省得你以后那么拼命。”
“您先别急,我现在就回来。”
三月底忽而收到陈久寻一封邮件:
妈妈语气起伏,十分焦急:“是他助理刚刚打来电话,说人已经送到医院,还在诊断。他谈判刚刚进行到一半——”
青野,你想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我头一嗡:“什么病,几时的事?”
我一怔,去年在香港遇到她时她已怀孕十二周。算算日子孩子也要降生了。我一时紧张,又欣喜,手忙脚乱抱字典词集翻找。而因着慎重,却似乎一个字也不适合。沮丧时想到,不由短信过去:“你说久寻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刚刚收线又接到电话,是母亲:“你爸爸现在在东京,病了,急需你过去一趟。”
他很快回道:“我也在想,复杂的名字想了一转,发现复杂的字眼到日文中恐怕也难读。不如就找简单喜丽的。”
我很镇静:“你下课后了我来找你。”
我说:“哈,简单喜丽,那么叫做双喜、欢欢、重庆。”
“我们结婚吧,就在年前。”我听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没有底气。她笑起来:“好,我回去就跟爸妈商量。”
他颇严肃:“叫千里怎样,西川千里,陈千里,都叫得响亮。男女皆宜。”
她怔了很长一段时间,反问:“什么?”
我赶快答:“这个我也喜欢。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多大气概。”
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懿平:“我们年前结婚吧。”
那边不再有回答。我沉吟,战战兢兢又问过去一句:“你和未婚妻还好吧?”
我想起祖母的判断,说她多好性情,我与她缔结婚姻,将会是安稳的“过日子”,白头到老。
等待他答案的时间变得异常漫长。我期期艾艾,蓦然听见信息振动响:“我们分开已经三个月。你最近怎么样,准备工作了吗?”
我拧灭台灯,披上厚羽绒服伏在书桌上睡觉。如此到天明——发现自己在被子中,怀里还有一只热水袋,睁眼四望,蓦然看见她已梳洗整齐,笑吟吟说:“我给你买了早点,放在桌子上,我先去上课。”
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总之,我暗暗松了口气。很快答道:“是的。”
凌晨三点多,书稿终于完成,倦意也袭来,见她身体裹在被子里更加小一些,半张脸露在被子外,睡相非常安宁。
很莫名,说完这一切我轻松起来,情绪里还带着兴奋。我一面洗澡一面哼歌,从小学时的《采蘑菇的小姑娘》到《拾画》中一支《锦缠道》,温烫的水激起皮肤上一层细小的疙瘩,渐渐毛孔舒展,我闭上眼,感觉某种断了很久的联系又悄悄续上。我屏息,不敢惊动,就这样,已经很好。
宿舍结构与吴纬当初在医院的那间房子相似,不过四十平米,我架了简易床和书橱,彻夜敲键盘。她陪了我一会儿到底困了,我不忍见她瞌睡蒙眬,叫她去睡觉。她还要陪我,我说:“你白天还有课,陪在这里我也写不快,反而一面为你分心。”她顺从,自己睡到床上去。我为她掖紧被角,又为她倒一杯水在床头,她切切望我,我微笑:“还有一章未完,他们白天等着要。”
四月初告诉我,久寻在静冈顺产下一个健康结实的男婴,果然取名千里。
有一夜留在学校宿舍翻译书稿到凌晨,她忽而敲门进来,给我捎来夜宵。我笑:“你怎么也在,这么晚。”她手支着书桌边沿,解下围巾,脸上热腾腾——要知道北京冬夜何其寒冷。她说:“知道你这时候会饿。”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银锁、银镯、兜肚寄去静冈。据我所知,青绵旧俗与陆桥镇相似,孩儿满月是大节日,家人一定要准满月礼。虽然现在风俗简省,但长命锁还是少不掉的。
她那么失望,但依旧维持风度,答,安稳夫妻已经足够。
不久她回信道:
我一怔,笑,我只求做安稳夫妻。
青野:
她笑,我要你爱我。
见信如面。
我倦怠,喟叹,许诺她,我们以后结婚,我定会尽职做丈夫,朝九晚五,让你无须担忧生活。
满月礼已收到,非常惊喜。本来还打算给千里洗三,但实在太忙,没有做成。在福井的婆婆也到静冈来帮着一起带孩子。婆婆话少了点,但脾气很好。她还带了越前蟹福井梅和芋头,真想念阳澄湖大闸蟹。还有崇明岛的螃蟹,虽比大闸蟹小了些,却非常新鲜。不能说了,会口水横流啊。福井梅酸酸的很好吃,我怀孕时婆婆就寄过一些。她还说,喜欢吃酸的果然会生男孩吧。
我懂得她的隐忍与坚持,亦懂得她在爱,她不止一次对我说,熙明,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好。我喜欢听你说话,你做任何事我都觉得好。
其实我更想得到越前纸。福井真是个产纸的好地方。先生说老家福井有越前纸工,将来有空不妨去看一看。
而我不能,的确不能,再继续下去。她未尝不知,只是静静坐着,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
日本医院规定小孩子满月都得去医院体检。体检那天先生和婆婆一起陪着去,很骄傲的样子。这么多小孩儿,竟是我的千里最胖,躺在电子秤托盘里一直咯咯笑,助产师说可爱。
我们接吻,彼此都极小心,浅尝辄止,如同履行程序。
青野,如此草草,回头再叙。
而我却始终不能与她坦然独处。
久寻
“看见就看见。”她非常满足,“我恨不得他们全都看见。”说完了大概觉得失态,又小心移开话题。
我回信:
我找了几篇资料准备去图书馆,她说也要去。她跟我在一起,比初见时要显小,喜欢挽着我走路,我往往咳道:“小心给你学生看见。”
久寻:
“讨厌!”她破涕,“我乐意!”
见信如面。
我笑道:“那我还不给你爹妈劈死。还有黄老师,一定拍手跺脚道,哎哟,这下捅娄子喽,可把罗老师的终生大事给耽误啦,居然找个老公连房子都没有……”
听你描述,不由欢喜异常。看来千里宝宝很幸福,你也很幸福。
她一笑:“哪怕是租房子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也是好的。”
吃大闸蟹不难,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吃。如果赶上菊花开,我们就坐船去崇明岛。住上几天再说。
她脸色一变,沉吟不语。许久才一字一顿说:“熙明,我跟你在一起,并不因为你的家世——偌大北京,官宦豪门多得是。当然我也没说我有那能力高攀。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她低下头,突然抱住我,将脸紧紧贴在我背上,我闻见她身上的香气,不愿再听她说下去,转身安慰她。
至于越前纸,果然是风雅得很。紫式部大人就狠狠赞美过越前纸呢。
我笑:“真对不住你。”
其实在西安也有一家造纸作坊,生产质量非常好的桑皮纸。可惜去那里观览的中国游人大多趣味冷淡。倒是常有日本人孜孜去偷工学艺,恨恨。
她微笑如贤妻:“没有关系啊,就北京这房价,谁家买房不还贷?好歹咱们还有固定工资拿,以后一起还呗,等我们孩子小学念完那会儿,也该还清了。”
暂先搁笔,祝福春安。
懿平跟我提及婚事。我坦白:“目前除了贷款买房,似乎一时无法将新房买下。”
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