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光阴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改变。还是瘦削的女孩儿,前额光净,嘴角微抿。仔细看,唯一有变化的是她的眼神,似乎收敛了更多的静默与温柔。我勉力回忆,这两年里,自己似乎也不曾有过改变。这两年时光仿佛被封存、忽略。她走近,不同于往日任何一次,露出平静优柔的微笑:“看见你,很好。”
她含笑朝着我,我们上一次见面竟是在两年前,那时我匆匆来看久寻,是她静静听完我的故事。
邓教授从洗手间出来,我介绍:“陆青野,我的朋友,也是日语教师。”
转身时人群扰攘,并无任何异样。肩膀却在这时被轻轻一拍:“。”
她端端正正说:“我读过您编的日本中古时代的和歌集。熙明也向我介绍过您。”
“你朝后转。”
邓教授颔首:“多谢你辛苦跑一趟。火车站怪挤的。”
“那边堵车在路上了。嗯,你怎么知道?”
她极乖顺:“是啊,走出去就好了。上海这几天有雨,很潮湿。”
“没人来接站?”
青野帮我们叫了计程车,恰好接站老师也到了,邓教授很通达:“我先过去,你们慢慢聊。”倒是青野十分不好意思,微微勾着脖颈,笑道:“我们聊的辰光有,别耽误正事才好。”邓教授说:“就是有正事也不赶在今晚。”见这情形,我便说:“好的。那我晚些回来。”
“是啊,在上海站。”我自然露出笑意。
和青野坐在计程车内,她一双漆黑眼睛在华灯璀璨里闪啊闪:“现在已经十点,再晚一些,你要几点回去?”
面前有一册《吴郡志》,是陆青野寄来,命我仔细参照阅读。夜里到上海站,站台拥堵,上海外语研究所的老师来电说延安高架上堵得厉害,恐怕要我们多等一时。我与邓教授顺着浩浩人流向出口走去,手机也是这时候响起:“你到了吗?”
她坐在我身旁,除却当年在日本和陈久寻,我极少和女性靠得这样近。我习惯疏离、淡漠,而此刻的距离却又恰到好处。我感到久违的宁静,本想象过去那样调侃她几句,或者逗她一下,话出口时又温和了:“你明天几点上班?怎么跑这么多路来接我?”
莞尔。
她笑:“明天几点上班不要紧,跑这么多路也不要紧。只是听说你来,就想应该来接你。”她停了停,脸微微偏过去,路灯光映在她脸上,外面果然湿雾蒙蒙,她问:“想去哪里?南京路淮海路早安静了。这里和国外差不多,夜市都不热闹。我有深圳的重庆的同学,他们说那里的夜市特别热闹,凌晨过后还有人在街心唱歌喝酒。”
项目组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日语古文教授,姓邓,即将退休。邓教授心脏不好,所以我们坐火车南下。从平原到山区,一路秋景更迭,见得最多是孤拔峭瘦的白杨,叶片丰实,一色儿转黄。过了蚌埠,窗外便是淮南风物了。初秋天气晴朗,铁路穿过田野,两旁沉沉稻棵即将收割,时不时有水塘,清静一汪,映着天空云朵,虽是倏忽闪过之景,却碧澄澄可喜。对面一对夫妇抱着小女儿指点风景:“那是牛。”小姑娘牙都没齐,拖长腔念:“牛——”父母继续:“那是水稻。”“水稻——”
我说:“叫师傅随便开,我们说说话吧。”
老师笑:“年轻人有激情不是错。不过我们研究语言的不是科学家,语言是变化不定的,研究出个成果不能在本质上改善人类生活,说白了,语言学的魅力是陷阱,与自然科学有本质区别。语言只是人与人交流的工具,是人类表达思想感情的载体,是相当基础的学科,人类社会不断发展,语言互相影响互相冲击,最终大概会走向语言大融合。这当然是人类文明的灾难,但是,这只是一种可能,一种假设。我想我们活着的时候是看不到这种可能了。不过你是新老师,年轻时多做几个项目对评职称有好处。”
“说什么好?”她哧哧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曾经发誓再也不见你。但现在知道你来,又赶紧过来。”
我说:“研究中心嘛,做什么都是研究,全看个人志趣所在。”
“为什么不见?”我回忆,“所以你大三那时没来北京参加决赛?”
我提出要加入研究。一位专攻日本政治思想史的老师制止道:“宋老师不关心去年那会儿出国调研,怎么现在有热情?北京人去研究吴方言,很辛苦啊,又不是去日本搞方言调查,经费还高些。”
她听了就笑:“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记得比我都清楚。”
新学期开始,研究中心学年论题之一是古代日语同吴方言的渊源。中心几位中年教师颇不满,这个题目都做了那么久了,该总结的规律也总结了,还有什么可做的。
车里又安静下来,广播里在放很熟悉的调子。静了一会儿她先笑:“这到底是哪支歌?”
我心一动:等你来。
我说:“我也在想。”
而我刚回学校,就收到的短信:我就要来苏锡常一带做吴方言搜集的项目。
她一拍掌:“是《踏浪》。我小的时候妈妈喜欢唱这支,我一直当成催眠曲。”
这一次,陆桥没有给我归属感。度过了一晚沉默的没有网络的生活,在床头看一本脱页的旧书,清早我就赶早班车返回沪上。当大巴驶入上海地区收费站时,我感到一种逃离压力的轻松。并悲伤地发现,我似乎一直在盲目行走,错过一程又一程,自己也永远不再年轻,不再有骄傲的资本。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将来你爸爸出来,反正就和我住在这里了。我们也从来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你不可能。青野,你从小想法就很多。”妈妈看定我,“你的人生刚刚开始,而我们的人生差不多已经进入尾声。以后几十年,是你自己过的,我们不需要你什么,也什么都不能给你。”
“蛮好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是一劲儿赶我走,不要我回家。对了,《吴郡志》有没有看?”
“妈妈。”我动动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火车上翻了翻,最爱‘土物’卷。”
“你爸爸也是这个意思。”妈妈飞快剥豆,青嫩的豆子准确无误地落到白瓷碗中,渐渐堆起来,“他在里面过得还好,你也不要老想着看他,不然两方都不安心。以后你也不要动不动回陆桥,你还年轻,眼光要放在外面。”
“如此甚好。”她笑,“回头你闲了,我比着书里的每一件风物找给你对照。”
“我不逼你做任何事。”她坐在我身边剥毛豆,毛豆颗新鲜茁壮,是她亲手栽种,“人走到哪里都不会满足现状,都会贪婪。我这生没有其他任何指望,只盼你摆脱家庭带来的阴影,过自己的生活。你现在做事不需要把我们放在第一位,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目光要长远,否则会缚手缚脚。”
“你住哪个区?”
我亟亟表态:“我会尽快挣钱,把你接到城里去。”
“我住长宁,你要去的地方是虹口,打车的话不算远。你看,是我送你,还是你送我?”
她笑道:“你不在家,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还不闷死?开始不习惯,现在发现周围有很多其他东西,感觉空间饱满,世界充实。”
“当然我送你。”
而她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静口吻从容说道:“不要害怕,我们不可能只和人打交道。”
而后来,到了她租住的小居室楼下,她又一直望着我。当晚雨气若有若无,夜色里各种风格的建筑隐约有起伏平仄的线条。路灯光线被蓊郁的树荫噬去一部分,十分熟稔。我突然听见她邀我:“要不要上去坐坐?”
我浑身激灵:“妈妈!”
没等我回答她又笑:“算啦,我们就在楼下吧。上面乱七八糟没收拾,不好意思给你看。”我们在小区里顺路走下去,路过花圃,她伸手拂一拂长凳上的雨水:“坐吧,还算干净。”我制止:“石凳太凉。那边有木椅。”
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走廊下看书,做翻译练习。有蚊蚋绕着脚转来转去,跺跺脚就走掉,停下来又嗡嗡飞来。不留神就咬一个包,痒。涂了风油精后还是痒,我说:“院子里的植物太多了,蚊虫就多,明年少种一点吧。”妈妈说:“不单有蚊虫,还有天牛、蚱蜢、螳螂、蜻蜓、苍蝇、老鼠、刺猬,说不定还有你最怕的蛇——”
时光迅疾。
厨房里妈妈在做藕饼,另一只锅里炖着茨菇红烧肉。廊檐下雨水不断,小黑不在,小黄懒洋洋躺在竹椅上,尾巴惬意地垂下。一切安静恬适得不真实。油锅还在滋啦啦响,妈妈赶空隙出来送我一只新煎的藕饼,很烫,要小心地龇牙咧嘴才能适应。肉糜剁得很烂,白藕很新鲜。
日后我总是回忆这个雨水微濛的深夜。花圃安静,倦鸟合羽休憩,我和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儿清谈。直到听见野鸟贴着树丛低低飞翔方才惊觉时间太晚,夜气太寒,忙自责,命她回去睡觉。她澈澈双目流露出儿童才有的狡黠,说,不如一起上去?
妈妈在陆桥已经住惯,平日也有朋友来往,大多是小学校的老师,还有几位邻居。他们固然对我们家的变故有种种好奇,但时间一长兴趣就淡了,他们更关心的是猪肉涨价、城里房子的价格、一种毛衣的新针法。我回去那天陆桥在下雨,空气清新,石板路异常洁净,平日乌泱泱的脏水都冲走了,石板缝隙有碧绿青苔。小时候爷爷做盆景,会在湖石上培植青苔,每每从墙角石缝小心翼翼刮一层青苔皮,覆在石面上,用稻草缚住,日日洒水。不出一周辰光,苔藓落脚生根,好丰饶。
她的屋子要踮足才能进入,物件太多,碑铭拓片,竹雕,桃花坞的年画,各种书籍,日文杂志,吊在灯盏下的双鱼,光洁嫩黄的麦秸秆交叠编织的蝈蝈笼,以及被乌镇蓝印花布罩住的一张小床。
日语班的暑期课程终于结束,我带的零基础班在综合考评中居然在六个班中位列第二。这些学生获得学校免费赠送的资料书,以及学校承诺的中级班优惠政策。心里很安慰,趁放短假的时间回了趟陆桥。
她很快就蜷在那床上,何其坦然放纵,脸埋在被子里,被子有特殊香气,她显然困了,喃喃说,这是靛蓝染的土布。靛蓝,你懂不懂?种蓝成毗,五月刈,曰头蓝,六七月再刈,曰二蓝。甓一池汲水浸之,入石灰搅千下,戽去水即成靛……如呓语般,还不忘咭咭轻笑,就劳累你陪我一夜。我心一抖,蓦然目睹一段暗寂无所寄托的日月。从未感觉与她如此靠近。有一种鼻酸,还有悯然,以及感激。
Anyway,我在心里说,一切都要好起来。
我笑意里是否不自觉带有宠溺?我答,好。
我也把现状告诉她,我说语言学校虽然辛苦但收入颇高,学生还算听话,有时候还会和我一起去快餐店吃鸡翅。我很自然没有提到一个人天天吃水煮食物的细节,也没有说学校只跟我签了半年合同的事。因为这些听起来很黯淡也很残酷,我不想让桂信在紧张学业中分心为我担忧。
我守她安睡到天明。
桂信在邮件里说自己已在美国安顿下来。美国的天空果然蓝得要死,美式英语比平时做听力看视频时听到的还夸张热烈,人就像陀螺一样转起来,课程多得恐怖,上课也好像永远跟不上节奏。
的到来为我的生活带来一些微妙的改变。那晚他果真留下来陪我,清晨时闻见米粥香。我非常抱歉,慌手慌脚为他找洗漱用具。卫生间的门掩住了,我坐在小桌旁发怔,不知是恍惚还是感念,听见磨砂玻璃门内自来水的声音,以及一个成年男人静默迅速的洗漱声。天晴了。晨起薄亮的阳光映在窗帘上,树影投在地板和墙壁上,细小的叶片沙沙摇动,那形状是香樟。
烹煮带来的暖意和欣喜冲淡了工作的枯燥与独居的静寂,日子一长,若学老姐钱斯人养几盆植物,屋子里该更加适合人居吧。
他走出来,脸是湿润清爽的,我头微微一垂,也闪进那磨砂玻璃门内,飞快梳洗。
后来单位有同事从老家带来包装文蛤,我拿回来煮鸡毛菜汤,居然熬出浓浓净白的一锅,文蛤贝壳全然打开,露出细致清白的肉,很盛大。
我们终于可以从容相对,坐下来吃粥。我拿筷子碰碰碗边,笑:“你的粥比我熬得好。”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四十平米的小居室,有独立卫生间,没有厨房,不吃外卖的时候就自己煮粥煮面煮汤圆,活生生的水煮时代。有时下班路过农贸市场,见到鲜嫩可爱的蔬菜会莫名兴奋,忍不住停下来买一束鸡毛菜,挑几个亮晶晶的西红柿。还有红皮鸡蛋,小小的一枚,握在手心里盈盈脆弱,好像里面藏着生命——住处没有炒锅,用电饭锅煮水至沸腾,放西红柿片,再敲一个鸡蛋,入佐料少许,煮出的汤至为清寡。但总比方便面调味包好吃得多。
他也笑:“我倒没吃过你熬的粥。”
所以即使每天面对初级班的学员反复念五十音图是一件非常无聊乏味的事,我也有了力量。
本来脱口一句“以后煮给你吃”,心一醒,猛然煞住,觉得太唐突太露骨,多么羞于出口啊。我还在暗自盘算的时候,他已吃了大半碗,拿筷头挑腐乳送到嘴里的姿势很熟练。我表扬:“很对,吃腐乳就是该吮筷头,多有滋味啊!虽然我晓得在日本吮筷头是最没礼貌的。”
大学时在新东方上英语班,跟口语老师蒂凡尼小姐关系很好。蒂凡尼也是刚刚毕业,很年轻,她每每诉苦,语言班的老师比狗还辛苦……抱怨完毕,又会喜滋滋笑眯眯道,然而发工资数钱时的快感真是无可描述。哪个大学的老师能拿这么多工资呢?那么厚一叠啊!
他笑,故意大声吮咂筷头:“哼哼!”
大学毕业后我暂时留在沪上一家外语培训学校教日语。因为不是科班出身,难免底气不足。然而薪水之高已令我满意。语言培训机构的老师教学任务相当繁重,如我,虽是新手,却也安排了一天八课时的零基础班教程。一天下来,喉咙又干又痛,不吃几包金嗓子简直没力气再开口。
他很快就和邓教授一行去往苏州一带考察调研。我则依旧过着匆促奔忙的生活,每日很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