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过了。”他摇头,“别人想仰都挨不着个儿。莫非你怨他跟你妈的事?咳,别瞪我。我知道你不会。你无非是想做自己的事儿。可你没瞧瞧京城偌大地儿谁单凭自个儿力气吃饭?什么叫自己想做的事儿?理想啊都他妈扯淡,老子现在只想吃喝拉撒睡外加好好上班。”
“没有说不好。只是不太愿意,仰他鼻息。”
我知道他说得对。
“其实也不坏。”他说,“赤膊闯天下是二十出头时的理想。现在嘛,循规蹈矩才是最明智的。”
他嘿嘿骇笑:“听我一句,这世上谁都可以不信,但得信父母。你倒说说,你学语言专业出身,除了当翻译做公务员也就是进公司了。京城地界上宋老爷子的企业名气不算小,谁敢犯傻要你?”
“老爷子把我档案弄出来,要我去给他打杂。”
即便我不爽到拔出烟来点,但还是对吴纬很服气。
“呵,你说你的事。”
“喂喂,别抽。”他连忙阻止,“你嫂子鼻子忒灵,一点烟味儿也受不了。”
我干笑:“出去走一圈怎么就哲学了。”
“另外。”他自己倒点了支烟,摇下车窗等红灯,“你也该想想娶媳妇儿的事了。”
“是淼纹拿给我看的。旅行途中偶尔拿起来瞧瞧,感觉很压抑。不愿继续阅读。感觉自己是卑琐的窥探者,袖手旁观,甚至还怀有猎奇之心。存在,不存在,完全的虚无,灵魂消散。”
我拧过脖子。
“很巧,今年七月也有人跟我提起。”
红灯跳成绿灯。吴纬看看我。因是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我倒有一同学在高校外事处工作,那里也是个不错的落脚地儿。”
吴纬道:“其实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对同性恋态度一直很宽容。其实可以归咎于上帝选择的问题上。人内心深处隐藏的东西是你天生无法选择的。就像我们为什么会爱女人而不爱男人?你有没有读过《蒙马特遗书》。”
“是吗。”我笑得懒洋洋的,烟灰坍在手指上。
我笑说:“你们可真能折腾。”
日语课后和桂信一起吃宵夜,她在准备高级口译,人精瘦,神采奕奕。
路上我问他旅行是否愉快。他笑:“风景当然不错。但是建筑看多了也特别无聊。人太多,食物吃不惯。在罗马转机时她就和我兵分两路。途中打过几个电话报平安,回来又在罗马碰头。我不知怎么居然很接受这种方式,两人相处也很和平。”
她也没有男朋友,我和朱平分开,天天和她在一起。
他发动引擎:“去菖蒲河公园坐坐。”
“你们学校有交换生名额吧?名古屋大学?早稻田大学?”她停在烧烤摊前把两串韭菜、一只茄子放到筐子里。
“是吗。”我说,“被老爷子轰出单位,待业在家无所事事。”
我在吃冰棍:“有啊。过几天就是选拔考试,按排名分配名额,日语水平越高分去的学校越好。”
九月末吴纬夫妇回京,一道约我去咖啡店,赠我葡萄酒与巧克力。张淼纹小坐了一会便告辞。我和吴纬结账出来,他问:“你脸色怎么不好?”
“啧啧。你还不是稳操胜券。”
父亲很满意,一面准备把我安排入他的公司,一面命我收拾行装去东京。此行是为一项规模较大的商业合作,父亲用意明显,希望可以通过耳濡目染使我迅速入行。
“一去就是整年,现在家里这样——”
“谢谢你。”我怔怔微笑。
“不要动不动忧心忡忡,交换生又不要另交学费,生活费靠打工就行了。出去一年,大四回来,刚好找工作。”她又挑几串排骨。空气里有淡淡的夹竹桃香气。
“我在东京NEC公司上班。你任何时候来,我都会欢迎。”她说,“前几天我还去看望了久寻。她现在很好,听说工作一稳定就会生孩子呢。”
“交换生也没什么大不了。学到的不比在国内多。”
惊愕的反而是我。三年来她一直与我纠缠,我也知她除我之外另有若干男子,但——现在的确是真的结束了。
“胡说。”她微笑,“你将来志愿并不在法律,主要还是靠语言特长找工作。学外语的,不出国怎么行。”
“宋君。”她说极流畅的日语,“对不起,没有和你告别,我只是想,过去的五个月,该真正结束了。”
我默然。
然而七重——没待我主动找她,竟发现她已离开北京。与她通话是在国际长途里。
两人坐下来吃烧烤。茄子极软,我加许多胡椒。
“我知道。”唯有诺诺。
“晚上不该吃这些啊。”她忏悔,“太不养生了。我宿舍有米,下次一起煮粥吃。”
“你这孩子。”她摇头,“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她兀自继续,“文化?翻译?熙明,这些都只是你事业道路上的工具,你要利用自己的长处,站在起跑线之前。否则,你无法显示自己的优势。要记住,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是宋家长孙,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妈妈则更只剩下你一人。”
“你的意思是,我也去交换生选拔考试?”手里筷子缓缓拨弄盘中菜肴,我小声问。
“我对生意毫无兴趣。”
“当然,为什么不去。”她斩钉截铁,“你不在的时候,我经常去看望你妈妈。反正我读研时才出国。”
“那也该找到新工作再换。”母亲目光洞明一切,“熙明,你不必瞒我。你爸一直希望你能接他的班。其实听他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好。”
“真羡慕你这样坚定不移,跟你在一起就充满希望。”
好像就剩下我一个失业了,在母亲那里无法交代,只有说:“交流中心工作又忙又乏味,我想换一处。”
她笑,五官端正秀丽:“我们年轻,为什么不充满希望?”
吴纬夫妇去意大利度蜜月,京中好友寥寥,旧同学留洋的留洋,结婚的结婚,还有的已为人父、为人母。
回去路上有小雨。秋天悄然来临,松江校区真是萧条。我与桂信告别,独自回宿舍。
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扫地出门了。
小曼、舒景和凯琳都在。舒景打游戏,凯琳聊电话,小曼盘腿在凳子上不声不响。我蹑足穿过,到阳台上拿帕子揩满头满身的水滴。对面女生宿舍有人弹琵琶,老是卡在一个音节上顺不下去。
——既已如此,只有点头:“谢谢主任。”
“气功?”我觑眼瞥小曼时她突然睁开眼睛,我不得不问。
主任瞪大鱼泡眼:“是吗?是你父亲亲口交代的,这个啊,我看你没主动跟我说,我以为是你不好开口。其实没什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哪里可能在这儿做长呢。外面天地多广阔。”
她嗤道:“yoga,晓得伐。”
原来如此。人事处处长是父亲好友,也只能怪自己疏忽,难怪常被父亲鄙视。我尴尬:“主任,我,我并不准备调工作……”
“嗯嗯,我懂得。”
去问主任,他颇为难:“你父亲到人事处打过招呼,说是你马上要调工作了,并专门吩咐说准备调出档案,评职称——怎么还想着评职称啊。”
她突然跳下凳子,盯住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桃花运……”
“就是嘛,你去考,哪有不通过的。”
“神经。”我敲她额头,“你一点不灵光。上次说我有桃花运,结果我和朱平都分了。”
我笑笑:“哦,我是新人,今年还没准备好。”
“很快会有新的。”她说,“不信我们打赌。要是在半年内你有了新男人,就送我一套黛安芬……”
“是啊,你不知道?”
“你输定了。输了买黑泽明珍藏版电影给我。当当网上正打折。”
我开始准备考试,有一天碰见单位同事,正在讨论评审考试的种种细节,我一懵:“已经开始了?”
“嘿嘿,胜负未定呢。”她在我面前扭动,“黛安芬哪黛安芬!”
九月天气还是很热,但早晚已有温差。中日书法交流会结束,刚好赶上单位评职称,从事翻译工作等专业的技术人员可以参加翻译系列职称评审或考试。
那晚熄灯后不知怎么谈到性。
我点头,站起来,刚好有一阵大风,从门厅处猛力吹入,撑开我浅灰色旧裙的摆。
宿舍四人关系并不算糟。小曼和凯琳都是上海人,舒景是无锡人,彼此方言相通,首先不存在因地域差异而造成的不和。最初小曼、凯琳为一帮,同进同出,似乎不太喜欢跟我和舒景搭界。后来小曼和凯琳闹崩,转而与我交好,还有些故意讨好亲近的意思。凯琳觉得无趣,也和舒景走到一起。四人同居一室,二比二关系最稳定和谐。
他看看我:“那么今天这一路,还让我坐在你身边,好吗?”我一默。他补充:“放心,到了学校我就消失。如果以后,嗯,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我知道他想说“有什么事不要硬撑着,我可以随时帮助你”,但可能因我看起来太强势,他生怕这种话伤及我脆弱的自尊。
她们三人的男友都不曾断过。大一时凯琳与旧人分手,哭得稀里哗啦,半个月后又和另一男生亲亲热热。用她的话说“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满世界都是男人”。舒景至今还和高中男友在一起,他在南京,每周末坐沪宁线往来,稳定又恩爱。小曼男朋友是研究生部的前辈,也是上海人,双方父母都已见过。
我心一揪,但很快大笑起来:“当然可以。”
首先是舒景在帐子里幽幽问:“你们说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有处女情结?”
他听我说完,十分平静:“那我以后还可以联系你吗。”
凯琳不屑:“这年头处女是濒危动物,是公害。男人凭什么要求对方是处女?”
然而接下来的话居然滔滔不绝:“我们早晚会分开。你最初跟我在一起,也是因为跟前女友分手感觉空虚,而在学校突然发现一个老同学也就是我,看起来还不赖,于是想不错就在一起吧。日子一长岁月平静,我对你挺好你对我不坏就渐渐有了感情,也就是你所说的依赖,天天要打电话吃饭要在一起,不然心里就不安。这可真不是爱。朱平如果说从前我还自信自己是你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长相体面不算恐龙学识尚可不算文盲家境庸常不算贫寒,这样的陆青野很适合做妻子。但是现在不可能了。我有其他要做的事。我要挣钱给妈妈治病,我也不再奢望婚姻,一切都必须靠自己——所以我决定不再耽误你。结束吧。”
小曼开口:“话虽这样讲,不过男人嘛,都是这样的。初夜最好还是献给未婚夫啊。”
他愣住了。我也一惊。这句话听起来像预谋已久,事实却只是我心血来潮。一分钟之前我还靠在他肩上喁喁低语。
舒景很绝望:“那如果……那个人将来不会跟你结婚,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分开吧。”
凯琳轻描淡写:“好了啦,咱们再换一个,别老是想了。”
我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点头笑道:“好啰唆。我只是想,你就这么认定我了,心里会不会遗憾?你看,其实有很多十分好的女孩子,长得漂亮的,身家不菲的,学习优秀的……你也是很帅很出色的人吧?怎么其他风景都没看就傻乎乎跟住我了?”我坐直身体:“朱平,你的家人不可能接受我。我爸爸坐牢,我妈妈抑郁症,哪有人家的情况比这更糟。所以朱平。”
小曼敏感:“舒景你怎么了?”
“……青野,你不相信我吗。我是真的……”他着急起来,额上微微有汗,“虽然我脾气不好,有时候会对你发火,很多时候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有多难受,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爱你。青野,我知道你是个很独立很自强的人,所以我也一直担心如果自己不努力不出色就会配不上你。青野,其实我很依赖你。我一天看不到你就会很心慌。我不想和你分开,你很好,真的,很好……”
舒景不吱声,凯琳答:“和男朋友分了。”
“你大学里居然只有我一个?”
小曼说:“看来我们宿舍中邪了,得找个风水师。怎么一下都分了两个。”
“嗯,算上初中的话,好像有六七个。”
舒景问:“你们说外国人是不是不像中国人这么在意处女?”
我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嗤道:“朱平,连上我,你一共有过几个女朋友?”
凯琳道:“大概是的。其实只要你自己不在意也没什么了。”她咕咕笑道:“我就讨厌老处女和老处男——哎哎青野,我不是说讨厌你啊。”
他说:“我也不考,我爸爸大概会给我安排工作。你要留在上海吗?我也是。等我们各自工作稳定了就结婚吧。”
“当然,我还不老。”我笑。
我摇摇头。
宿舍气氛一转,凯琳兴冲冲说:“我喜欢有经验的男人,如果是个处男多没劲,还得你来引导他——”
他问:“你考研吗。”
舒景说:“那你不在意他之前的事?”
我顺从,点点头。
“有什么好在意。”凯琳道,“我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大家都公平。”
我靠在他怀里,听他说:“下学期大三了,要专心功课,不要像之前那么辛苦。”
小曼咋舌:“喂喂,有没有哪个宿舍像我们这么色情。”
还有两个小时车才出发,朱平打开笔记本看电影——在机场,时常能见到所谓成功人士手捧高档笔记本利用候机时间争分夺秒通过无线上网开邮箱发邮件。朱平在扰攘的候车室这样做显得不搭调。我坐在他身边,有小孩子探头探脑,我很不自在:“我们说说话吧。”他这才把笔记本关掉,冲我笑笑,买回两杯可乐。之前的不快也就算过去了。
“色情?”凯琳笑,“这可是最严肃认真的讨论。天赋人权,享我性爱。”
其实我想只要你再拒绝一次,说“傻瓜你这是干什么”,我就会欢欢喜喜把头埋到你怀里。但他松开了我,我也讪讪,把钱给他,他顿了顿收进钱夹。
舒景听不下去:“小心被隔壁宿舍听到!”
天哪,我竟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她们讨论得火热,我还在盘算交换生的事。如果要报考,明天就该去外事处。考试前也该准备一下呢……突然听见小曼叫我:“哎,听见没有,我们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第一夜?”
“以前都不会这样。”我坚持,看定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困难,要救济我可怜我。连几十块钱也不例外。”
我一怔。舒景叹:“没想到我们宿舍就剩下这最后一只熊猫了。”
我和朱平虽然确立关系,但在开支用度上一直分得清爽。大学里有个同班女生,家境不差,却喜欢缠着男朋友买这买那,出去吃饭也要男朋友买单。和我们在一起时,她也惯常眯着漂亮的眼睛:“这是我男朋友买的哦。”后来不知道两个人怎么分了,那男生居然要分手费。“你吃的喝的都用我的,安全套也是我买的!”真是难以收场。所以我认为,在成为夫妻之前,男女双方除却互相赠与礼品,最好保持财政关系上的清明。其实说白了,也不过是为了保全我一点自信与尊严,闭锁的、审慎的。
“人都没有,哪里有第一夜。”我翻身,“这种事情,总归是要水到渠成吧。”
“不就几十块吗。”朱平说。
凯琳八卦:“哎,要不要我们传授经验?”
“干什么啊,我们两个还这样。”他按住我的手。天气很热,候车室内人头攒动,我突然犟起来,拼命挣扎着要拿钱。
我奸笑:“虽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
朱平和我一起去学校。他把车票给我,我看看标价,低头掏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