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孙和乐,好不融融。
祖母温温笑答:“因为佳妮佩玉合适,这讲究缘分。”康明妻子叫裴佳妮,又说,“我没有偏心,熙明媳妇的镯子,我是留着的。毓明出嫁呢,奶奶也是会有一份礼物的。”
席上母亲坐在我和姑姑中间,父亲隔得远——父母离婚,同时出席家宴很令人尴尬。还好大家另有话题,酒过三巡,兴致都不坏。
三叔女儿,我那即将出嫁的堂妹毓明也撒娇:“奶奶都不给我——”
二叔说:“熙明也赶紧着,你爸妈盼着抱孙子。”
康明夫妇偕同儿女在祖父祖母膝前承欢,那位弟妹举止有度,很得老人喜欢。祖母伸手将腕上一枚翡翠玉镯给她。二叔得意:“这镯子原先好像只传长孙长媳。”
康明圆场:“我读书没有大哥多,所以才早婚。”
次日聚会,月亮很好,姑姑亲手做了许多菜肴,我们在客厅聊天。二叔嗓门之大不减当初,开口便是:“我们在美国——”
父亲掷地有声:“你们放心,一年内熙明也会成家。”
父亲也有电话:“明天你侄子侄女都在,拿出点做叔叔的样子。”二叔的儿子,我的堂弟宋康明,娶了位华裔妻子,生有一双儿女,很美满。
最高兴的是祖母:“是吗。莫非现在已有人选?一定要带回来给奶奶看。”
这样的家族聚会在我家是大事。何况在田纳西的二叔一家刚好回来,三叔的女儿就快出嫁。这次聚会的热闹可想而知。
饭后二叔说:“怎么不让熙明到国外发展?”
姑姑打来电话:“熙明,明天中秋,晚上在爷爷奶奶家吃饭。”
父亲笑:“他现在在我公司,我哪舍得放他出去。我们下周一起去东京办事。”
那么,正如他说的,不管怎样,加油吧。
听见大人们对话,我一人去阳台上透气。忽然听见奶奶说:“熙明怎么在这儿?”
这个人总是不断带给我希望。在我疲惫焦灼紧张之时,让我萌生更多勇气。想起去年法语中级口译考试,临考还捧着大叠A4纸资料蹲在阳台上背,一面背一面默默流出泪水,又一面生机勃勃。在最累最难最想倒头睡去彻底放弃的时候,都是这样迸出勇气,继续朝前。
她拿花剪折桂花,笑容安详。我笑笑。她说:“不要太勉强自己,奶奶看你瘦了。”老人目光澄明冷静,“要相信自己,凡事不可掉头折返,轻易放弃。如果心中有疑惑和茫然无法消除,那么就不要再想,继续按照原先的意愿做。”
“啊,没什么。”他恢复一贯的骄傲,“今年十月有个全国日语演讲比赛,总决赛大概在十二月,你留意一下。”之后又说:“不管怎样,加油吧。”
我垂首。祖母使我汗颜。
“谢,谢什么?”
“你和你爸很不一样。”她挑了几枝开得好的桂花,煞住话头,“来,和他们一起说说话,大家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那一时我在宿舍阳台上,晾衣杆上薄薄裙裳滴着水,夜气里桂花香到缠绵欲死。我阖上眼,突然听见那边声音说:“谢谢你。”
吃过月饼,我们各自回家。
我并未觉出他语气有异。
我叫住父亲:“我不会跟你去东京。”
“也令我惶惑。”他低声笑起来,“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些相近。”
他很冷静地看我:“有原因吗。”
我沉默片刻:“这个问题令我惶惑。”
“我不会在你公司上班。”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我的事情,让我自己选择,可以吗。”
他笑:“那该问你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达到什么目标。”
“不可以。”他很肯定,“你记住,我只是想让你少走弯路。”
“早稻田大学,名古屋大学,都可以的。”我问,“你认为,这样好吗?”
不管他有如何惊怒,我强硬作答:“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是吗,想去哪所大学?”
我径自倒车出来,母亲问:“你们吵架了?”
我说:“刚刚参加交换生选拔考试。”
我嗯了一声。她只是轻叹,也没有再说什么。
“呵。新学期很忙,有没有什么安排?”
我突然得到自由,却又像失去一切。父亲没有带我去东京,也没有联系我。我开始找工作。情况并不乐观,甚至有好几家公司一听我的名字就婉拒了。我疑心是父亲打过招呼。
“太感谢。原来陆青野有贵人相助。”
父亲从东京回来,家族再度聚会,唯独把我丢下。据说他这场生意谈得很成功。他在等我低头。似乎所有人都在等我低头。
他笑:“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我把稿子发给她,她半天就翻译好了。”
我还是没有找到工作。
我恍然:“你已经愿意主动联系她?”
翻译文稿所得的报酬成为我唯一的经济来源。母亲气结:“硬头!”
那边声音淡淡,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表情,冷静的双眼下是匀称的鼻梁,嘴角或许衔一丝微笑。他说:“是我请久寻做的。”
我去翻译协会交稿。回来的路上,城市一如既往地热闹。地铁站有情侣接吻,地下通道有作揖的乞丐。大学时宿舍有个同学喜欢弹吉他,兴致来了就拉上女朋友到地铁站大弹特弹,浑然忘我,跟前儿还搁顶帽子。他们又弹又唱,路人也有抛两枚钢镚儿或毛票过来的,他们欣然领受,收工之后大摇大摆拿这些碎银去肯德基。那时候多么年轻,永远不会缺乏激情,就是世界不存在了还有大把可供挥霍的青春。
当晚特地打电话感谢:“没想到你帮我大忙,这篇译稿帮我骗到一件好东西。”
收到久寻的邮件时北京已正式进入深秋。信上说她要来北京开会,问我是否方便见一面。
我将新借阅证收入皮夹,只是心满意足。
信中还附了几张风景图。西川老师从筑波大学调到静冈大学,久寻也随之去往静冈。在日本,如久寻这样学语言出身的学生想留校任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她虽然拿到博士学位,但和西川志良一样,需要在几所语言学校间奔波谋生。
“下次一定请你吃饭。以后或许还会叫你帮忙。”
我差点问,西川也来吗。
他说话算数,即刻起身领我去图书馆办卡。
之后一笑,我与她早已走入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叹服:“看来你的专用借阅证唾手可得。这篇资料我叫日语专业的老师翻译,都没有这样流畅准确。”
于是坦然回复:随时欢迎,北京见。
我点头,暗笑。
她喜欢吃方糕、杏仁、榛子,还有烤鸭。我在四处逡巡踩点,仔细挑拣了几盒点心。
初时他略有犹疑,接过去细细看了,竟至低语:“你——叫陆青野?”
此外还准备花束。她爱花,爱一切芳香植物。我对花店老板说,要白色,大朵,很香的。
我笑吟吟叩开匡笃行的办公室,把一叠打印稿交给他:“翻得不好,匡老师请过目。”
老板就推荐白鸢尾。那束花包得很清爽。
四日后,周一下午两点,交换生选拔考试结束。连日阴雨天有了短暂晴好,秋空爽静,有几株金桂微微吐蕊,好馥郁。
那一天接到她的电话:“我到北京了,在北外,你现在能来吗?”又说:“临时安排下午就要去上海,时间恐怕很紧。”
突然灵光一闪。
我提着点心盒、包装烤鸭,怀里还有很大一束白鸢尾。出租车司机说,哟,您这是走哪儿去。我笑,拜访老师。那哥们说,您真孝顺。
桂信咋舌:“青野,即便你再聪明,也不可能样样精通。我去帮你问问,如果不行,你赶紧对那老师道歉。交换生考试在什么时候?你赶紧复习吧!”
最初与她认识,是在筑波大学的留学生联欢会。记不清她当时是什么装束,只清楚记得她一双杏子样的眼眸,笑声很大,长直发一直到腰际。
我大愧:“下次不敢了。我不但揽下活儿,还大胆开口问老师要酬劳……”
她坐在那里,微微侧头,怀里扣一本书,偶尔会翻两页。又偶尔,会拿一小盒香脂,拧开,用小指挑一点儿,轻轻抹在腕上。
“这么专业的东西,日语系的老师也未必能翻译吧?”桂信责备,“你这人,怎么什么活儿都揽。”
后来下起暴雨。正好是在日本最热闹的盂兰盆会。游乐人群纷纷避雨,她却高兴得不行,一头冲到雨里,展开双臂奔跑。家家门户门前竹枝上缚着的彩绦完全被雨水打湿,方才如海潮般热闹汹涌的舞踊队已拥挤着散去,那时我就跟她出去,她回头笑:“来吧!”
“拜托拜托,找找你们日语系的高人,回头我请吃饭。”
而她竟在雨里痛哭,我不知所措,地面上雨水纷纷汇流入窨井,有如一双无形之手暗中合拢。她泪水还没有干,就去家乐福买打折的鲑鱼寿司,坐在雨后初晴的黄昏里吃。
桂信一看也云里雾里:“这是什么东西?”
真奇怪,从那时起我就为她着了迷。
然而想到“专用借阅证”,只有强作精神。去外事处报名交换生考试后,我就拿着那一叠《镰仓幕府法》影印稿去找桂信。
哪怕后来有不愉快的种种,我还是愿意见她。分别后的时光好像有半生那么长。我立在她开会的礼堂门后,恨不得立刻见到她。
我虽答应得很快,心里却非常惴惴。从匡笃行那里取回原稿资料,我只看了两眼就懵了。居然是《镰仓幕府法》中的几章……大悔逞强,不知如何交代。
但礼堂内却寥寥几人,有学生见我大包小包有如外星人,问,您找谁?
他故作怒色:“哪有你这样的学生。不要答应得快,先翻一篇给我看,如果做得好,我办一张专用借阅证给你。你可以自由出入古籍部,只需说是匡笃行的学生。”
我问,日本来的外语教师交流团不是在这里开会吗?
“有没有酬劳?”
回答说,是啊,刚结束没半个小时。
“那很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很满意,“我还预备到外语学院借两个学生来。这里有几篇日本古文需要翻译,你愿不愿意帮忙?”
我一懵,恰好接到她的电话,声音离得真近:“熙明吗?我等你好久——”
“日本文言……碰过一点点。”
“你在哪里?”
“你古文底子好不好?日文文言底子呢?”
她遗憾:“我们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
我摇头:“匡老师高估我。我法律学得很糟,只求通过。哪里敢做课题。况且法制史还没有开课。”
我恨恨,若不是要拿这束白鸢尾:“我现在就来吧。”
他大有心情:“我们教研室刚分到一个课题,做中日法制史对比研究,我刚才看你翻日文典籍——很好,可愿和师兄师姐们一起加入?”
“好像来不及了。”她咕咕笑道,“算了,以后还会回来。”
我笑道:“是我荣幸。”
交换生选拔考试成绩出来,到外事处老师那里看成绩,是第三名。
他看我:“嘴太凌厉,处处不饶人,当心下学期分到我班上。”
真是好消息。周末到了,我买了回家的车票,看望爸爸妈妈。爸爸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要好,似乎还微微胖了。问他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口吻一如家长问小孩子。父亲笑了笑,叫我放心。
我冷笑:“代价很高。”
疗养院被香甜的桂花笼罩,妈妈住的房间外,开满银桂花,有洁白的蕊。不知哪里有很细的风铃声,时光一如过滤了的澄净与明亮。我接她回陆桥镇,天色已晚,河道里泊着渔船,一晕儿柔黄灯色,照着水面。这样景象是做梦一样的不真实,岸边偶尔有树林,村庄,教堂。陆桥镇便在眼前。
他说:“其实这个时代做学问已经非常无聊。读书教书就是我的筹谋,我也是为了赚钱养家。”
我问:“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我摇头:“没有资格与条件。比方我不像匡老师您,不用担心赚钱养家,可以毫无后顾之忧把博士读完。”
她一直抓着我的手:“很好,只是会很贵吧。”
他惋惜:“不继续深造?”
我很安心。接着把交换生选拔考试的成绩告诉她。
我点头:“赚钱,养家。”
“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去。”妈妈看起来瘦了很多,“不要管家里。”继而一筹莫展,“但是……”
“很好。”他目光极温和,“对未来有无筹谋?”
“我自己能挣钱,你放心。”我安慰,我知道自己必须是个大人。
“谢谢老师,是的。”
那天和妈妈睡在阁楼上的房间里。天气骤然变凉,又赶上生理期,肚腹微微坠痛,压一只热水袋才好。足抵着床栏,像回到少女时光。夜色晶莹,桂花香得快死过去了。
“以后要去古籍部,可以找我。”匡笃行与我告辞,“啊对,你刚刚说自己大三?”
在教学楼里再见到匡笃行,竟是他先与我打招呼:“陆青野,下课了?”
这个早晨过得意外欢喜。我居然看到了俞樾编的《东瀛诗选》。
那天我穿低领线衫,里面衬黑色吊带,布裤因为腰部太宽松而微微耷拉着,帆布鞋已经很旧了。这是大学女孩子流行的装束。我施施然点头。
好大方,他说:“来吧。”
他笑:“上次说要请你吃饭。”
“当然。”
我的姿态是拒绝的,但这时又来了位高个子男学生,非常客气道:“你那篇译稿的确帮了不少忙,不消匡老师请,这餐饭我做东。”
他笑:“第一次有学生敢这么理直气壮。不过,你的确想去古籍部?”
匡笃行介绍:“这是周致,研究生二年级,是你师兄,他这次就是做这个题目。”又说,“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去我家吧。”
“到时选匡老师的课,千万要让我通过。”
那个中午很愉快。没想到匡师母能做那样的好菜。满满一钵红烧肉煮百叶结端上来时,我几乎要欢呼。
“下学期会有中国法制史啊。”
“匡教授!”我赞叹,“你真幸福。”
“对,大三。”
“有肉吃就尊称教授。”他笑,“你们看看这学生,实在放肆极了。”
“嗯。你是法学部的吗。”
我用小瓷勺舀红烧肉的汤汁泡白米饭,匡师母笑:“端起来直接倒。”我不客气,依言照办。匡师母道:“我们也都喜欢这么吃。”
“你是匡笃行老师?”
谈兴正欢,突然有电话来,是外事处老师:“陆青野吗?现在能不能到办公室来一趟。”
“呵,胃口不小。”
我压抑着忐忑与兴奋,敲开外事处办公室大门。
“《日本八大家文读本》,杨慎编的《古今风谣》!”
“陆青野,你坐。”老师微笑,“考试成绩已经出来,你很优秀,可以选择任何一所大学。不过根据有关资料,呃,我们了解了你家的情况,对你的经济状况比较担心。”
他大概没想到一个女学生会这样穷凶极恶:“哦,譬如?”
老师直说道:“我们综合考虑,决定把你的名额让给更合适的人。”
我一愕,切齿道:“是的。我有很多要借的书。都在珍本库里。”
我犟起头道:“交换生并不需要额外交学费,在外面的生活费我可以自己挣。”
原来真是老师,我蓦然记起,法制史教研室有个匡笃行,二十六岁读完博士留校任教,三十岁就成博士生导师,现在已升至教授,莫非是他。他直奔六楼古籍部,手里有令我惊羡的教师图书专用借阅证。我瞥了好几眼,十分不平,心想我也要专用借阅证!他突然回头看看我:“也有要借的书?”
老师不高兴:“你现在应该想想怎样才能更好地完成自己能做的事,出国要量力而行。我们这样决定是有道理的。”
图书馆门开,我和他一起进去。听见有人喊他,匡老师这么早。
“该是我的我不愿放弃。”
我感觉有人在身旁,抬头看,他很面熟,也在背书。看起来不像学生,但也不会有这么用功的老师吧。
“结果已经定了。”老师的脸像沉落的铁块,“第一次看到你这样不知轻重的学生。”
渐渐过去了这一夜。清晨起来,雨还在下,空气清透凉爽。在食堂吃了粥,撑伞去图书馆,立在阶前背书——还没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