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跟一个日本女人来往?”
我不语,他是正经清华工科生。如果不因为时代变迁,大概他现在正安分教书,或者钻在研究所废寝忘食。
“嗯。”
一路无话。后来堵车,他突然开口问最近在做什么。我说有个中日书法交流会。他冷笑,十分不屑。我低头读报。他说:“很不服气?”我不答。他掷地有声:“什么文化,早死了。”又说,“你们这代年轻人远不如我们那一代。”
“神经病。”我从后视镜里瞥见他凌厉不屑的目光,“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你把日本女人和工作的问题解决掉。十月我要去趟日本,你和我一起去。”
十分钟后他准时出现。我从未见过他迟到。
他补充:“另外我给你半年时间确定女友,如果到年底还没有消息,那一切听照我办。”
“十分钟后下楼,我在你单位门口。吃晚饭一起去看你妈——”离婚后他对母亲所做一切无可挑剔。我一默。
“爸。”我惊起,简直荒唐。
“我吃过了。”
“男人只有先安家才能专注事业。真正成功驰骋商场之人必然家庭稳定,妻贤子孝。你至今尚无明确的生活目的,我不知你天天浑浑噩噩到底为什么。我真是白白供养你读到博士,从小将你宠坏,仗着一点小聪明就自视甚高,你真令我失望。”
“我来接你,一起吃个饭。”
我就此沉默,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搭话。饭局在北三环的张生记,还是父亲的几位朋友,并多出个钢牙小姐,坐在那里左右不自在,时不时悄悄整理桌子下的裙摆。
面对父亲诘责,我不愿反驳,更不可能服从,只有沉默。
“记得不记得?这是熙明,你小时候常去他们家玩。”有人说。
“不知道你一天在忙什么。”他不满,“今年年内必须换工作。”
她点头而已:“姜雅琦。”
“还没下班。”
“。”我也点头。
在办公室准备材料,父亲有电话:“你在哪?”
长辈却笑:“打小一起玩儿的,长大了倒斯文。”
是新婚燕尔的恩爱。
我看她翻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心不在焉。长辈的饭局往往别有用心意味深长,那姜叔叔邀我去他家做客,并说“雅琦二十二岁生日,请的全是年轻人,熙明你是头一个要来的。”
吴纬俯身关切,检查各项仪器,又将她搭在被子外面的手放进去:“没事儿,再好好休息。”
“爸!”姜雅琦非常不满。
张淼纹醒来,看见我们,嘴角微微一撇。她懒懒撒娇:“纬,我头疼——”
饭后他们还要打牌,我和姜雅琦显然被安排到另一处休息喝茶。姜雅琦抗议说要回家,她爸不允,我爸说雅琦就是要走也该叫熙明送。姜雅琦唇角冷冷一勾,还是顺从留下,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茶几旁,她翻完杂志跟我说话:“闷不闷啊。”
“我去看看她。”他把手从白褂衣袋里取出。
“还行。”我随身有司马辽太郎的文库本小说。
他去办公室,很快开了处方。
她皱眉:“我爸可够烦的,还不是想撮合我们。喂,我告诉你啊,别打我主意,我可是有主儿的。”
“人人都这么说。”我微笑。
我笑:“谢天谢地,我也放心。”
“说得轻巧。双方父母决不允许。甚至交恶,殆害无穷。”他笑,反而开导我,“况且我天天在医院,维持家庭和平局面还是不难。哎——你怎么跑过来?”他看我一眼,“那个药最好少吃。”
“这样就好。”她很严肃地松口气,把手机递给我,“看,我男朋友。”
我说:“完全不必这样,离婚是上策。”
哦,金发男孩儿,正在喷烟圈。
“聪明。”
“帅吧。”她笑,“他是混血儿。”
“然后彼此互相不干扰?”
“挺好。”
“我婚后才知道。”他按摩太阳穴,“我发现异样,问她,她自己承认。叫我不要告诉长辈。她还说可以满足我对夫妻生活的要求。”
“给我看看你女朋友?”她伸懒腰,吃西瓜。
“婚前有无曾彼此交代?”
“哦,我单身。”
“她——”吴纬很冷静,“她只爱女人。我们至今没有同房。”
她忍不住大笑:“你?没有?哦,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她虽然放肆,但很天真,所以并不讨厌。
“你们感情不豫?”
她向我展示钢牙:“怎么样?Dominique Swain,《Lolita》里也有钢牙,特别性感。哎,你以前在法国哪个大学?”
“对父母肯定交代是意外。”吴纬踱步,低声,“熙明,说了恐怕你会不信。”
“里尔一大。”
“这次是意外?”
“看来真牛。我在蒙比利埃三大。比你差劲多了。”她把掌上游戏机给我,“玩不玩?”
“她喜欢喝酒,一边洗澡一边喝,我说了从来不听。”吴纬笑笑,“小酌也就罢了,简直酗酒。我第一次看到哪个女人这么能喝。”
我摇头。
吴纬低头检查点滴速度,起身,双手插在外褂口袋内与我一道出病房。
“你够无趣的。”她惋惜,“简直像三四十岁。我和你肯定有代沟。”
病人安置好,床头卡上写着:张淼纹,二十三岁。原来这样年轻。
我微笑。后来看她独自驶出沃尔沃红色敞篷跑车,摇下窗户冲我扬扬手。
“没事,酒精中毒。”他抬抬下巴,示意我一起去病房。
父亲践约,买了母亲喜欢的小点心和我回家。到小区楼下,他照例不会上去。却在这时看见了祖父母——父亲当初为方便照顾他们,把他们的房子和我家的买在同一座小区。父母虽然离婚,逢年过节父亲依然会以长子身份在祖父母处主持家族聚会,母亲当然也会出席。这时候,我们看起来依旧如一家人。
“嫂子怎么样。”
奶奶笑着喊我:“熙明才回来啊。”
吴纬从急救室出来,和几位护士一起推着病床车。
我答应,父亲也下车寒暄。老人家笑意吟吟:“你们爷俩慢聊,我们先回去。”
“闭嘴。”父亲突然咆哮,巴掌猝然甩来,我左边脸颊顷刻麻木肿起。头嗡嗡乱响。
父亲要送,爷爷拒绝:“我们挺好,你去看看熙明妈。”——他们互相搀扶,彼此珍惜共同剩下的时光,根本无须旁人介入。
“不,无论如何,我不会失去希望。”我大声说,“哪怕量刑轻点都好。爸爸,振作起来。现在不是还在调查阶段吗,你要配合,不要躲避,说不定只是暂时停职。”
父亲居然当真上去坐了坐。
“你还小,很多事情想得太天真。我另外还有一套房子。没有告诉过你,只买了二十万,其实价值七十万。”
短暂尴尬之后,母亲端茶,拿点心,请父亲入客厅。气氛看起来很怪异。父亲喝了一口茶,去楼上小花房——他们离婚,母亲要求把楼上晒台辟成花房,父亲照办。
我简直气昏:“现在还有希望,难道你已经想好坐牢?受贿罪——无非是受贿罪……”
父亲看起来像走访调查,各处看看之后,表示要离开。母亲没有留,我送他下去。
“律,律师……”
“我交代的事情尽快办好。”父亲留下命令。
我问他:“律师请了没有。”
八月末天气依然酷热。母亲确诊为抑郁症,但不愿进行任何治疗。不管我如何苦劝都无成效。她痛苦时唯有靠安眠药。
我一面流泪一面去厨房看玉米,小穗白玉米十分香甜,正常时的母亲非常清醒:“回来了?快搛穗玉米给爸爸吃。”
爸爸的事也没有因为我的挣扎与侥幸而向明朗乐观的方向发展。他最终被判刑六年零七个月。父亲属虎,六年零七个月之后,他已经年过半百,我不敢想象。
“爸爸。”就算隐忍不哭,此刻还是声如裂帛。
庭审时我一直在场,父亲的律师很专业,但检方证据确凿,根本没有任何可辩之处。尽管有足够长的时间让我适应这一变故,而判刑下来时我还是震惊至流泪。
“不要管我们了。”我们走到家门前,他轻拍我肩,“你妈妈,还是住院比较好。至于你,赶快毕业,争取出国,不要再回来。”
父亲有几位好友也来听审。事后他们安慰我:“量刑已经从轻。”
我气结。
我默然。
“隐情。”他一笑,“即便最开始不是自愿,但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我以为不会有事,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会这样。”
他们点头:“小陆学的就是法律。这些她懂得比我们多。”末了要给我钱:“家里这个样子太突然,你从此要坚强。”
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真的。”依然不死心,“爸爸,是否有隐情,我根本不相信你自己会这样做。”
我手脚冰凉。
“的确收过贿款……但大多投资到别处,根本不可能收回上缴。”
后来听见他们议论:“老陆也糊涂透顶,有胆子收钱,也不留条后路把妻女安顿好,这牢是白坐了。”
“我想知道更多。”母亲病后,我迅速长为大人。
“听说他老婆疯了,城里的房子也都卖了。”
“不太好……”他说,“没有想到会这样。青野,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
“这年头忽然还有这种事情,真是想不通。小陆年纪还轻,家里这个样子,以后找对象结婚都成问题。”
中天有月亮,夜色淡静,甚至连邻村水田的蛙鸣亦历历清晰。我问父亲:“现在怎么样?”
我不停告诉自己,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陆桥镇原住民大多迁入城中,留下老人鸡犬,还有新入住的外乡人。彼此淡漠,再没有童年记忆里仲夏之夜,全镇老少出门纳凉的其乐融融。这样当然也有好处,否则我家的变故早会在陆桥镇口口相传。
桂信在法庭外走廊等我。
别家院内传出电视机声响,有婴儿啼哭,归笼鸽子咕咕低鸣。
“我没事儿。”
有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位老妇,记得我小学时她还健朗,开一家小铺,每每放学我们都会捏一把硬币去她那里买酸梅粉橘子球一类的零食。她显然已不认得我们父女。
“饿了没有,我们去吃云吞。”她小声,“朱平也在。”
故家在小镇深处,巷陌纵深,黄昏雾霭浸满夏令花卉的浓郁香气。
“他来干什么。”脱口而出。这样落魄,不想要他看见。然而他毕竟到我面前,不声不响上前抱我,我却冷静,推开他手臂:“是不是觉得我可怜?”桂信牵我衣袖:“快走,吃饭。”
“爸爸。”我声音听来平静,“刚刚煮了一锅玉米,到家就该熟了。”
朱平静静:“这样大事,你也不告诉我。”
我去接他,翘首踮足才从稀疏人群里看见他,衣裳灰扑扑,头发许久未理,如此落魄恍惚令我措手不及。
“告诉你也无济于事。”
我终于见到父亲。他是坐船回来的,陆桥镇埠头早已萧条冷落,客船所载无非村妇农夫,船票比车票便宜大半,他们清早搭船,黄昏归来。
我的话到底伤了他,他别过头,三人一行默默去吃云吞。好烫嘴。突然失去全部希望,没有任何力量。放筷子就哭。桂信和朱平都一愕,大概我平常极少在人前掉眼泪。
那中年妇女目光如医学仪器精确冰冷:“她爱人在急救室。”
然后朱平把我揽在怀里:“快吃,要凉了啊。”
问隔壁医生:“吴医生在吗?”
桂信说:“先把这顿吃饱了,才会有力气做下面的事。”
办公室空着,手机关机,新居电话无人接。莫非度蜜月?分明记得他们要到九月才去意大利。
我破涕:“还好有你们在。”
走在树荫下,摸到口袋里的药瓶,快空了。径直把车开去吴纬的医院。
这年学费暂时还不需我担心。妈妈清醒时去银行把学费汇到我账上,并嘱咐我在学校不要俭省。
“要听话。”我嗒然而返。
有时候我端详她,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但顷刻之间她就可能抱头大叫,不认识任何人。平静之后看见我脸上有眼泪,她还会问:“你怎么哭了?”
“明!”她喊我。
医生说,长期紧张与突然来的刺激可能会引发抑郁症。这不是绝症,完全可以治愈。但前提是病人必须配合。如果拖延不治,会越来越严重。
“适可而止吧。”我告诉她,“我晚上会再来看你。”
开学前,我去探望父亲。
“如果你不喜欢东京,那我们可以去京都、奈良、大阪……你喜欢哪里都可以。我们可以过安静的生活,无须辛苦操持。啊,这样也好,我们半年在中国,半年在日本,双方都可以照顾。又或者……”
“其实我现在不念书,也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学力本来也不是绝对重要的。”我手指绕着电话线,轻声说。
“我知道。你很幸福。但我必然留在北京。我不可能给你安稳生活。”
“绝对不行。你还要读研究生,读博士生,然后出国。”像小时候一样,父亲一直这样要求我。
“那些都与你无关。我的家庭很开明。”她执著,“不是你想象的传统家庭。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们很少去神社,我们都是受洗的基督徒。我爸爸在东京有公司,我的兄弟姐妹都很善良。”
我一笑。
“我不喜欢日本。虽然我知道紫式部清少纳言足利义满德川家康。”
妈妈兄妹三人,另外两位都不在国内,所以他们帮不上忙。爸爸这边的兄弟如今对我家避之不及。最后还是我一个人打了疗养院的电话,无论如何把妈妈送过去。救护车出现在陆桥镇巷子里时,有孩子跑出来看热闹,还有零星几家门户里探出头,窥一阵,又缩回去。
“跟我回东京。”
“青野,青野!”妈妈惊恐地叫起来。
“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你想得太多。”
我拍拍她的手背,看起来像大人安慰孩子:“我就回来,你在这儿好好养着。一定要好起来。”
我一怔。她眯眼看我:“总是在回忆里,应该不会幸福吧。难道你是在逃避什么?”她句句逼来:“宋君现在还需要安眠药辅助睡眠吗?对不起,这样说真是太失礼了,可是我宁愿你讨厌我也要说。宋君曾经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人吧,过去经常看你和久寻会心一笑,我真地羡慕极了。宋君和其他人都太不一样。但现在宋君好像很少笑了,就算笑也像戴了面具。真怀念那时候你的意气风发。对不起。”
我走在暴烈阳光炙烤的马路上,脚上的帆布鞋穿得很旧很旧,短袖衬衫完全浸透汗水。好平静,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抽空。直到被身后的车鸣和斥骂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马路中心。离我最近的是辆银灰色美车,摇下的车窗内是个年轻女孩儿,用本地方言娇滴滴骂:“要死得快啊!”
“可是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有人说清。”她抬头,笑,“你幸福吗。”
我突然朝她摆摆手,斩钉截铁:“我才不会死。”
“你能来看我真的很好。”她低头笑,“真的好奇怪啊,我怎么会喜欢上你。”
我冲到空调打得很足的商场内,迎面是宽大的落地镜子。这人怎么这样苍白恍惚?我把手盖在脸上,感觉体内血液回流,再睁开眼,细细审视:“陆青野,振作。”
“我很好。北京夏天太热,你要多多注意。”
“陆青野,没有什么可以把你击倒。”
“听说你去了巴黎。”她说,“一定很辛苦吧。”
“陆青野,你的人生刚刚开始。”
我买花束与水果去探望,她在床头看书,见我来,也不觉得多惊喜,只把花束抱过来深深嗅了一口。医生说藤泽小姐已没有事,注意休息便好。
我又用英、日、法三种语言重复以上内容,终于轻轻舒了口气。很好,什么都没有忘记。即使再困难,也不会将我饿死。
回到北京,正是最酷烈的天气,母亲告诉我七重中暑了,打过电话来,说住在中日友好医院。